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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你拼了

        2012-04-29 00:00:00王宗坤
        陽光 2012年4期

        從醫(yī)院出來,天上飄起了小雨,密密的雨點兒貼在臉上使人有種舒服的涼爽。但我卻說什么也舒服不起來,我的心中充滿了悲憤。我老婆楊素華不聲不響地跟在身后,她顯然已經(jīng)感受到了我身上的火焰,不用回頭我也能想像得到她走路的那個熊樣,塌著腰低著頭,肥肥的屁股像被什么牽動著左右搖擺,腳脖子像墜了塊石頭似的永遠都抬不起來。都說仰頭老婆低頭漢是世界上最難纏的兩種人,但楊素華習慣于低頭,她卻是我生命中最難纏的女人。

        一輛面包車從身邊擦身而過,我感到了車身滑過我身體時所發(fā)出的風聲,司機探出頭來呵斥了一聲:“你活得不耐煩了?!边@時我才意識到我走到了馬路的中央,回身看了看楊素華,她仍然低著頭緊緊跟在我的身后,似乎我身上有根線牽著她,就像耍猴的牽著一只猴子;放羊的牽著一只羊一樣,看到她這樣我又一陣的心煩,我真的活得不耐煩了,有這樣的老婆我活得能耐煩嗎?!

        本來我們是興高采烈地到醫(yī)院做孕期檢查的,結(jié)果就查出楊素華的肚子里不是胎兒而是子宮肌瘤。你說這是什么事!我今年都四十二歲了,就是現(xiàn)在兒子出生我也不一定能等到他娶媳婦,何況兒子忽然變成了肌瘤,這我能受得了嗎?更何況還要花一大筆錢把肌瘤挖掉,我又上哪里去弄這些錢?

        回到那間租來的屋子,我就像虛脫了一樣摔倒在床上,真想就這樣睡過去永遠不要醒過來,但是越是想睡就越是睡不著。楊素華以為我睡著了,悄悄地打開了電視機,她居然還有心思看電視?那臺破爛不堪的電視里立刻發(fā)出了嗞嗞啦啦的聲響,盡管她把聲音調(diào)得很小我還是感到特別的刺耳,我猛然從床上坐起來,把楊素華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看著她那張不知所措的臉,我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再怎么著她也跟了我將近二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她已經(jīng)給我生了兩個孩子。

        我滿臉怒氣地把目光從楊素華的臉上轉(zhuǎn)向了電視機,今天它還算很給面子,畫面還清晰只是人扁了些,正在播放的是一部古裝的電視連續(xù)劇,里面出場的人物都寬袍大袖的,再加上整個畫面扁扁的,使他們看上去寬超過了長,挺滑稽的樣子。電視機是我花三十塊錢買的,那段時間,電視臺正在重播《西游記》的動畫片,康康天天吵著要看,我就找收舊電器的買了這臺電視機。剛開始的時候還行,雖然一打開有些重影,但很快就好了,過了一段時間,畫面就時出時不出的了,就是這樣的電視機,康康也看得非常仔細,有時看不到畫面就干脆坐在前面聽,問他看到了什么,他就說,孫悟空正在拿金箍棒向妖精頭上猛砸,這就是我聰明可愛的康康,誰能想到他竟然這么短命!

        我忘不了康康,所以費盡了心機再次申請下準生證,想讓楊素華給我再生個康康,為了將來的孩子像我的康康一樣聰明乖巧,我也像城里人一樣開始了希望工程,自己戒了煙酒,不時的讓楊素華喝牛奶,干那事的時候盡量把她的腿提起來。我把所聽到的學到的該做的都做了,我像小時候盼過年一樣盼著楊素華的肚子盡快鼓起來,終于等到了,我當時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流下了眼淚,我似乎看到了我的康康正向我跑來。誰知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從床上起來故意不看楊素華,我知道她正怯怯地看著我,這是她一貫的作風,自己找了事總是老實這么一小會兒,很快就會恢復本來的面目。我站在門口伸頭試了一下見雨停了,就準備出去工作。今天是星期天,公園里帶孩子出來玩兒的城里人一定很多,這樣賺錢的機會對我來說彌足珍貴。我回轉(zhuǎn)身對楊素華說,咱們得出去干活。

        楊素華看了看墻上的鐘說,這個時候公園里會有人嗎?

        今天是星期天。我煩躁地說。

        楊素華不再言語,開始收拾塑料盆和那些玩具魚。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忽然說,今天是星期天康麗怎么沒有回家?康麗是我的大女兒,正在讀高中,按照慣例每個星期都要回家。

        我在前面蹬著三輪車楊素華在后面扶著那四個大大的塑料盆來到東湖公園,公園里的人果然比平時多了不少,再加上剛剛下過一陣小雨,空氣中飄動著濕潤而溫馨的波紋,到處青翠欲滴,到處歡聲笑語。看著周圍的一切我的心情有些好轉(zhuǎn)起來,這世界雖然不屬于我,但我畢竟現(xiàn)在感受著它,別人的風景能給自己帶來愉悅,這不就像睡了別人的老婆一樣爽嗎!

        盡管我有了這樣的感覺,但我卻從來沒睡過別人的老婆,我所說的爽是從別人身上觀察到的,因為有人睡過我的老婆,也就是說有人給我戴過綠帽子,我從他身上體會到給別人戴綠帽子是一件很爽的事情。這事不說也罷,說起來真有些丟人,作為男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和楊素華把四個大塑料盆在公園的東廣場上擺好,從綠瑩瑩的湖水里提了幾桶水倒入塑料盆中,再把那些玩具魚分別撒入,然后打開隨身攜帶的小喇叭,《小貓釣魚》的樂曲立刻夸張地向四周彌漫開來,我和楊素華分別坐在塑料盆的兩旁,兩只眼睛來回巡視著,重點盯向大人手中的孩子。不大一會兒,就有孩子牽著家長的手好奇地圍上來,他們睜大了好奇的眼睛,把他們的小腦袋探過來,我看準了時機就開始大聲的吆喝:“小貓釣魚,快樂有趣,四元一次,時間不限,座位有限,欲釣從速。”

        我這么一吆喝,就有孩子開始拽住大人的手不讓再往前走了,有了第一個后面的孩子就都來了,四個大塑料盆前很快就坐滿了釣塑料魚的孩子。

        看著塑料盆周圍這些聚精會神垂釣的孩子們,我的心里很高興,我算了一下,每個塑料盆現(xiàn)在坐著三個孩子,四個盆就是十二個孩子,每人四元就是四十八元,也就是說一會兒的工夫我已經(jīng)到手四十八元了,這是過去賣菜一天的收入,照這樣下去我一個月就是兩千來塊,我能不高興嗎?我看了一下楊素華,見她還是那樣沒精打采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我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好心情像被子彈擊中的鳥一樣,吧嗒一下子跌落了。四十八元與挖出她肚子里的肌瘤的費用相差得太多了,就像一個開航空母艦的要和提半塊磚頭的發(fā)生戰(zhàn)爭一樣,那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何況,她的肚子已經(jīng)不等人了,總不能等著肌瘤把肚子撐破吧。我仰天長嘆了一聲,周圍幾個陪孩子釣魚的家長都回身莫名其妙地看我,他們不知道我為什么嘆氣,在他們眼里世界是這么的美好,有什么值得惆悵的?他們不知道我是個被生活擠壓得無路可逃的人,我們近在咫尺同樣是人,生活的感覺卻是不一樣的!

        我仰天長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起了死去一年多的兒子康康??悼稻褪菫榱讼胍∝堘烎~把性命丟掉的,一想到這事,我恨不得扇自己兩個嘴巴子,我為什么當時就那么混蛋不給康康那十塊錢讓他痛痛快快的把小貓釣魚買回來,不就是十塊錢嗎!十塊錢,不夠城里人的一包煙錢,不夠飯店里的一個菜錢,卻把我兒子的命給送掉了,看來窮人的命就是賤。

        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康康興高采烈地放學去菜市場找我們,那時我和楊素華還在西關市場上賣菜??悼祷貋砭驼吃谖疑砩?,開始觍著小臉兒逗我開心。人都說男孩和娘近,女孩和爹近,我的這兩個孩子都和我格外的親近,尤其是兒子康康,會說的第一個字就是“爸”,我記得他剛會走路的時候,我故意把他放在街上,康康一看爸爸不見了,就張著手四處喊“爸”,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那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過去想心里感到溫暖而現(xiàn)在是刀絞般疼痛。

        那個下午康康的嘴巴格外的甜,他從書包里掏出我頭天晚上給他做的笛子吹了一下,說,爸爸,今天同學們都問笛子是從哪里買的。我說,你告訴他們了嗎?康康神氣活現(xiàn)地說,我當然告訴他們了,我說這笛子是從富貴笛子公司買的,我爸爸就是那里的總經(jīng)理叫康富貴。

        我的康康從小說話就非常大氣,這一點兒也不隨我,四歲的時候我用自行車帶著他去他姥姥家,見其他小孩都是用摩托車帶來的,康康就把手指放在嘴里很艷羨的樣子,我看到他這樣在回去的路上就說,等有了錢爸爸也買輛摩托車??悼翟谇懊嫖蛔由献厣砜戳丝次艺f,那還不如買輛汽車呢!你說,這哪是四歲孩子說的話?也只有我的康康才能說出我這四十歲的男人連想也不敢想的話來。而現(xiàn)在又給我整出個富貴笛子公司來,我的兒子的志向該是多么的遠大。

        我當時就高興得把他抱了起來,康康見我高興,就趁機說,爸爸,給我十塊錢吧!

        我把康康放下來問,你要十塊錢干什么?

        康康說,我想買小貓釣魚。

        康康對小貓釣魚垂涎已久。小貓釣魚是一種小孩子們玩的玩具,就是在幾個小塑料魚的頭上釘上金屬釘子,然后在一個小塑料竿子上吊上一塊磁鐵,把那些小塑料魚粘上來。我問,為什么又想要小貓釣魚了?

        康康說,我們要進行釣魚比賽。

        我一聽他又是和那幾個瘋孩子一起玩兒,就改變了主意決定不給他買了,那幾個孩子是和我們住在一個大雜院里的,他們的父母也都是從鄉(xiāng)下上來做小買賣的,而且都沒有上學,整天就知道瘋跑著玩兒,很多壞習慣都學會了。那天我居然看到一個八歲的孩子抽煙,我能讓自己的孩子和他們攪在一起嗎?

