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零一零年夏,北京香山腳下的臥佛山莊,舉辦了一場“清代政治與國家認同”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各國清史研究的重量級學者悉數(shù)到場。
會議伊始,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講座教授歐立德(Mark C. Elliott),用一段嫻熟的滿語作為學術(shù)報告的開始,令在場的中國學者汗顏。
長期以來,很多中國學者認為,除了研究相當早期的清史之外,沒有必要學習滿語。滿文資料通常被看作是漢文資料的副本。中國的高等學府,甚至以少數(shù)民族語言見長的中央民族大學常年設(shè)有蒙、維、藏等專業(yè),卻無滿語專業(yè),原因是畢業(yè)生無法解決就業(yè)問題。
而在民間,滿語消亡的速度更是快得驚人。目前中國大陸有滿族一千萬人,占少數(shù)民族人口的10%,是僅次于壯族的第二大少數(shù)民族。在這一千萬人中,能熟練掌握滿語的寥寥無幾。一百年前那個遼闊的清帝國的“國語”,正在成為“dyinglanguage”(垂死的語言),淡出人們的視野。
然而就在滿語在中國日漸萎縮的時候,美、日等國卻興起滿語熱,這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事。這些西方學者著迷于浩如煙海的清政府文書檔案,并發(fā)展出一門新學派——“New Qing History”(新清史)。
西方學者對滿文的興趣極大地刺激了中國年輕一代清史研究者。后者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丟失一把破解清朝歷史謎團的鑰匙。
從“國語”到“外語”
愛新覺羅·瀛生——清代八大鐵帽子王順承郡王的后人,是目前健在、為數(shù)極少的能熟練掌握滿語的人。瀛生的嬸母、順承郡王福晉葉赫那拉氏,是慈禧太后的侄女。這位福晉的親姐姐就是后來頒布退位詔書的隆裕太后??梢哉f,瀛生是名副其實的清宗室后裔,滿語對他而言,有著濃烈的家族和民族意義。然而直到1931年,已是9歲的瀛生才第一次接觸到自己的“母語”——滿語。
瀛生的父親清朝末年以貢生資格赴日留學,后被清政府任命為駐日總領(lǐng)事,1923年死于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那時瀛生剛1歲。此后,瀛生被寄養(yǎng)在日本親戚家,1931年中日關(guān)系緊張,瀛生回到北京。此后,瀛生秉承祖訓,開始學習滿語。祖訓是什么?瀛生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學習滿語是一個滿族宗親必須履行的義務(wù)。
早在康熙年間,康熙皇帝擔心八旗子弟滿語荒疏,特意選送年幼的滿洲子弟到關(guān)外寧古塔專門學習純正滿語。乾隆皇帝還多次面斥忘卻“國語”的宗室子弟和滿洲旗員。
到了乾隆年間,滿洲旗人不曉滿語已成普遍現(xiàn)象。抱有強烈危機感的乾隆皇帝建立了嚴格的年度考核制度,規(guī)定王公子弟無論在家延師還是入宗學讀書,必須每月考察一次清語。若發(fā)現(xiàn)有不能清語,其在宗學者,將宗人府王公及教習等一并治罪;在家讀書者,將其父兄等一并治罪。
嘉慶皇帝也反復提到滿洲子弟不懂滿語的情況。嘉慶十八年(1813),地壇舉行祭祀時,竟有宗室因沒看懂滿文“視牲”兩字,未能遵之前往,被嘉慶給與罰俸一年處分。
道光皇帝訓斥專習漢文的旗人子弟,說這些人既不曉清語,又不識清字,真是“實堪可恨”。
正是秉承大清歷代皇帝祖訓,在家族的安排下,瀛生在那個已經(jīng)沒有人對學習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者的瀕臨滅絕的語言感興趣的時代,開始學習滿語。
瀛生先是跟隨時稱“同光清語六賢”之一的愛新覺羅·樸厚習滿語三年,又拜在同為“六賢”之一的滿語專家阿克頓布門下,習滿語16載。1940年代以后,瀛生又跟隨名儒克敬之學習滿漢翻譯。
