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吳三桂也算人中之龍的話,那么他也只能算一條“變色龍”。
順治十二年(1673),繼叛明投闖、叛闖投清之后,吳三桂第三次樹立起叛旗。這次背叛,明地,他打著恢復(fù)明室的旗號;暗里,則是為了攫取更大的私利,滿足自己割據(jù)一方稱孤道寡的目的。由此,剛剛走向和平?jīng)]多久的百姓,又一次被拋向了長達八年的戰(zhàn)亂之中。
戰(zhàn)亂的序幕,是極富戲劇性的節(jié)目——哭陵。在云南昆明的逼死坡前,吳三桂全身縞素,如喪考妣,跪在連夜修建好的桂王朱由榔的陵墓前放聲痛哭,試圖以此喚起漢人對清朝的仇恨,也試圖將個人的私利之爭打上民族仇恨的烙印??上В瑧?yīng)者寥寥,幾無一人。甚至連他的第一幕僚方光琛也看不下去了,道:“如此做為,欺人乎?欺己乎?”吳三桂一愣,老臉通紅,想想也實在難為情,只走完這一過場,然后匆匆離開。
方光琛這話,實在不好回答,也無法回答。因為吳三桂知道,11年前,正是自己一手將桂王逼上絕路的。此事發(fā)生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怎可抵賴?
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氈笠青袍,騎青驄馬,一箭射中北京的承天門,隨著千軍萬馬的歡呼聲,中國發(fā)生了一系列地動山搖的連鎖反應(yīng):崇禎自殺、大順建立、三桂降清、清兵入關(guān)、自成敗走。
這時,在東南一隅,一個小朝廷悄然建立,以繼明室正朔。國君,即桂王朱由榔,后世稱明昭宗。
朱由榔是明神宗的孫子,算得皇室嫡系。此人用時下的話說,有才無命。朱由榔身高面白,儀表堂堂,是個典型的帥哥,而且品行也沒得說,立朝之后,粗衣素食,不近聲色,大不同于弘光政權(quán)的那個花花公子朱由崧。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心地善良,漂泊緬甸,處于生死未卜時,首先想到的是云南百姓:“為朕一人,致使云南百姓屢遭戰(zhàn)亂,心實不忍?!边@和后來為一己之利,給云南乃至全國百姓帶來八年戰(zhàn)亂的吳三桂相比,品德高下,天壤之別。
朱由榔能憑一隅之地,力抗清廷15年,這和他個人的品行不無關(guān)系。但是,他不該出生在那個時代,更不該出生在帝王之家,這就決定了他后來的悲劇命運。更可悲的是,他遇上了吳三桂,更鑄就了他泣淚飲血般的一生。
他登基不久,就引來了吳三桂。
對待漢人,清政府采用的是以漢治漢。這生意實在劃算,勝了,是自己的勝利;敗了呢,則是漢人間的相互殘殺,自己毫發(fā)無傷。
吳三桂當然也非常高興:一方面,沒有剿滅對象,怎能建功立業(yè)、封王賜爵?另一方面,消滅同種同族,正可向清政府獻媚,更可固寵。精悍的關(guān)寧鐵騎,去對付東南一隅的烏合之眾,一戰(zhàn)即勝。
所以,戰(zhàn)爭出現(xiàn)了一邊倒的局面,吳大將軍指揮若定,氣宇軒昂,帶領(lǐng)著已經(jīng)梳成辮子的前大明勁旅,一路沖鋒陷陣攻城略地。而大明朝最后一支不服輸?shù)能婈?,則一路敗北,最后四分五裂,成了散兵游勇。失去軍隊支持的朝廷,一天也難以立足。朱由榔無奈,帶上一群不愿投降的人跑出邊境,到緬甸做了難民。