        康康見我不說話了就知道我不同意,回身乞求般地看著楊素華,楊素華當然明白康康的意思,她不但沒有回應康康還搶白道,搞什么小貓釣魚比賽,還不抓緊回家做作業(yè)。

        康康失望了,眼睛里含著淚默默地轉(zhuǎn)身往家走,那一刻我心軟了,真想把錢給他,但我實在不愿意康康和那些壞孩子一起玩兒,我希望康康學好,能夠考上大學像城里人一樣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有一份體面的生活。想當初我之所以到城里來討生活也是為了康康,我不愿意他長大后和我一樣過現(xiàn)在這種豬狗不如的生活,康康當時是我全部的指望。最終我也沒有給康康錢,只是安慰他說,先回家做作業(yè)吧!晚上回去爸爸一起和你玩兒打靶。

        眼淚在康康的眼睛里繼續(xù)打著轉(zhuǎn)轉(zhuǎn),但沒有掉下來,康康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從來不無原則的給大人增加任何負擔。見我這樣說,他使勁點點頭就回家等著和我一塊兒玩兒打靶。打靶是我小時候經(jīng)常玩兒的游戲,就是把一塊石板豎起來,然后隔開一定的距離用石頭照準石板砸,誰把石板砸倒了誰就贏了。我讓康康來城里上學雖然接受的教育比鄉(xiāng)下好一些,但也使他失去了很多童年的樂趣,沒有廣闊的田野,沒有蟬鳴蟲叫,沒有透亮的月光,這樣的童年是不完整的。我一直認為城市里孩子的童年是有欠缺的,但他們有動畫片,有制作得越來越精巧的玩具,有越來越新穎的兒童食品。可我的康康有什么呢?所以我在收工以后就盡可能地跟他玩兒,我希望康康的童年也同樣充滿歡樂。

        晚上,我們收攤回去沒有見到康康,桌上放著已經(jīng)做好的作業(yè),鍋里是他給我們蒸好的米飯。在康康七歲的時候楊素華就教會了他蒸飯,但一直不讓他炒菜,一個是擔心不安全,另一個是因為我們是賣菜的,我們晚上吃的菜都是白天賣不出去的,這要等收攤后才能知道。一開始我們以為康康很快就回來,但天已經(jīng)黑透了還不見康康的影子,這下,我們才有些著慌。趕緊問了一下院里的那幾個孩子,他們嘟著嘴不敢說,我有了更不好的感覺,最終在我的連哄帶嚇下他們才囁嚅地說,康康掉進水里了。我眼前一黑,就栽倒了。

        我把康康冰涼的身體橫放在自己的背上要把他肚子里的水控出來,我有個堂哥小時候溺水后就是這樣放在牛背上被控過來的。但我的康康在我的背上卻一直沒有動靜,天亮了,有人要把康康從我的背上抱下來,我堅決不讓,我想一直這樣馱著我的康康,我不相信懂事的康康會不知道爸爸在馱著他,他會醒來的,他不會舍棄我的。

        但康康最終沒有醒來,我的世界坍塌了。我把康康緊緊抱在懷里,把他那青紫的臉蛋兒貼在我粗皺的臉上,我感到了康康臉上的細膩,擔心扎疼了孩子又輕輕把他平放在懷里。我的兒子只有九歲,卻再也感受不到這個世界了,我知道在這短短的九年的歲月中,他的整個的生活場景都是我給予他的,我給予他這些是為了將來他能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可現(xiàn)在他卻永遠的體會不到創(chuàng)造的快感了,他得到的只是蒼白、貧乏和無趣。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我的康康,你知道爸爸是多么愛你嗎!

        事后,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悼底罱K沒有經(jīng)得起比賽的誘惑,與那幾個孩子一塊兒來到一個水塘邊,但康康沒有小貓釣魚的玩具,其他孩子們就笑話他,其中一個孩子給他出了主意說你要下到水塘里撈一條真正的魚上來,你就是今天的冠軍??悼凳莻€好強的孩子,聽了這樣的話就準備試試,一開始先在水塘邊上捉那些游在淺水里的小魚,沒想到一下就滑了下去。

        康康走了以后我就不再賣菜,整天找些小塑料玩具自己做小貓釣魚,后來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那天楊素華光蒸了點兒白飯,我就滿屋子里找鹽,結(jié)果家里連鹽都沒錢買了,我才意識到這樣下去我們會被餓死的,餓死我和楊素華都無所謂,關鍵是我們還有一個孩子康麗。

        后來我就琢磨再干點兒什么,見家里堆了這么多自己做的小塑料魚,就想到我的康康喜歡的東西肯定很多的孩子都喜歡,開始在馬路邊上擺攤試了一下,果然很受歡迎,就把這生意做到了公園里,沒想到生意很好,尤其是休息日座位簡直供不應求。這多虧了康康,他留給我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這個星期康麗沒有回家我一直有些不放心。女孩大了比小時候更麻煩,尤其是她在一所新建的普通高中里情況就更加復雜一些。

        當初康麗考上了市里的一中,一中是這個地區(qū)首屈一指的重點中學,考上這個學校就等于一只腳邁進了大學,很多家長都拿錢往里擠,而我的女兒居然不費吹灰之力考上了,這真給我爭了光。這時一所普通高中的校長找到了康麗,說是如果上他們學校不但學雜費全免每個月還能貼補二百元的生活費,回來康麗就和我說了,當時我聽了堅決不同意,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學校怎樣,但我知道一個理兒就是倒貼的沒好貨。我說完了,康麗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問她你怎么不說話了?她抬頭看了看我說,爸爸,我想上這所學校。我有些生氣地問為什么?康麗說,你算一下,我要上重點中學三年的費用最少得接近三萬,這對咱們家來說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如果我去了那所高中就可以為咱們家省下這些錢,何況上了高中學習全在個人,學校所起的作用就不大了,再好的學校個人不努力也照樣考不上大學。

        我被康麗說動了,三萬這個數(shù)字太大了,想起來我就有些害怕。我是一個賣菜的竟然不如我女兒算賬算得明白,實際上,我不是不會算是不敢算,怕一算嚇著自己也嚇著孩子,可她幫我把賬算明白了,我還能有什么話說呢?

        星期一晚上我來到康麗的學校,教室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我就來到她的宿舍,看門的老太太問我是干什么的是康麗什么人,我一一地回答了,老太太似乎還有些不大放心地用狐疑的目光看著我。對老太太的這種態(tài)度,我非但沒有生氣心里還非常高興,對女生宿舍管理得這樣嚴格說明這是個負責任的學校,家長把孩子交給這樣的學校應該放心。

        我覺得我應該進去了,老太太卻說,天這么晚了,你要沒有什么事就別進去了,都是些女孩子又是夏天不方便的,下次再想見閨女就早來。我一聽老太太說的也有些道理,這個時間應該是她們洗刷的時間,我一個大老爺們兒這時候進去確實不大好,看到學校的管理這樣規(guī)范也就放心了。

        這個雙休日我賺了二百多,星期天晚上我的心情很好,吃飯的時候自己想喝點小酒,但看了看楊素華的肚子還是忍住了。心情好吃飯也多,但楊素華卻早早地吃完了,我就問她為什么吃這么少?楊素華說,少吃點兒,肚子里的瘤子就長得慢一些。我有些不屑地說,這一點兒管事嗎?

        楊素華說,我要是一點兒不吃,瘤子保證也就沒有了。

        我說,你要是一點兒不吃,你也就餓死了。

        餓死不正合了你的心意?你不正盼著我死嗎!后面這句話楊素華說得很快。

        我聽出了楊素華對我的怨氣,她嫌我不趕快送她去醫(yī)院動手術,可我哪來的錢呢?城里的幾個親戚都借遍了,到現(xiàn)在還有幾千塊錢沒有還人家,老家的人更甭說了,他們有的比我們混得還窮,再說了,我們現(xiàn)在在城里,甭管是干什么他們就認為是混外,混外在我們那里就是混闊了,哪有闊人向窮人借錢的道理,就是窮人肯借闊人也丟不起這個人呀!她以為我心里不著急,我能不著急嗎?有楊素華在我孬好還有個媳婦康麗還有個媽,她要是沒了,我就什么也沒了。

        第二天一早我剛來到公園張開攤子就看到走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他們過來先問誰是攤主,見我站了起來就又問道,你有手續(xù)嗎?

        我竭力裝出輕松的樣子說,出來玩兒也要手續(xù),你們管得也忒寬了吧。

        你是出來玩兒的嗎?其中的一個高個兒質(zhì)問我。

        是出來玩兒的,當然他們給倆錢更好。我肯定地回答。

        我之所以這么鎮(zhèn)定是前幾年賣菜練出來的膽子,那時候整天被什么市容工商之類的人攆著跑,有時讓他們逮住了也得力爭。這個社會就是弱肉強食,你越弱他們就越欺負你,他們?yōu)槭裁磳ξ覀冞@些小商小販這么下力氣,就是因為在我們身上才能顯出他們的威風來。社會有那么多的貪官污吏;有那么多的市霸街霸他們抓過幾個?有一次我見到一個副市長來市場上搞調(diào)研,一個公安見了這個副市長又是敬禮又是鞠躬的裝得像孫子,但不久我就從電視上看到這個副市長被警察抓起來了。貪官不抓起來也是貪官,你在他們面前裝孫子,在我們面前就成了太爺了,雖然我們沒有什么位置,但說什么也比貪官干凈吧?

        高個兒的見我態(tài)度不好就粗聲大氣地說,你知道你違法了嗎?

        我違的什么法?我繼續(xù)不吃他那一套。

        占道經(jīng)營,無照經(jīng)營就是違法。

        我占的什么道,我和孩子們一起玩兒小貓釣魚該發(fā)什么執(zhí)照恐怕你也不知道吧?

