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小珍今天發(fā)脾氣了,把一個結(jié)實的保溫杯砸壞了——她以為憑她的力氣不足以砸壞那個值錢的保溫杯。那是她有一年得了個“三八紅旗手”的稱號從婦聯(lián)領(lǐng)回的獎品。當(dāng)時她專門跑到縣里的皖城商場看了下,要一百多塊錢呢。看著蓋子變了形的杯子,有些后悔。 “三八紅旗手”,她心里隱隱地有些難過。那是遙遠(yuǎn)的皇歷了。
在梅城五中教語文的初中老師張小珍不知為什么,覺得這兩年過得不是那么舒暢。心煩,易怒,課上得無精打采,她覺得自己像變了個人一樣。
郁悶!她最喜歡的學(xué)生馬馳有一次交上來一篇作文,里面多次提到“郁悶”。那次馬馳在縣里的演講比賽中沒得到名次,寫出了很多的郁悶。
對,就是郁悶。張小珍也覺得越來越郁悶了。
可季節(jié)不郁悶。
這是興高采烈的春天。
草綠了,花開了。哪兒都是歡天喜地的景象。
連太陽都浪蕩得那么曖昧,溫暖得剛剛好,漾著男人女人都矜持不起來了。同一個辦公室里數(shù)學(xué)老師陳鳴鳳的褲子迫不及待地脫掉了,換上了絲襪和超短裙。上身部分的布料也省略了不少,里面象征性地穿著個吊帶,總共那么點兒布頭,某些部位還鏤空著。外面輕描淡寫地披著個小短外套。捂了一冬的脖頸白嫩嫩的,三十八九的人,有些地方還是可看的。要不教英語的老劉怎么一上午眼光掃過陳老師后就吞口水呢。清晰的“咕嘟”聲,張小珍嚇了一跳,又覺得有些好笑。自己也是三十八九的女人,那些部位是不是也是那樣白嫩呢?張小珍沒留心過這個問題。她穿的還是高領(lǐng)的棉毛衫,看不到。家里的衛(wèi)生間也沒有鏡子。在床上的時候,李大為好像也和老劉一樣吞過口水,清晰的“咕嘟”聲??赡鞘嵌嗌倌昵暗氖虑榱?,和“三八紅旗手”一樣,也是遙遠(yuǎn)的皇歷了。
想到老公李大為,張小珍就郁悶。前幾年還好一些,可自從鄰村的小木匠回家鄉(xiāng)縣城辦廠后,張小珍的郁悶情緒日益加劇。
張小珍那天就是帶著郁悶下班回家的。
二
李大為接到縣里文聯(lián)的電話,說是組織到五廟采風(fēng)。明天就出發(fā)。作協(xié)、詩聯(lián)、攝協(xié)一大幫人馬。李大為很興奮,他忙叨叨地叫張小珍給保溫杯洗洗,他要帶在路上用。
“店里怎么辦?”張小珍沒好氣地問。
“小徐不是在嗎?你操什么心?”李大為最煩張小珍不支持他搞創(chuàng)作了。文藝青年的脾氣都不是那么好。李大為說國際衛(wèi)生組織規(guī)定了,四十五歲以上的人才算中年,所以四十歲的他理直氣壯地歸于青年一列。他在縣里作協(xié)發(fā)言也如是說:請各位前輩支持關(guān)懷我們這些年輕人。
張小珍能不操心嗎?這個工藝品店開了三年了,本錢沒有還清不說,她今年又從娘家借了三萬塊錢進(jìn)貨交房租。后來聽嫂子說,錢不是哥哥自己的,是鄰村的小木匠借給她的。想到小木匠,當(dāng)年喜歡自己喜歡得發(fā)瘋,可一個師范生怎么會嫁給一個木匠?想都不想。盡管小木匠頭腦靈活,人長得也清亮,可畢竟是個農(nóng)村的木匠。張小珍想著最起碼也要嫁一個在鎮(zhèn)上糧站那樣單位上班的吃商品糧的小伙子。
可木匠現(xiàn)在發(fā)財了,還是大財,村里鎮(zhèn)上都說他是個大人物,在縣里辦大廠子,電視里介紹說是民營企業(yè)家,喊他王總……張小珍越想越不是滋味。郁悶。
李大為還在興蹦蹦地說:“縣里這次組織的采風(fēng)活動,一般的人還沒資格參加呢……馮局長也去,張主席還帶他自己的車。還有礦務(wù)局的夏小麗,就是你們陳校長的那個漂亮老婆,你曉得吧,她現(xiàn)代詩寫得很好的……”
“前陣子不是才去了梅園嗎?怎么又去?有那么多的風(fēng)要采?”