盡管如此,滿語對于瀛生而言,仍然是一門“外語”?!扒宕笃冢瑵M語就不再是滿族人的母語了?!卞f,要想學習滿語,就要像學習外國語一樣,到專門的學校里去學。
事實上,在1911年清政府被推翻時,滿語也只是名義上的“國語”。清朝歷代皇帝的祖訓,正是與滿語的頹勢相伴而出的。滿語從清朝嘉慶、道光年間開始急速萎縮。清朝前期,中央政府的重要文書,尤其是涉及軍機、邊疆、八旗事務(wù)的文書還主要使用滿文。雍正年間,漸雜用漢文。嘉慶以后,在軍機處、內(nèi)務(wù)府等重要機構(gòu)中,漢文文件逐漸占據(jù)優(yōu)勢。光緒已降,即使在宮廷內(nèi),滿語也基本被束之高閣。據(jù)說慈禧太后批閱文件只批漢文,不閱滿文。1901年,清政府與八國簽訂《辛丑條約》,只備法、英、德、漢四種文本各一份,已沒有滿文的位置,這表明,滿語、滿文此時已喪失了“國語”“國書”的地位。滿漢合璧清代后妃冊寶鑰匙牌
從辛亥革命一直到1930年代,勝任滿語教學的老師相繼辭世,滿語即使作為一門“外語”也不再被人學習和傳承?!拔铱峙率顷P(guān)內(nèi)最后一個通曉滿語的滿人了。”瀛生說。
破解歷史的密碼
1949年,滿語重新進入官方視野。上世紀50年代,董必武向中央建議寫一部正式的清史,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的首肯。從延安時代起,毛澤東就有個情結(jié),他想弄清楚滿族這個東北的小民族,怎么就把中國統(tǒng)治了,并且統(tǒng)治了二百多年?研究清史需要滿語這個工具進行學術(shù)上的考證。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以下簡稱一史館)滿文部主任吳元豐介紹,一史館保存的清代檔案有一千萬件。其中二百多萬件,即20% 的比例是用滿文書寫的。此外,東北三省、臺灣故宮博物院、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日本東洋文庫、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也都藏有滿文檔案。全世界總計有三百萬件滿文檔案,絕大多數(shù)尚未整理出版,更沒有被研究者充分利用。
1954年青島民族工作會議上,溥任、啟功等滿族人士呼吁“拯救滿文、培養(yǎng)滿文人才”,周恩來當即委托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落實。
很快,一個以拯救滿文為目的的“滿語班”開始創(chuàng)辦了。教學工作由中科院語言研究所負責,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負責教務(wù)后勤工作。學員學成后分配到語言所第四組民族語言室和近代史所的清史組工作。
建國后首屆“滿語班”畢業(yè)生、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王慶豐回憶,是年9月舉行的開學典禮上,學員不足10人,領(lǐng)導來了一大堆,其中就有時任中科院語言所所長的羅常培和中科院近代史所所長范文瀾。
據(jù)說,羅常培在北京城里搜了個遍,才找到一位合格的滿語老師——名儒克敬之??司粗淖娓甘谴竺ΧΦ膬?nèi)閣學士賽尚阿,父親崇綱做過駐藏幫辦大臣,是清代著名翻譯家??司粗救司M蒙漢語,曾在宮廷內(nèi)教授皇親貴族子弟。王慶豐記得,因克老年邁行動不便,他們每天上午的四節(jié)滿文課在克老家里上,那是位于東城區(qū)香餌胡同的一個老式四合院。
1961年,還是根據(jù)周恩來的指示,國家民族事務(wù)委員會在中央民族學院(中央民族大學前身)開設(shè)第二屆“滿語班”。除全國統(tǒng)一高考招收的19名高中生外,還特別招收了中央檔案館選送的明清檔案部3名年輕干部,共有學員22人。
吳元豐說,當時已經(jīng)知道錫伯族的語言和滿語非常接近,于是為辦好這屆“滿語班”,專門從新疆察布查爾錫伯族自治縣請來3位錫伯族老師。
17世紀時錫伯族曾是滿族的一個部落。
1635年,皇太極把后金36個部族統(tǒng)一稱為滿洲(即今日滿族),世居遼北的錫伯族就是其中之一。滿語是以建州女真語為基礎(chǔ),逐步吸收各個部落的語言發(fā)展起來的。1692年,康熙收復錫伯全部,從此錫伯語和滿語就畫上了等號。