        他們被我問住了,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頓了一下,小個兒的說,不管怎么說你是違法了,先沒收經(jīng)營工具再到所里接受處罰。說著就招呼來輛三輪車,來了幾個人就往車上裝塑料盆,本來我想阻止他們,但看那陣勢知道自己一個人對付不了,就只好眼睜睜看他們把東西都拉走了。

        我知道一旦被這些鬼子盯上就再也不能繼續(xù)這種營生了,又一條賺錢的路被堵上了,不應該是賺錢的路,我還沒有上升到賺錢的層次,進城后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活著,維持一種正常的生存狀態(tài),說正常的生存狀態(tài)也不對,應該是基本的,我已記不清這是到城里來走過的第幾條路,反正我感覺自己在城市里就像蒼蠅一樣蟄伏在陰暗腐臭的角落里,一次次撲向潔凈的光明但每一次都遍體鱗傷的被放逐。蒼蠅給人們帶來的是厭惡,我給城市帶來的是累贅,城市里沒有我們的位置,我們的到來就像楊素華肚子里的瘤子一樣不受歡迎。

        斷了來錢的路子,現(xiàn)在面臨著不僅僅是吃飯問題,目前最重要的還是楊素華肚子里的瘤子。所有的盤算都落了空,現(xiàn)在我真是一籌莫展了,回到家里我又一頭栽倒在床上,這種排解方式是目前我唯一可用的了。過去,有個過不去的坎兒我總是弄點兒小酒喝喝,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有時候會飄飄欲仙脫離了這個烏七八糟的世界,盡管我會再摔回來,但那片刻的感覺也足以讓我回味良久。喝酒總是費錢,而錢是我的命根子,喝酒就是在糟蹋自己的命根子,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就把借酒消愁改成了上床嘆氣,我現(xiàn)在只能以最小的成本來維持一個活物的基本日常所需。

        光嘆氣是不會把楊素華肚子里的瘤子嘆掉的,現(xiàn)在的問題是想辦法弄到錢,但是除了借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我的腦子在急速地轉(zhuǎn)著,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在不斷否定的過程中馬子在我的腦海中定格了,但我實在不愿意想起他,看來現(xiàn)在不想也不行了;不說他也不行了,他就是給我戴了綠帽子的那個人。

        說起來我還有恩于馬子,但這個王八蛋居然睡了我的老婆,這真是以德報怨。

        馬子是因為在村里點了支書的大門撇下家里的老婆被迫跑出來的,剛來到城里的時候他就像通緝犯一樣到處東躲西藏,后來見支書不再派人找他了就出來賣菜,由于他是初來乍到,就被同行所不容,尤其是一些地下的市場上。所謂的地下市場就是沒有被工商所認可的,城里人懶,他們一般買菜都圖個方便,在小區(qū)比較集中的地方或者是重要的街口就自發(fā)地形成了菜市場,這樣的市場雖然沒有穿制服的來收費但隨時會被他們沖散,所以一般有經(jīng)驗的就不把菜從車子上拿下來,而且賣菜的位置一般選在中間,這樣無論穿制服的從哪個路口沖過來都便于夾起秤桿逃跑。這樣的賣菜方式每天都像打游擊一樣,雖然利潤大也很刺激但風險也大,所以收入有些不穩(wěn)定,很多在好地段固定下來的就不愿意冒這個風險,這樣的市場上一般都是些剛進城的新手。

        馬子一開始就在這樣的市場上賣菜,由于沒有人引導總是被穿制服的逮住,每次逮住他三輪車里的土豆、甘藍、冬瓜就像皮球一樣滿地滾。馬子賣菜沒經(jīng)驗,賣不動其他的只能選擇這些不用保鮮的,頭天賣不了第二天可以接著再賣。周圍的人就給了他個歇后語叫馬子賣菜——滾蛋。后來馬子就不得不頻頻的換市場,由通緝犯變成了流竄犯。

        最后馬子在我們西關市場落住腳是我從中幫的忙。我旁邊一個賣菜的轉(zhuǎn)行炸油條去了,就把攤位空了出來,本來像這樣的情況那個攤位就被左鄰右舍給蠶食了,我原來也正有這個打算,但看到馬子整天用個破尼龍袋子兜著他那點兒可憐的菜這邊站站那邊蹲蹲的,心里就有些不得勁兒,想到自己剛進城時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每天找張破火車票鉆到候車室的連椅上睡。這個社會真正同情窮人的還是窮人,只是有時候窮人自身都難保就沒有多余的光亮給別人了。

        馬子就在我旁邊的攤位開始賣菜,由于離得近,我一邊賣菜一邊傳授了他很多的賣菜技巧。馬子聰明伶俐悟性很高,一經(jīng)點撥立刻變成了行家里手,再加上他非常的活躍,經(jīng)常開些有趣的玩笑,在市場上很快就有了很好的人緣。

        說實話一開始我也有些喜歡馬子這個小伙子,小伙子挺看眼神兒的,我們兩個攤挨著賣菜,遇到挑剔的顧客他總是幫著說話,有時候我們有同樣的菜他總是把機會讓給我,很多次都讓我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在去批發(fā)市場批菜的時候我就盡量地避開他經(jīng)常批的那幾樣菜,這樣我們共同賣起來就可以互補一下。但我很快就感到有些不對味了,這個不對味就發(fā)生在楊素華身上。

        感覺他們兩個有事是在一個月以后,楊素華過去不愿意一個人在家,她愿意和我去菜市場上守攤,但這段時間總是借故不去市場,每當楊素華不去市場的時候,馬子總是想出理由讓我一個人看攤子,他要離開一兩個小時,回來后則紅光滿面的輕松了不少,好像卸去了千斤重的負擔,而且看我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后來我就有了某種感覺,在一次馬子借故出去不久,我就讓其他人代管一下攤子悄悄地回了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還暗暗的禱告千萬不要出現(xiàn)那樣的場面,但老天就是不開眼,我推門的時候,馬子正在楊素華身上動作,馬子動的幅度很大一上一下的就像推一個沉重的磨盤。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片刻我就回過神兒來了,猛地抓起門后的棍子照著馬子的后背就是一下。馬子一下子蹦起來,褲子褪到了腳脖子上,人立在了我的對面,那陽物仍然直直的昂著,我一陣的眩暈回身找菜刀,我要把他那給我?guī)韾u辱的東西割掉。

        馬子驚恐地看著我一下就跪了下來,嘴里康哥康哥地叫著,這時楊素華也從床上起來跪倒在我的面前。我沒有找到菜刀,繼續(xù)揮舞著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打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后來我就累了坍塌般的跌坐在地上。

        他們?nèi)匀灰粍右膊粍拥毓蛟谖业拿媲埃吹剿麄冞@個樣子我的血又開始往上撞,猛地站起來說,這個樣子是要我成全你們嗎?好!我現(xiàn)在就成全你們,讓你們一起下地獄。我回身繼續(xù)找菜刀,楊素華跪著爬過來抱住我的腿說,富貴,你就饒了我這一次吧,想想咱們的康康和麗麗。

        楊素華的話一下就擊中了我,我瞬間就清醒了許多,我要真殺了他們,我肯定也活不成了,我的兩個孩子該怎么辦?馬子也爬過來說,康哥,千錯萬錯都是兄弟的錯,老婆不在身邊,我是實在忍不住了,去洗腳房夜總會什么的咱又沒那個錢。我和嫂子實在沒什么!是兄弟犯賤兄弟混蛋。說著就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子。

        這個混蛋睡了我老婆居然還說沒什么,我又一陣的氣憤,但看到馬子的臉上已被自己扇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就沒有力氣再動手打他了。

        此后,馬子離開了西關市場,后來聽說他不再賣菜了,在服裝批發(fā)市場上盤下一個門頭專門賣鞋。

        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不去找馬子,他睡了我老婆本來就看輕了我,我再找他去借錢不是讓他更加的輕視我嗎!如果不借錢就只能自己找來錢的路子了,這幾天我就整天在大街上游逛,希望能找到適合自己干的營生。

        幾天轉(zhuǎn)下來我是毫無收獲,看世面上真沒有漏了的營生,我也去了幾個建筑工地,但人家知道我沒有什么手藝只能給我小工的錢,就這錢還得年底才能給,到了年底恐怕楊素華的肚子早就被瘤子撐成漏斗了。我也想到了收破爛,但沒想到這個行業(yè)也成了壟斷行業(yè),一到天黑每個垃圾站前立刻冒出幾個收破爛的,把那僅存的可以再利用的東西立刻化解掉,就像蠶吃老食一樣急促而徹底,外人根本就插不進去。

        這天我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康麗回來了,康麗看到我沒有表現(xiàn)出原來那樣的親熱,正好我的情緒也不高就沒有說幾句話。吃飯的時候,康麗忽然抬頭問我,為什么不趕快給我媽媽去醫(yī)院做手術?

        我沒想到康麗會這樣問,就說,你只管上你的學這樣的事情少管。

        她是我媽媽我不管行嗎?康麗的聲音里明顯有質(zhì)問我的意思,好像是我故意不給她媽媽治病一樣。我一下就火了,說,你管,你能管得了嗎!她是你媽媽還是我老婆呢!我用不著你對我指手畫腳的。

        康麗看我生氣了并沒有軟下來,說,我沒有弟弟了再也不能沒有媽媽了。說罷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

        看到孩子這樣我心里一陣的心酸,楊素華畢竟是孩子的媽,孩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孩子和她的血脈關系是永恒的,我和孩子之間的血脈關系也是永恒的,我們之間除了法律賦予的責任之外,當然還有永遠也割舍不斷的親情,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有病得不到治療??悼禌]有了,這個家已經(jīng)不像個家了,如果楊素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和麗麗還有什么過頭?

        我硬著頭皮找到了馬子,馬子正在一堆皮鞋盒子前摁計算器,看到我顯出非常意外的樣子,但他很快就換了一副笑臉,是康哥,快進來,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也努力想笑一下但最終沒有笑出來,進到里面才看到,門臉挺大的,柜臺里還有兩個穿著一樣服裝的姑娘在清點那些裝鞋的盒子。

        馬子給我找了座位坐下又招呼一個小姑娘倒水,這才說道,康哥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看馬子態(tài)度還算好我稍微放松了些,就把想借錢的事說了,但我沒有說給楊素華看病只說是急用。

        馬子聽我說完,沉吟了一會兒,說,按說老大哥張開嘴了,我應該連個哏兒也不打就把錢拿出來,但你來得真不湊巧,我剛進了一批貨,能不能等幾天?說著他順手指了指身后的那些鞋盒子。

        我一聽站起身就準備走,這是我事先盤算好了的,這樣我可以少受些屈辱。

        馬子急忙站起來說,我說等幾天又沒說不借,你要真急用咱也可以想想其他辦法嘛!

        我回身看了一下馬子,見他也正認真的看著我,就又重新坐了下來。

        馬子扔過來一支煙,我伸手接了,在往嘴上放的時候看了一下過濾嘴下面的字是紅塔山,馬子這個王八蛋真的是混闊了。

        馬子濃濃的吐出了一口煙霧,煙霧彌漫在他的臉上,使整個臉部看起來半陰半陽的,煙霧散去馬子看著我說,康哥,還在賣菜?

        我說早就不賣了。馬子立刻附和著說,就是,就應該這樣,賣菜是最費力不討好的營生,早早起來批菜然后在市場上干熬,菜賣不出去還會爛在手里,現(xiàn)在只有最無能的人才去賣菜。

        馬子的話是對的,賣菜確實只有最無能的人才去干,我一直認為自己進了城之后就是最無能的人,但是現(xiàn)在就是賣菜我也干不了了,所以我就成了最最無能的人。馬子似乎捕捉到了我臉上的變化,就又問,不賣菜了就沒做點兒其他生意?

        現(xiàn)在還有漏掉的生意嗎?我反問馬子。我忽然覺得在他面前沒有什么抬不起頭來的,是他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我為什么還要在他面前矮三分呢?