張小珍聽到夏小麗的名字,心頭莫名地躥出一團(tuán)火來,語氣硬突突地?zé)朐?。春分?jié)氣,縣城的梅園梅花開得正好,一大堆文人騷客蜂擁而至,誰知道是賞梅還是看人?那天采風(fēng)歸來,李大為很興奮,拿出好久沒用的文房四寶,鋪開宣城文友送的上好宣紙,架勢搞得隆重?zé)o比。張小珍批改好學(xué)生作文,給兒子輔導(dǎo)完英語作業(yè),疲乏著身子,輕淡地掃了一眼,卻愣住了。只見李大為寫道:
春分時節(jié),梅開熾烈。無論紅黃都奇絕。枝影橫斜誰堪折?問取文朋與騷客!
遙想當(dāng)年,訪梅時節(jié),與梅交談話不歇。傲骨撐花俯面笑,何須偷看美人靨。
這是他抄錄詩聯(lián)陳為本先生的。
宣紙上的字熨帖又溫婉,行云流水,詞句清新脫俗,嬌而不媚。韻腳押得自然。李大為有好幾年沒有寫出這樣的東西了。 隱隱中,張小珍覺得有點兒問題??蛇@問題卻是含而未露的,若有似無的。盡管李大為寫的是梅花美過美人靨,教語文的張老師何嘗不曉得字面的意思,可字后的意思呢?李大為雖不像小木匠那樣有大把的錢財,可他那半桶水的詩學(xué),懶散的性情,與金錢事不關(guān)己的姿態(tài),一如不世故的少年, 讓一些女性文學(xué)愛好者沒來由地崇拜。特別是夏小麗。
陳校長的漂亮老婆,張小珍是見識過的。那一回,她來到張小珍的辦公室——校長的辦公室在東邊,而夏小麗卻有意無意地走到了西邊的教學(xué)樓:你就是李作家的夫人吧,張老師……夏小麗的聲音甜美,長相更甜美,語氣熱情,可眼神卻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張小珍。隨即一副“李大為的老婆不過如此”的潛臺詞,仿佛她張小珍配不上李大為這個所謂的作家一樣。張小珍覺得羞辱又委屈,卻無法發(fā)作。后來夏小麗無所顧忌地找李大為談文學(xué)談理想談人生。張小珍聽?wèi)T了辦公室的飛短流長,男女之間,若無利益,談什么都是個借口,最終都落到那點子事上。何況他李大為的身材及長相遠(yuǎn)在禿了半個腦袋腹大如鼓的陳校長之上。與李大為談愛情遠(yuǎn)比與陳校長談愛情更有興味吧 。
張小珍看著興奮中的李大為, 陰著臉不說話。馮局長張主席都是五十多歲的人,官癮過足了,該賺的錢也賺回來了,打麻將打得腰酸背疼,去山里換換空氣,無可厚非。 那個會做生又會做旦的夏小麗,什么應(yīng)景寫什么,聽說這次要提正科了。你李大為呢?從城關(guān)糧站改制改回家十幾年了,開著個撐面子混日子的工藝品店。你拿什么跟他們一起去湊熱鬧?莫非采風(fēng)是假,偷看美人魘才是真吧?
