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樹幾種
幼小的銀木很美,但
合歡樹美得讓我吃驚
燈籠樹像年輕的恐龍
法國梧桐卻一頭亂麻
皂角樹偏愛神仙夏日
黃葛樹朝向苦口童年
異鄉(xiāng)記:問答張愛玲
——贈李商雨
憶昔年,我曾在永嘉的縣黨部住過一宿
那房子靜靜地浸在暈暈的夕光里,
柜臺上的物資真堆積如山呢:
木耳、粉絲、筍干、年糕……
一切都是慢的,蘭成!
連政府到此亦只能悄悄做一份人家。
不是嗎?你早已預見了
馬滑霜濃。剩下的僅讓我來說:
未晚先投宿,她從樓窗口看見
石庫門天井里一角斜陽,一個
豆腐擔子挑進來。里面出來一
個年輕的職員,穿長袍,手里
拿著個小秤,揭開抹布,秤起
豆腐來,一副當家過日子的樣子。
我到底害怕什么呢?怕火車站?
怕油膩的抹布?油膩的桌面?
怕油膩的飯碗泡上來的黑茶?
怕他那張永遠油膩的黃臉?
隨后是凄清的寒夜,簇新的棉被;
是頭戴小鋼盔且不知疲倦的破曉。
沒有沉淪。哦,對了:
在漆園,我們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
小小的博爾赫斯:觀念及其工作
——贈聶廣友
1
博爾赫斯一如既往地謙遜和希望討好
別人
但有時,他也說出一點點真理:
(尤其是星期六,每當他急躁地醒來
注意:是急躁,不是不安)
著書人沒有什么本領,以寫作自娛。
怯懦者遠比勇敢者復雜有趣,但無濟于事。
離別是一種強調(diào),而我又討厭強調(diào)。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任何莊園都是凄涼的。
目標一旦實現(xiàn),時間也就停止了。
年輕時,我感懷的是傍晚、郊區(qū)和不幸:
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寧靜。
友誼是一件神秘的事……
唯一不神秘的是幸福。
據(jù)說,睡眠是我們最神秘的行為。
我們把三分之一的生命用于睡眠。
而遒勁的漢字比豹皮的花紋更神秘
而失敗是神秘的勝利。
是的,僅僅是酒使他們肝膽相照:
是的,我本人就是時光,不能理解歲月
的流淌。
2
那恐怕不是幻覺:1921年10月4日
我下了船(緊見其后),想起了
悠久歲月前也在紅海之濱的早晨;
當時我是羅馬的執(zhí)政官,
熱病、巫術和閑散耗損了士兵們。
后來,每隔幾年我都要回英國一次
去看看一座日晷和幾株橡樹。
也會去看看意大利的柏樹和大理石。
或每隔一百年在沙粒無數(shù)的海灘上
取走(或加上)一粒沙。
因為我知道早晨是遼闊的原野
白天有馬的氣息
所以任何小事越偶然就越感人
——那少女在婉順如銀,火熾如金;
那少年在用風鑄錢,用沙子編繩。
當諾瓦利斯說: “突變和混合最富詩意”
我就立刻想到霧中長橋的濕潤
深夜樓道里碩鼠強悍的馬蹄聲
以及曹操的《短歌行》,它們正好用來
抒發(fā)我對1950年代中國的懷念。
小李的一天
清晨,這知識花花公子說:好聽的樹名是:
橡樹、櫸樹、榆樹(怎么漏掉了槐樹),
而白楊下賤,椰樹丑陋,梧桐最難堪。
正午時分,他突然說了一句夢話:
在古代,不(精確點),在路易十四時代,
法國人適于進攻,德國人適于防守。
到了晚上,他什么都懶得說了
沒有亢奮、沒有頹廢,平淡中
他垂頭吃酒,吃驢肺、雞眼和龍虱。
魏復古論中國與日本
亞洲文明的問題出在宏大的灌溉工程
即農(nóng)業(yè)純屬萬眾聽令的水力社會
(埃及、美索不達米亞、波斯、印度
皆作如是觀)。唯日本除外,它是
水利農(nóng)業(yè),灌溉是片斷的、零散的;
而且它從未昏睡,若那亞細亞生活方式。
前者政客者眾、經(jīng)濟落后、道德式微;
后者如《枕草子》,獨少了戰(zhàn)爭的藝術。
無 礙
他打開一本書,讀了起來:
人們到外邊,欣賞高山、大海
洶涌的河流和廣闊的重洋,
以及日月星辰的運行,
這時他們會忘掉了自己。
……
老年,他的聲音從風景中逸出
沒有醉酒、積食和失眠;
自尊心甚至勝過青年時代,
再度成為一切的動機——
看,不遠處,一幅清涼的濃陰下,
夏日的晚餐正剛剛開始進行
“這種談話,女人聽了不會感到羞恥,
男人也不像喝醉了酒以后講的。”
驚 鴻
他曾是一個漂亮的老人
畢生吃煙、酗酒,翻譯荷馬與紅樓
(我知道)他雖然多才多藝
但不會吞吞吐吐的“詩東西”
有一天聲音終于從他85歲的悲涼中
沖出一條沙路:
“我是花花公子,你們信不信
我敢當場脫褲子?!?/p>
(選自《紅巖》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