        馬子說,是??!是沒有漏掉的生意了。說著他笑了一下,然后說,看來,康哥是還沒有找到發(fā)財?shù)纳狻?/p>

        不發(fā)財?shù)纳馕乙矝]有找到。我干脆放開了說。

        馬子猛吸了一口煙,沉吟了一會兒說,看到我新近的貨了嗎?我最近在精品城開了家名鞋店,再加上現(xiàn)在這個門頭,我實在是忙不過來了,康哥如果不嫌棄就過來幫幫我,活兒也不累,就是幫我運運貨,工資暫定每個月一千,根據(jù)效益咱們再適當發(fā)點兒獎金,知道你現(xiàn)在用錢,我先預付你兩個月,你看行嗎?

        我心中一亮,沒有想到馬子會說出這番話來,而且措辭還這么客氣,這真是天上掉餡餅,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也難找。反正他已經(jīng)見識了我最不堪的一面,在他面前我也就沒有了什么顧忌,我毫不掩飾地說,竟然有這樣的好事。

        馬子認真地看著我說,只要你愿意。

        我當然愿意了,當時我就和馬子把這事敲定了,馬子接著招呼一個叫茼蒿的姑娘過來,茼蒿長得白白胖胖的,聽到馬子喊她慢騰騰地從貨架上下來。茼蒿打開抽屜數(shù)出了兩千塊錢遞給我說,你數(shù)一下,然后給我打個收條。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錢接了過來,見我拿著錢躊躇,茼蒿對我笑了一下說,你還是數(shù)一下吧,當面數(shù)錢不薄人。

        我只好佯裝沉著地開始數(shù)錢,但誰都看得出我數(shù)錢的手在發(fā)抖。見我數(shù)完了茼蒿笑瞇瞇地說,錢對嗎?我說對,說這話時我還沒有從數(shù)錢的快感中掙脫出來。

        那,你就給我打個收條吧!茼蒿依然笑瞇瞇的。我發(fā)現(xiàn)茼蒿雖然一笑就找不到眼睛但長得還是很好看的。

        怎么打?我問。

        你就寫今收到馬子鞋城預付工資兩千元整就行了。茼蒿說著就把紙和筆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費了好大勁才把收條寫完,茼蒿粗粗看了一下,然后說了聲“行了”,就把它對折起來鎖在了抽屜里。

        從馬子鞋城出來,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敞亮,自己也能領工資了,這該是多大的飛躍!在我心中工資兩個字從小就是神秘和遙不可及的。

        回到家里見楊素華正蹲在電視機前看電視,見我回來眼皮都沒有抬眼睛仍然死死盯著屏幕那些閃動著的小雪花。我上前關了電視說,看這樣受罪的電視還不如聽收音機。楊素華白了我一眼不屑地說,不看這樣的電視你去買好的。我沒有在乎她的態(tài)度,很痛快地說,快了,就快有了,面包會有的。

        你就做夢吧!還面包會有的?這就快連飯都吃不上了。楊素華雖然這樣說還是起來做飯去了。

        不知為什么我不想告訴楊素華我去找了馬子,所以我只能壓抑自己的興奮,但這種壓抑也是讓人感到愉悅的。

        這個晚上,我和楊素華做了一次好久都沒有做的那事,楊素華一開始還不配合,但到后來就緊緊纏上來了,剛做起來的時候我小心翼翼的擔心她肚子里的瘤子,很快我就放縱起來,并且從心底浮起一種發(fā)狠的感覺,好像內(nèi)心懷有深仇大恨似的,我咬著牙猛烈往前推著楊素華,手指緊緊地摳著她的肩頭,恨不得穿透她的身體。

        說實話一開始看到馬子混得這樣好我心里確實泛起了一種復雜的感覺,他進城的城齡不如我長而且基礎也不如我,憑什么就混得比我好?但很快我的心里也就平衡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混好的效應也輻射到了我,更重要的是這么多年來我已習慣于羨慕別人,這種羨慕只是一種純粹的羨慕,在某種程度上說這種遙不可及的羨慕也麻木了我自己。

        我上班的第二天馬子在精品城的名鞋店就開業(yè)了。當時開業(yè)的場面非常的火爆,放了很長時間的鞭炮和禮花,還請來了樂隊在門口搭的臺子上連滾帶唱的咋呼,居然還有一個電視臺的記者。這樣的陣勢自然就吸引了很多的看客,馬子借機在高音喇叭里大聲地吆喝,并推出了一系列的優(yōu)惠活動,這一天貨賣得很快,僅上午一會兒的工夫我就運了七八次貨。

        到了下午顧客少了,馬子就和茼蒿在貨架后面數(shù)錢,數(shù)著數(shù)著我就感覺不對勁了,先是忽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接著是一個什么重重的東西摔在了床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然后就是馬子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喘氣聲小了一種被壓抑了的呻吟聲又浮上來了。我忽然明白了他們在干什么,他們是在用這種方式慶祝成功,馬子這狗日的也忒猖狂了,大天白日的就敢這樣干人家小姑娘,連我都感到害臊,更何況你還是個有老婆的人!

        馬子鞋城不但零售還向其他的攤位批發(fā),給馬子進貨的是一個瘦瘦的南方人叫何苗,何苗說話極快而且極能說,似乎他的舌頭后面安裝了一臺大功率的發(fā)動機,以保證他的舌頭高速運轉(zhuǎn)。何苗給馬子單線進貨,馬子是何苗在這個城市里的總代理,而且何苗的貨非常的全也非常的雜適合很多階層,有了這種保障馬子的生意就很好,自然我們就很忙,茼蒿除了兼著出納以外還和一個姓向的小姑娘站柜臺賣鞋,馬子整天騎著摩托車往外跑聯(lián)系業(yè)務,聯(lián)系好了我就蹬著三輪車給客戶裝貨送貨。我每天都蹬著三輪車城東城西的躥,有時候一天要跑幾十趟,把屁股磨得生疼不能坐著蹬三輪只能用兩根腿撐著,雖然這樣但我心里還是感到很高興,畢竟自己有了著落,挖去楊素華肚子里瘤子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了。

        但是這樣的好日子并沒有過多長時間。先是茼蒿忽然失蹤了,馬子這天騎著摩托車在城里拼了命地找茼蒿,把茼蒿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也沒有她的影子,到了下午馬子忽然有些驚醒了,接著就去銀行查自己的賬號,發(fā)現(xiàn)賬號上的錢已經(jīng)不翼而飛,再去自己幾個大的客戶那里問,他們一致說貨款已被茼蒿昨天收走了說是要急用。

        回到店里馬子一下子就癱在沙發(fā)上,像失去知覺一樣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又像遭到了電擊一樣猛的躥起來,拿出自己的手機照著一組數(shù)字可勁的按下去,按完了馬子屏住呼吸等到通話音的響起,傳來的卻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您稍后再撥……”馬子拿手機的手似乎失去了支撐一下子甩了下來,手機也從手中脫落呱嗒掉在了鋪著瓷磚的地面上,那手機里的聲音也戛然而止,馬子怔怔地站著,瞬間整個人也似乎失去筋骨似的緩緩的往下倒。看到馬子這樣我心中一陣的難受,就快步地撲上去把馬子緊緊的拖住了。

        馬子幾乎是一下子栽倒在我身上的,他似乎渾身沒有了一絲力氣,全身的重量傾斜著壓在我身上,我知道他累了就竭力支撐著他,開始他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聲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道,是南蠻子和那個小婊子合伙騙了我,他們卷走了我所有的錢,全完了,康哥,我全完了,他們不得好死……

        我的肩頭被馬子的眼淚打濕了,果然那個油嘴滑舌的何苗是幕后主使,從一開始我就感覺茼蒿自己是干不來這事的,一她沒有這個膽子二她沒有途徑,而何苗把這兩樣都能給她,有了這兩樣他們里應外合極其巧妙地把馬子顛覆了。馬子以為把茼蒿睡了人家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他,實際上這絕對是個錯誤感覺,女人有時候比男人復雜得多,她雖然接受了你的一部分但排斥的卻是你整個人。要不三十六計中怎么會有個美人計?女人心中有了目標,就會把性和真情分得很開。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馬子,不但自己的情人被拐走了而且還損失了這么多的錢,真正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但我覺得應該可以找到何苗。就說,我們可以找到何苗。

        馬子把腦袋從我的肩頭上拿下來說,怎么找?所有的貨都是從火車上托運來的,發(fā)貨的地址還不是隨便寫,他說他是浙江諸暨的,但去年我們一塊兒到了杭州,我提出要去他的家鄉(xiāng)看看,他當時表現(xiàn)得很高興,拿出電話嗚里哇啦地打了一通,完了對我說,真不巧他的家人都去桂林旅游了,沒個十天半月回不來,當時我就信了,現(xiàn)在想起來,從一開始他就是在騙我。

        那我們可以找找這些皮鞋生產(chǎn)廠家,他既然代理人家的貨,廠家肯定知道他的底細。我有些緊追不舍地說。

        馬子見我這樣說忽然又把頭低下了。

        這時,店鋪外停下了一輛工商執(zhí)法車,車一停穩(wěn)就從上面跳下四五個穿制服的人,他們一進來就旁若無人的直奔貨架,他們把貨架上的皮鞋一雙雙的擺到柜臺上,然后拿著放大鏡仔細辨認,很快就得出了結(jié)論,所有的皮鞋都是假貨。

        一個粗壯的工商人員來到我們面前問,誰是馬東海。

        我!馬子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

        有人舉報你銷售假皮鞋,我們已經(jīng)查實,聽說你還有一個門頭,帶我們?nèi)タ纯窗桑?/p>

        馬子一聲不吭轉(zhuǎn)頭向門口的那輛執(zhí)法車走去,粗壯的工商人員回身安排了幾句接著也跟了出來。臨出門他似乎才忽然看到了我,回身問,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我是給馬子鞋店打工的,他再次打量了我一下說,這里暫時沒有你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我一看他們的表情都像死了爹一樣,知道和他們交涉是沒有好結(jié)果的,就只好出來了。

        我的美夢再一次破滅了。這次我沒有回家栽倒在床上嘆氣,由于在馬子那里我干的非常順心,心情也好了很多,自然回家也有了笑臉,我的這種情緒直接影響了楊素華,所以我不想再給她帶來什么負擔。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最明顯的感覺是覺得應該對楊素華好一點兒,肚子里長瘤子不是她的過錯,她也希望自己再能生出個健康聰明的康康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楊素華,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楊素華嫁給我就一直吃苦受累,說起來是我沒有本事讓她過上好日子。這樣一想就覺得她實際上是很抱屈的。

        這幾天我裝著去上班的樣子天天去馬子鞋城看看,我想見到馬子,我也不知道那天馬子有沒有脫身,我給馬子打了幾次手機都沒有打通,后來我才想起馬子的手機當天就摔壞了。第二天我就看到馬子名鞋店被貼上了封條,我看到鋁合金防盜門上那兩個斜插的字條,想到開業(yè)那天的熱鬧,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見到馬子是在五天以后,雖然沒什么工作可干,我還是天天按時在馬子鞋店門口轉(zhuǎn)悠,我堅信馬子總會出現(xiàn)的,他應該和他的鞋店之間有割舍不斷的東西。這天天色已有些暗了,但城市的路燈還沒有亮起來,我有些沮喪地從鞋店門前的臺階上站起來準備回家,這時就看到對面的街口有個人影一閃,我的眼前一亮,急忙追了過去,走近了一看果然就是馬子。

        幾天的時間馬子瘦了很多,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話都救不了馬子,所以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吭哧了老半天最后把早已準備好的那兩千塊錢拿了出來,馬子看到我掏出了一沓錢非常吃驚,我趕忙解釋說,這是你預付我的工資,我只在你這里干了二十來天,拿你這些錢是不合適的,何況你現(xiàn)在是在最困難時期,我知道自己也幫不上你什么忙,我只有這樣了。

        說完這番話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心里塌實了許多。馬子好長時間沒有動靜,但我能感覺到他好像非常激動,他的這種情緒深深的感染了我,我感覺自己的心忽然和馬子貼得是這么近。

        康哥,馬子終于說話了,我聽得出馬子的聲音有些顫抖,康哥,我對不住你!