沙發(fā)墊子掉落在地板上。一雙襪子一只在沙發(fā)上,一只在茶幾上。茶葉筒子的蓋子不知跑哪里去了。水瓶里半滴水都沒有……張小珍將買回來的菜放到廚房里。要不是因為李大為,她中午都不需要回家做飯,和兒子在學(xué)校食堂吃,簡單也省時間。
窗外的陽光太好了,亮得刺人的眼。
李大為沒看到張小珍陰沉著的臉。他還在滔滔不絕地夸贊長得好又會寫現(xiàn)代詩的夏小麗。
張小珍的臉陰得更沉了。
李大為又催促張小珍把保溫杯拿出來。
此刻郁悶的情緒像得了狂犬病的狗,不咬人一口不行的。
張小珍找出了保溫杯,奮力地砸了出去:“采風(fēng),采,采你個頭腦殼!采?!?/p>
教語文的張小珍一直強(qiáng)調(diào)學(xué)生要背唐詩宋詞,中國老祖宗的這些好東西,記多了別說寫文章了,就是說話都是有韻味的??蓮埨蠋熥约毫R人倒是直白。
采你個頭腦殼。
多么質(zhì)樸的語言。
李大為的頭腦殼里早就沒什么可采的了。
他愛好文藝,寫詩寫詞寫雜文??蓮埿≌湓缇兔靼桌畲鬄檫@樣的人是不可能寫出名堂的。他太虛榮,又浮躁,把自己看得重,文風(fēng)沒有正格,今天結(jié)識這個,明天叫誰看看他寫的詩。教了十幾年語文的張小珍太懂得文人需要什么樣的特質(zhì)了。
像李大為這樣怎么行呢,既沒有縱酒放歌的豪情,又不能淡泊名利修身養(yǎng)性。連一些經(jīng)典的東西都沒有沉下心耐下性好好看過。成天好熱鬧,寫一點兒自己的小情小調(diào),或者撿一些媒體里的話腳子發(fā)發(fā)牢騷,文字里沒有半點兒主見與骨氣。真正的文字應(yīng)該是誠實的,讓人性自然坦露,否則寫出來的東西怎么會得到尊重呢。可李大為以為自己有才華,偶爾還寫一些格律詩來顯擺,生拼硬湊幾句勉強(qiáng)合平仄的句子,看不出詩意與靈氣,卻沾沾自喜地到處叫方家指正??商热粲腥苏嬷赋鳇c兒什么,他又不滿意了。那首梅園采風(fēng)回來寫的詞,是這幾年當(dāng)中的意外之作。誰知道是不是夏小麗的美人魘激發(fā)出來的呢?
張小珍從來不和李大為說這些話,她只是越來越覺得悲哀。一個四十歲的男人,還經(jīng)常對人說什么初中作文上過作文選、當(dāng)時的老師誰誰誰說他是“小李白”這類的話。張小珍懷疑那老師自己可能連“老李白”都沒看懂,就亂給人貼上“小李白”的標(biāo)簽。每每這時候,張小珍就像小品里的趙本山一樣,覺得難忍,聽不下去,裝肚子疼躲開。
李大為看著張小珍,很不解?!鞍l(fā)什么脾氣?有病?。俊?/p>
張小珍覺得所有的語言都不適合用于罵李大為。她砸過保溫杯后,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不想動,也不想說話,更不想去做飯。臟衣服堆在衛(wèi)生間里。前陣子一直下雨,這下晴了,床鋪也該洗洗了。地板很邋遢,好幾天沒有拖了。茶幾上除了那只襪子和沒有蓋蓋子的茶葉筒子,還有一碗方便面的殘湯。煙缸里全是煙頭……張小珍覺得非常累。
從來沒有覺得生活像現(xiàn)在這樣累。
下午沒有她的課了。她拿起包,出了門。
李大為要去采風(fēng),那么她張小珍是不是也該好好地去街上采采風(fēng)呢?很久都沒有去逛逛了,包里的工資卡這個月剛打上錢。張小珍決定好好去街上采個風(fēng)。
李大為困惑地摸著頭腦殼,直愣愣地看著張小珍冷靜的背影,茫然不解。
三
張小珍沒想到街上這么熱鬧。
豪華的梅河飯店,皖水大酒店,小北街,河街……財富廣場,老城區(qū)廣場,這個縣城怎么了?只不過是春天來了而已,這個小城搞得如此排場,這是要做什么?
