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華年

坐在塔影里的僧人

面前永遠是秋天還是冬天？

落葉回旋

仿佛要重新回到樹上

那是一些普通的樹

不是菩提

陽光移動，塔影移動

——它們移動的方向相反

不動的是那僧人

有兩個時刻這三者的位置

完全一樣，仿佛上午就是下午

下午也是上午

一些野花在遠處自在地開著

一些游人在自由地走動

寺廟前是懸崖

懸崖下是淙淙的流水和游魚

——享受著似水華年的眾生啊

今天的天色已又漸漸晚了

春天……

危險的春天里

花開花落仍然安靜

然后是夏天，依然有花在開

仿佛延續(xù)的記憶

春天、夏天都是對秋天的攻擊

正如少年、青年是對老年的攻擊

雖然只有冬天

才能說它飽經(jīng)風霜

天氣現(xiàn)在站在春天和夏天之間

震耳欲聾的陽光

水中可以取火的時刻

都還在路上，還沒有送來

大氣層的氣息

春天的確是美麗的

因為它的危險而有

更強烈的生活的感覺：

含辛茹苦，不帶目的性

到處都是

一半隱藏一半敞開的秘密

懸鈴木下

在一棵懸鈴木下

微風像你一樣清涼地搖曳

夏天，開始在遠方

光斑跳躍，我不能

捕捉它頑皮的速度

我越是注視它，我就

越是迷失

懸鈴木和法梧這兩個名字中

我選擇懸鈴木

你選擇哪個？

光斑仍在閃爍、跳躍

我認為它們是以前那些

雨點變成，現(xiàn)在

讓我們看見它們的另一面

分別看見

和一齊看見是不一樣的

因為，這是個很大的世界

我意識到

一個人可能就是另一個人

也可能是永恒的

陸地與大海

經(jīng) 過

夜保持它的黑色

不為近處的燈光和

從高空傾瀉而下的

月色所動

黑色里面有風，有

我所熟悉和陌生的存在

一條小路在它們中間穿過

將它們尋找

但一無所見，一無所獲

如果我踏上那條小路

如果我也將它們尋找

它們是否會像

黑色里面的風

跳躍著展開？

但它們也許像霧

允許你穿行于它們之間

卻一無所見

延伸的永遠只有道路

只有既非正確也非錯誤的

不斷的經(jīng)過

安慶的一個雨夜

雨前后移動，不斷占領著

它認為是它的空間

窗戶里面是干的，并且有燈光

從那兒投射出來

一直照進雨與夜的深處，就像

一個世代不變的隱喻

什么也不暗示

但具有許多與此刻的雨和夜

以及與它自身無關的

曖昧的意味

與生活也無關——

那里面居住的是誰

與此有何關系？也許沒有人

只是燈亮著，燈光從無人的窗口

自行投射出來

自行照耀著那茫然不知

燈與燈光為何物的雨

以及雨中的一切

雨仍然在下，燈光也仍然在照耀

這是安慶一個真實的

平常的夜晚，它穿越無數(shù)晝夜

到達這里，到達此刻——

死去的已經(jīng)死去

活著的仍然活著

我面對的是令我顫栗

但它自己

久已忘記戰(zhàn)栗的塵世

夜 歌

吹滅燈光，你就在

黑暗中顯現(xiàn)

如同陽光下那樣

事物，很久以后才出現(xiàn)

窗外，是一如既往

可看而不可觸摸

說不上是從容還是冷漠的

神秘的天空

我如何獨自啟程

卻又并非獨自

如何將自己

安排在你的形式之中？

思考肉體，和撫摸肉體

是不一樣的

靈魂

必須有肉體安放——

安靜的肉體，必須使其狂熱

符合愛情的溫度

狂熱的肉體

須安靜下來，令靈魂找到住所

生活在一個世界中

就須有一個世界的感覺

——天空正在漸漸接近

水正一波波散開

強勁的夜風

掠過肉體，也掠過靈魂

燈光，銀色的月光

一齊進入了那浮動的黑暗

人

最初的日子無人記得

造物閃耀，第一次的誕生就是

最后的誕生

先是肉體，然后才有可能到達

那無形卻又區(qū)分一切

決定一切的

歡樂或痛苦的靈魂

開始的聲音本能地正確

接著學會詞語、句法

學會喝下水甚至喝下波浪

觀看白晝與黑夜——

被陽光照耀，但不能凝視

成了習慣的，是在夜里醒來

躺在黑暗的床上凝視黑暗

影子在漸漸長大

影子和人一樣，不妨礙地面

僅僅出現(xiàn)在某某時間和地點

空洞無物，卻是它的本體

某個人真實與活著的證明

親近并穿越青草、樹木而移動

——影子是唯一沒有陰影之物

保持平衡。運動中的平衡

矛盾和分裂中的平衡

這是一生的練習，比占有和征服

更重要而必須

否則，道路就毫無意義

但必須記?。褐挥性诓徽鎸嵵?/p>

心靈才可能變得崇高

鋒利而明亮，擊打著你的形體

冬天的詩

冬天，迅速地抵達真相

草是灰褐色的

天空和風也都是灰褐色的

接近睡眠，接近

一年的結束

就像大地，找不出任何中心

灰褐色的草卻仍在搖晃

這搖晃，與它們還是綠色時

沒有什么不同

仿佛它們早已做好了準備

既然必得誕生在

這明暗對比的世界上

但松林仍然保持著青色

凝重的、蒼老的青

闖進這冬天的時光，在

終與始之間，類似某種永恒

而不肯

類似于它們置身的冬天

灰褐色和青色的對比中

有一個人慢慢地走著

仿佛不知道時間和空間的瘋狂

他向前移動的腳步

也是一種擺動，更是一種

讓他區(qū)別于物的狀態(tài)——

穿越足夠的晝與夜

他就會走進碧綠的青草

留在身后的

是當時沒看到的煉獄的火焰

那么真切，那么不可撫摸地

熊熊燃燒

某些傍晚

某些傍晚，陽光會這樣燃燒：

火紅深入云彩

也燒紅那些山峰

黑暗在那些遙遠的山谷里

預示只會有月亮

不會下雨

那時有人站在一片草地上

紅色鍍滿身體

像一朵不知名的花

焚燒春天

而從低處彌漫過來的黑暗

讓她與地面結合，就像樹

從最低的根部

而泥沙在春天的河流里翻滾

越接近夜

就越不需要色彩地

騷動，吶喊——

因為所有的色彩都來自于它

歸屬于它，包括

被人們稱為風景的

景象或事物

作者檔案

沈天鴻：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詩集《沈天鴻抒情詩選》《另一種陽光》，文學理論集《現(xiàn)代詩學形式與技巧30講》等。大陸、港、臺四十多家出版社出版的《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詩典1978—2008》《中國當代詩歌經(jīng)典》《第三代詩新編》《中國詩選》《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等收有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