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與夜路
怕擾了桑科草原的呼吸,一車人都縮在這個本田的鐵殼子里悄悄地沒了聲息。千里跋涉還要跋涉,不知算是人的毅力還是算是無謂的沖動。目標(biāo)是當(dāng)晚要住宿在四川的松潘縣城,盡管已經(jīng)過了午夜,盡管還有二百公里的征程,本田還在耐力十足地繼續(xù)耕犁著通往川地的“柏油田埂”,人造機器的機械動作在人的驅(qū)動下早已強過人許多。
草原睡得香甜而深沉,草棵散著清氣,野花綻著花香,牛啊、羊啊、豬啊哼著相抵而眠。滿天的繁星掛在低垂的夜空中,活潑地與醒著的人交換眼神,交換累了,也要睡去。只有車燈像把刷子,一幅幅地刷出前方的路。草原的眼睛不知會不會被這疾馳而過的強光刺痛。
自然界都在日落而息中深沉地呼吸吐納,兔兒回洞,鷹兒返巢。人的欲望太多,日出而作,日落不息。車輪深深地吐了口氣,將自嘲甩在了身后。
猛地,一團黑影躥到柏油路上,撲向了車輪。車輪軟了軟腿,踉蹌著跑出了幾米后才站住了腳。車燈不知所措地眨巴了幾下眼睛,一群人驚慌地下了車。夜就這么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
是一只苦命的大獾!它縮成了一團,汩汩地流淌著鮮血,灰白的毛隨風(fēng)顫顫地抖,豆粒大的眼睛疲憊地合攏又睜開。這是只被草原養(yǎng)肥了的大獾,是草原夜間的魂。公路兩側(cè)的草棵悶悶地在震怒:人哪,人哪,沒看見太陽下山,月亮升起,草原在沉睡嗎?這是只夜的兒子呀,調(diào)皮而莽撞,莫名其妙地丟掉了被草原養(yǎng)肥的生命,被你們這群莫名其妙的人!
陸續(xù)又有幾輛過路的車輛為這只獾在馬路邊、草棵旁做著追悼,多少不安分的人在走夜路啊,草原咻咻地喘息。沒人去理會那只大獾,他們都被草原的黧黑和夜色的蒼茫震懾著。已經(jīng)做錯了,就讓草原的魂回歸草原,就讓夜的兒子由夜去安撫吧。
這是那一刻的感覺。天亮?xí)r,每個人都在想著獾肉的鮮美和獾油的價值。
豐收與火
豐收了。
穿行于花椒之鄉(xiāng)武都,核桃、木耳之鄉(xiāng)隴南康縣,桃子之鄉(xiāng)天水秦安,一路飽覽油油秋景,嗅食百果之香。
人很貪婪,千山萬水中想處處留下自己的腳印,哪怕是蜻蜓點水樣的;萬紫千紅下也想時時攬千般風(fēng)情,不管能否消化容納。一路走來,花椒的藥香,桃子的溫香,核桃的澀香就在車廂里相互嬉戲打鬧了。
青稞有的已上架曬晾,有的在田里將黃未黃,成片的油菜花忽視季節(jié)地成片成片地黃,成片成片地嫵媚。村婦在圍堆干著農(nóng)活,鄉(xiāng)村俚語脹飽了金豆子般的玉米。秋的日頭哂笑著梨的恣情,蘋果的放縱,桃的妖嬈。
車刷刷地在寧靜的村舍邊放肆地疾馳,一點兒也不顧忌自己是個外來客。國道,省道很霸道地緊貼著農(nóng)戶家門,替代了門前原有的細(xì)細(xì)水渠和涼涼青石。
忍辱負(fù)重的村民們像那樹梢上的果,忽視了太陽的哂笑,只感覺陽光的溫暖。有路到家門口,日子就活了。莊稼地里、果園里的汗滴子就流通成了人人喜歡的人民幣。
還有,車輛能幫他們打軋莊稼。稻米、谷子鋪在路中央,胡麻棵子鋪在了車輪下。城里司機車技好,牢牢記住在滑溜溜的莊稼上行駛不打方向盤,不踩剎車。順輪子人情為老鄉(xiāng)做點事也是應(yīng)該的,車上載的可是老鄉(xiāng)的汗滴子呀。
那幾捆胡麻棵子剛上路,看見車輪呼呼駛過,嚇得天使樣奓起了翅膀。車的排氣孔像個有力的臂膀一把就攬住了胡麻棵子??米痈@悚,拽上了另兩捆姐妹。
致命旅行開始了。
真正的干柴遇上了烈火,排氣孔的溫度炙燒得棵子濃煙四起,已見火光。
天哪!
