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在火車站廣場上,看見一個人似乎很熟悉,猛然想起是二十多年未見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倆從小學(xué)四年級到畢業(yè)前夕,做了件歷時一年的“神秘大事”。雖然同住一座城市,可是自小學(xué)畢業(yè)后居然再沒見過。忙上前相認,可她怎么也想不起那件事了。手機鈴聲急促,她匆匆離去。望著她的背影我想,是不是再過幾年,她又會記不起今天車站上的邂逅呢?
繁忙多年,有多少事情能留在自己和別人的記憶里呢?我記憶中的許多東西別人是毫無印象的,別人記憶中關(guān)于我的成分又有多少?似水流年,說的就是這回事吧。身處那么一條憂郁而神秘的時光隧道中,我們被逼迫著快速成長、快速遺忘。但是,即便記性最差的人有一天也會回首,遙望那些走過的時光。
十八歲:我的信只寫給我自己
這是一道分水嶺,幾天之內(nèi),你可能成為天之驕子,也可能成為一名工人,或者更差,所有的結(jié)局皆來自于黑色七月的三天考試。我做了工人。
沒考上大學(xué),但也絕不就近就業(yè),去了遠離市區(qū)的企業(yè),有宿舍,一周回一次家,潛意識中,上大學(xué)的感覺不過如此。那一年在《中國電力報》上發(fā)表了處女作散文,記得很清楚,叫《往事》。文章中,向失意的過去揮手作別,描述著快樂的工人生活。事實上,只有自己知道,一點兒都不快樂。高考落榜是一個噩夢啊。無數(shù)次的夢中,無數(shù)次腦子空白地面對著物理和化學(xué)試卷,無數(shù)次冷汗涔涔地驚醒。高考是不愿觸及的一個傷疤,至少十年時間里,我不能看到這兩個字以及所有有關(guān)高考的文字。我的痛其實比父母的傷心更深。
在我傷得最痛的那一年,費翔來了,帶著《故鄉(xiāng)的云》,女工宿舍里最漂亮的女孩迷費翔,迷得明目張膽,像我們這類丑小鴨也迷他,不過有些心虛。只有宿舍沒人的時候,才敢抱著吉他,對費翔傾訴一番。不過,野百合也有春天,就在那個青青澀澀的年齡,平生頭一遭有人專為我高歌一曲。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徐州市,中山堂絕對是開時尚先河的地方,有了卡拉OK,有了咖啡。就在中山堂歌舞廳里,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美美地啜著咖啡(其實很苦),聽著臺上獻給我的《好想有個家》——那是閨中密友在為我引吭高歌。不過有什么關(guān)系呢,同性朋友跟異性朋友最大的區(qū)別可能就在于,同性的朋友會伴我們更久?,F(xiàn)在常見報道說大明星們買衣服要特地到巴黎、米蘭,有什么稀罕呢?那時候,我們就用剛剛賺得的工資,相伴去上海買衣服。夕發(fā)朝至,用一白天逛淮海路、南京路,吃紅房子西餐,買來重磅真絲上衣和白色絲綢裙褲,而后坐夜車回家。這樣的生活我們一直過到女友結(jié)婚。
女友剛到結(jié)婚年齡就出嫁了。在我很是孤苦無依的時候,中山堂——又是中山堂——辦起了奧斯卡電影回顧展。整整兩周時間,我天天與奧斯卡相伴。休息看,不休息時,請假也去看?!洞涞檀簳浴贰而x夢重溫》《魂斷藍橋》,好像還有《羅馬假日》,赫本那句動人的臺詞:“各有千秋,但最難忘的是羅馬。”總讓我想起小胡叔叔。那是七八歲時,姐姐帶我回老家,鐵路子弟嘛,坐起火車來輕車熟路,不料那一次回老家的站次變了,中途多了一站。這樣一來,只知道在第八站下的我們,傻乎乎地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時候,在小站上工作的胡叔叔出現(xiàn)了。他擦去我們恐慌的淚,牽著我們的手,到他工作的地方,給我們切西瓜,削蘋果,一直到他下班,我們跟著他乘班車回市內(nèi)。每每提起這檔子事,母親總是捂著胸口說:萬幸,萬幸,碰到好人了。