街上熱鬧得莫名其妙,人多,車也多。車不喜歡讓人,人也不歡喜讓車。于是顯得格外的親密無間。
車都是好車, 發(fā)著亮锃锃的光,喇叭也嬌滴滴的亂響。
人全是美人,亮出白凈凈的手臂和脖頸,陽光下的面孔,一個個妝容都那么精致。
張小珍走在街上有些惶恐。她扯了扯自己的棉毛衫,脖頸的地方有些燥熱。真應(yīng)該像陳鳴鳳老師那樣把那塊白肉亮出來,那樣走在太陽里一定舒服多了。那個叫作青春的家伙不知哪一天絕塵而去了。這些年來。張小珍乏善可陳的身材終日包裹在廉價老土的衣服里,清淡寡水的容顏,常年讓一瓶叫作大寶的東西侍候著,哪里談得上姿與色?想到這里,她拿出工資卡,走到銀聯(lián)的自動提款機(jī)前,提出了五百塊錢。
時裝店越開越多,店面裝修得越來越講究。張小珍拿著剛?cè)〉奈灏賶K錢走進(jìn)了一家女裝店。店主看到張小珍,粘著長長眼睫毛的眼睛像撲扇一樣張開掃了一眼,又迅速合上了。只需一眼,她就看到這個女人腳上那不超過一百塊錢的皮革鞋子,褲子也是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產(chǎn)物。至于上身,那件棉毛衫領(lǐng)口已經(jīng)嚴(yán)重變了形,里面的內(nèi)衣不消說也是十幾塊錢的便宜貨??床怀鋈魏涡匦?,可以想象得出里面軟塌塌的兩團(tuán)。店主不想費口舌在這個女人身上了。她店里的衣服哪怕巴掌大的一塊小披風(fēng)都是兩三百以上的,成套的裙子五六百。她有固定的消費群體,她給她們辦了VIP卡,店里裝了POST機(jī),還可以收各大超市的購物卡代金券。客人一進(jìn)門她只需掃一眼就曉得賺不賺得到錢。
張小珍被那一眼刺激得有些心虛,也有些氣憤。她怒火中燒地指著一條花枝招展的裙子,說要試試。店主口氣不好地說:“沒有你的碼?!?/p>
張小珍心底的悲哀像潮水一樣洶涌,她惡狠狠地說,我買,我要試。
店主忽然客氣起來了,她拿下衣服,走到張小珍面前:“這個碼我怕你穿不了,你身材苗條,可能是S碼,這是個中碼,你試吧?!?/p>
張小珍走到試衣間試衣服,店主已經(jīng)有了應(yīng)對的辦法。憑她的經(jīng)驗知道這筆生意做得成,很多人都是受不了刺激而憤然掏錢的。特別是前些年,小城剛剛出現(xiàn)一些暴發(fā)戶的時候。而這幾年這樣的人明顯少很多,但今天這個主兒無疑是撞上了。
張小珍從試衣間出來。
站在鏡子前她有點兒不敢相信,尺碼居然剛剛好。
她沒想到自己的脖頸居然也是白嫩嫩的。
時裝店里的鏡子與地面成一個特殊的角度擺放著,給張小珍的身子拉得很長。她腳上套的是試衣間里給客人準(zhǔn)備的透明酒杯跟的拖鞋。換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襪子破了個洞,她就脫下來了。此刻沒穿襪子的腳套在造型很別致的拖鞋里,居然玲瓏起來了。鏡子前一排射燈發(fā)出的柔和燈光里,張小珍顯得窈窕無比。
她被自己感動了。
如果也穿上像數(shù)學(xué)老師陳鳴鳳那樣的,帶著鋼圈、半個碗碗、一串花邊的文胸,那么胸脯那兒是不是更有韻味?
