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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盆

        2012-04-29 00:00:00零恩地
        陽光 2012年8期

        雞叫第三遍的時候,黃通破就從睡夢中醒過來了。

        自從十六歲那年父親病故,他從縣高中一年級輟學回家以后,每天早上都是這個時候起床的。因為十六歲參加大人勞動掙工分,無論如何拼命,也只能掙個半勞力——每天五分。而給生產(chǎn)隊交一百斤農(nóng)家肥的社員,卻可以從記工員那兒領到十個工分,頂?shù)靡粋€壯勞動力一天的勞動。因此,黃通破便每天早起拾糞蛋,積肥交給生產(chǎn)隊。拾糞蛋嘛,自然得起早貪黑——十幾年過去了,如今黃通破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起早貪黑拾糞蛋也成了他的習慣。因此,黃通破的大名就讓“拾糞佬”替代。

        他在床頭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一只火柴盒,使勁晃了晃,里面是空的,沒有聲響。他氣惱地將空火柴盒扔進黑暗中,罵道:“洋火都沒有了,半夜三更的上哪兒借去?”

        一邊罵,一邊還是抖抖嗦嗦地爬起來,因為他不敢耽誤拾糞。一旦耽誤,就意味著失去十個甚至更多的工分。這時,他老婆艱難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從內衣下擺的小衣兜里掏出一只來,摸黑遞給黃通破,說:“這兒還有兩支?!?/p>

        黃通破的老婆從做姑娘的時候起就落下風濕病,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病入膏肓。兩條手臂無法拐彎兒,兩腿膝蓋也不能隨意彎曲了。

        黃通破雙手在黑暗中劃拉著,好一會兒才碰著老婆那條柴棍子一樣伸出來的手臂。他順著手臂往前摸著,從她鷹爪一般硬扎的手里接過那個僅有兩支火柴棍子的火柴盒。不敢點燈,掀開被子就跳下床來,摸黑走出屋去。出得里屋的門,先是“嗵”的一聲,小腿撞到什么硬物上,疼得他“哎喲”一聲叫。他伸手一撈,原來是一張小板凳。他順手將小板凳換個位置放好,才邁步,又是“嗵”的一聲,前額撞到柱子上了。

        黃通破只覺得額頭一陣劇痛,眼前一片昏花,鼻涕眼淚一塊兒流了下來。但是,他沒有時間去揉搓痛處,也不敢坐下來休息。他要趕在天亮前把火爐生起來,將鼎鍋架到火爐上去,放上水、米,然后才能將老婆子扶起來,一步一步領到火爐邊,擺上一張小板凳讓她坐好。又從柴堆里掏出一大把柴火來,用鐮刀砍成一截一截的短柴棍,好讓她能用機械的動作添到火塘里去。這樣他才能提個簸箕到村里去拾糞蛋。

        原先,他只要不誤上工時間就行了,犯不著這么起早貪黑地拼命。因為那時村子里的糞蛋都是全村的豬為他黃通破一個人屙的,他不拾,糞蛋就曬干在地上或被雨水沖走,不會有人跟他搶。因此,他就多了一份從容,至少每天可以從拾糞蛋中,找到十個額外工分??涩F(xiàn)在不同了,村里又多了一個拾糞蛋的了。這個人名叫黃順德,因為是個左撇子,又常做些占別人小便宜的事,因此,大伙兒總叫他左撇德。時間一久,左撇德就成了他的大名,村子里的后生哥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眼下,第四輪雞叫已經(jīng)開始,離天亮沒有幾個時辰了,黃通破怎么還敢慢來呢?

        他忍痛摸到火塘邊,在柴堆里抓了一會兒,抓出一把細軟的干燥茅草塞入火塘里,用手捏了又捏,揉了又揉,把接觸火的地方弄得軟軟細細的。因為他知道,手里只有兩根火柴棍子,萬一點不著,那么今天就有可能誤去一擔糞,十個工分。他摸捏了一陣兒,當他覺得無論多么微弱的火星都能把細軟的茅草點著的時候,才屏住呼吸,將火柴盒往前輕輕一推,捏出一支來,小心地劃開。

        只聽“嚓”的一聲,屋里頓時有一股亮光彌散開去。他趕忙把雙手握成瓢狀,捂住那星點嫩嫩的火苗,將它伸到干茅草下方。不想就在這時,只聽“喵嗚”一聲,從火塘里躥出一只大黑貓來,將火苗連同他手中僅剩一支的火柴盒撲滅落了。黃通破惱羞成怒,扭過身去,朝貓?zhí)痈Z的方向狠狠罵道:“你媽的×!”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不過,他知道那是鄰居的貓,夜間怕冷,躲入火塘里來了,剛才是一陣亮光把它嚇醒的。

        黃通破又在黑暗里摸了好一會兒,才從草木灰里將滑落的火柴又拾起來。為防萬一,他從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棍子,伸進火塘里,左右搗鼓了一陣,確定不會再有第二只貓躥出來時,才又把那些干茅草捏攏來,小心地劃第二根火柴。

        火終于生起來了。屋里迅速彌漫著昏黃的亮光??粗苄苋紵幕?,他臉上就有了笑容。因為這時離天亮尚早,省了半夜三更到鄰居家叫門借火的麻煩,又能搶在左撇德前面拾糞蛋了。說不定今天早上又能弄回一個“十分”來呢!

        他趕緊借著火光將鼎鍋里的剩飯用鍋鏟刮干凈。其實并不是什么剩飯,一些稀粥昨晚臨睡前全讓孩子們做夜宵了,鍋里有的只是一些粥粒兒。黃通破見刮不上什么尿來,便倒進一瓢水,用抹布草草地把鍋抹洗干凈,把洗鍋水倒入潲缸內,把鼎鍋架到灶上去,先放上小半鍋水熱來洗臉。

        火越燒越旺,火苗兒嗶嗶剝剝地往外鉆,鍋里的水漸漸熱起來。他這才摸進里屋,從床上扶起老婆子,將她領到火塘邊坐好。然后找來木盆子,試了試鼎鍋里的水溫,剛好。他便舀上兩瓢溫水來,倒在木盆里,又從墻釘上取來洗臉巾,先把自己臉洗了,又擰一把毛巾替老婆把臉也洗了。把兩張黑糊糊、瘦巴巴、皺褶褶的臉在半盆溫水里洗完后,黃通破又在鍋里加上適量的水,放上米,這才尋著那簸箕,走出門去。

        小村像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少婦,沉睡在分娩前的黎明之中。杜鵑鳥見啟明星在天邊露臉了,似乎怕村民們春夢遲醒,誤了農(nóng)時,這會兒更是“春歸來”“春歸來”地叫個不休。二月的山鄉(xiāng),像一首情意纏綿的愛情詩,被晨風輕柔地傳吟。村莊醉倒在黎明的霧靄之中。黃通破踏著微寒的晨風,撩開乳白色的幕幔,仔細辨認著地面上顏色相近的土疙瘩和豬屎牛屎,拾著,拾著……

        黃通破個子很高,長得很瘦,很丑。他的鼻子又扁又大,嘴巴寬寬地咧著,給人的印象是非哭非笑。兩只眼睛細瞇著,眉毛像兩只虱子叮在眸子上方。但他有勁,兩根胳膊像竹竿子,又長又硬。兩條瘦腿就像竹馬一樣,踩著什么也不知疼痛。他每天不停地忙活,把一家老小五口人的生計擔在肩上,憑的就是這副瘦身板兒。

        他很能背死書,歷代皇帝誰要誰做老婆,他能數(shù)得出若干來,就像是自己給他們做的媒。而且,每當數(shù)起那些王貴妃什么的美女來,他就把頭仰到天上“哈哈哈哈”地笑,像公馬嗅到發(fā)情母馬的尿臊那樣。他經(jīng)常想美女,但他是個丑八怪,與美女無緣。不過,他這個人心眼好,也很會愛女人,愛起他老婆的時候特別來勁兒。