就在吳三桂一路凱歌立馬昆明時,清廷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世祖死去,他八歲的兒子玄燁即位,是為圣祖,由四大臣輔政。
吳三桂拈著胡須陷入沉思,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過去得到世祖寵幸,春風(fēng)得意,可在新皇面前,沒有一點禮物是不行的。雖說眼下這個八歲的小屁孩不能把自己咋樣,可難保以后啊!于是,他馬上上奏皇帝:桂王逃亡緬甸,死灰尚可復(fù)燃,況其有兵有將,假以時日,一呼百應(yīng),這江山屬誰,怕還有得一說呢。
不久,吳三桂收到一道圣旨,允許其抓捕桂王,但不可對緬甸發(fā)動戰(zhàn)爭。
這一做法相當于給吳三桂套上了籠頭,他的十萬鐵騎,布在緬甸邊界,刀槍如林,戰(zhàn)馬蕭蕭,卻不敢越雷池半步。無奈,他只得派出信使,給緬甸國王送去一信,連哄帶嚇,說自己親提大軍列陣在中緬邊界,讓緬甸國王迅速交出桂王,“不然,后果如何,可想而知?!?/p>
緬甸王并沒有按他的要求去做,人家有人家的行事準則。他說,桂王國破家亡,落難來此,自己再落井下石,于心不忍。吳三桂聽了,氣得發(fā)飆,大吼一聲:“不滅緬甸,誓不回軍?!?/p>
起初,緬甸國王聽說清朝皇帝不許吳三桂進攻,相當高興??墒?,還沒緩過氣,又聽說吳三桂準備公然違抗皇命,開始進攻緬甸,緬甸王很是吃驚,也很著急,忙派人給帶兵在外的弟弟莽白送信,命其速速前來勤王。他想,雖然自己和弟弟關(guān)系不和,但是這畢竟是國破家亡的生死關(guān)頭,打仗還得親兄弟呢。
送信人接到命令,還沒離開,都城外已經(jīng)號角響起,鼓聲喧天。緬甸王冷汗直流,心想,吳三桂這家伙來得也忒快了。誰知守城將軍匆匆來報說,來的不是中國兵,而是莽白的部隊。緬甸王喜出望外,到底是弟弟親,關(guān)鍵時刻想著自己,自己也不能冷落了弟弟,還是到城門口親自迎接吧。為了表示兄弟間的親密無間,緬甸國王不帶侍從,快馬加鞭,出了城門,向莽白跑去。
誰知到了莽白面前,莽白卻并不親熱,而是滿臉殺氣,一揮手,吼聲拿下,一群士兵沖上前去,把國王抓住,捆成個粽子,用籠子一裝,扔進江中,任你再好的水性,也只有淹死一條路。淹死大哥,莽白進了都城,順理成章登基做了緬甸王。
莽白登基的消息傳來,吳三桂高興得哈哈大笑,他的計劃終于取得了初步成功。原來,吳三桂探知緬甸王的弟弟莽白有篡位野心,便心生一計:既然哥哥拒絕交出朱由榔,不如聯(lián)絡(luò)弟弟,做出強攻緬甸的樣子,再里應(yīng)外合,讓緬甸國王寶座變換了主人,這樣,以后也好控制。
莽白當上了緬甸王,引渡朱由榔的事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但是,莽白也不敢貿(mào)然從事,因為自己不久前才淹死哥哥篡位,在國人的紛紛指責(zé)下,再做出不仁不義的事,怕激起民變——做壞事的人,心里總有點怯。再說,朱由榔手下還有一些文臣武將,尤其那些武將不可小視,他們一旦知道自己身臨絕境,困獸猶斗,帶著朱由榔突圍而走也未可知,屆時恐怕雞飛蛋打!
莽白派人告知自己的擔憂,吳三桂一聽,嘴一撇:國王你當了,現(xiàn)在又想做好人,沒門!他派人轉(zhuǎn)告莽白說,我早已料到這一步,只要你按我們的辦法做,保證萬無一失。消息送達,莽白一聽,連夸高明!