張小珍有點兒走神。
要是頭發(fā)也搞成板栗殼的顏色,柔柔順順地披著,像李大為夸贊的、陳校長的漂亮老婆、會寫現(xiàn)代詩長得好的、在礦務(wù)局上班的夏小麗那樣,是不是李大為在床上會發(fā)出久違了的“咕嘟”的吞口水聲?
張小珍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
“你穿上這裙子很洋氣的!”店主側(cè)站在她身旁:“沒想到你很托衣服哦,骨架子大,撐得起這件裙子。洋氣得很!襯得你臉色都好看,你自己看看是不是,這花色……”
張小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龐有隱隱的紅,如桃花吐蕊,居然顯出與年齡不相適宜的嬌羞。
張小珍買下了平生最貴的一件裙子,店主像是曉得她剛?cè)×宋灏賶K錢一樣:裙子打了八折,五百塊錢找回了一塊。
過幾天是清明節(jié)了,張小珍要回娘家。小木匠也要回來。小木匠的大葬在村里的大公墳。她想讓小木匠看看她穿裙子的樣子。還有,順便,只是順便,問問小木匠能不能幫李大為安排個事做做。工藝品店不能再開下去了。若是進(jìn)了小木匠的廠,做上比如辦公室主任這樣的職位,那么李大為也可能不成天想著去采風(fēng)偷看美人魘了。
四
怎么向小木匠開口呢?張小珍想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小木匠追隨在她身后癡癡的眼神。那時候她衣服里面還穿著小背心,身子都不敢挺得那么直。長頭發(fā)黑漆漆的,一個星期才洗一次。到第五天的時候,頭上有了濃濃的頭油味兒。塑料的涼鞋,要是帶子斷了就剪成拖鞋還可以穿一陣子。褲子屁股上補(bǔ)了一個團(tuán)補(bǔ)巴子,針腳倒不粗。
接到師范的錄取通知書,小木匠高興又失落。他清楚地明白與張小珍從此兩不相交。同時又高興他最愛的人終于跳出農(nóng)門,告別農(nóng)作的辛苦。小木匠在她家里做活,給她做一個去師范上學(xué)用的木箱子。小木匠做得特別用心。熱天,小木匠傾著身子刨板子,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掉,刨出來的刨花迅速地卷起,帶著木料的香味兒。那個箱子做得特別漂亮,四角是包圓的,不大不小,釘著暗紅色的鎖頭?,F(xiàn)在還放在娘家。里面放著一些書,還有念書時寫的日記,和同學(xué)通的信。 也有小木匠寫給她的信,字里行間滿是與得到和占有無關(guān)的深重情愛與祝福。有時回娘家,看到那只鎖頭生了銹的小箱子,張小珍心里凄然得想落淚。
小木匠天資極高,但父親重病纏身后,母親與一位燒窯的師傅私奔至外鄉(xiāng), 他只得無奈輟學(xué)。兄妹幾個過得很是慘淡。小木匠后來遠(yuǎn)走他鄉(xiāng),天涯孤旅。張小珍偶爾收到不同地址的信。最后一封信到手的時候,張小珍與李大為快結(jié)婚了,那封信里說:你是我暗夜里的明星,溫暖我照耀我……我要你永遠(yuǎn)幸福!
張小珍幸福過嗎?似乎有那么幾年光景還不錯。
她想起娘的嘆息:人哪!強(qiáng)不過命。
命是個什么東西?張小珍好幾年都不大甘心。
她是村里第一個師范生,人長得也過得去,性情不差,與人好相處。畢業(yè)后分到縣城的五中教語文,經(jīng)人介紹和城關(guān)糧站的李大為談戀愛。結(jié)婚后生了個兒子。好像沒有哪一步走錯。怎么就不對呢?