        說起來,黃通破也是倒透了霉的人。他老婆娶過來時,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兩條胳膊像吹火筒,只會伸直不會拐彎。料理自己都很艱難,家中的一切,里里外外,就靠他的一雙手。當初相她的時候,黃通破也有些猶豫,無奈他的心太軟,讓媒人三寸舌頭一磨,就認下了。他不忍心看她一個大姑娘家一瘸一拐的生活沒個伴兒。話說回頭,他黃通破不娶這樣的女人,還能去討誰呢?雖然,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但畢竟是看人看面,相馬相鞍呀!好女人誰愿意嫁給他黃通破?他說:“只要她能給我生兩個娃娃,將來我老了,有人送我入土就行?!?/p>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別看老婆一瘸一拐的,人可長得白白嫩嫩的,是那種一碰就會滴水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最能讓男人激情澎湃。黃通破更像一只瘦癟的虱子遇著了肥牛,整天發(fā)狠地要。老婆娶過來沒幾年,就給他添了兩男一女三張嘴。每次老婆懷孕,黃通破都急得團團轉。到老婆分娩,一張嘴呱呱墜地問他要吃時,他更是后悔不堪。但,他往往就忘了“悔不當初”的訓誡,等生米煮成了熟飯,才又頓足捶胸地叫喊:“當初真不該,當初真不該……”等事情一過,忍不住又來。

        三個孩子三張嘴,加上不會自理的老婆和自己。他再不起早貪黑拾糞蛋,多掙幾個工分,怎么行呢?

        小村坐落在大山腳下。整個村有三百多人口,分為外族、中族、里族三個家族,黃通破在中族。農(nóng)村人相處,極講究輩分。按村里的排輩法 ,中族的輩分最高。因此,村人中,年紀六七十歲的也有稱他叔的。左撇德跟他輩分隔得遠,叫他通破阿公。

        黃通破一出門,就直奔里族而去。因為里族的地勢較平緩,房屋與房屋之間間隔大,夜里豬在那兒活動更頻繁,豬糞自然要多些。再則左撇德是里族人,去晚了,頭撥上好的豬糞蛋就落入左撇德的竹筐了。

        天很暗,不時傳來夜游的豬搶食的嘶叫聲。這些聲音讓黃通破興奮得渾身發(fā)熱。他一手提簸箕,一手抓竹夾子,一路拾去。這把竹夾子是他用竹片兌火彎成的。在他家門口的土坯墻上,這樣的竹夾子還有四五把掛著備用。

        早春時節(jié),田里農(nóng)作物少,只有少量的秧田,都是在離村子較遠的地方。因此,不是很刁饞的家畜,一般都打野。里族人家的房前屋后,星星點點,盡是豬糞蛋。有的剛剛屙完,人走近去,還散發(fā)著臭烘烘的熱氣。不多會兒工夫,黃通破的簸箕就滿了。他高興得什么似的,正待提回去倒,又怕時間太長,左撇德起來把尚未拾的搶了去,他就倒在地上。有時發(fā)現(xiàn)周圍的糞蛋多,他干脆不去撿,而是用竹夾子把糞蛋刮攏,在上面插上一根樹枝什么的做記號。這就標明,這堆豬糞蛋是他黃通破的了。

        就在他拾得有三簸箕的時候,天漸漸地亮了。黃通破回頭看看自己拾的,加上那些碼在一起插了標記的,少說也有百幾十斤左右,于是就高興。他一高興,就會把他背過的那些古書吟誦出來,用賢言來告誡村人。這時,他正好拾到里族黃遵律的窗口下。忽然“嚓”的一聲,黃遵律家的燈亮了,里面?zhèn)鱽硭R兒子尿床的聲音。黃通破聽了,忙接過話頭說:“誰人不愛千鐘粟,誰人不愛子孫賢?需知筍因落籜方成竹,魚乃奔波始成龍……”

        黃遵律聽了,將頭探往窗外說:“啊,是通破阿公呀,起來得這么早?其實你不必這么早起的,誰不知道那左撇德,這會兒還在女人身上下功夫?”

        黃遵律的妻子聽到這兒,從后面掐了他一把,說:“鄰里鄰居的,怎么能這么說話?讓人家聽見,不錐你脊梁骨才怪哩。鄉(xiāng)下人嘛 ,一生就圖這點兒快活了,誰夜里不折騰個把時辰的?”

        黃遵律說:“可他差點兒把小命折騰掉,你知道不?”

        這當兒,黃通破早開心地笑了一回,轉別處去了。他恨左撇德,但又無奈?,F(xiàn)在聽到有人站在自己這邊拿話去損他,黃通破能不樂嗎?

        也不知是黃遵律的話刺激他呢,還是活該他轉到左撇德的墻根下來,黃通破的竹夾子,居然把左撇德門檻外邊一泡很大的豬糞便刮進自己的簸箕里。

        就在他轉身要離去的當口,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個年輕女人來,肩上擔著一對木桶。她是左撇德的大兒子剛過門的新媳婦。新媳婦剛到婆家,起早擔水,生火熱洗臉水什么的,是分內事。黃通破回頭看一眼,認得那是左撇德大兒子的新媳婦,就多瞄了一眼。這一瞄,覺得這新媳婦模樣還算標致,心里就想:“可惜,花一樣的人兒,嫁到左撇德這樣的人家里來,太委屈她了?!辈挥X又多嘴起來,向那媳婦勸道:“在家由父,出門從夫。做媳婦還真不容易呢!古人說,賢婦令夫貴,惡婦令夫敗,你可千萬別做惡婦啵!”

        那媳婦新來乍到,不知道村里有這么一個“賢人”,嚇了一跳,轉身跑回去,“咣當”一聲把門閂上。

        左撇德這會兒正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突然聽到屋外黃通破的話,又聽見兒媳婦嚇得閂門的慌亂聲,那股子干勁一下子跑得沒了蹤影。他在心中狠狠地罵起黃通破來:“這根干柴桿子,瘦筋筋的,他是什么時候搞他女人的呢?說他不好色嗎?三個孩子像竹筐里頭倒南瓜一樣,幾年內全搞下來了。那幾年他那個瘸老婆的肚子沒有空閑過,可就是從來不見他天亮才起床過。”罵罷,心想:“他這一來,一天的工分早上就攢下了?!?/p>

        想到這兒,從老婆子身上一翻身就爬起來,也不管它什么高潮不高潮了。因為心急,錯把老婆的褲子當作自己的褲子穿上了。他用力一蹬,發(fā)覺不對勁,又把褲子脫下來,狠狠地甩在女人光白的身上。

        女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床上像蛇一樣扭動著,見左撇德突然起身離去,嘴里說:“那東西還沒來呢?”