1764年春,清政府平定了新疆準噶爾和大小和卓之亂,為了充實西北邊防,將東北一千多名錫伯族官兵及三千多名隨軍家屬,從盛京(今沈陽)遷往新疆伊犁河南岸的伊寧地區(qū)防守。遠駐新疆的錫伯人由于集中聚居,與其它民族接觸少,所以較好地保留了自己的語言。建國后劃分民族,新疆的錫伯族后裔沒有劃入滿族,而是單獨列為一個民族,聚居區(qū)就在今天的新疆察布查爾錫伯族自治縣。察布查爾目前還有兩三萬錫伯族人使用滿語。但現(xiàn)在隨著民族快速交流融合,錫伯族年輕人的語言能力逐漸喪失。
第二屆滿語班剛剛結(jié)業(yè),“文革”就開始了。這些新中國寶貴的滿文專業(yè)人才,不是進了牛棚就是去了“五七干?!?。
直到1972年,中美堅冰打破,尼克松訪華。周恩來陪同尼克松游覽故宮??吹焦蕦m匾額上的滿文,尼克松問:中國有人研究這種文字嗎?周恩來當即回答:有。此時還有一個更大的歷史背景,由于中蘇即將進行談判,中國急需滿文人才翻譯研究中俄之間締結(jié)的第一個條約《尼布楚條約》以及當時的各種文件。1689年,清軍贏得了雅克薩城之戰(zhàn),中俄簽定的《尼布楚條約》有滿文、俄文、拉丁文版本,卻無漢文版本。
1975年,周恩來指示由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開設(shè)第三屆“滿語班”,招收1975年高中畢業(yè)生及部分知青21人,學制3年,最終有20人畢業(yè)。
吳元豐就是這屆“滿語班”的學員。1975年8月,19歲的吳元豐從新疆察布查爾第一次到北京,就一腳踏進了故宮。“我們當時在故宮內(nèi)閣大堂的西配殿上課,那是清代大學士工作的地方啊?!眳窃S說,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楊珍、北京社科院滿學所所長趙志強都出自這屆“滿語班”。當今中國最重要的滿文專家,基本都是這三屆“滿語班”培養(yǎng)出來的。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滿語班”停頓下來,滿文專業(yè)人才還是當年留下來的老底兒。2000年,第一歷史檔案館報請中央檔案館、國家檔案局批準,與中央民族大學合作開設(shè)“滿文文史班”,通過全國高考招收了15名學生。這批學生學成后,先后有8個留在第一歷史檔案館滿文部工作?!斑@些年輕人是我們留下的火種,”吳元豐說,“我們這些守攤兒的人陸續(xù)都要退休了?!?/p>
重尋“母語”記憶
而在民間,從1980年代開始,滿族歷史文化開始復蘇。
1985年和1986年設(shè)立了5個滿族自治縣,其中三個在遼寧省東部,分別是新賓縣、岫巖縣、鳳城縣,其他兩個在河北北部,分別是青龍縣和風寧縣。到1994年,又在遼寧、河北建立了8個滿族自治縣,同時340個滿族自治鄉(xiāng)也建立起來。
伴隨著滿族歷史文化熱,滿語開始在民間復興。各地滿語學校相繼成立,沉寂了幾十年、隱姓埋名的滿族人士紛紛嶄露頭角,投身滿語復興的活動中。此時的瀛生投身到北京一所民辦滿文夜校的創(chuàng)辦中。1984年11月,北京東城區(qū)甘雨胡同的一個大雜院,人流不斷。這是北京市第24中學歷史教師金寶森的家。在以后幾個月里,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何紹庚、北京回民醫(yī)院副院長金勵衡、海淀區(qū)煤炭公司業(yè)余學校校長金恒復、豐臺區(qū)第12中學物理教師文華等很多人都是金家的常客。這群職業(yè)毫不相干的人有個共同點,從他們的姓氏就可以看出——都是滿族。金寶森等人聚在一起,要籌辦一家民辦滿語夜校?!昂芏嗳酥С诌^北京滿文學院,”金寶森說,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所長戴逸擔任滿文書院院長,老舍夫人胡青題寫了校牌。當年,閻崇年也經(jīng)常騎個破自行車,去金家商議滿文學院的事。最關(guān)鍵的當然還是滿語教師,金寶森請到了新中國第一屆“滿語班”學員王慶豐。王慶豐從此成為北京滿文學院的“鎮(zhèn)院之寶”,并在此后的15年里,一直堅守在這個崗位上。瀛生也毛遂自薦到滿文書院擔任授課老師。他的加入讓北京滿文書院師資力量大增。
