自奈良城中坐電車西行,過法華寺、平城宮遺址,靄靄煙嵐中遠望見南面三輪山、多武峰、吉野山、香久山與金剛山,都是和歌中時常歌詠的山名。將近五條的地方叫做西之京,人煙荒疏,能看見白云蒼梧間的寺塔。自藥師寺外墻步行而過,邁過清淺的秋篠川,唐招提寺的正南門就在眼前。
暮冬午后,寺內幾無人跡。此地遠離喧囂鬧市,這座私造伽藍雖無城中官造寺廟的堂皇,卻獨有一種恢弘莊嚴的氣度。當平城宮已在千余年朝代更迭中灰飛煙滅,唐招提寺的金堂仍屹立于此。正門內白砂參道直通金堂。澄藍天色之下,蒼松翠柏掩映著弧度優(yōu)雅的屋檐與肅靜莊嚴的廟宇。金堂正面闊七間,有八根巨大的廊柱。古老的木門在歲月滌蕩中顯出熟糯溫潤之色,與潔白墻壁有一種絕妙的調和感。就是這樣滄桑遲重的顏色,生出一種古雅幽遠的香氣。金堂內部須彌壇中央是干漆盧舍那佛坐像。其東側為木心干漆藥師如來立像,西側為木心干漆千手觀音菩薩立像,均為國寶。其余有六尊天部像。天井與正面板扉繪以華彩絢爛的紋樣與佛像,美得令人屏息。
公元754年,唐天寶十三年,日本天平勝寶六年,鑒真和尚從中國抵達日本當時的首都奈良。他帶去的佛經、藥材,乃至唐土的花種,皆對日本后世產生深遠影響。據《續(xù)日本紀》載,公元759年(天平寶字三年),鑒真接受朝廷賜予的新田部親王之舊宅邸,在此造立伽藍,寺名“招提”,即私造寺院之意。這就是后來的日本律宗總本山唐招提寺。鑒真去世后,弟子繼承其遺志,繼續(xù)構筑。弘仁元年(公元810年)方始完成。
唐招提寺一千多年的歷史中,至少有過四次大修:鐮倉時代兩次,分別是文永七年(公元1270年)和元亨三年(公元1323年)。江戶時代一次,為元祿6~7年(公元1693~1694年)。明治大修在明治31~32年(公元1898~1899年)。
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過后,金堂立柱傾斜嚴重,柱頂偏移原位最大竟有12.1厘米,亟待修復。傾斜、坍塌似乎是古代巨大木造建筑的宿命,一千兩百年歷史的金堂也無法逃脫。1998年唐招提寺被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同年成立國寶唐招提寺金堂保存修理事業(yè)專門委員會,開始對金堂施以長達兩年的細致調查。其后,基于調查結果,在奈良縣教育委員會的主導下,從平成十二年(公元2000年)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大修,即平成大修。
佛教、建筑、美術、考古諸領域的報刊雜志也都刊發(fā)專題報道,從各個角度分析唐招提寺。人們反復探討修復的技術方案,這座歷經一千兩百余年風霜雨雪的古寺,到底該恪守傳統(tǒng)技法修復,還是可以適當運用現代新技術?究竟該以哪個時代的模樣為修復標準,又或者更應重視其牢固程度?這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引起很大反響。
從“天平之甍”到“平成之甍”
本次大修是金堂創(chuàng)建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修理,與其說修理,不如說解體與復原。堂內諸尊佛像均被請出,金堂外部建造巨大的封閉鐵骨工棚。
2001年4月金堂開始正式解體,每一片拆下的瓦,每一根木料,都被精確編號、分析調查、妥善保存,以期分毫無差地復原。這是一項浩大繁復的工程,奈良縣在全日本招募職人,邀來最出色的工匠,共同挑戰(zhàn)這一艱巨任務。