        左撇德正在穿衣服,沒聽明白老婆說的話,一愣:“什么東西?”隨即醒悟過來:“哎,你……再弄,十個工分就沒了!”說罷,撒腿就往屋外跑。

        左撇德這個人生得又矮又壯,活像一個竹圍子。他嘴巴扁而寬大,跟人說話時,每說上兩三句就用右手往臉上擼一把。這一擼很有名堂,跟公家的人講話時,這一擼是表示歉遜;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人講話時,這一擼表示不屑一顧;若是在酒桌上呢?這一擼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有六七分醉意了。

        這個人原來也很窮,但他頗懂得算計,他每天與黃通破搶拾糞蛋就能說明這個問題。他家里勞動力多,那些年掙工分,人多力量大。因此,他過得就比黃通破要滋潤得多。

        那些年農(nóng)村常以大隊為單位,組織工作隊互相督促工作,左撇德被抽了去,到四十多里外的那月屯去搞造林滅荒,一去兩個月。

        左撇德離開家的頭天晚上,他老婆回娘家?guī)湍赣H收玉米。老婆的娘家養(yǎng)了一匹母馬,那天剛好是母馬發(fā)情期。她牽馬兒上山馱玉米途中,碰上了鄰居的公馬。公馬也是主人牽去馱玉米的,因為玉米還沒有掰得,就把馬兒拴在山腰上吃草。不想那公馬蠻勇異常,一聞到發(fā)情母馬的尿臊,就“咴——”地一聲長嘶,掙脫韁繩沖了過來。左撇德的老婆一驚,松了手,那公馬便毫不客氣地趴到母馬身上,做起那件事來。那個地方正好被幾棵樹擋住,左撇德的老婆便靠上前去看仔細。這一看,使她渾身燥熱,沒想到,馬做這種事是那樣淋漓盡致,真恣人。

        她回到家,聽說丈夫要去參加工作隊,一去兩三個月。早早打發(fā)孩子們去睡,將床鋪騰得寬寬的,只留一床棉被和兩個枕頭。夫妻上床以后,老婆變得異常興奮和主動,迫不及待地脫光衣服,蛇一樣纏著左撇德從頭咬到腳。把白天看見馬做愛時的浪勁,加上多年夫妻恩愛所掌握的技巧,全使出來侍候左撇德,使左撇德骨頭都酥軟了。

        工作隊撤隊那天,左撇德回到家時,老婆正在豬欄里喂豬。整整盼了六十多個日日夜夜?。∽笃驳掳寻鼉菏裁吹耐厣弦蝗?,抱住老婆就往里屋去。老婆見丈夫回來,自然高興。但她卻在左撇德懷中忸忸怩怩的,一點兒沒有往常的奔放狂熱,這使左撇德感到納悶。

        “怎么啦,你?”

        “紅、紅事,剛……剛剛來?!崩掀判叽鸫鸬卣f。

        對于自己女人的這個日期,左撇德是最清楚不過的,他也知道慣常生活中,這個禁區(qū)闖不得。然而他忍受不了,六十多個日日夜夜的苦等苦熬,豈可一遇紅燈就剎車?女人知道阻止不了他,半推半就地依了。

        左撇德委實也饞得慌了,一泡就是大半天。不想事過不久,他染上了癆疾。只覺得自己胃口特大,天天想吃肉吃魚,渾身卻除了雞雞,別的部位都軟塌塌的像個糯米糍粑。不得已把老中醫(yī)缽頭請來。

        缽頭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名村醫(yī)生。這時,他正為黃通破的老婆治風濕病。無奈黃通破老婆的病根深蒂固,又連著為黃通破生了三個孩子,治只能是一種象征性的了,拿缽頭的話說,叫“死馬當作活馬醫(yī)”。

        缽頭被請來后,先問左撇德能不能戒,如果能戒,他就醫(yī)。如果不能戒,就叫家人準備一副棺材,他就不沾手了,免得落下壞名聲。

        左撇德自知病情嚴重,不得不對缽頭下保證,要堅決戒??墒沁@種病一看見女人就來精神。上藥三月有余不見好轉,缽頭終于拉下老臉,對左撇德的老婆說:“你難道不能離他遠一點兒?這樣下去,你準備一條花褲子等著招他的魂兒吧!”

        左撇德的女人聽了,嚇得臉都青了。她哀憐地說:“我阻止不了他呀!別看他平時病懨懨的,一點兒力氣沒有,那勁兒上來時,就牛一樣地悍。這可怎么辦?怎么辦好呢?”

        后來還是缽頭想出一個辦法來,在村邊最深的那個叫做“六角樓”的山弄里,蓋一間草房,把左撇德與女人隔離開強制治療。這樣半年過去,左撇德才從淫溝里還回陽來。這時,他岳父的母馬生了一匹小馬駒,就是左撇德老婆看見交配的那回落下的種。岳父好像知道左撇德落下淫病的根孽,把這匹剛剛脫廄的馬駒送給他,一來讓他養(yǎng)大了役用,助一助他虛弱的身體;二來嘛,聊表對女婿的一份關懷。

        小馬駒來到左撇德家時,左撇德的大兒子便輟學回家,養(yǎng)起馬來。由于種子好,幾年過去,小馬駒長成一匹大紅馬,是一匹拉車套軛的駿馬。眼下,地區(qū)橋梁工程隊正在小村附近建兩座公路橋,準備在小村雇馬車運石頭沙子。左撇德病好后,因為能喝酒,又會營生,身體很快恢復。現(xiàn)在正緊鑼密鼓地加緊做馬車,準備上工地拉石頭。但他并不愿意放棄眼前的利益,與黃通破搶拾糞蛋仍是他每天不可少的活兒。

        左撇德顧不上洗臉,拿上平時拾糞用的工具出屋去了。天,已蒙蒙亮了。左撇德辨別了一下黃通破拾糞的方向,繞個彎兒,從另一條小巷走去。他走到幾戶人家的房前屋后,見凡有豬糞的地方,都被黃通破或大或小地攏成一堆,而且不管大堆小堆,凡是成堆的糞蛋上,都插有一根標志物。這些標志物有從樹上折下來的樹枝,也有從菜園的籬笆上信手折來的竹片或巴芒葉。一個里族的糞蛋就這樣全讓他攏住了。左撇德拾不到糞,恨恨地尋到黃通破,開口就問:“喂,我說通破阿公,你起得早就起得早吧,可你也得注意一下規(guī)矩。拾糞蛋嘛,也該有個前后順序對不?你是中族的,就應該先在中族拾嘛,干什么跑到我們里族來拾呢?”

        黃通破一邊把豬糞蛋攏到簸箕里,一邊不緊不慢地說:“怎么,這里族的糞蛋就一定是你們里族的豬屙的?拾糞蛋還要分片包干不成?我說你這個癆死鬼哎,想拾糞蛋,就不要貪玩兒嘛。誰像你呀,太陽曬屁股了,還貪女人那二兩肉?”

        “你這條干竹竿,我跟我老婆玩關你屁事?漫說我們夜里纏了,就是大白天來你管得了嗎?只要不上你家纏去,你管不著!”

        “知道就好,我也是這意思。只要不把小命纏掉,你就是天天像個漏斗插在瓶嘴上,我也不會說你??蓜e嫉妒別人拾的糞蛋多呀!”

        “說實在話,這里族的豬糞蛋就應該由我們里族的人撿。”左撇德最怕別人把他扯到癆病上,因為那是他的奇恥大辱,就把話頭岔開了。

        見左撇德不敢往那上面去了,黃通破便與他在豬糞上說起理來:“夜里的豬到處亂竄,說不定,這些豬糞就是我們中族的豬屙的呢,我怎么就拾不得?難道你們里族的豬就一定都在這兒拉屎嗎?”

        聽黃通破這話,左撇德又有理了:“所以呀,我們里族的豬也會跑到你們中族去屙屎。為了大家都有的拾,就應該劃個界線嘛 。你在你中族的地盤拾,我在我里族的地盤拾,誰多誰少,由豬們賜給,犯不上這樣你爭我奪的好不好?”

        這話倒提醒黃通破了,中族那兒他可是一顆都沒拾呢。他于是與左撇德打著哈哈,慌忙轉道回中族。為了穩(wěn)住左撇德,他一邊走一邊回頭說:“我就是比你起得早嘛,我就是從中族一直拾到這兒來的嘛!”