早些年她領(lǐng)了工資,年節(jié)里回娘家,給大買一條煙,給娘稱幾斤肉。給哥和姐的孩子們帶一些糖果點心。大舍不得抽好的,拿一包在村里給鄉(xiāng)親們散,余下的又拿到店里調(diào)換,帶著得意的口氣抱怨:珍伢子總這樣花錢買好煙。店里的人就夸:你那珍伢子了不起啊,在縣城里當(dāng)女先生,張駝子你好福氣。
娘把她買的肉也只割一小塊炒辣椒,余下的拿鹽腌著,等太陽出來村里人來人往時放在鹽梅菜上面大張旗鼓地曬,村里人就問:哪來那一刀好肉哦?娘就等著這句話呢:還不是珍伢子,稱多了,吃不了,怕生蛆,腌起來曬曬雙搶炒鹽梅菜下飯。
侄兒侄女們圍著她問小姑某時候走某時候又回。
可這樣的光景沒幾年,李大為的單位不行了。
李大為在城關(guān)糧站。當(dāng)年的張小珍和村里人一樣,覺得糧站是最好的單位。糧站里上班的收購員個個都那么神氣,他們手里掌握著收糧的大權(quán)。
那年月賣糧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啊。
張小珍兄妹幾人幫著娘和大打下稻谷,交掉公糧賣余糧。稻谷曬了好多天了,咬一粒都脆得崩牙。大熱的天,糧站收稻的糧倉前排著長長的隊,大靠在車把上,拿手巾擦頭上身上的汗。從村里拉到鎮(zhèn)上的糧站有十幾里路,大的衣服全濕透了。上嶺的時候張小珍在板車后面推一把。哥和姐都沒念幾天書,張小珍跟在后面曉得在哪里開票在哪里領(lǐng)錢。長長的隊一個個的輪,有的人刷回來了,又拉著板車艱難地掉頭找場地曬稻。有的人收下了,松下一口氣。都和大一樣,衣服全是汗?jié)竦?,肩膀上搭著手巾。好不容易收到張小珍家的這車面前。收購員拿著扦筒隨手往麻包里那么一戳,帶出一長斗稻粒。拿幾粒丟到嘴里用牙一嗑,吐掉。又拿出幾粒往嘴里一丟,一嗑,一吐,扦筒一抖,抖掉稻粒。皺著眉頭:不干,推去曬。
大哀哀地求:同志,我曬了三天了,大太陽曬三天還不干嗎?我是張屋的,十幾里路呢,收下吧。
收購員滿臉不耐煩,扦筒指向隊伍外:拉走,拉走。后面的過來。
大沒有法子,艱難地推著板車掉頭。張小珍幫著大在后面推。推到糧站的院子里找場地。張小珍幫著大一麻包一麻包地吐開,倒在水泥地上。一堆一堆金黃色的稻谷讓張小珍想哭。又幫著大一攤一攤地拿手扒開,脫掉涼鞋,拿腳一步步地劃勻。這時的太陽正在頭頂,烤得張小珍頭皮發(fā)燙,赤著的腳被水泥地灼得起泡了,臉上的汗一條條像蟲一樣爬。張小珍的喉嚨里有一團(tuán)火。她拿眼看看大,大駝得更厲害了。頭低著拿腳攤稻子。一來一回,腳下的稻子劃出一條條均勻的埂。大駝背上高高的包撐著汗?jié)竦耐敛紵峁樱褚粔K石頭放在里面。張小珍的淚還是憋不住了,混在汗水一起,像更多條蟲在臉上爬。眼睛辣得睜不開。再回到學(xué)校時,她的書念得更用功了。
張小珍終于考走了,她的戶口轉(zhuǎn)成了商品糧。后來她到縣城里教書,很快她和李大為談起了戀愛。 鎮(zhèn)上的糧站收購員把李大為看成領(lǐng)導(dǎo)。 大再也不用愁賣不掉稻子了,全村人的稻子他李大為都可以輕松地收下,而且不用曬三天。張小珍那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偉大,她給鄉(xiāng)親們解決了一個多么大的難題啊。
可是,是哪一天開始的,國家不那樣收稻子了。私人老板到農(nóng)戶的田里直接給稻子拉走,連一天日頭都不用過。張小珍茫然。又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的,李大為說不用上班了,單位改制了。他下崗了。
張小珍絕望了。
五
娘嘆著氣說命后,又嘆一口更長的氣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哪曉得小木匠發(fā)成這個樣子。
小木匠過年的時候開著車回來。
在張小珍家門口,車停下來。車窗緩緩地滑下去。
微卷的毛發(fā)清清爽爽的。牙還是那樣亮白白地閃著。張老師,你回來啦?