據調查,遺留到今天的唐代木構殿堂,在中國僅余兩處,都在山西五臺山。較早一座為南禪寺正殿,另一座是佛光寺正殿。而這兩座佛殿又都遲于唐招提寺金堂。南禪寺正殿遲二十三年,佛光寺正殿則遲九十八年。無怪梁思成先生曾道:“對于中國唐代建筑的研究來說,沒有比唐招提寺金堂更好的借鑒了?!?/p>
金堂大殿正脊兩端各有鴟尾一只,井上靖的小說《天平之甍》即由此得名。解體工作從取下鴟尾入手。鴟尾是安裝在宮殿、廟宇、觀閣等正脊兩端的飾物,相對豎立,張嘴翹尾,似龍似魚,亦作蚩尾。鴟尾源自宮殿建筑,禁止一般住宅任意裝置,是一種特權標志。
飛鳥時代,鴟尾由大陸傳入日本,流行于奈良時代。據載,平城宮的建筑物與寺院的鴟尾均為金銅制成。東大寺大佛殿、近年復原的平城宮朱雀門、大極殿等,均為金屬制。因唐招提寺為私人寺廟,不能用金屬規(guī)格的鴟尾,故用瓦制。平安時代仍有瓦制鴟尾,但保留至今的僅余唐招提寺金堂正脊西側的一只,歷經一千兩百年風霜雨雪,已剝蝕開裂。東側一只為鐮倉元亨三年(公元1323年)修理時所更換,其上有當時工匠的名號,比西側那只要年輕六百歲。但破損程度卻更嚴重,頭腹間有明顯裂紋。
金堂屋頂卸下的平瓦有三萬兩千塊,圓瓦一萬兩千塊,共計四萬四千塊。其中四成為鐮倉以前的物品,四成為江戶時代,兩成是明治之后。大修需要盡可能有效地利用古瓦,留住天平時代的遺韻。只是元祿、明治時期的瓦質量不佳,大部分都需更換。
日本傳統(tǒng)瓦技術保存會會長山本清一是此次金堂大修的領頭瓦師。他是奈良人,父親也是瓦師出身,參加過東大寺大佛殿、法隆寺金堂等多處重要傳統(tǒng)建筑的復原。此番大修對他最大的挑戰(zhàn)是如何復原1.2米的巨大鴟尾。天平時代的工藝今已失傳,只能依靠現代工匠的智慧與探索。制作鴟尾最難掌握的是濕度。水分過多則粘度不足,容易崩塌;水分過少則易干燥,燒制過程恐會破裂。
山本清一在2006年出版過一本書:《以飛鳥的千年之瓦為目標》。讓平成大修新制的一對鴟尾再屹立一千年,是他的目標與夙愿。無數次失敗過后,終于研究出最可能接近成功的一組數據。鴟尾從制作成型到入窯燒制,前后將近一月。出窯那日,山本清一著正裝,與徒弟從旁默默等待。
“這一次,可以算成功了?!笨吹綑z測結果,他說。
“出爐的那一瞬,真是非常神秘,好像是等待孩子的誕生。”他回憶那一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他年近耄耋,經他手修復的文化遺產已逾百件。他在書中道:“工作要循序漸進?!薄肮ぷ骶褪切难??!毖赞o樸素,卻意外令人感動。如今,他正參與世界遺產姬路城的大修:“并不為什么利益,就是想高高興興做出漂亮的瓦?!彼贻p的長孫也跟著他學習技藝,可謂后繼有人。當年他走上瓦師之路,也正在這樣的年紀。
金堂屋頂
2003年秋,金堂木造結構解體完畢,拆下的木材部分約有兩萬件以上。橫梁、立柱等主要構建材料乃是創(chuàng)建之初保留至今。金堂變化最大者是屋頂。創(chuàng)建時的屋頂坡度緩和,與五臺山佛光寺正殿頂的斜度基本相同。這種比較緩和的坡度正是唐代建筑的主要特征之一。但元祿時期的修建卻將屋頂加高有2.5米之多。
金堂建筑之初的斗栱上只用單栱。在日本,到鐮倉時代,重栱才被較為普遍地采用。日本建筑史家稱之為禪宗傳入在建筑上的反映,曰“大佛樣”“禪宗樣”。這時,斗栱上用重栱,如宋《營造法式》所示,在中國已是通常做法。而金堂正殿上下枋間原來僅用矮柱和一個斗承托。這是南北朝、初唐和飛鳥、寧樂的古風,今已罕見。這樣的屋頂構造并不十分堅固,很容易傾斜。到鐮倉時代,不得不在立柱之間橫貫長木用以加固,天平建筑特有的簡潔輕快之風也因之略有改變。