        左撇德也不跟他去,只氣哼哼地在里族轉了一圈,得了兩簸箕碎糞以后,轉到中族來時,見黃通破正好把最后幾泡好豬屎攏入簸箕里。再看地上,又是像里族一樣,一堆一堆的全插上籬笆樹枝之類的標記,知道又上當了。氣得他走到黃通破面前跺了一下兒腳,說道:“你拾了十幾年了,也不見你家富有。你個臭拾糞佬兒,給你,我全給你!”說著,把自己拾到的半簸箕碎糞全倒給黃通破?!皬慕裢螅乙窃倥c你爭這口臭味,就不是人!”罵罷,當著黃通破的面,將簸箕、拾糞的木夾子,全都踩爛折碎。

        左撇德真的不拾糞了。他一離開黃通破,就去搗鼓他的馬車轱轆。

        黃通破看著左撇德離去的背影,心頭升起一種得勝的喜悅。他忙把豬糞一堆一堆收攏,用竹筐裝好,挑回家去。從里族、中族到外族,整整拾了兩大擔。這時已是上午八時許,隊長才沿村叫喊:“注意了,今天生產(chǎn)安排是男勞力翻耕,女勞力補田坎,修水渠,爭取在十天內把春播準備工作完成!”

        隊長的語音一落,黃通破便美滋滋地迎上前去問:“今天是誰稱農(nóng)家肥?”

        “黃遵律?!标犻L說。

        黃通破馬上孩子似的笑了。因為黃遵律平素對他好,稱糞時,常把稱尾壓得低低的。這樣,他每次至少從黃遵律那里多得半個工分左右,他怎能不笑?他將自己拾到的糞分兩次挑到生產(chǎn)隊的堆糞場,由黃遵律過了秤,一共是一百三十七斤,他今天在正式出工之前,就已經(jīng)掙到十三點七個工分了。當他做完這件事時,社員們才三三兩兩走出村口,扛著工具上工去。

        黃通破馬不停蹄往家里趕,爭取吃點兒東西填肚子后,跟大伙下地干農(nóng)活?;氐郊议T口,他把糞筐一扔,走進屋去,卻看見老婆倒在火塘邊的柴草堆上,兩只眼睛睜著,卻爬不起來。黃通破正要上前扶起她,就聽見她說:“我死不了,你還是趕緊吃點兒東西,接著上工去吧!”

        黃通破于是住了手,徑自去揭開鼎鍋蓋,鼎鍋還架在灶塘上,鍋里的粥卻涼了。原來是老婆見粥熬好了,因為搬不動,自己把火灰撥出來。黃通破弄來一只碗,舀起一碗粥吸溜溜喝著,邊喝邊向飯桌走去。還沒走到飯桌前,老婆有氣無力的話又傳了過來:“哪還有菜,園里早空了,就是有,你也沒煮呀,昨晚剩一些,孩子們早吃光了去玩兒了”。

        黃通破只得將筷子向鹽罐里伸去,在粗鹽粒中攪了一下,將些細鹽沾上來,去粥碗里拌了拌,又吸溜溜喝下去。第二第三碗粥,他就沒再離開鼎鍋,一直喝得肚皮鼓脹起來,才把空碗往鍋里“咣當”一扔,扛把犁刀出門去。黃通破是男壯勞力,他的工種是翻耕。

        正在這時,老婆又說話了:“我說孩子他爹,你先把我扶到里屋去,我有話跟你說?!?/p>

        黃通破只好把犁刀放下,轉回身來,一邊大聲喊:“干兒,干兒,把牛從欄里先牽出來。”

        干兒是他的大兒子,今年十二歲。

        “都什么時候了,還喊干兒?他上學去了!”老婆又說。

        黃通破把老婆扶入里屋,讓她躺在床上。這時,他的心頭忽地掠過一陣悲酸。她這個殘身,還能生下二男一女,是多么的不容易啊。照理,這樣的女人是不該再生育了??墒牵S通破太窮,太丑,不娶她就再也娶不來別人了。既然娶了她來,那就得讓她生兒育女,不然娶她來還有什么意思?在這個世界上,他黃通破只能算一只螞蟻,一只蒼蠅,他沒有別的所求,只求有個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喲。他黃通破是知書識禮的,他知道留下一個后比什么都重要。為這,他把她娶過來,就不能光養(yǎng)著她了。他于是違心地和她干了那許多事,讓她的肚子鼓了三回,再癟了三回,生生養(yǎng)下三張嘴來。她每回分娩時痛楚的呻吟,至今仍刀一樣剮著他的心口。今天,她要說什么呢?要埋怨他不會體諒她,害得她的殘軀吃那么多苦?還是她已盡了一個女人的義務,要與他話別了?

        “孩他爹,要不是你,我這身殘體就白來世上走這一趟了?,F(xiàn)在我什么也干不了,可我心里踏實,因為我曾經(jīng)做過女人,曾經(jīng)很體面地挺過三回大肚子,把三個生命生到這個家。你能聽我一勸,我愿意睜著這雙眼睛,看你們父子四人活下去,如果你不想聽,那我再也不會拖累你了。孩子也大了,他們是早晨的太陽,一天天往上長,好日子離他們不會太遠,可我,活下去只能給你們添累贅??!”

        黃通破是個軟心腸的人,聽老婆說到這兒,扁鼻子早塌了下去,闊嘴巴也哭豁開了大縫兒:“你心里有什么話,就直說了吧。孩子們還小時,你一句苦也沒叫過,都頂過來了?,F(xiàn)在,天快亮了,苦日子快熬到頭了,你倒這么想了。這到底是為什么呢?今天早上我已經(jīng)得了十三點七個工分,頂一天的勞動了。等會兒我還去翻耕,還能掙回一天工分來,我一天干兩個人的活兒,養(yǎng)活你們準夠,你可千萬要看開些?!?/p>

        老婆說:“沒有用的,別人也能多掙,也會去爭,爭來爭去,一個勞動日就不值幾個錢了。你還是去找老支書,問他開些荒山種玉米山谷吧,只有這樣,才能養(yǎng)活這個家,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p>

        黃通破想了想,覺得有道理。說實話,這個事他并不是沒想過,可是能行嗎?他囁惴著對老婆說:“這樣好是好,只是犯路線,行不得呀!”

        老婆惱了:“犯路線?是死好,還是犯路線好,你自己掂量吧!”

        黃通破沒再說什么,先上工去了。

        黃通破去找老支書張本善,說出老婆早上懇求他的事兒,是在當天晚上。

        黃通破來到張本善家里的時候,張本善正和大隊長商量如何從大隊林場提些資金,修復大隊唯一一座水輪泵機的事。黃通破到來之后,怕大隊長知道來意,他與支書老伴摘了好長時間的紅薯葉,等大隊長走了,才囁惴著對張本善說:“老支書,我家五口人,孩子他媽又是個只會吃,不會做的人。一個勞動日值四角錢,我就是再多兩只手臂,再長一雙肩膀,也糊不得口啊!與其讓我向你們要救濟,還不如讓我去開墾些荒山自治呢?”

        那年月,是不容許私人開荒的。要開,就得集體開,要富,就得大家一起富。那些口號,那些提法,讓老百姓聽了心里樂開花??墒?,老百姓就只會樂了,那股子干集體的積極性就是調動不起來。一些人與生俱來的惰性,在這種制度下尤其顯得頑劣丑陋。小村地處桂西山區(qū),土地肥沃,隨便抓一把山泥都能攥出油來。這樣的土地卻生生丟荒。村民們則天天在磨嘴皮、坐田坎打發(fā)時間的大班干中望日頭數(shù)工分。像黃通破這樣的人家,如何養(yǎng)得口?

        老支書望著眼前這位柴棒子一般瘦硬的人,心情有些沉重。像黃通破這樣的莊稼鐵人,小村比比皆是,他們什么也不求,只求能用自己的雙手換來一飽!