        千萬別這樣說,你沒有什么對不住我的。我說。

        我當初不該和嫂子那樣,我真是狼心狗肺!馬子的淚下來了。

        我也想哭卻沒有哭出來。別說這些了,都過去了。我想安慰馬子順手把錢往他的手里塞。

        馬子擺著手不肯接說,康哥,這個錢我是不能要的,這是你的勞動所得。

        我說,我沒有勞動這么多。

        馬子說,康哥,你就給我個機會彌補一下過去的錯誤吧,我心里會好受些。

        我說,你現(xiàn)在正是用錢的時候,等你有了錢再彌補好不好?馬子還在猶豫,后來見我可勁的往他手里塞就接了過去。

        見馬子終于把錢拿了起來,我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接著就慶幸當初幸虧沒有動這個錢,這不是我有先見之明,是這些錢給楊素華割瘤子根本就不夠,原來我想在馬子這里干他一個月倆月的就再和馬子預支幾個月的工資,加上這兩千給楊素華動手術的錢就夠了,所以就把這錢悄悄的存了起來。從馬子出事的那天起我就想把這個錢退給他,我知道到了現(xiàn)在馬子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當然我也沒錢,但我一直沒錢,我已習慣了這種生活,所以沒錢對我來說正常,有錢反而不正常了。馬子就不同了,他過了幾天有錢的日子抽了幾天紅塔山,再讓他回頭抽旱煙他會不適應的,所以馬子應該比我更需要錢。

        馬子把錢裝起來說,康哥,這錢我聽你的拿了,但你也得答應我個條件。我問什么條件?他說你跟我走。說著就往前走,我疑惑地跟在他身后,來到一個居民樓下的儲藏室,馬子打開儲藏室的門推出了他那輛摩托車說,這車我已經(jīng)用不著了,你把它騎走吧。我說你怎么用不著!還能就此不活了!再說我也不會騎。馬子說,我很快就離開這個城市了,離開這里摩托車也沒有用了。

        聽了馬子的話我一下子警覺起來,連忙問道,你要去哪里?馬子咬了一下牙說,我要去找那對狗男女,追回屬于我的東西,他們欺人太甚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欺騙了我拐走了我的錢還舉報了我,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我心中一驚說,你不說沒有線索可找嗎?馬子說,是沒有線索,但從一開始我就與這個南蠻子合謀賣假鞋,雖然不清楚南蠻子的底細,我卻知道所有的假鞋都來自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上的人肯定知道他的底細。我說你有多大把握?馬子說,就是沒有把握我也要搏一搏,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本來我想勸馬子干脆回鄉(xiāng)下繼續(xù)過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但我最終沒有張開嘴,我知道我們這些離開土地的人都是買的單程票,出來了就是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就再也不想承受土地那種沉重了。

        摩托車有八成新,我不想接受這么貴重的東西,馬子急了順手就把那兩千塊錢甩了出來,我一看這樣只好說,我就先給你保存著,你什么時候回來我隨時把它還給你。馬子說這樣也行。接著他就開始教我怎么騎,我一會就學會了,原來騎摩托車這么簡單!

        我和馬子告別騎著摩托車來到街上,街上像過去一樣熱鬧,城市的街道似乎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橘紅色的路燈光把熙熙攘攘的人流都涂成了一種顏色,我在這種假象下游動,心中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城市伸出她那長長的手臂給我們營造了很多的夢想,這些夢想像飄升的氣球一樣浮動在我們的上空,就在我們伸手摟抱這些夢想的時候,她卻又伸出手指把這些氣球無情的捏碎了。我們每天都在這些夢想的碎片下哭泣,但正是這些碎片又反饋給我們一種本能的力量。

        現(xiàn)在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就是把自己在鄉(xiāng)下的三間房子賣掉。房子是十年前建的瓦房,這樣的房子在農(nóng)村早就不時興了,從房子的價值看它幾乎值不了幾個錢,但這所房子的位置正處在街口上,就在我要來城里謀生的時候,紅生曾經(jīng)找到我提出要出五千塊錢買我的房子,我當時連想也沒想就回絕了。當時紅生剛干上我們村的支書,看到我這么不給他面子心中老大不痛快。在康康走了后,我們?nèi)マk準生證要紅生給開個證明,他好像還記得這事,推三阻四的不肯給開,后來給他買了條煙才把事給辦了。

        我之所以不愿意賣這所房子是因為對它懷有很深的感情。這是我們家的祖屋,我結(jié)婚后不久就從這所房子里分了出去,那時候娘已經(jīng)去世了,爹和弟弟金貴就一直生活在這所房子里,后來金貴結(jié)婚了,爹也老了,金貴媳婦就提出重新分家,那意思很明顯就是想把爹分出去,金貴拗不過媳婦就向爹提了出來,對分家爹答應的非常痛快,但是同時提出誰要老房子誰就得贍養(yǎng)他,金貴媳婦不要老房子也不要爹,爹是我們共同的爹而且爹只有一個,何況我是老大,他不要我不能不要,這樣我就搬回了老房子和爹住在了一起。

        老房子是幾十年前的平房,房頂早就壞了,到了雨天就漏雨,后來我攢了幾個錢把原來我住的房子拆了,把老房子翻蓋成了三間瓦房,本來我想蓋五間但當時錢不夠了,就先蓋了三間準備等有了錢再把那兩間蓋起來。

        房子蓋好不久爹就走了,我們把爹發(fā)送出去金貴媳婦就又提出要重新分家,理由是我現(xiàn)在所住的三間瓦房是爹在世時蓋的,是爹的財產(chǎn),既然是爹的財產(chǎn)金貴也應該有享受的份兒,兒子都是一樣的。對這樣的無理取鬧我當然不會同意,但不同意她就上門來鬧,我一出去和她理論她就撲上來說我打她了摸她了。

        日子過得很不素凈,后來康康出生了,覺得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孩子再也不能重復自己的路了。聽人說城市里比農(nóng)村好混多了,我就抱著試試的想法先來到城市,沒想到這一試十多年就過去了。

        我回到村里就直奔支書紅生家,原來我想先去自己的房子看看,后來怕自己看完了就不想賣了。這是我目前唯一的指望了,過去我不是沒有動過賣房子的心思,但是總覺得還沒逼到那個份兒上,現(xiàn)在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這所房子對我們來說就是饑荒年的最后一點兒糧食,賣了它饑荒再來的時候我們就得挨餓,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

        紅生看到我滿臉堆笑,又是倒水又是遞煙的弄得我一下子就又找不到感覺了。他是支書呀!我在村里的時候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就只從鼻子里哼哼,而現(xiàn)在居然在我面前像孫子,我把在來的路上設計好的臺詞擱置腦后,臨時發(fā)揮起來。我說,紅生,你不用客氣,你叔又不是什么外人。

        在我們康家雖然我和紅生年齡差不多,但按輩分他應該稱呼我叔。紅生繼續(xù)笑嘻嘻地說,我叔雖然不是外人但在外面混,你現(xiàn)在回到村里就相當于歸國華僑,接待標準低了還行?

        這話更讓我有些忘乎所以了,我把紅生遞上來的煙接了放在桌上,另從口袋里掏出揣了多日的紅塔山,這是我給馬子打工時馬子給我的,我一直沒舍得抽,就等在適當?shù)臅r候派上用場。

        我先裝作很隨意地把紅塔山叼在嘴上,然后又扔給了紅生一支,紅生忙不迭地接了說,我叔真是混好了,都抽上這么好的煙了。我說什么混好!是在外面混窮。我說的是實話,但卻是一句不想讓人相信的實話。紅生果然不信說,混窮能混上紅塔山抽?

        說了一堆廢話之后,我就把想賣房子的意思說了,紅生聽了說,叔是在城里買樓了吧?本來我想說沒有,但看到紅生那羨慕的眼光只好含糊地點了點頭。

        紅生說,既然買了樓,家里的房子賣了就對了。只是現(xiàn)在你那個房子也不值錢了,放了這么多年,再加上房子的樣式早就過時了,沒人想要這樣的房子了。

        我聽了心里不禁一緊,但隨后想所有真正的買家都是在買貨之前先把貨的價值貶一下,看來紅生是真正的想買房子。就聽紅生繼續(xù)說,好在當叔的這幾年在城里混得不孬也不會在乎那千兒八百的錢,我出三千您要賣就留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盡管我非常失望但再也不好說什么了,我知道在這個村里紅生如果不買是沒有人買的,紅生買房子的目的是看中了它所在的位置,他要利用這個位置開商店,別人開商店不賺錢,但紅生開是絕對賺錢的,光每年村里對外的煙酒招待這一項就能賺好幾千不止,紅生的算盤打得精著呢!

        見我不語紅生繼續(xù)說,當初我出五千買那房子是因為房子是新的,再加上你剛準備進城知道用錢的地方多也是想添補添補,現(xiàn)在房子也舊了你在城里也立住了腳也就不缺這個錢花了,三千兩千的錢在您手里還不是小菜!

        這真是有苦說不出,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打爛自己這張臭嘴,現(xiàn)在窮到這個程度裝什么不好非得裝闊,而且是在買主面前,我真是蠢到了極點。但是返回頭來說,說自己窮又能怎樣呢?他看到你急用錢說不定會把價格壓得更低,看到別人在井下往里扔石頭是有快感的。

        懷里揣著兩千塊錢從紅生家出來我真想一下子鉆到汽車底下去,就是三千塊錢他也沒有給全,說是手頭緊張那一千塊錢讓我過幾天再來取,說我又不等著錢用等幾天也無所謂,這不是屁話嗎!我不等錢用干嘛把爹留下的房子賣了?我不等錢用楊素華肚子里的瘤子怎么割去?