到元祿大修時,金堂歪斜更為嚴重,遂在側柱與入側柱之間添加橫木固定。又在大虹梁兩側添加斜撐,如此風格益變。
關于屋頂坡度的變化,奈良國立文化遺產研究所所長鈴木嘉吉解釋,元祿大修加高屋頂是因日本多雨,原有的平緩屋頂排水不利,遂在瓦與椽之間的空隙穿插橫木。
不過這樣的加固方法同時使得橫梁承重壓力驟增。故而明治大修時復將大虹梁兩側的斜材去除,又吸收西洋建筑技術,在屋頂下方添加鋼鐵制拉桿。這在當時是合理積極的改修方法。歷代工匠在大修中都力求最完美的修理理念。但每一次修整過后,多少會有一些與當時風格相符的東西留下。就這樣,一代一代的匠人守住一千兩百年前的古老建筑,使今天的我們仍然能領略奈良時代金堂的雄健之姿。
明治時期的柱撐式三角桁架撤去后,現場風景為之一變。金堂原本的結構歷歷可見。古代木材上平滑和緩的鑿枘之痕與明治新木材的加工痕跡判然有別。令人驚訝的是,380根椽子中,九成都還是創(chuàng)建時期的材料。
現代文物修復的基本原則是盡量使用原有的材料,極盡可能地接近文物原有的狀態(tài)。奈良縣教育委員會文化遺產保護事務所的植田哲司說:“保護古建不同于建新房,對古代留下來的建材一定要倍加珍惜。
如果舍棄了原有的材料,就會喪失古建的文化價值。因為每一根木頭,都包含著重要的歷史信息。如果舍棄了它們,就不需要所謂的修復了。所以,要盡量保留這些木料,以及建筑本身的古老韻味?!?/p>
解體過程中,專家對每一件材料都進行了細致的觀察與認真的研究。這些古老木材被分為“可用”“修復后可用”“不可用”三類。用新木材填補古木衰朽之處,不可有絲毫誤差。衰朽程度過重的木材被安放在寺內倉庫或講堂展廳內,為后人保留一段珍貴的記憶。沿用古木是工匠們的原則,沒有絲毫誤差是他們的底線。這是樸素又執(zhí)著的信念,不管技術如何更替,必須世代固守。
這兩萬多件木材中,有243件木材被委托奈良文化遺產研究所進行深入研究。約一百五十件可用年輪年代法測定采伐年代。2004年,奈良縣教育委員會正式公布,檢測結果表示,其中有三根椽子均為公元781年采伐。
有關金堂的建造年代歷來說法不一。有人認為金堂建造于寺院設立之初的公元759年,即鑒真在世時。也有說法認為金堂建造于公元770~780年、公元782~805年和公元810~823年。而今番所用的現代測定技術則可否定金堂建于781年之前的說法,于建筑史、佛教史均有一定意義。盡管確切的建造與完成時期尚不明確,但綜合考慮采伐后的木料不可能長期放置及建筑的整體風格、金堂內佛像的樣式等因素,基本可認定金堂完成于公元782~805年,即延歷前期。
佛像修理
和辻哲郎在《古寺巡禮》中寫到金堂的佛像:“面對盧舍那佛,老實說,我并沒有什么感動。實在是遲鈍、平凡的作品。安置在這雄大的殿堂內頗有些不合適。但這次近距離觀看,卻體會到某種纖細的韻律?!?/p>
此次大修,金堂內三尊佛像首度被請出。端坐須彌壇中央的盧舍那佛高304.5cm,光背有862尊小化佛。修復前,臉頰、腹部的金箔已有殘損,裂紋看起來似有痛楚。修復后的狀態(tài)并無太多改變,只有細看方知金箔增加、泛白的衣物已漆成黑色。
盧舍那佛建造之初,曾全身覆滿金箔。江戶時代修復中,剝落的部分補以金箔,其下涂紅漆。如今剝蝕處呈現出暗紅色即是江戶時代留下的痕跡。這次修理之所以沒有將佛身全部覆以金箔,是因佛像身上保留的江戶時代的技術,也是需要守護的一部分。要將天平時代的黑漆、金箔與江戶時代的紅漆、金箔有層次地保留下來,而不是全盤覆蓋。這樣的修復理念與金堂屋頂大修中保留明治大修時的西洋式結構同出一途。