        黃通破為了跟老支書說這么幾句話,已經(jīng)想了一整天,反反復復在肚子里說了千遍萬遍。這會兒,竟在老支書面前流下滿頭滿臉的汗水。眼睛一直盯住自己的腳尖,像一截木樁一樣,一動不動地立著。

        “這樣吧,你們隊不是要增加造林面積嗎?我跟你們隊長說一聲,說你是我批準上山的造林員。你就先回去挖些荒山,在規(guī)定的范圍內,種些玉米山谷什么的,來年給小隊播種苗木就是。”

        黃通破高興極了,只得老支書這幾句話,便像家中增了百擔糧食。對于他來說,這幾句話就是好日子?;氐郊依铮评o全家做了一頓干飯吃。還把過年時留下的,眼睛盯都盯瘦了一圈的一根八兩不到的臘肉煎了,全家高高興興地開了一回葷。

        這天正是農(nóng)歷二月十八日,早過了月滿蒼穹的日子。農(nóng)人有幾句俗話道那月出的時辰,叫“十八殺只鴨,十九戀人親罷熱,二十深更才得月”。黃通破給全家人忙活完這頓飯,又吃了那條臘肉以后,正是天斷黑時湯好一只鴨的工夫,月亮從東山頭上升起來了。他拿了一把鐮刀,興沖沖地出門去。

        月光中,他一口氣走了六七里山路,來到一處叫東嶺的荒山前。這兒土肥,草深,坡緩,沒有樹。有樹的地方是開不得的,造林嘛,得選在荒草地開。在有樹的地方開,那叫毀林了。選定了東嶺,他簡直不想睡了。

        為了遮人耳目,第二天早起,他把自己的一條白短褂撕了。又讓大兒子向老師要了一瓶紅墨水,把褂子染成了紅色,再把黃石磨成漿漿,在那塊“紅布”上寫上“造林員”三個字,用一根棍子挑著,插到東嶺上去。那面“造林員”的旗子在綠山與白云之間獵獵飄揚著,馬上就把氣氛造了出來。他呢,一把長柄鐮刀,一把長柄鋤頭,把上衣脫掉,露出瘦筋筋的肋骨,沒有太陽月亮風雨地挖,儼然一位專業(yè)造林員。

        黃通破的活兒,每天都排得這樣緊。就像笛子眼里插筷條,擠得透不出氣去,離家半天全家都得挨餓。這開荒的時間又是從哪兒來的呢?這就是他與眾不同的所在了。他每天雞叫兩遍起床,先把家務事干完,連晚上吃的也在這個時候煮好了。然后拾糞蛋,挑水,再去出工。晚上的時間就是他開山的時候,遇著月亮天,他干得最起勁,常常人們進入夢鄉(xiāng)了才歸來。

        這樣怎么受得了?漸漸地,白天出工的時候,黃通破躺田坎的次數(shù)多了。老支書出于同情,也是對自己為黃通破開這樣的綠燈打掩護,憑著他的威望,找到小村的隊長,先發(fā)制人地說:“黃通破是大隊提名的造林員,他在你們隊搞試點。你們白天怎么還給他派工?以后白天的活就不安排了,工分按上等勞動力給他記。他所開墾的荒山,三年內,山谷玉米與隊里三七開,他七,隊里三。三年后,所有苗木歸集體,少量農(nóng)作物還是三七開!”

        有老支書這一番話,黃通破更是無憂無慮了。隊長也是個實在的莊稼人,他很想讓黃通破帶這個頭,然后讓村人也悄悄墾些荒山,找些飼料糧什么的,把日子過紅火起來。便按老支書所說,給黃通破定了個上等勞動力的工分,讓他專門干開荒造林的事。

        黃通破風里來雨里去,連干了三年,開出近八十畝荒山,自己種上少量的玉米、山谷、茶果……其余的給小隊播種苗木。這回黃通破可是笑塌了扁鼻子了。他常想:“百年成之不足,一旦壞之有余。小村有那么多荒山,三十不豪,四十不富,我干到白頭,何愁家中不滿五谷?”

        左撇德當著黃通破的面,把糞筐什么的全砸了,并且宣布,再不跟黃通破爭這口臭氣。

        他真的請了兩個人,當天就把馬車整好,第二天便去試套,上工地拉石頭去了。左撇德去拉石頭,也是跟生產(chǎn)隊簽的合同。那時叫生產(chǎn)隊派出去的副業(yè)隊,每天交回隊里兩元錢,可以在隊里記上等勞動力的工分。除去這兩元之外,其余收入就都落入自己的腰包。

        左撇德頭腦靈活,相當能鉆。每天兩元錢難不倒他。他的馬高大,一車可拉五寸便石。別人的馬小,每車只能拉個二三寸。施工隊以十寸為一個立方計數(shù)。拉五寸的,一車可得一元五角運費。而拉二三寸的呢,一車才得八九角。

        監(jiān)工員以發(fā)放票證計車數(shù)。他們先把車夫拉來的第一車石子量了方,記上車夫的姓名。然后,每來一車,即發(fā)給一張蓋有監(jiān)工員私章的票。到最后一車,監(jiān)工員便把車夫的全部票數(shù)乘上頭一車的方數(shù),這一天的工績就出來了。運費可以當日結算,如果車夫手頭不緊,亦可月底結算或半月十天結算一次。

        因為發(fā)給車夫的票證只記車次,不計方數(shù),加上那些票證都是一個模里打出來的,結算全憑車主名字為據(jù)。左撇德便做了手腳,他出每張票一元錢的價買下拉兩三寸一車的車主的票。拉三寸一車的,在監(jiān)工員那兒可得九角錢運費,而賣給左撇德則是一元,從中白賺一角錢,舉手之勞。因此,這個買賣很容易成交。而到左撇德手中,每張票他就凈賺了五角。他買下二十張,就白賺十元。怕車數(shù)太多引起監(jiān)工員懷疑,他常常一兩個月才結算一次,而且隔三五天才買上二三十張票。這樣,一個月下來他可以白賺三四十元,一年下來就白賺四五百元了。光倒票就足夠交生產(chǎn)隊的,他那匹馬的血汗錢,就全部落入他的腰包。由于監(jiān)工員不止一個,又沒有建立明細登記賬本,誰也沒發(fā)現(xiàn)左撇德的行為。

        后來小車車主們學乖了,每張票漲到一元二三角,左撇德就賺得少了。不過,他連拉了兩年車,也賺了不少。

        不久,兩座橋梁相繼架設完成,馬車隊自行解散,左撇德回到小村。曾有過一段大把花錢的日子,回到村里參加勞動掙工分,每天賺四角錢分口糧,左撇德感到乏味,沒干頭。于是,他便把主意打在隊長身上。

        那時當生產(chǎn)隊長的,每年隊里除無條件給記足三百六十五天工外,還給兩個月的工分補貼。實際上,隊長去開會,去參觀學習什么的,已占去半年時間。剩下的半年,除去病假日,頂多三個來月滿勤。這就是說,當生產(chǎn)隊長的,每年出三個月的工,就可拿到十四個月的工分。按當時一個勞動日四角錢計,白拿十一個月工分就是三百三十個勞動日,不下一百三十元。

        這些錢比起左撇德的馬車收入是小巫見大巫。但是,隊里既然有了工分,就不管芝麻綠豆,全部用工分分配。這一點,一個局外人想拿錢買也沒有辦法擠得進去。比如生產(chǎn)隊過節(jié)殺牛,按工分人口分牛肉,一個勞動日幾錢幾兩,工分多的,就提回來一大塊,而工分少的呢,就只有干瞪眼。兜里有錢也沒有用,人家不賣??!左撇德于是要當這個隊長。

        左撇德是個一毛不拔的家伙,可到了該拔毛的時候,他還是舍得拔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叫“不見真佛不燒香”。那年月,縣里組織的宣傳隊、工作隊什么的,長期駐進村里,與貧下中農(nóng)搞“三同”,村里的大事小事,由工作隊的人說了算。