手忙腳亂中,感謝司機腦子的清醒,感謝萬里征程實戰(zhàn)出真知的經(jīng)驗,司機沒聽七嘴八舌的惶恐,疾速把車向前又開了百余米??吭谝粋€農(nóng)戶家門口。門口一個村婦在洗衣服,一盆滑膩著皂粉的洗衣水壓住了火種?!翱?,沿這個坡往河里開!”村婦如同發(fā)令火箭升空的指揮官,沒人不聽她的指令。車在水中喘息著,一群人拿著桶、盆向它潑著水,安撫著在嗓子眼的心跳。胡麻棵子疲憊驚恐地躺在馬路上,少一半已經(jīng)黑了身子,散發(fā)著胡麻嗆人的香氣。幾粒黑了的胡麻子從棵子上跳下來,晃晃仍虛著的身子,骨碌碌地滾到又爬上路的車輪旁:“嘿,兄弟,嚇?biāo)牢伊?!?/p>
農(nóng)民們圍了一群:“你們可把咱們嚇壞了,前幾天就有一輛車這么被燒了!”
感謝村民的肥皂水和坡下淺淺的小河。車依舊前行,路上依舊鋪著成熟的胡麻、谷子。
車躲著走,它終于懂得了,有種成熟叫做可怕。
孩子與謀生
一村一寨一風(fēng)光。真正的風(fēng)景是在沿途中,真正的風(fēng)情是在推開門之后。
一只雄赳赳的公雞邁著四方步在柏油路上踱著,一只耳朵上長了白花的驢子站在墻角兒,一只踉踉蹌蹌剛會跑的小黑狗后拽著踉踉蹌蹌剛會走的紅臉蛋男娃。
城里人稀罕,因為少見。城里人不稀罕,因為這里是城里人不久前的家園。
車在陶醉中前行,一個孩子手里拿著把扎成束的紫花直沖我們擺手。人反應(yīng)太慢,車已滑了過去,才醒悟過來孩子是向路過的人兜售手中的花?!霸撻_學(xué)了,農(nóng)村孩子掙學(xué)費呢,應(yīng)該買一把?!睗M車人都在抒發(fā)這個心愿。為了達成心愿,大家眼睛都向外,接近于尋找的眼神。沒跑出多遠(yuǎn)又遇到了個舉著紫花的孩子。孩子只要一元錢就把四束紫花遞到了我們手中。來不及回答這是什么花,孩子就歡天喜地地向媽媽報告收獲的喜訊去了。我們也歡天喜地,惠而不費地滿足了一下當(dāng)好人的心理。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能當(dāng)好人的感覺是幸福的。
紫花很美,但有股臭臭的韭菜味兒,可是韭菜花?想扔出去,同車的人說走遠(yuǎn)些再扔,別傷了孩子的心。喜歡這好細(xì)膩的心思!把花夾在車窗外的后視鏡上,花艷艷的,情融融的,好東西一經(jīng)調(diào)解綜合,就美上加美了。
又是夜路,還是山路。都是死彎的山路。走得久了,腸子都想吐出來,就加倍思念有個隧道出現(xiàn)。隧道真是個好東西,能穿破山的心思找到路的捷徑。
隧道雖少還是有的,夜未央時前方就出現(xiàn)了一個還在修葺中的隧道。車急切地想進入了,卻直直地橫出了個欄桿。欄桿旁走出來個瘦伶伶的少年。他把頭伸進車窗打量一番。我還莫名其妙時,我們最優(yōu)秀的司機大哥說:“小兄弟,把桿放開吧!”少年躊躇了一下:“給包香煙吧!”躊躇中還帶了些羞澀。“兄弟,要打劫我的香煙!”司機大哥伸出手來疼愛地拍打著少年的臉蛋說,“拿著吧,芙蓉王,好煙!”少年接過香煙后憨憨地一笑,桿開,車過。
那么憨厚的少年還會打劫?那叢紫色的花滾在少年的腳下,被踩得沒了顏色。
東西小了就讓人憐惜,哪怕是臟臟的小豬,毛奓奓的小狗。打劫的是孩子,小而引不起人憤怒。只是在想,他長大了呢,長在這只有過路車的隧道旁,長在這只有紫花的大山深溝中。
活著與死去