好人小胡叔叔與我和姐姐只有那一天之緣,到我會寫情詩的年齡,到我經(jīng)歷無疾而終的戀情的年齡,到我再聽赫本那句深情的臺詞的時候,常常想,與小胡叔叔的相識也算是浪漫,當時我若不是八歲,而是十八歲,沒準會發(fā)生一場愛情,他一定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墒切『迨澹瓦@樣消失了。我生命中難得一見的傳奇章節(jié),因此而無法設(shè)想結(jié)局。
生活波瀾不驚,我用日記制造跌宕起伏。我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的信,這個習(xí)慣起于十二歲。在我十二歲的日記里,記下了外公平反這件晦澀難懂的事;在我十六歲的日記里,記下了張明敏的《我的中國心》;在我十八歲的一個個夜晚,坐在市區(qū)南部的鐵路宿舍里,聽著遠遠的火車鳴笛聲,總是很憂傷。十八歲的憂傷,恰如其分呀。
我說過,與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用一年時間做了件神秘的事,這件事就是我們互相通信。雖然我們是同桌,可是渴望長大的獵奇心理讓我們通了整整一年的信。有錢的時候就通過郵局發(fā)信,沒錢就塞到對方的書包里。我再一次提起這件事是因為我想到,如果我們十八歲重逢,提起這件事她一定不會忘。而在距離十八歲又過了十八年后,她徹底地忘了。
幸福和疼痛,人生和寂寞,這是充溢我十八歲日記里的常見字眼。常常慶幸自己遠離了十八歲,這話說起來別人不會信。不信也罷。
二十八歲:所有的姿態(tài)都是告別
當你一直一成不變地生活,按部就班地工作、戀愛、失戀,當你覺得這座無比熟悉的城市已經(jīng)容不下你的心,當你覺得今天只是另一個昨天,明天一定是對今天的不走樣拷貝時,當你哼唱著田震的“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注定現(xiàn)在要暫時漂泊”時,如果你還年輕,你不可能對生活這事沒有其他想法。我的想法就是遠離稔熟的一切,出國。
有那么一度,應(yīng)該是從二十五歲開始吧,兩三年時間里,我一門心思要出國。每周五晚上坐車去南京,學(xué)兩天口語,周日晚上趕回來,神秘兮兮。還有聯(lián)系學(xué)校、出國體檢、使館排隊,全都是以地下工作者的姿態(tài),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以至于屢屢簽證失敗后,幾年下來,除了家人外,周圍的同事朋友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心思。不久前收拾家務(wù),翻箱倒柜地倒騰,無意間翻出那暗紅色的護照,赫然寫著一九九九年到期。那是一九九四年辦的。已經(jīng)想不起最后一次簽證是什么狀態(tài)了,我能記起的一個細節(jié)是,教口語的外教是個黑人,頭發(fā)鬈曲著,短短地緊貼著頭皮。同所有的美國人一樣,年輕的黑人老師孩子氣十足,他經(jīng)常拉直他的頭發(fā),告訴我們,他的頭發(fā)其實很長,只不過都“內(nèi)斂”了。那幾年我出國的事,辦得是相當?shù)亍皟?nèi)斂”呢。當然,失敗得也“內(nèi)斂”。
在那個年齡,我根本不想結(jié)婚。我不厭惡什么,不痛恨什么,照常戀愛,只是不想結(jié)婚而已。如果一定要找點兒理由,那就是懶得結(jié)婚??墒俏矣浀迷谖鍤q時,別人就叫我小新娘子了,我的記事就是從五歲的一件紅色披風開始。寄居老家的我穿著母親寄來的披風,風光無限地做著新娘夢。我常想,五歲前無法記起的經(jīng)歷,是否掩藏了一生最初的奧秘。時間這只看不見的手,總是讓我們以一種告別的姿態(tài)離開人生的每一個站臺。