        小村的工作隊員有三位,其中一位是全大隊工作隊員的頭。剛來時,這三人全住在思想紅的貧雇農(nóng)家里。這些人家在舊社會苦大仇深,共產(chǎn)黨讓他們翻身作了主人,從精神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因此對物質生活的追求就顯得無足輕重。工作隊的人又三天兩頭教育他們,不要忘記過去的苦。因此,過日子只會天天檢查自己想富了沒有,頭腦修了沒有。這樣的人家十天半個月款待不上工作隊一頓好飯,把工作隊的人饞得口水都流干了。那位領隊原是縣食品公司一個部門的經(jīng)理,是吃慣了排骨豬肚的。現(xiàn)在這樣生活,怎能熬得過去。于是隔三差五地溜進鎮(zhèn)里下小館。

        這一切,早讓左撇德看在眼里。他每次趕圩,總給那位頭兒捎回幾只罐頭什么的,也給他的兄弟們捎上條好煙過過癮。時間一長,他便與那位頭兒混得熱火了。后來,那頭兒竟主動提出搬進左撇德這戶中農(nóng)家里。不久,左撇德當生產(chǎn)隊長的愿望真的實現(xiàn)了。

        這時候,黃通破的東嶺已是一片油綠,昔日的荒草地如今已長滿了大豆、玉米、旱谷。這些養(yǎng)人的精靈看一眼就叫人心中生喜。左撇德得了隊長職務,工分少不了他的。但,年終分什么呢?黃通破的那些作物與隊里三七開,全小村得三,他得七。這是老支書和前任隊長定的??茨情L勢,一年下來,少說也有幾十擔收成,這簡直是豈有此理!

        一個隊長收入不比一個造林員,怎么得了?如果把那些玉米歸了公,再拿工分去分,自己不是可以撈大頭了嗎?左撇德背著老支書,把黃通破當作資本主義典型報給工作隊。

        春夏之交,萬物在雨露陽光的作用下生機勃發(fā),顯示出極其旺盛的生命力。黃通破新開的荒地上,山谷玉米苗兒長勢特別喜人,嫩綠嫩綠的,從遠處望去,恰如一面鍛錦,在微風的吹拂下,此起彼伏地蕩著碧波。

        莊稼人,面朝黃土背靠天,一年四季有四個盼頭:春季盼秧稠,夏季盼禾茂,秋季盼稻熟,冬季盼得地壟溝。此刻正是春末夏初,抬頭看見綠的,就特別稱心、舒服。這天,黃通破正在給杉木苗拔草,聽那風吹玉米葉兒傳來的沙沙聲,心里頭就像開了一朵牡丹花,喜得他嘴巴都合不攏。那些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懂的歌,便一首接著一首地被他哼了出來:

        風調雨順下五洲

        竹籬茅舍風光好

        螽斯撲騰天不老啰哎

        命中有時終須有……

        恰在這時,山下來了一幫人,穿戴都挺講究,讓人想起國家的一個什么部門來。這幫人在左撇德的帶領下,站在老遠指著黃通破開的荒地比劃。要在平時,黃通破可能會想到壞事禍事什么的??山裉欤麉s并不這么想,因為他開荒山,是為生產(chǎn)隊造林,是老支書張本善批準的。他甚至想,可能是自己干得太出色,上級派人取經(jīng)來了。

        那些年頭興批判資本主義什么的,也很重視宣傳工作,一個先進人物、先進經(jīng)驗,通過開會交流,廣播宣傳,報紙報道,很快能紅透半個天。學習的人也來真格的,實打實地干。黃通破心中竊喜:“鋤頭挖成元寶山,汗水澆開米糧川。我黃通破勤勞致富,人贊天亦贊,那伙人肯定是取經(jīng)來了?!?/p>

        黃通破這樣想時,心里就喜滋滋的。誰知到了晚上,就在他頭頂明月,腳踏荒土揮汗如雨的時候,從山下躥上來幾個蠻漢,還沒容他清醒過來是怎么回事,已被這幫人連拖帶踢地扯下了山。

        黃通破被帶到了大隊部。

        “你為什么要私自去開那么多荒山?你是小村復辟資本主義的頭,知道嗎?”

        “世間無水不朝東,天下無人不想富。我黃通破用自己的雙手為集體植樹造林,何罪之有?”

        “你背離社會主義路線,耍資產(chǎn)階級兩面派手法,打著為小隊開荒造林的旗號,搞的卻是為自己謀利益的勾當。這叫陽奉陰違,有損公益。既損了公益,便是公敵。公敵不除,民之不寧。”不知為什么,那位工作隊員也咬文嚼字起來,讓人聽了感覺滑稽可笑。

        老支書張本善自從批準黃通破開墾這片荒山以來,心中也是擔驚受怕的。因為村民們早就對那些荒坡垂涎三尺了。一旦黃通破開了這個頭,掀起開荒浪潮來,誰擋得???他倒不怕自己有什么不測,憑著幾十年的黨性,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為民開了一條致富之路,而怕犯上受批評。他擔心的是黃通破,萬一這個人出了什么事,他那一家子怎么活?

        這天他才從公社開會回來,就聽老伴說黃通破被左撇德拉到大隊去了。他急得飯也顧不得吃,草擬了一個合同,就趕到大隊部去。

        “說我陽奉陰違,就算我陽奉陰違吧??晌腋阗Y本主義是有來頭的?!?/p>

        老支書一進門就聽見黃通破說。他站在一邊靜靜地聽著。

        “什么來頭?”工作隊的人興奮起來。

        “你們才脫掉開襠褲不久,并不知道你們的祖爺爺是吃什么長大的。所以,我怕你們以后會變了人性,把屎拉到你們祖爺爺用過的鍋頭里去。我也怕我有那么一天,把我父親用過的鍋頭當糞坑來用。所以,我才搞資本主義?!?/p>

        “瘋子!簡直是個瘋子。我要把你關起來?!惫ぷ麝牭娜烁杏X自己被耍了,頓時暴跳如雷。

        “關吧,關了好。關了我可以在這兒睡大覺,還可以每天張口等你們送飯吃,不相信你們能讓我餓死在這里。還有,我家還有四口人,老婆是個廢人,關了我,你們得去人把他們照顧好。要是他們餓死在社會主義的大家庭里,我看你這個工作隊員還怎么當?哪一天你們把我放出去了,我還是去挖山,去種玉米山谷。鍋里有干的總比稀的強?!?/p>

        這時,老支書出現(xiàn)在大伙兒面前,說:“黃通破在小村搞試點開荒造林,三年內所種的農(nóng)作物與生產(chǎn)隊三七分成,通破七,生產(chǎn)隊三,這是有合同的?!闭f著,把合同出示給大家看。并暗示民兵把黃通破先帶下去。接著與工作隊的人說:“黃通破精神不大正常,參加集體勞動時,常把農(nóng)藥當開胃精拿去拌飼料喂豬。有一次隊長安排他給抬石頭筑水泵壩的民工送午飯,他居然把五斤尿素當白糖倒入稀飯里讓民工們吃。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才沒有造成人員中毒。再說,他家有五口人,老婆又是個瘸子,年年向大隊要救濟。讓他這樣去開山,等于無償使用一部機器。種了樹苗以后歸生產(chǎn)隊,滅了荒山給我們做領導的臉上添了光彩。養(yǎng)活他們全家,又省了我們的不少麻煩。我看就由著他吧!”

        工作隊的人聽了,覺得這話實在,剛才又見他說話像背天書,不是個精神正常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同意把他放了,任由他去。

        黃通破離開大隊部時,他還背賢文呢:“貧窮達士將金贈,病災高人說藥方。老支書呀老支書,你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大菩薩呢!”

