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在剝洋蔥
中國,河北省,保定市,高陽縣,陳莊村……
在地圖上,把它們放大,一層一層剝?nèi)?/p>
國家,州,府,縣,村,小區(qū),單元,門,窗簾
一個男人在屋里踱步
一條狗趴在沙發(fā)旁
陽光被幾條金魚拽著,在玻璃缸里伸展
陽光還在男人的布鞋上,在狗的尾巴上
搖晃。
滿屋陽光的斑點,像濺出來的水滴
沿著陽光往里走,是一間廚房
一個女人在剝洋蔥,一層一層
剝掉死去的丈夫,打工的兒子,走失的狗,
摔碎的魚缸。
濺出的水滴像陽光的斑點
她擦了擦眼角,
把最嗆人的蔥芯兒放在菜板上
私 信
親愛的老黃,光陰是一臺全自動洗衣機
我鼓足勇氣跳進去時,那個我暗戀的男人
卻被拎出來晾曬。他好像已經(jīng)老了
掛在陽臺上,薄,在風中搖晃
像一件褪色的藍襯衣。
老黃,你在洗衣機里遇到過幾個
你想遇到的人?
還是,還沒有遇到,就被染上了
黃、藍、紅、綠?也許還有其他顏色
像一塊調(diào)色盤
如果是這樣,老黃,我怕你和我一樣
無法克制地
不斷跳進洗衣機
越洗越皺,越洗越臟,越洗越模糊
坐在飛機上
五千米之上,風只剩薄薄的一片
羊群被趕向大海,棉花開滿高原
白云綻放,有遼闊的美
而此時大地上,父親正躬身割麥
這個離鄉(xiāng)三十年的游子
正代替他的父親
接受麥子們的朝拜。
家族的墳地就在麥田盡頭
羊群沿途啃食青草
它們像一群巫婆,帶著父親
從麥田這頭,一直走向那頭。
父親從沒坐過飛機,羊群
也從未到過天邊
現(xiàn)在,我乘坐的飛機,正像一只大鳥
掠過群山和森林
掠過羊群和我們的父親
商震和沈浩波
在飛機上
一個坐前面一路審稿
一個坐后面獨自發(fā)呆
我和更多人 伸長脖子打探
像一只只被集裝箱
運到天上的螞蟻
那個嗑瓜子的人
用牙齒敲擊架子鼓
像多年前我捻死的一只紅蟻
死前抱著一粒砂糖
不肯松手
我也想嗑瓜子 于是我就
又偷偷捻死了他一次
飛機突然顛簸了幾下
嗑瓜子的人警覺地扭過頭
我有些害怕 看了看身邊熟人
商震還在審稿
沈浩波還在發(fā)呆
他們正在做的事
看不出任何破綻
明天我要坐飛機了
明天我就要坐飛機
去白云深處看看
也許能批發(fā)點棉花糖
我還想準備個大塑料袋
如果能裝回一些白云
就把它貼在我家房子外面
羊群看到定會趕來
并帶來些青草
我喜歡在青草的掩護下
突然遇到
披著羊皮的牧羊人
風拂過窗外的植物
我喜歡辦公室窗外那棵榕樹
還有開著大朵花兒有些俗氣的月季
在多雨的夏天,我盼望和一株植物
站在一起,更親密些
被它們的刺劃傷
被它們俗氣而大膽的表白迷惑
當睡眠降臨
風吹過窗口,當風隨著它們的枝葉
發(fā)出沙拉沙拉的聲音
我猜測植物們在半夢半醒之間
和我一樣
汁水飽滿
在午后更大的空間里,果實爬到樹上
花香一點一點碎掉
春天懷抱著一棵草
她把一棵草當成草原
又把草原當成了一棵草
她給每棵草一種心情
把草原變成了波濤起伏的大海
她給每棵草一雙手
把草原變成了此起彼伏的掌聲
她給每棵草一個懷抱
把草原變成了胸懷
她給每棵草取了不同的名字
把草原喚作故鄉(xiāng)
她給了草原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從愛上她就不再遼闊
從愛上她就大無邊際
她接受了一棵又一棵草的愛撫
她生出了一片又一片小草原
什么和生活有關(guān)
我怕被人追問
——什么和生活有關(guān)?
即使午睡后醒來
也要留下五分鐘,給床
一些咯吱咯吱的借口。
人有時候需要聽聽身邊事物
對生活的想法,比如:
一棵麥冬的傾訴總是很憂郁
她細小的葉子掛滿了水,她的根
因為需要更多水分而逐漸干癟。
一張椅子厭倦了一成不變的日子
他想把自己拆了,像街角的瘋男人
四肢任意放在大街上任何地方。
而你,五分鐘內(nèi)做了河南一朵招搖的絲瓜花
而我,一只笨拙的瓢蟲,在河北的版圖里
渺小安靜。
我要去看你
我要坐火車去
哐當 哐當
我要體驗輪子碾過鐵軌的過程
我不是一定要坐火車才能抵達你
我是愛上了里面的空間和時間
即便是一塊狹小的臥鋪
想想吧
假如我躺著穿過河北的
大片高粱地
躺著進入河南
那感覺 像不像一支箭
急急地
要去射中什么
衰 老
這真讓人恐懼
就在昨夜,我夢見我的牙齒
在一次談話中
一顆一顆掉下來。
它們還很完整,但,并不完美
記錄著我的壞習慣
比如:左側(cè)第三顆犬齒
有堅硬的劃痕
年輕時習慣咬開雪花牌啤酒
劣質(zhì)的薄鐵皮蓋子,與鐵做對
是一顆犬齒過于自信的結(jié)果。
之后是臼齒,
它大部分時間陷在品味里
生活越來越好
食物越來越軟
它已經(jīng)不需要用力了。
天啊,它怎么會變成這樣
——短小。暗黃。癱軟。自閉
——天啊,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藏在肺腑里的年少輕狂
一點一點
吐出來。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