這個年齡身邊的未婚女伴越發(fā)稀少了。一位女友做營業(yè)員,商場離我家不遠。休息的時候我經(jīng)常到她柜臺前,跟她聊天,看她做事。她的事情就是賣那些電水壺、電吹風、手電筒、電池、臺燈什么的,她就這么每天用半天時間站在柜臺后面。有一天,她說,知道嗎,我下個月要結(jié)婚了。我怎么看都覺得她的神情有點兒沮喪。我與她柜臺內(nèi)外相對站著,我想,我的神情呢,我又能比她好多少?女友出嫁后,我們的走動越來越少,只是聽說她過得很好。她供職的商場沒幾年就倒閉了,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依舊可以過得很幸福。
經(jīng)常出差,經(jīng)常到那些陌生的城市充滿懷舊意味的巷子里走走,跟一個人擦肩而過后,我走上幾步就悄悄地回轉(zhuǎn)頭,看著人家的背影,清晰以至模糊,直至在巷子的盡頭消失……典型的少年說愁,很矯情。沒辦法,有的人注定是要晚熟。俯視自身,我完全看不懂什么,只是一個不知道的人變成了一個知道的人,一個沉浸在混亂的快樂中的人變成了一個被生命的秩序挾裹的憂傷的人,一個讓世界陌生的人變成了一個讓自己陌生的人。
我忘不了一個普通、庸常的夏天的傍晚,在回家的路上,走在一座拱橋橋頂。灑滿大街的明亮而熱烈的金色夕暉讓我眩暈,有一刻我驚呆了——整條路像是金子鑄成的。金色照著穿梭的汽車,而騎自行車的人只顧埋頭趕路,他們都懷揣著或高遠或卑微的目標吧,像螞蟻在奔波,并沒有在意這溫暖動人的金色已經(jīng)披滿他們的雙肩和路途。沒有人能察覺我當時感動不已的內(nèi)心,它只是一瞬,就像那輪夕陽旋即消失在暮色中。
我想,我為什么要超越這平凡的生活呢!那一夜,我支耳聆聽外面,城市中生長的和埋藏的都在呼吸著。我想,我長大了。不好意思得很,從八歲我就幻想長大,十八歲以為已經(jīng)很成熟,可是過了十年之后,我每一天仍能清楚地看到前一天的幼稚。
三十八歲:總有一些溫情會成為永遠
我是在城市生長的女人,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城市,我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龐大的城市里。我跟城市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地生活著:與成千上萬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小區(qū)里;與成百上千的人行走在同一條街道上;與百八十號人工作在同一座辦公樓里;與至少幾十人擁擠在同一輛公交車中;相信愛情,即使傷痕累累。我們之間空間的距離很小,心靈的距離很大,我們都需要空白。我們的快樂很多而幸福感日趨減少。讓我們感覺到溫暖其實特別簡單。
那家以植骨著名的醫(yī)院跟所有的醫(yī)院一樣,涌動著一股來蘇水的氣味:一種安靜的、壓抑的、沮喪的、悲哀的氣味。醫(yī)院上方那個鮮紅的“十”字,意味著傷口、突如其來的事故、手術(shù)、流血,意味著身體的蒙難和拯救的努力。弟弟稚齡的小女兒被防盜門夾斷了手指,左手食指第一節(jié)關(guān)節(jié)僅剩點兒皮連著筋。夫妻二人抖得不成樣子,到醫(yī)院門口臨下出租車時,弟弟抖著手掏錢,出租車司機幾乎是在沖他吼叫:啥時候了,還磨磨蹭蹭拿錢,救孩子要緊!替弟弟打開車門后絕塵而去。當我趕到手術(shù)室門口時,弟媳哭腫了眼睛,弟弟紅著眼圈。即便如此,弟弟還是哽著嗓子告訴我司機那一幕:姐,以后文章里多寫寫這些好人。我的心顫成了一團,為侄女受的大難,為司機。