金寶森把學員分成兩類。一類是滿族,想了解自己祖先的語言。有一對包姓父子,父親帶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逢課必到,風雨無阻。金寶森問男孩,為什么對這種曲里拐彎的文字感興趣。男孩說:“那是我的‘母語’。”
另一類是出于工作需要。清華大學的吳宗澤老師是搞科技史的,在研究鑄造業(yè)歷史時需要使用滿文資料,所以到滿文學院學習。
北京滿文書院從1985年3月一直開辦到2000年夏,前后15年,上千人參加了免費學習。
大洋彼岸的薪火
上世紀90年代,北京滿文書院名聲遠播海內(nèi)外,陸續(xù)有人從世界各地慕名前來求學?,F(xiàn)任臺灣中正大學歷史系教授甘德星90年代曾在哈佛大學研讀“新清史”,利用暑假專程赴北京學習滿文。對這位從大洋彼岸前來求學的學員,金寶森非常重視,他讓瀛生給甘德星開小灶,一對一授課。
甘德星之所以重視滿文,是因為美國有研習滿文的傳統(tǒng),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常年開設(shè)滿語課?!霸诿绹?,研究中國清朝歷史,閱讀滿文的能力被當作必備條件。”哈佛大學博士生歐麥高(Max Oidtmann)從2004年起追隨歐立德學習清史。歐立德以及歐立德的前任、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講座教授約瑟夫·弗萊徹(Joseph Fletcher),滿語造詣都非常高。歐立德現(xiàn)在是“新清史”的領(lǐng)軍人物,而已故的弗萊徹教授則參與了《劍橋中國晚清史》的撰寫。
自上世紀80年代初期,美國學者意識到滿文對研究清史的重要性。以研究軍機處聞名的耶魯大學教授白彬菊(Beatrice Bartlett)在1985年的一篇文章中,論述了滿文的重要性。她說:“許多清朝中葉甚至晚期的滿文檔案,從未被翻譯成漢文。未來的清史學者應(yīng)該會清楚地發(fā)現(xiàn)學習滿文相當值得。”弗萊徹也曾經(jīng)說過:“一個清史學者如果要做第一流的檔案工作,必須要學習滿文,并且經(jīng)常比較與其研究主題相關(guān)的滿漢史料?!?/p>
歐立德1979年在耶魯大學讀本科選修了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的中國史課程和白彬菊的滿族史課程,發(fā)現(xiàn)了這個巨大寶藏。1990年,他考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跟從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讀博士,從此輾轉(zhuǎn)東京、臺灣和北京學習滿語。
在學習滿文的過程中,歐立德的認識有了新的拓展。他提出的問題是,檔案館中大量滿文檔案說了些什么?它們說了哪些漢文檔案沒說的事?有的滿文文獻雖然有漢文參照本,但是,滿文檔案中的微妙之處是否精確地翻譯出來了?如果我們能夠閱讀滿文原文的話,一定能夠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對清朝歷史的理解和闡述也許就會不同。這些便構(gòu)成了“新清史”的基礎(chǔ)。
歐麥高在導師歐立德的建議下,2005年初來到中國。他在中國的第一站是新疆烏魯木齊。他在新疆農(nóng)業(yè)大學跟隨一位叫安成山的錫伯族老師學習滿語。在安老師幫助下,歐麥高到察布查爾接受滿語的熏陶。以后連續(xù)幾年,每到暑假,歐麥高都會去察布查爾待上一個月。
2010年,歐麥高來到北京,到人民大學清史所訪學。整整一年,他都蹲在一史館看檔案。這讓吳元豐想起20年前在查檔案的歐立德,“大洋彼岸的薪火相傳著實讓人感動啊”。
目前歐麥高正在蘭州大學學習,為期一年?!拔也⒉话堰@些檔案簡單看成文本的總和,它們是一個存在于我內(nèi)心深處的探尋過去的處所。滿文則是探尋的最重要工具?!睔W麥高說,滿文使他好像忽然捕捉到來自過去的頻率,而這個來自過去的聲音,能幫他揭開很多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