接著人打開車門下來了。當(dāng)年清瘦的長條個子飽滿起來了。器宇軒昂的氣魄,目如鷹梟,驍勇,精干。即便是在笑著,但笑容里,張小珍覺著生疏,全然沒有當(dāng)年那無間的溫暖。
張小珍有些恍惚,她想說小木匠你也來家啦??扇思液八龔埨蠋?,那么她是不是該喊王總呢?終究沒有喊出口。哥和大侄搶著上前敬煙:王總,過年總要歇幾天吧?
王總接過煙,并不接大侄打著的火:小珍,你還是當(dāng)年那樣啊,沒有變么事。王總終于不喊他張老師,口里吐出的“小珍”二字,卻又那么不莊重。不似兒時,小木匠一手掄起斧子,正欲劈下,或是一只眼閉著瞄準(zhǔn),墨線正欲彈,看到她,立即透出狂喜:“小珍”,斧子隨即放下,墨盒也隨即放下。汗水的味道彌漫。嘴里的白牙全閃出了光。一聲“小珍”,又一聲“小珍”。張小珍那時呼應(yīng)與否,全在于心情。如同現(xiàn)在的王總,客氣中淡漠,淡漠中又施舍出點兒刻意的熱情。
張小珍恍惚得厲害了。當(dāng)年是什么樣子,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她的臉也迅疾地紅起來,課上得行云流水的張老師啞口無言。
娘嘆著氣低低地嘀咕:人沒有前后眼哪,哪個曉得他要發(fā)大財。
張小珍的哥和大侄都在王總的廠子里上班。廠子里有上百個鄉(xiāng)親,不是姓王就是姓張。工資比張小珍還高,也買養(yǎng)老保險。大侄對張小珍說:姑你猜王總那車幾多錢?張小珍不曉得那個硬邦邦的吉普車要多少錢,她咬咬牙往高報:四十萬?五十萬?
嘁!大侄不屑的說:一百五十八萬!