復原并非僅是分毫無誤的重建,今天的人們也有責任保留過去每一個時間段留下的痕跡。因為沒有誰可以完全復制其本來的面貌。正如六百年前那位在鴟尾上留下自己姓名的瓦師,當時必也竭盡全力,卻也未能料到自己的鴟尾并不如一千兩百年前的那一只耐得住時間的考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對比、評判只有留待后人。
佛像修理中最為困難的要數盧舍那佛左側的千手觀音。像高五米有余,面容慈和,長眉入鬢。手有42大臂,911只小臂。千手觀音的形象常以四十二手象征千手,乘以二十五有,成一千之數,為無量廣大慈悲之意。而真有千手之數的佛像叫做真數千手。唐招提寺的千手觀音是最古老、最大的真數千手。和辻哲郎稱之為“手的交響樂”,高潮迭起,引人入勝。
修復工作需將千手逐一小心取下。手與佛身相連處有固定用的木釘,為使木釘的角度與方向一目了然,采用X光定位技術,以便測定手的位置與角度的精確數值。X光照射下的佛像滿身木釘,看來似有痛感。佛像建造之初用了一些木釘。大正年間修理時,又在松動的手臂上添加固定用的釘子,并在外面涂以干漆。古代以漆混以麥粉作黏合劑,完全干燥需一個多月。在此之前無法完全固定,故而需要釘子固定。如今,在古老的佛像身上再敲釘子,無疑是很危險的事。因而此次修復必要時會以合成樹脂作為粘合劑。
與千手觀音同為木心干漆像的藥師如來立像是三尊中受損程度最輕的。令人驚嘆的是,藥師如來像通身沒有一根釘子,干漆層也不算厚,制作工藝幾近木雕。
這三尊佛像為何放置一處,典籍中并無確鑿的依據。也有說法稱它們原本不在一起,而是各自從別寺移來,方才聚首。默佇金身蓮臺之下,仰望佛像的姿容,忽而覺得它們這樣在一起,是這樣的泰然自若,威儀堂堂。
“冷清”的故都
往昔日本長屋王崇敬佛法,曾造千領袈裟,送往中國供養(yǎng)。其上繡四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薄短炱街分校b真以此四句勸說弟子,決意東去弘法。
如今,歷經十載的金堂大修終于結束。盛大的落成慶典法會后,開始對外開放。四方人們到此,細細分辨大修前后的金堂有何區(qū)別。今年年初,寺內舉行盛大的大般若經誦讀法會,祈禱國泰民安。前去禮佛的一位老人道:“去年各地自然災害頻發(fā),希望招提寺的大佛能保佑新一年天下泰平?!?/p>
亦新亦舊的金堂一望而去恍如昨日,古老樣式的鴟尾在碧空映襯下完美如昔。而仔細查看,也能發(fā)現巨大立柱上偶有嵌入的新木,紋理質地雖略有不同,卻絲毫不顯突兀。這背后是長達十年的艱辛付出。金堂后面的講堂內展覽著這四千多個日夜的點點滴滴,那一對舊鴟尾也陳列其間。人們可以清楚看到它們的裂紋與剝蝕的痕跡。
日本最古老的肖像雕刻——鑒真和尚坐像,仍被靜靜供奉在唐招提寺內的御影堂中。他自唐土帶來的舍利子也安放在金龜舍利塔內的白琉璃舍利壺內。每年暮春,寺中瓊花綻放如堆雪。及至夏日,戒壇前的蓮花亭亭曳曳。不知它們是否還記得千百年前波濤兇險的路途,不知它們是否還保留著在揚州時的姿態(tài)。
較之京都的千年繁華,奈良要冷清太多。也正是奈良人對冷清的一種固執(zhí),形成了它與眾不同的“古都氣質”:春日山覆滿青苔的石燈、街中悠然緩步的鹿群、正倉院的寶物、遠遠近近錯落的寺塔、夜中寂無人聲的舊街……奈良人恪守著城市、建筑都與傳統(tǒng)風貌完美融合的原則。而為期十年的唐招提寺金堂大修,不過是這一性格的再次展現,在這甘于“冷清”的背后,即是奈良人對傳統(tǒng)的尊重和承繼,也是古都人沉淀了上千年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