        我是坐最后一班車返回城里的,那時候公共汽車已經(jīng)很少了,我在站牌下等了一會兒,就見一個騎摩托車的停在了我的身邊問我,老師傅,到哪里?我知道這是那種載客的摩托車,很多人都叫它摩的。我的眼前忽然一亮,想到了馬子給我留下的摩托車,為什么我就不可以干這種營生呢?

        坐摩的的都是些沒錢的人,一般來旅游或者來城里辦事的是不屑坐摩的的,再加上摩的是一支地下的交通運輸隊伍,沒有哪個部門承認摩的的存在,這樣就受開出租和開三輪車的擠兌,摩的只能吃他們的殘羹剩飯,當然收入也就非常的低。我一開始干的時候,每天都是三塊五塊的掙,最少的一天只收入了兩塊錢。后來我逐漸摸到了點兒竅門,一個是要打時間差,一早或者一晚,其他的運輸工具還沒有上路或者已經(jīng)收工了,很多乘客別無選擇就只能坐摩的;另一個就是要把準地方,一般從火車站出來的乘客坐摩的的就少,這是因為坐火車的一般是長途,他們的行李比較重,摩的顯然是不方便的,而行李拿的少的都是些有錢人,顯然坐摩的是與他們的身份不相符的,飛機場就更不能去了,所以客源比較集中的就是汽車站和批發(fā)市場。

        雖然騎摩的掙不了多少錢但我還是充滿了信心,有了賣房子的三千塊錢再攢一千就可以給楊素華動手術了。把瘤子割掉楊素華就可以懷孕了,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的康康就要出生了,想到這一點,我的內(nèi)心還是比較敞亮的?,F(xiàn)在我一騎上摩托車就想到康康小時候?qū)δν熊嚹秦潙俚臉幼樱撬€在我就整天用摩托車帶著他滿大街轉(zhuǎn)悠。我自己有時騎著騎著就會下意識地看看后座,見前后都空空如也內(nèi)心就像被貓抓了一樣的酸疼,眼淚也就下來了,但我會趕緊擦去,因為康康不喜歡我流淚。在他五歲的時候我?guī)结t(yī)院打針,給他打針的護士笨手笨腳打了好幾個地方都沒有打進去,扎得康康齜牙咧嘴的一個勁兒地往外吹氣,看到他那個樣子康康沒有掉淚我的淚反而下來了,康康看我流淚了,趕忙伸出小手一邊給我擦淚一邊說,爸爸不哭,爸爸不哭。

        這天我收工回家發(fā)現(xiàn)楊素華和過去不一樣,吃飯的時候桌子上居然有兩個菜而且一個還是肉菜,這在近段時間是非常稀罕的。我有些吃驚地問,今天我走得早沒有注意,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

        楊素華笑著說,今天太陽就是從西邊出來了,你閨女也賺錢了。說著就從口袋里摸出了幾張粉紅色的票子。我一聽就滿屋子里找康麗,麗麗回來了!她人呢?楊素華說,說是要回學校上晚自習放下五百塊錢就走了。

        我一聽麗麗居然一次拿回來五百塊錢,心中忽然就有了種別樣的感覺,忙問,你沒問麗麗干什么一下子就賺了五百塊?

        問了,楊素華很爽快地說,說是打工賺的。

        打的什么工?我緊追不舍地問。

        楊素華看到我表情嚴肅就有些不高興了,說,你管得忒寬了吧,孩子大了她又不是不懂事兒,只要她不偷不搶能拿回錢來我們還不高興?

        你怎么知道她不偷不搶?我看到楊素華這個沒有腦子的樣子一下子就火了,聲音猛地就高了上去,她不偷不搶憑什么就能一下賺五百塊錢?你以為大街上的錢像樹林里的葉子一樣一抓一大把,誰這么傻會輕易把錢給別人?

        我這么一說楊素華似乎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把頭低下說,我光高興了,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才想起麗麗的臉色不是太好,好像是和過去不一樣,我還問她怎么了,她說打工累的,我只是勸她要注意身體沒有往深處想。

        我一聽就更不放心了,飯也顧不上吃了,推出摩托車就往麗麗的學校趕。

        女生宿舍門口的老太太還是不讓我進,這次我沒在門口等而是硬闖了進去,入學的時候是我把麗麗送來的。我來到四樓見整個樓道走廊上都掛滿了胸罩和短短的內(nèi)褲,在昏黃的燈光下就像一串串吊在烤爐內(nèi)的鴨子,一個只穿褲頭背心的女孩端著臉盆走出來猛然就看到了我,手中的臉盆咣當?shù)粼诹说厣霞饨兄滞嘶亓朔块g。我已顧不得這些,循著門上的門牌號找到了四○八,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正是剛才那個拿臉盆女孩跑進去的房間,但房間門已被關了起來。

        剛才女孩的尖叫聲引來了很多女生探出的腦袋,她們看到了我都無一例外的又趕緊的把頭縮了回去,她們一定內(nèi)心都感到了危險開始等待著什么。我回去拿起了女孩丟掉的臉盆,對著四○八的門輕輕地敲了兩下,里面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我對著門口輕輕地說,我叫康富貴是康麗的爸爸,能叫康麗出來一下嗎?里面還是沒有反應,我又重復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里面才傳出一個怯怯的聲音,康麗不在宿舍,你去教室找找吧!

        走出女生宿舍我才感到自己有些犯傻,孩子和她媽說要趕回來上晚自習,怎么就不先到教室看看呢?麗麗是個聰明好學的孩子,她不會做出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來的,這樣想著就開始埋怨自己有些太過敏感了,腳步也從容了許多。但我在教室里沒有看到麗麗,教室里是有幾個還在上自習的孩子,但他們中間沒有麗麗,我的心不禁又收緊了。

        重新回到學校門口把摩托車支起來,我坐在上面等麗麗回來,今天晚上見不到她我是不會走的。一直到了凌晨一點多才看到麗麗和一個女孩子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我在暗處她們沒有看到我,她們打發(fā)走出租車轉(zhuǎn)身就要進學校門,我在后面喊了一聲麗麗,她們沒有聽到,我又喊了一聲,這次聲音提高了不少,麗麗聽到了,回身向我這個方向看,我來到明處麗麗就看到了我,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和那個女孩子打了個招呼,見那個女孩獨自進了學校大門她就跑了過來。

        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預感,但內(nèi)心還抱著某種幻想,麗麗沉默著站在我的面前,我知道她這是等著我來發(fā)問,小時候她就這個樣子,做了錯事總是非常老實的等待大人訓她,但是麗麗從小很乖巧所以大人訓她的機會并不多。

        我不知道她錯到什么程度所以就不知道怎么開口問,麗麗已經(jīng)十七歲了,如果沒有什么事問多了反而傷她的自尊。我正斟酌著怎么張嘴卻聽到麗麗說,爸爸,我錯了。說著就一下子撲到我的懷里。

        看到她這樣我的心猛的就是一抖,抖得都不會跳了,我說麗麗你先不要這樣到底怎么了?麗麗在我的肩頭失聲的痛哭起來,我感到事情比我想的還要嚴重,就說,到底怎么了?麗麗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嗚嗚地哭著說,我……我被老北……強奸了。

        我最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感覺自己一下子就掉到了冰窖里渾身冰涼,汗毛都奓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我才回過神兒來。老北是誰?到底怎么回事?我說,你說給我聽。

        我真覺得自己是個混蛋!兩個孩子都毀在我的手里,康康是因為我沒有給他那十塊錢,而麗麗卻是當初就選錯了學校。孩子知道什么?她還不是得聽大人的?如果我堅持不讓麗麗上這樣的學校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麗麗就是在這么個環(huán)境下變成這樣的。她這所學校的學生都是成績不太好的學生,大部分的學生上這樣的學校不是為了升學,而是為了混個高中畢業(yè)證,而校方之所以不惜重金把麗麗這樣的好學生挖了去,就是為了冒出幾個大學生來給他們撐門面。由于大部分的同學都是為了混日子,學校的校風很差,談戀愛的喝酒滋事的打架斗毆的現(xiàn)象經(jīng)常發(fā)生。尤其是女生表現(xiàn)得更為另類,麗麗同宿舍的幾個女生從一入校就帶著手機經(jīng)常在晚自習出去,一般到很晚才醉醺醺的回來,其中一個叫娜娜的最為放肆,在十六歲前已經(jīng)流過兩次產(chǎn)。

        本來麗麗是不與她們交往的,因為麗麗知道自己和她們不一樣,入學一年多來一直獨來獨往以學業(yè)為重。所有的變化都是因為上次回家知道楊素華肚子里長了瘤子之后,麗麗不知道這個病有多么厲害!回到學校后就開始心神不寧,上課時老師講什么也聽不進去了,而且總是丟三落四的,被老師批評了幾次之后很多同學都看出了麗麗和過去不一樣了。這時那個叫娜娜的關心起她來了,問她怎么了?此時麗麗正是最為脆弱的時候,別人一關心就感到特別的溫暖,把心里的話滔滔不絕地和對方講了。娜娜一聽就說她能幫麗麗,麗麗問怎么幫?她就說可以給麗麗介紹個打工的地方,而且是利用課余時間,她當然知道麗麗是非??粗貙W業(yè)的,麗麗一聽既不耽誤學習而且還能賺到錢就心動了。

        后來麗麗就被娜娜帶到了老北的新興酒店,老北一看到麗麗,兩個大眼珠子就在她身上滾來滾去的,當時麗麗就感到有些害怕,但是想到楊素華肚子里的瘤子還是堅持留了下來,老北給的條件還算優(yōu)厚,每天下午下課后來店里端盤子,一直干到飯店打烊給麗麗四十塊錢,這樣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二。麗麗對這個待遇還是感到比較滿意的,每天下午放學后就早早的來到店里,換上工作服開始端著菜穿梭于各個房間,娜娜和其他的幾個女同學在這里坐臺,陪著客人喝酒唱歌,任一雙雙臟兮兮的大手在她們年輕的胴體上游走,有時她們也招呼麗麗,但麗麗絲毫不為所動,自己上完了菜就坐在大廳里等著,任她們在房間里嬉聲浪笑。