本以為去造訪天葬臺是讓當(dāng)?shù)厝思芍M的事情,沒想到這里竟然是售票觀看的。看守這里的還是兩個女喇嘛,而且還可以商量參觀的價錢。我甚至想這里也許已經(jīng)不是一塊莊嚴(yán)的土地了。短短兩周內(nèi),我兩次登郎木寺。走到郎木的色止寺前,兩次仰望一條山路卻沒有勇氣和時間往前走。我知道沿著山路一直往前走,會來到一個神峰環(huán)繞,水脈盈澈的山谷,一塊近乎平整的長條巖石便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距離寺院不遠(yuǎn)的山坡上,一大群鷹鷲默默盤旋在那片天空上,和那些塞在巖縫里的牙齒、毛發(fā),漫山遍野散落的骨片,構(gòu)成了天葬臺的全部。還可以換另一種描述方式,就是沿著山路一直往前走,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山洼處,那里掛滿了經(jīng)幡,與不遠(yuǎn)處郁郁蔥蔥的草地不同,這里被火燒的寸草不生,黑烏烏的一片,地下一片狼藉,滿是紙片與破碎的衣物,還有些類似頭發(fā)的臟物及數(shù)不清的一次性帶血的手套散亂在地上,一長條的石板,中間有點兒凹下去,這就是天葬臺。
比看到還真切的場景,是同行騎馬上去的四個勇士的生動講述,還是我看過那實地拍攝的DV。女人講述中驚魂未定的樣子到現(xiàn)在還影響著我。我說我沒上去不是害怕,是一種無序的安排,我是不該上去的,盡管我最想上去。太敏感的心,天葬臺不會接受,會怕我很無知地看穿些什么。看著朗木寺的格爾底寺赤紅的墻壁在第一次雨聲中逐漸潮濕,看著朗木寺的格爾底寺赤紅的墻壁在第二次月光下越來越深邃的陰影,我明白,像我之類,本不該闖入這片莊嚴(yán)的土地,更不應(yīng)該去打擾這個精神世界。同行勇士是騎馬上去的,幾個藏族孩子給他們牽馬,導(dǎo)游和參觀費用都省了。孩子到了山口說什么都不再往前走。他們說,明天會有一個天葬,除了他的家人,全村的人都會來送行。都要在那塊條石上把那個皮囊一塊塊地解剖,還要去腦髓。這雖然是通往天路的唯一途徑,但處理皮囊的傷痛還是讓家人不忍目睹。所以這里的藏民都在天葬的夢想周邊彷徨、恐懼和期待著。
不得不提那些翱翔著的鷹鷲,它們才是天葬臺的主人。翱翔的藍天是它們的棲息所,昂首靜立在條石前才是它們工作的真正開始。這里沒有語言交流,千百年來最長壽的生命也隨著經(jīng)幡轉(zhuǎn)了多回,只有這藏民天堂的翅膀把習(xí)俗一襲再襲,它熟悉從這里過往的每一個人。
撕碎皮囊后靈魂會上到天堂,藏民從出生就熟悉這個歸宿。所以我們眼見的藏民都把家背在了身上,把所有祝福都托付在了轉(zhuǎn)經(jīng)筒上。活著追趕死去,死去又為再次重新活過來。如同古老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一樣不停地旋轉(zhuǎn),完成著生與死的輪回。
不管是不是莊嚴(yán)存在,郎木寺的天葬臺都是個絕對讓夢驚悚的地方,藏民們卻說那里是天堂。
作者檔案
張 弘:生于1975年6月,系神華集團《神華能源報》副總編,在從事新聞事業(yè)的同時,筆耕不輟,近年來出版了散文集《盡管多情》和《寧夏女作家雜文集》。散文隨筆集《紅顏彈指老》正在發(fā)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