        黃通破回到家里時,已是深夜。初夏的夜晚有些悶熱,他在門口吹了一會兒風,等涼快一些了,才推開兩扇柴門,步入黑黝黝的沒有一點兒生氣的屋子里。他這一家人的靈氣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他走到哪里就把那些靈氣帶到哪里,這就越發(fā)增添他的責任感。為了這個家,前面就是火海刀山,他也得跳也得上。

        他摸索著走到碗架前,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會兒,只聽什么東西丁當一聲被他碰翻了。他沒有摸到他需要的東西。就在這時,里屋“嚓”的一聲響,射出一縷黃色的光線來?!皝磉@里要吧,只有一個火柴盒,我沒敢放在那兒?!崩掀抛游⑷醯穆曇繇樦屈S色的光線從里屋傳了過來。

        黃通破借著那些亮光,步入里屋去。老婆手上的那根火柴已燃到根部。她艱難地伸手亂抓著。但她什么也沒有抓到。黃通破扭頭看去,原來她要把那只掛在板壁上的用白紙糊成燈罩的燈籠拿下來?;鸩襁@時已燒到她粗糙僵硬的手指頭了,她仍然忍著灼痛,不愿丟掉。

        黃通破忙走近前去,從她手中接過火柴盒,把那只燈籠點亮。他提著燈籠,走出里屋,先在孩子們的鋪上照看了一下。見孩子們豬崽一樣,你壓我,我枕你地睡成一堆,身上蓋著一床破棉絮。黃通破心頭不覺一酸,問老婆:“今天晚上,你們是怎么過來的?”

        “阿干自己煮的飯,在鍋里放上一把鹽,粥就這樣喝了?!?/p>

        黃通破走到鼎鍋前,揭起鍋蓋,撒了鹽巴的粥剩下不多了。他這時感到肚子餓極了,也不去找碗筷了,一只手提著鍋蓋,一只手握勺子從鍋里打上粥來,直接送嘴里喝。把鍋里那點兒剩粥全喝光,他便連腳也不洗,就鉆到老婆子身邊躺倒在床上。

        老婆蜷縮在他的身邊,她似乎已經(jīng)死了,但還不閉目。她睜眼看到的往后所有的日子,僅僅是一種存在,沒有什么希望,她也不再對日子產(chǎn)生什么奢求。她唯一知道要的,只是一口飽飯。一口能不叫她的殘肢在夜間因為餓而痙攣的飽飯。可是她沒有這個條件,在這個家,由于她的原因,通破卻顯得孤掌難鳴。此刻,她聽到黃通破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心中很是過意不去。假設她不是這樣,那他至少就不會如此夜以繼日地辛勞。她艱難地動了動身子,把臉盡量轉近黃通破,說:“我都聽說了,可是他們不是又把你放了嗎?前兩年你出工比誰少,可你又能比得了誰?一雙手養(yǎng)活五張口,光掙那點兒工分,咱活不得命?!?/p>

        聽老婆這話,黃通破心里又踏實了些。人生一世,草木一冬,怕什么呢?他再一次咬緊牙關,兩橫加一豎,干!

        他囫圇打了個盹兒,雞叫了,照例先生火做飯,再去拾糞蛋。

        十一

        “天下無人不想富,世間無水不朝東”。黃通破能在這種時候開墾荒山,就像高山頂上升起來一個小太陽,照得莊稼人渾身暖洋洋的。他們紛紛效仿,小村彈丸之地,竟然是靠開墾荒山得到了溫飽。

        白拿了許多工分的左撇德,因為自己是隊長,不敢多開一片荒地。這些天來老在山腳下蹓跶,對著村民們新開的山地垂涎。他忽然后悔了,覺得工分沒用了。去年想分黃通破的玉米沒分成,那是全村人看他一個人拿。今年不同了,今年是全村人拿,他一家人看。左撇德無論如何不能咽下這口氣。他要親自處理這些私開的荒地。

        轉眼到了夏天。滿山滿嶺剛種到新開墾的處女地上的玉米,棒棒兒有胳膊粗,煞是喜人。村民們望著公家的,再看看自家的,自知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收成即將來臨。一個個喜上眉梢,禁不住哼起了陳年老調:

        七月的山哎,草青青

        雞叮菩薩來喲幾精神

        阿哥(阿妹)我多抹幾把汗哪

        水推石頭來那個大翻了身……

        夏收將臨。公社派下來的估產(chǎn)隊駐進了小村。估產(chǎn)隊是以縣、公社派來的頭兒帶領,由各生產(chǎn)隊抽調上來的有相當生產(chǎn)經(jīng)驗和估產(chǎn)能力的莊稼漢當隊員。一片稻禾能打下多少谷子,他們一眼看去,說出來的數(shù)字八九不離十。讓他們幾個人在一起一合計,再報出數(shù)來,那就是鐵數(shù),你就是用手一穗穗去擼,多出來的斤兩肯定是稗粒兒!社員們辛苦一年,到糧食進倉,可真是要過五關斬六將。而這估產(chǎn)關是最為難過的。因此,鄉(xiāng)下流傳著這么一句話:“不怕旱澇,就怕送不走老灶”(群眾把估產(chǎn)隊的人叫作灶王爺,年年臘月二十三要送灶王爺升天)。

        小村被抽去參加估產(chǎn)的是左撇德。估產(chǎn)隊的人一大早起來,吃喝一頓后,便出發(fā)了。他們從村東開拔,像一群肉食蟻,漫山遍野地爬去。夏日的日頭之毒,實在令人不堪忍受。估產(chǎn)隊出發(fā)不久,日頭就像只大火球,對著他們烤起來。知了伏在玉米葉兒下邊,張開薄薄的翅膀,“熱——”“熱——”地叫。風兒也像害怕這幫人,平時吹得玉米地沙啦啦響,這時候也紋絲兒不動。大地如同一個大火爐,冒著騰騰的熱氣。估產(chǎn)隊員們早上喝了小村自釀的米酒,這會兒不知是酒勁發(fā)作,還是太陽的熱力在作怪,汗水雨點般地下來了??诟闪?,舌燥了,一個個暈乎乎地像吃了蒙汗藥。

        奇怪的是,估產(chǎn)隊今天所估的,凈是社員們私開的那些坡地。當下,正估到黃通破的那塊地。黃通破的那塊地大,他們在上面折騰的時間就長。而且,黃通破那塊地上的黃瓜特別多,估產(chǎn)隊員們見了這么多黃瓜,便像一群獾豬一樣,放開肚子大吃起來。

        這些天,黃通破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兒。昨天晚上聽說估產(chǎn)隊今天要來,他一夜沒有合眼。雞才叫頭遍他就起床了,起床后,不點燈,也不去生火做飯準備去拾糞蛋。而是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傾聽隔壁鄰舍的反應。這天夜里,像來了瘟疫,全村陷入惶恐不安的騷亂之中。

        黃通破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便推門出來,站在門口的柚子樹下,向村東西兩頭探望,大約有那么四五家的燈一直亮著。他很想過去打探一下,看今天的估產(chǎn)實際為的哪著,卻沒有這個勇氣。他怕別人會告訴他,玉米山谷歸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分配。他承受不了這種打擊,他寧愿順其自然,隨他去。他就這樣懷著極度矛盾不安的心情挨到了天亮,這才挑一擔農(nóng)家肥上山去。

        他想把肥料挑到山上,然后燒幾個嫩玉米,吃個黃瓜,等估產(chǎn)隊的人到來。剛到山腳,就見民兵排長手持一桿嶄新的半自動步槍站在那里。言稱,沒有縣里來的估產(chǎn)隊隊長許可,任何人不許上山。

        黃通破問民兵排長到底為什么?民兵排長含混其詞說,縣上怕有人偷藏生玉米,估不出準確數(shù)字來。

        黃通破于是把糞擔放下,坐在扁擔上等。這是一段多么難熬多么折磨人的時光??!不多久,村民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大家與黃通破打著招呼,都流露出惴惴不安。但,他們都比不得黃通破。萬一歸生產(chǎn)隊,他們誰都不虧。就是用工分去分,自家的那一份還能再分回來。唯獨黃通破,萬一歸生產(chǎn)隊,他可就虧大了。他的心從昨晚一直撲騰到現(xiàn)在,就是為這個擔的驚。