        這樣過了有一周多的時間,有一天晚上,麗麗上完了菜照例在大廳里坐著,老北湊上來了,從一開始麗麗就有些害怕老北,看到老北過來麗麗就想躲開,但想到老北畢竟是老板就沒好意思。老北兩只手各端著一杯葡萄酒,把右手的酒杯遞到麗麗面前說,麗麗小姐來了雖然時間不長,但我們合作得很愉快,是不是應該慶賀一下?麗麗本能地往后躲一邊說,老板,我不會喝酒。老北端著酒杯步步緊逼,麗麗小姐,這么不給面子?就一杯葡萄酒,表示一下意思嘛!麗麗還是往后退,老板,我真的不會喝酒,謝謝你的好意。老北似乎有些生氣了,把酒杯往麗麗面前的茶幾上重重的一蹾說,既然麗麗小姐不給面子,我就把這杯酒喝了,算我老北自找沒趣。麗麗一看老北真生氣了,擔心丟了這份工作,就勉強端起了酒杯,老北一看麗麗端起了杯子立刻就笑了,我說嘛!麗麗小姐是有修養(yǎng)的人,怎么會連這點兒面子都不給,我聽說麗麗小姐在班里還是高才生,為祝愿麗麗小姐早日考上大學,我們再干一杯。說著老北向后打了個榧子,有個小服務生就抱著瓶子過來把酒又斟上了。麗麗皺著眉頭把這兩杯酒喝下去就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的,她只感到自己的腦袋大得沒有了邊際,眼前的老北幻化成了無數(shù)個,感到自己的身子變得又軟又沉支撐不住了一下就躺倒在了旁邊的沙發(fā)上。

        麗麗醒來的時候就感到自己渾身癢得難受,她費勁的睜開眼睛,就看到老北正伸著大舌頭在自己身上舔舐,麗麗猛地就驚醒了,尖叫地站起來,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同時感到下身撕裂般疼痛,很快她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老北看到麗麗驚恐地看著他嘿嘿地笑著說,別害怕!我又不是老虎。此時麗麗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她恨不得一頭把自己撞死,但她又有些不甘心,白白讓這個禽獸糟蹋了,她聲嘶力竭的喊道,我要去報警!老北一點兒也不害怕繼續(xù)嘿嘿笑著說,你去報吧!你如果不怕你們學校里的老師同學都知道你就去報吧!反正是你乖乖地躺在我身上的,警察才不管這些事情呢!但我要去你們學校一宣傳,你們的校長就不會不管了吧!聽了老北的話麗麗一下就癱在了地上。

        后來娜娜出面找老北討說法,老北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最后麗麗豁出去了,買了把刀子揣在懷里,說老北如果不給個說法就死在老北的面前,老北一開始以為麗麗也就是嚇唬嚇唬他,就繼續(xù)那種無賴的樣子,麗麗就拿出了刀子往自己胸口上扎,旁邊的娜娜眼疾手快一下就抱住了她,但還是晚了點兒,肩膀上已被劃開個血口。老北一看這是要動真的才有些害怕,答應用錢來補償。麗麗就提出要四千塊錢,這個數(shù)字正好是楊素華動手術的費用,老北說太多了現(xiàn)在出去嫖個娼才多少錢!麗麗堅持說四千塊錢少一分都不行,老北看到麗麗那決絕的樣子,知道自己要不答應眼前立馬就是一樁血案,只好說看在你是處女的分上四千就四千吧!

        但當時老北并沒有把錢都給她們只給了五百,說是最近手頭太緊,麗麗一開始不愿意,但最后拗不過老北的軟磨硬泡,答應寬限幾天,并且讓老北立下了字據(jù),剛才她和娜娜就是找老北去討錢了。

        我知道事情的所有經(jīng)過之后就感到自己的心被揪得生疼,很疼很疼。我恨死自己了,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我還算個男人算個父親嗎?我更恨死那個叫老北的惡棍,太無法無天了,竟敢明目張膽地強奸少女,我的孩子她只有十七歲還未成年,你怎么下得去手!老北要在眼前我真恨不得一口把他吞吃了。我也恨麗麗,好端端的上你的學出來打什么工,你知道社會上有多少陷阱?那些陷阱都是為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準備的,但你們連看也不看就往下跳。

        我要去找老北,不能就這樣放過這個混蛋,來到新興酒店看到門前一點兒燈光都沒有了,一個寬大的鋁合金防盜卷簾門把整個酒店都罩了起來,但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又跑上去朝著鋁合金卷簾門使勁砸了起來,里面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我又等了一會兒,見里面還是沒有動靜。我看看街頭的大鐘見已經(jīng)兩點多了,知道今天晚上是不可能見到老北的了,才有些喪氣的從臺階上走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要上哪里去,心里憋得難受,就像有人把鼓風機的口塞在嘴巴里猛地把氣灌進了肚子里一樣,整個身子都脹得疼。我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給摩托車加了一下油門就來到火車站廣場前的大排檔,這里的小吃攤都是通宵營業(yè)的。

        我在一個小攤前坐下來,要了一盤豬頭肉和一盤豆腐干,還要了一瓶白酒開始獨自喝起來。我大口地往嗓子里灌著白酒,已感覺不到酒的辣味了,只覺得進去的酒開始變成蒸汽往腦子上升,最后感到整個人都飄了起來。我想摁住自己卻怎么也摁不住了,我知道那是肚子里的氣在膨脹,我感到自己渾身像長了草一樣的不得勁兒,不知道怎么伸展自己腿腳,我坐不住了,猛地就從座位上蹦了起來,順腳就把眼前的小單桌踢倒了。

        模模糊糊地看到幾個小伙子走了過來,抓住我的胳膊狠勁的往下摁我,我拼命掙扎著,嘴里大聲地罵著,老北,你這個混蛋,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也不知道這樣過了多長時間,我忽然看到馬子和茼蒿走來了,我一下子摟住馬子嗚嗚地哭起來。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沒想到果然就看到馬子坐在床邊,我以為是在做夢,但看到楊素華還有茼蒿和自己熟悉的屋子才知道馬子是真回來了。

        看到我醒了,馬子說餓了吧!你睡了整整一天。楊素華也說,也不知道你無緣無故的喝的什么酒醉成那個樣子,要沒有馬子兄弟說不定你就回不來了。馬子附和著說,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康哥這樣,又哭又鬧的,不會是有什么事情吧?

        沒事我能那樣嗎?像楊素華說的我什么時候無緣無故就喝成那樣了。我想到了麗麗,眼淚就下來了,他們見我流淚都慌了神兒,一直追問我怎么了,我想馬子也不是外人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

        楊素華聽完一下就木了,接著就是撕心裂肺的哭聲。馬子雙眼冒火說,告他個狗日的,讓他狗日的蹲大獄挨槍子。我把楊素華的哭聲止住然后說,我不是沒有想到報警,但一報警麗麗就要出來作證,她只有十七歲,以后的路還長著呢!難道就讓她背負著這種恥辱過一輩子,她還是個學生,要在學校里傳揚開還怎么做人。再說麗麗在他的酒店打工,他要死活不承認我們也沒有證據(jù),說他在酒里放了藥誰能證明?

        馬子說,不管怎樣和未成年人發(fā)生關系就是強奸。我說,法律上界定的這個未成年是十六歲以下而不是十八歲。馬子沉默了,楊素華淚水漣漣地說,難道我們就沒有什么辦法了,我可憐的孩子?。●R子也抬起頭說,反正不能就這樣便宜這個王八蛋。

        我比任何人都咽不下這口氣,因為我是孩子的父親有保護孩子的責任,我看了看時間正好是晚上九點多老北肯定在酒店里,我從床上起來,我要去找老北。

        馬子說我也去,咱們一塊兒去找這個王八羔子算賬。我不想連累馬子,就說沒有你什么事,我只是去找老北說說理,不能就這樣算了吧!馬子說還是人多力量大,就是去說理我們多一張嘴就多一分理由。我看馬子一臉的誠懇就點了點頭。茼蒿一看馬子要去就也要跟著,楊素華也要去,這樣我們四個就一塊兒出來了。

        來到街上我才忽然想到馬子怎么會突然回來了?把錢追回來了嗎?他怎么會和騙他錢的茼蒿這么親密?還沒等我問,馬子就對我說了。原來馬子趕到專門造假地區(qū)尋訪了好多天,沒有見到南蠻子何苗卻找到了茼蒿,那時茼蒿正在一家小作坊里造假鞋,馬子也是以打工為名混進了這家作坊,倆人相遇都非常吃驚。隨后馬子知道茼蒿也被那南蠻子騙了,他把茼蒿安置在一個賓館里自己卷著錢就悄悄地溜了,茼蒿在當?shù)嘏e目無親又沒有臉面再回來,為了謀生就來到這家小作坊打工。馬子一開始不想理茼蒿,覺得她落到這個地步是自作自受,但看到她一下子瘦了那么多,原來圓圓乎乎的臉蛋兒變成了瘦長臉,眼睛也比過去大了很多,氣色也大不如從前,馬子就心軟了,知道時間越長找到南蠻子何苗的可能性就越小,倆人商量了一下就一起回來了,正巧一下火車就看到了在大排檔上喝醉的我。事情就是這么巧,巧得就像電視劇里面的情節(jié)。

        我們四人來到新興酒店,這個時間正是酒店里客人比較多的時候,門前的停車場上停放著十來輛各種車輛。我們一直走到大廳里,就看到在幽暗的燈光下,穿著不同服裝的服務員在來回穿梭,還有幾個散客在大廳角落的幾個餐桌上悶頭吃飯??吹轿覀冞M來,吧臺后面的一個小姑娘趕緊問走在前面的我,先生,你們幾位?顯然她是把我們當成了來就餐的客人,她也不睜大眼睛看看我們像來就餐的嗎!我說,我們找老北。那小姑娘還沒說話,忽然就從吧臺對面的沙發(fā)上冒出來個聲音,誰要找我啊?話音未落沙發(fā)上就浮起個圓圓光光的大腦袋,接著一個腆著大肚子的中年人就轉(zhuǎn)到了我們面前,我就是老北,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

        在燈光下老北的大眼珠子紅紅的就像剛被鮮血染過了,叉著腰立在我們面前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吹嚼媳边@個樣子,我的心中更氣憤了,徑直地質(zhì)問他,我是康麗的父親,你為什么欺負康麗?我感到老北神色變了一下,隨后就把臉上的橫肉往兩邊拉堆成了笑的模樣說,原來是康大哥,康麗這小孩不孬,在我這里干了幾天,怎么這幾天不來了?

        這個混蛋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還在我面前裝熊。你為什么欺負康麗?我的聲音大了起來。老北一臉無辜地說,誰欺負她了?