張小珍當(dāng)時嚇得心里哐當(dāng)一下。
王總發(fā)不發(fā)財,王總的車多少錢,張小珍曉得,那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跟自己有關(guān)系的是李大為。
李大為四十歲了,他這輩子不可能像他的名字那樣大有作為了。不能老靠著往里貼錢的工藝品店混日子。他要是能進(jìn)到王總的廠子里 ,也拿哥和大侄那樣多的工資,那家里的日子就過得好多了。
這幾年怎么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呢?張小珍早上在學(xué)校門口買一兩樣小菜,都不敢挑時令的,莧菜要六塊一斤,她看看又走開了。萵筍老了,快要下市了,也要三塊。
數(shù)學(xué)老師陳鳴鳳看她買了好幾天萵筍,拿腔拿調(diào)地說:你們家李老板倒是不挑嘴啊,天天都吃萵筍。我家小付,家常的東西都不吃,專挑野生的。這不,這幾天要吃你娘家那里的小河魚,我還專門找人去弄……
娘家村里有一條河,常年清水徐徐,河底都是石頭,兩岸是山。里頭的小河魚,要百把塊錢一斤,還難買到。吃這種東西,不光是錢,還有個身份的價值在里面。數(shù)學(xué)老師陳鳴鳳的老公是水利局的副局長。她們家的小付吃這種魚那是自然的事,村里的什么飲水工程項目就是小付負(fù)責(zé)。天天往里賠錢的小工藝品店店主李老板他不吃萵筍吃什么呢?張小珍看著數(shù)學(xué)老師陳鳴鳳在辦公室有限的空間里裹著香風(fēng)給胯部迎來送往,短裙絲襪高高的高跟鞋踩著不顛簸的腳步,心里漫出無邊的隱痛。
張小珍教的語文好像也沒幾個家長重視,教英語的老劉和數(shù)學(xué)老師陳鳴鳳一年能收到好多家長的禮,代金券購物卡,煙哪酒的。張小珍甚至也試著像老劉那樣,喊上某某的家長:你家某某這段時間有點兒松懈啊……可是沒用,語文這門課在中學(xué)拉分不大,成績好的和成績差的中考都沒什么大懸殊。所以任憑她怎么暗示,送禮給她的家長寥寥無幾。
張小珍一個人的工資實在是力不從心了。
六
張小珍搞不明白家里這樣清淡的境況,他李大為怎么還有那么大的詩興要去采風(fēng)。他就不覺得難為情嗎?
電視里總說人民過上了有尊嚴(yán)的幸福生活??蓮埿≌湓絹碓接X得沒有尊嚴(yán)。倒不是缺吃少穿。只是周圍怎么冒出來這么多有錢的人呢?有一回她搭小巴車回娘家,開車的師傅是村里的熟人,左等右等都沒什么客人,師傅抱怨:唉,現(xiàn)在有錢的人都自己買車了,只有你們這些上班的才搭車,生意真是難做啊!
張小珍的心被刺得疼了一下。是什么時候開始她這樣上班的淪為了社會的底層?真是沒有天理。早些年的時候,可不這樣啊,她們這樣上班的公家人到哪里不是受到恭敬的對待?
最怕過年的時候,村里同齡的姑娘都帶著孩子回娘家拜年,大多開著車。村里的路不是那么寬,有時兩三部小車錯不過來,慢騰騰地在門口移挪。不識字的或只念了小學(xué)的都發(fā)了財,穿金戴銀富態(tài)滋潤的樣子。
為什么念了師范的張小珍卻過得那么入不得眼?下了小巴車,拎著大包小包,穿著打折的過時羽絨服,帶著兒子,還要忍受李大為的一路牢騷。從鎮(zhèn)上到村里的路,張小珍走得比小時候和大推板車去賣稻還要艱難。那時候大家都難,一同苦著。可現(xiàn)在是大家都在幸福,卻獨你一人苦著。
一想到這些,張小珍就郁悶無比。
七
買了新裙子的張小珍覺得肚子餓了。
她不想再花錢了,也不能再花錢了。
早上買的那兩根萵筍一定在塑料袋里捂得老了。
兒子下午要考英語,不知這次能不能進(jìn)步一點兒。
李大為要去采風(fēng)隨他去吧。漂亮的夏小麗怕什么呢?夏小麗那樣的女人,拿李大為或許也只是幸福光陰里的一味調(diào)劑吧。難道她真舍得下自己的前程與安康來嘗李大為的咸淡?
那個保溫杯蓋子不知還能不能扳正過來。
要是李大為能在王總的廠子里寫寫材料,再努力做個辦公室主任,那該多好啊,工資高還有面子。王總,不,小木匠, 他總該還記得點兒舊情吧。他幫幫忙,張小珍的幸福就能永遠(yuǎn)下去了。
清明節(jié)那天可不能下雨,要穿新裙子呢……
作者檔案
吳其華:女,1975年生于安徽農(nóng)村,初中文化,現(xiàn)為水利技術(shù)員?!恫娠L(fēng)》是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