那一次,當我采訪另一位好心人時,我就站在車間的鐵屑旁邊。那里有著成堆的鐵屑,大部分都生著深紅色的銹。有一些卻發(fā)著烤藍光芒,美麗極了。這些卷曲的鐵屑,都是從工件上車下來的。這是多么熟悉的場景。在我童年的全部階段和少女的一個時期,對一家工廠無比喜愛,工廠就在我家宿舍的南邊。我喜愛這家工廠,就因為那些發(fā)著幽藍光芒的鐵屑,把玩它們還弄傷過我的手。為配合我們的采訪,轟鳴的機器暫時停了下來,整個車間很安靜。閑著的工人們圍成一團看著我們,我們看著面前的這位老工人。老工人以一己之力供養(yǎng)著五名輟學(xué)兒童。老工人腳下是美麗的鐵屑,那些兒時眼中的神秘。我想哭,無以名狀的沖動。
我生于這座城市,長于這座城市,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我距離城市的核心很遙遠,一切變化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那個位于南區(qū)的家早已經(jīng)拆遷,搬到了更遠的南部。這個家,嚴格說來只能算是父母的家,距離城市里最好的一個公園很近。父母經(jīng)常去公園鍛煉身體。公園里面人是人,路是路,花是花,空氣很好,笑容很好。的確,據(jù)我看來,來這兒的人大都有著相似的笑容。每一抹笑影里所蘊含的,一定比我所能體會的要多很多。
有一晚探望父母歸來,公交車在公園站停時,可能出了點兒故障,司機在車頭忙著修理,我坐在車尾,悠閑地看著車外。月色不很好,但星光燦爛,把夜空映襯得很是深沉。兩位身材修長的女孩就站在我前方不遠處,好像一直嘀咕著男朋友之類的事情。短頭發(fā)的那位看起來更羸弱些,神情也憂郁一些,面對車窗,不知怎么就嘆出了兩句詩: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我的心怦然為之所動,這樣的年齡,這樣的詩句,這樣的憂傷,已經(jīng)距離我很遙遠了,可是我一直沒忘記那種滋味。站在青春的廢墟上無病呻吟是需要資格的。我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我沒有資格了,我現(xiàn)在持有的,是時光贈予的另一張準入證。
與女友坐在飯店臨街的窗前,等著另兩位遲到者??粗巴怃冷罏r瀝的秋雨,突然悟出,一個人一生總共也不過熟識三五個人罷了,從開始伴到最后,彼此目睹半生乃至一生的,可能更少。你看,我們從出生到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到現(xiàn)在,一直相伴。多少人從生活中淡去了,我們還相伴如初。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們會怎樣安排?無論如何,友情是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因為我們的出生地完全取決于父母的選擇。在輕談淺笑中,我們都看到了對方眼角的細紋。我們正以驚人的速度老去,會有更多的事物沉積在內(nèi)心。
女人們相聚能談些什么呢?我得聽她講兒子的趣事,我知道,馬上趕來的另外兩位女人,聊的也是女兒和兒子的功課和三餐。我雖然沒有孩子,可是也準備了一籮筐的瑣事折磨她們的耳朵。早已不是少年,我們已經(jīng)蓄有足夠的功力,深情領(lǐng)略彼此的生活風貌。
這已經(jīng)很好了。
作者檔案
王 麗:女,1968年6月出生。曾以筆名“王黎”發(fā)表散文數(shù)百篇。主編了《嬗變與應(yīng)對》一書。供職于神華國華寧海發(fā)電廠,現(xiàn)掛職于神華國華電力公司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