        “他媽的,原來我們開的荒山,種的玉米要歸生產(chǎn)隊?!苯K于有人悟出要害,大聲叫喊起來。

        “什么?這幫人都吃了枯炭——黑透心腸了!他們不要我活,我也不想活了!”黃通破終于醒悟。這下可不得了,這個老實人是最容不得別人無緣無由侵占他的利益的。他突然站起來,抽出挑糞來的扁擔,大吼著先放翻了民兵排長,然后向山頂沖去。那兩條瘦腿邁起來特別有勁,什么坎坷陡坡荊棘雜草全不在話下。

        估產(chǎn)隊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直愣愣望著沖來的黃通破。有的還傻乎乎地瞪著雙眼,大口大口嚼著黃瓜呢!眨眼之間,黃通破沖到了他們面前:“……我操你們這些狗娘養(yǎng)的!你們是吃狗心肝長大的?老子今天讓你們吃個夠!看你們能揪下我的卵來!”只聽劈劈啪啪幾聲,兩個估產(chǎn)隊員當即驚叫倒地,估產(chǎn)隊員全都像屁股著了火,四散著各自奔命。

        左撇德硬著頭皮向黃通破迎去:“黃通破,你瘋了你?”一面伸手去奪黃通破的扁擔。

        “我瘋了,我看你才是瘋了!你活得不耐煩了!”說著,手起扁擔落。

        “媽呀!”左撇德哀叫一聲,雙手捂住腰身倒了下去……

        就在這時,張本善氣喘吁吁地跑來。今天,他本來是到公社聽傳達中央文件的,到那兒以后才知道今天估產(chǎn)隊在小村的真正目的。怕出意外,臨時叫大隊長去頂,自己跑回來了。但是他回來的太晚了,該發(fā)生的事情都發(fā)生了。

        “通破!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煩了!”

        黃通破聽到張本善的聲音,車轉回頭,突然往地上一蹴,雙手捧著腦袋瓜兒嗚嗚哭了起來。

        左撇德和那兩個估產(chǎn)隊員被抬下了山。經(jīng)醫(yī)院檢查,那兩個估產(chǎn)隊員一個斷只胳膊,一個前額被削掉一塊皮,左撇德卻是嚴重腰部淤血。

        十二

        黃通破被判刑了。罪名是:“故意打人致傷?!秉S通破在監(jiān)獄里,度日如年地熬著。他對自己的行為沒有絲毫負疚的表現(xiàn)。每當他想起老婆的時候,常常傷心地干嚎起來。他心疼她,可憐她,她太不容易了,料理自己都非常吃力,那三個孩子怎么辦?她的風濕病,這幾年因缽頭先生悉心治療,雖不見明顯好轉,但也不見有惡化趨勢?,F(xiàn)在讓孩子和家務這么一拖,不又完了?完了!她再也爬不起來了,一切都完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日月星辰怎么轉完的四季。一天,從那條暗淡的光渠里走進老支書張本善。黃通破茫然地從那張破席子上站起來,顫巍巍地迎了上去。

        “通破,走,回家去!我們莊稼人的運氣到了!”老支書迎上前去,沖著黃通破叫著。

        黃通破愣怔地看著老支書,良久,才抖動著寬而厚的嘴唇:“這,不是夢吧?”

        “不是!你看我,活人活魂,看得見摸得著!”老支書舉起右手拍打著自己的胸脯:“你聽聽外頭,車行有聲,馬叫有音,不是夢,不是夢呀!”

        黃通破被保釋出來,是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山野上,村民們正在掃墓,到處都飄動著白色的紙幡,還能聽到爆竹的噼啪聲。

        黃通破和老支書默默地走著。走了很長一段路,黃通破忽然問起來:“離家一年多了,也不知孩子們過得怎么樣。還有孩子他媽,如果病沒有得到控制,這個時候……應該是完全癱瘓了。”

        張本善臉色變得陰沉沉的。他沒有回答黃通破的話,卻說:“哦,我忘了一樣東西,你等一下?!闭f罷,向附近一個代銷點走去?;貋頃r,只見他的掛包比先前鼓脹了不少。

        “走吧?!睆埍旧拼叩?。倆人繼續(xù)前行?!包h中央已經(jīng)決定,在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大隊決定,你所開墾的荒山,除種杉樹的那一部分歸集體外,其余的全部歸你所有。你要帶好這個頭,把荒山種出錢糧來。”

        前面就是小河了,過了小河,便是小村。遠遠地,黃通破看見,村前的山坡上,有一座新墳,墳前有三個孩子,大的約十五六歲,小的也有八九歲了。這三個孩子正用一只簸箕往新墳上添土,墳堆上還冒著縷縷青煙。

        “阿干,阿道……”黃通破突然瞪大眼睛,叫了起來。他回頭看看老支書,見老支書正在打開掛包,從里面掏出一疊紙錢,還有糖果餅干,幾炷香。黃通破什么都明白了,他一把握住老支書的手,嘴唇動了動,沒能說出話來。

        “去吧,那是你的孩子。你老婆……沒能等到你回來,她去了?!?/p>

        黃通破聽了,咧了咧寬大的嘴唇,扁而大的鼻子一歪,嗷地一聲號哭起來。他從老支書手里接過祭物,向那座新墳跑去。孩子們看見他,一齊向他撲過來,父子四人哭做一堆。

        清明的雨細紛紛,涼凄凄的。路邊的野草和樹梢被雨點打得濕漉漉地低下了頭,像掛著淚。

        來到家門前時,黃通破看見柚子樹下有一個人影一閃,迅速靠近他的家門,那人的肩上背著一只鼓鼓的布袋子。只見他走近黃通破的家門口,很熟練地解開閂門的繩結,走進屋去。是左撇德。

        黃通破突然甩開老支書和孩子們,從身邊菜園的籬笆圍上拔出一根木樁,向家門沖去。

        “爹爹……”阿干阿道追了上去。

        “通破,別亂來!”張本善也追上去了。

        眨眼之間,黃通破已沖進家門,舉起那根木樁,大喝道:“左撇德,我跟你拼了!”

        左撇德把背上的布袋子放下,轉過身來,撲通一下跪到黃通破跟前:“通破阿公,我有罪,你打吧,打一頓也許心里會好受一些?!?/p>

        這時,三個孩子一齊撲到黃通破身上,拉手的拉手,拽腳的拽腳,勸道:“爹爹,你不能打他呀。媽死時,是他為媽媽置了棺木?!?/p>

        “他還經(jīng)常給我們送來吃的。要不是他,我們早就餓死了,也等不到你回來了……”

        黃通破的手顫抖了。舉起來的木樁“咣當”一聲落在地上。張本善見狀,禁不住落下淚來。他插到倆人中間,一手摟著黃通破,一手摟著左撇德,說:“都是因為窮,窮啊。順德,這個隊長你還是繼續(xù)干下去吧,把你的心思用在讓小村的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左撇德從地上站起來,撿起黃通破丟下的那根木樁遞給黃通破,說:“三年以后,我黃順德要是不能讓小村的人過上好日子,你們就用這木樁打我!”

        作者檔案

        零恩地:男,壯族,高中文化。廣西田陽縣人。1956年8月出生,當過兵,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曾在田陽縣文化館和玉鳳鄉(xiāng)政府工作。做過政府秘書、宣委。1983年開始嘗試詩文創(chuàng)作。發(fā)表過短篇小說《老道失算》《八年愛情的奇果》;中篇小說《最后的狩獵者》和報告文學《在神秘的王國里徒步》《糖酶合成之夢》《共和國裁軍之后》《微光》等約3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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