        你強奸了她。馬子在后面沉不住氣了。

        老北嘆了口氣咂了咂嘴說,唉!現(xiàn)在這個事情真是沒有天理了,明明是她主動的卻說我強奸了她。那天晚上,不知哪個客人給的小費高了,麗麗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從房間里出來看到我就摟著我的脖子不撒手,我當時還一直往外推她,但沒想到這小丫頭還有那么大勁怎么推也推不開。后來,你們知道我也是個男人……說著老北就嘿嘿地笑了起來。

        我的血一下子就撞到了頭頂,我說你這個混蛋,說著就把手揮過去,我把所有的憤怒都灌在了這只手上,對準他的嘴巴子就是狠命的一扇,這一巴掌可真響啊,就像是暖瓶爆裂的聲音。老北大概是沒有想到我會動手,這一巴掌打得他有些猝不及防。他捂著腮幫子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老北把手放下來吐了口血水說,好!你敢打我,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說著就打了個榧子,然后就一下揪住了我的上衣領子,照著我的臉嘭地就是一拳,打得我雙眼發(fā)花。老北的這一下,好像是個信號,一下從周圍冒出了五六個打扮怪異的小伙子,他們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對著我們?nèi)蚰_踢。馬子一看真動了手,也揮拳向旁邊一個梳小辮子的小伙子打去。我們就這樣打在一起,我被老北打倒了,楊素華喊了一聲富貴就撲了過來,一下子就抱住了老北的腿,過來一個小伙子一下就把楊素華拖開了,我躺在地上看到,馬子滿臉是血還在和那個小伙子扭在一起,茼蒿則在旁邊抱著把椅子嚇得直哭。我們很快就都倒下了,然后就被打手們像裝滿了糧食的麻袋一樣扔在門前的廣場上。我翻了下眼睛看了看馬子,見馬子身上頭上滿是鮮血,就連眼珠也血紅血紅的。

        老北在打手的簇擁下叉著腰出來了,晃著他那顆碩大的腦袋圍著我們轉(zhuǎn)著圈兒看,嘴里還嘟囔著,想上我這里來鬧事,你們也不買上四兩棉花紡一紡我是干什么的,我一天不找別人點兒麻煩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你們居然敢往槍口上撞,真佩服你們的勇氣……

        聽了老北的話我感到自己的心里在滴血,我想和老北拼了,腿卻怎么也不聽使喚了,只是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我掙扎著要站起來但還沒等起來,就看到馬子一躍而起,接著白光一閃,就聽的噗的一聲,老北一下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

        老北死了。馬子那一刀扎得又準又狠,一刀正中了心臟,好像事先用尺子量了一樣,老北連聲都沒有來得及出就踏上了黃泉路。

        我不明白馬子哪里來的刀子呢?夏天穿的衣服少那么長的一把刀子帶在身上應該是很顯眼的,但我卻一直沒有注意到他身上有刀子。還是茼蒿解開了這個疑問,原來馬子去南方找她和那個南蠻子的時候就買了把刀子,為了便于攜帶,他還專門找人弄了個刀鞘掛在褲腰里面大腿的一側(cè),這樣從外面看就很難發(fā)現(xiàn)他帶著刀子了。

        我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頂了,喝碗涼水都塞牙放個屁都砸腳后跟,自己倒霉還不算還把馬子也連累上了,我這是什么命??!無論如何我得幫幫馬子,人家為了我的事殺了人,我要是甩手不管我還算人嗎?本來我要有刀的話殺死老北的那個人應該是我,現(xiàn)在蹲在局子里的人也是我,馬子是在替我蹲大獄。

        可是怎么幫?這是人命案子,是死罪呀!我的心中一點兒頭緒都沒有,接二連三的變故快把我弄成個傻子了。茼蒿還不錯,對馬子多少還有點兒情意,兩只眼睛哭得像水蜜桃一樣,是她對我說我們應該先找個律師。

        我們找到一個姓喬的律師把情況說了,喬律師靜靜地聽我們說完然后說,一般這樣的案子我們都是先收代理費。我會意地把賣房子的那兩千塊錢掏了出來,喬律師朝那沓鈔票瞟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我知道他是嫌少就后悔沒有向楊素華把那五百也要過來。茼蒿也看出了端倪,猶豫一下,就把脖子上的項鏈解下來放在喬律師面前說,鑲在里面的鉆石是零點二克拉的。喬律師這才笑了笑說,要想讓法庭正確量刑,我們就要先調(diào)查清楚當事人為什么要殺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做到有的放矢地辯護。

        喬律師讓我們提供老北強奸的證據(jù)。老北強奸了你的女兒,你去找老北理論,他先動手打了你……是我先動的手,我打斷了喬律師。喬律師對我的打岔似乎很不滿意,白了我一眼說,你為什么要先動手呢?我說是他胡說八道。喬律師頓了一下說,反正你們打在了一起,他們?nèi)硕鄤荼姵鍪钟趾荩芸炀桶涯銈兌即虻沽?,打倒了還不算,老北還出來凌辱你們,是馬子受不了了,一時沖動把老北給殺了,現(xiàn)在問題的關鍵是,怎么證明老北強奸了你女兒,怎么證明老北和他的打手們出手狠。

        我晃了一下纏著繃帶的腦袋說,第二個沒問題,到現(xiàn)在我的腦袋還發(fā)蒙。馬子比這更嚴重,茼蒿也插嘴說。至于第一個,我說,老北先給孩子的酒里下了藥,并且寫了個給錢的字據(jù)。喬律師搖了一下頭說,下了藥誰能證明?字據(jù)上寫的是什么?如果光寫給錢,人家還會說你是詐騙呢!法庭是重證據(jù)的,現(xiàn)在關鍵是能不能讓老北酒店里的人證明老北確實在酒里下了藥,還有就是拿到老北寫的字據(jù),這兩個證據(jù)鏈一旦建起來,事情就好辦多了。

        本來我一直不想給麗麗增加太多的負擔,可是現(xiàn)在不增加不行了,為了救馬子只能讓自己的女兒做出犧牲。麗麗一聽馬子為了這事把老北給殺了,一下就傻了,接著眼淚就下來了,我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她小小的年紀承受的東西太多了,我更加內(nèi)疚起來,但是我還是要把這種情緒藏起來,我不能讓孩子知道我比她更絕望更想流淚。

        我說你馬叔叔不會有事的,只要能證明那酒里下了藥拿出那張字據(jù)來。麗麗擦了一下眼淚說,這些都得找娜娜,她和這個酒店的人非常的熟悉字據(jù)也是她拿著呢。我問娜娜呢?

        麗麗說,昨天她忽然走了,字據(jù)也被她拿走了,我們連面都沒有照上。

        我一聽就有些著急,她上哪里去了?

        麗麗說,說是退學去打工了。

        她把那字據(jù)也拿走了,你怎么會把字據(jù)給她呢?我?guī)缀跏氐诘厣希@孩子真是太沒有社會經(jīng)驗了。

        麗麗低下頭說,我尋思她敢說話又和老北熟悉,那個錢讓她抓緊給幫著要回來。這孩子真是糊涂,也不想想正是她和老北熟悉才害了你,說不定對你下手就是她和老北狼狽為奸串通好了的,對人真是太輕信了!

        我可以想辦法找她,麗麗說,她和我們班的路潔關系很好,路潔一定知道她去了哪里。

        聽麗麗這么一說我也看到了一絲希望,就說,那你就抓緊找路潔問問。說著我就準備出來,但看到麗麗抬了幾下頭好像還有話說,以為她害怕就想給她寬心。我說你放心吧,你馬叔叔不會有什么事的,老北他本身該死,我聽說在他身上還有好幾條人命呢!馬子殺了他是為民除害,說不定過幾天馬子就會無罪釋放了……

        爸爸,麗麗打斷了我再次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又蓄滿了淚水,我忽然覺得麗麗要和我說的是一件大事,我的心再次被提起來,嘴巴半張著。爸爸,麗麗又叫了一聲,然后就又停下了,爸爸……我……我這個月沒有來例假。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就大了,什么事情都讓我趕上了,我走的快了就攆上了倒霉;走得慢了就被倒霉追了上來,反正我這輩子就是和倒霉捆在一起了。

        來到街上,我簡直要瘋了,娜娜失蹤了,馬子的前景也比較渺茫,如果馬子就這樣喪了命,我這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還有麗麗這一生該如何度過,女人被男人過了,就像蔬菜放久了一樣,即使賣得出去也不值什么錢了,更別說是懷孕了。還有楊素華肚子里的瘤子……這樣一想我真是覺得自己沒有什么活路了,我現(xiàn)在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在這片城市的天空下,我就為什么得不到上天賜給的甘霖呢?老天??!人主宰的社會是不公平的,為什么你也這么不公平?

        我轉(zhuǎn)到一個街口,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從旁邊的銀行里走出來,她斜挎著一個和穿著不相配的黑色皮包走在我的前面,身上流動著一股濃濃的香水味。一輛摩托車忽然在我的身邊放慢了速度,我不自覺的朝右邊看了一下,見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人正死死盯著前面那個女子,忽然,后座上的人猛地伸出了左手抓住了女子身上的皮包帶子,把女子拉得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那女子立刻尖叫起來,同時本能地護住了皮包。那搶劫犯見沒有從女子身上把皮包扯下來,就迅速地掏出明晃晃的刀子側(cè)轉(zhuǎn)身一下就把皮包的帶子割斷了,然后就用勁從女子懷里拽皮包。

        這一切僅僅發(fā)生在一瞬間,女子很快就體力不支被摩托車拖著往前跑??吹竭@一幕,我不知是哪來的力量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一把就抓住了摩托車后面的保險杠,摩托車猛的震蕩了一下,后座上的搶劫犯朝后惡狠狠看了我一眼,手中的刀子也朝我捅了過來,我感到一股咝咝的涼氣進入自己的身體,接著就是一股溫熱的東西從自己身體里流出,一下,兩下,三下……我聽到自己的身體發(fā)出噗噗的聲音,眼前的人都在模模糊糊的晃動,那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飛舞著開花,我忽然有了一種很通徹的感覺,雖然我的手死死地抓著保險杠,但心里似乎很放松,我對自己說,我終于把自己給拼上了,拼上了……

        我首先嗅到了陣陣久違的香氣,這好像是一種來自田野的味道,我貪婪地吸著感覺自己的鼻翼在頻繁的扇動,這種氣味讓我感到親切而踏實。醒了,醒了,我聽到了楊素華驚喜的聲音。我慢慢睜開眼睛,就看到了滿屋子的鮮花,香氣就是從這些鮮花里發(fā)出來的。

        我看到楊素華滿臉的喜氣,我才知道自己沒有死,我還以為自己要去見康康了,沒想到我又回來了,我有些無奈地合上眼睛,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富貴,富貴,楊素華在輕聲地叫著我,你知道嗎?富貴,你成了英雄了,叫什么見義勇為積極分子,政府還要獎勵你一萬塊錢呢!還有,那個叫娜娜的也回來了,要主動去法庭作證,這下馬子也有救了。

        我緊緊的閉住眼睛竭力不使自己的眼淚流出來,可是到底還是自己不爭氣,眼淚沿著眼角滴落在枕頭上。

        楊素華繼續(xù)叫道,富貴呀……聲音里有了明顯的顫音。

        作者檔案

        王宗坤:男,漢族,生于1969年11月,山東泰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4屆高研班學員。2007年開始專事寫作,出版長篇小說兩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部(篇)。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8226;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短篇小說《采訪范小葉》入選《2010年度中國短篇小說》。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首屆東岳文學藝術獎,精品工程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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