那天早晨,天剛剛亮,朱由榔的營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個緬甸王的使者來了。使者進帳后,宣讀了緬甸王莽白的旨意:“你們這么多人寄居在我國,我王怕你們在這兒鬧事,很不放心,所以,請你們?nèi)ワ嬛渌耸模l(fā)誓絕不鬧事,這樣,我王才允許你們住下。”
眾大臣中,有個叫沐天波的,懷疑有詐,建議不要去,即使去也得帶上兵器人馬??闪硪粋€大臣馬吉翔則認為不然,說緬甸人信神,敬神不許帶兵器,身處異國,還是聽人家的好。
馬吉翔是當時流亡政府的首相,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大家最后聽他的,42位大臣長衫飄飄、手無寸鐵地隨著使者向祭祀的地方走去。
四邊,緬兵早已埋伏等候多時,一見他們到來,立時舉著刀槍沖了出來,向這些手無寸鐵的南明大臣殺來。一個個大明孤臣慘叫著倒在血泊里,馬首相也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只有沐天波有所防備,他掏出袖中藏著的一柄鏈子錘,連連出擊,擊殺緬兵多達十余人。緬兵不敢靠近他,只得在將軍的指揮下,遠遠地用箭攢射。一時,箭如飛蝗,密密麻麻地向沐天波射去。
沐天波等人死后,莽白又派兵對朱由榔身邊的人展開同樣的殺戮,殺死二百多人。
前后兩次屠殺,使得朱由榔身邊的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剩余的人無拳無勇,無異于籠中鳥砧上魚,等待著最后一刀。
吳三桂計劃的第二步,也取得了圓滿成功。
在古代,戰(zhàn)爭中能抓獲敵軍首領(lǐng),是統(tǒng)帥最榮耀的事;至于凱歌歸朝,獻俘闕下,則是統(tǒng)帥光輝的頂點。吳三桂夢寐以求的,就是抓住那個大明的末代皇帝,雙手獻給清廷,給自己的戎馬一生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吳大將軍把這個意思傳給莽白,在十萬大軍壓境的威脅下,莽白不敢怠慢,答應(yīng)一切聽從吳三桂發(fā)落。
幾天之后,一個晚上,有人來了,是朱由榔手下的總兵馬寶。見到朱由榔,馬寶痛哭流涕,磕頭出血,道:“臣迎駕來遲,致使圣上受盡磨難,臣罪該萬死?!敝煊衫菩π?,連連說沒什么,扶起他,帶著那些已死大臣的家屬,連夜隨馬寶走了。朱由榔騎在馬上,其余的婦女孩子在后面跟著,哭哭啼啼的。
走到了一處樹木叢雜的地方,馬寶忽然停住,一聲唿哨,樹林中,涌出無數(shù)的辮子兵,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瞄著朱由榔。朱由榔回頭望著馬寶,問道:“你投了清軍?”馬寶點點頭,毫無愧色。
朱由榔身后的婦孺老幼,早已嚇得擠在一起,渾身顫抖。朱由榔很冷靜地說:“你們要的是我,別和他們過不去。”
史載,在緬甸,他是這樣做的;在吳三桂的軍營里,他也是這樣做的。歷史沒有把他推到中興之主的位置上,而把他推上一個悲劇性的位置,但是,他卻用自己的行動來維護著自身的尊嚴。
到吳三桂營的第二天,朱由榔見到了吳三桂。在朱由榔面前,吳三桂擺出一副戰(zhàn)勝者的姿態(tài),仰頭直腰,昂然挺立。
朱由榔平靜地問:“面前站的可是大明的平西伯(吳三桂曾得崇禎賜封平西伯)吳三桂?”吳三桂不應(yīng),依然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朱由榔又一次厲聲質(zhì)問。
面對故國國君的質(zhì)問,外強中干的吳三桂終于支持不下去了,“咚”的一聲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禮,失去了原有的威風(fēng)。
亂世是一面鏡子,它能透視人心靈的暗角。卑鄙者吳三桂,把見利忘義、見風(fēng)使舵發(fā)揮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但是面對著這面鏡子,他也看出了自己的渺小和丑惡,以致無可遁形,惶恐慚愧。
本來,吳三桂是想把朱由榔獻至北京的,這樣可以讓自己再狠狠地火一把,可是就在關(guān)押朱由榔期間,一件意外之事改變了他的打算。
朱由榔被押到昆明關(guān)起來后,一個叫甲喇的清軍章京,在窗戶中偷偷觀察,發(fā)現(xiàn)他面南而坐,身穿赭黃袍,寬衣博帶,氣宇軒昂,絲毫不顯沮喪之氣,不由長嘆道:“真帝王也!”于是,甲喇組織了一幫哥兒們,打算劫獄。粉絲行為,憑一時頭腦發(fā)熱,卻不計后果,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甲喇一班粉絲被處死。
事發(fā)后,吳三桂馬上給清廷送去一封信,說朱由榔還很得人心,不宜貿(mào)然獻俘,怕被人中途劫持,最好在昆明處死。不久,清廷下發(fā)紅頭文件,答應(yīng)了吳三桂的要求,而處死方法,由吳三桂自行決定。
古代處死國君是很有講究的,一般要讓他體面地死,即不可當眾處死,不可暴尸大庭廣眾之下,還要保其全尸。比如楊廣那廝,壞到極點,在近衛(wèi)軍的逼迫下,也說帝王有帝王的死法,然后拿白綾上吊。
對朱由榔,吳三桂反其道而行,要求斬首。
定西將軍愛星阿看不過去,說:“永歷(朱由榔年號)嘗為中國之君,今若斬首,未免太慘,仍當賜以自盡,始為得體。”吳三桂不依不饒,非得斬首。安南將軍卓羅也覺得非常不舒服,厲聲道:“一死而已,他也曾當過皇帝,應(yīng)當全其首領(lǐng),何必用斬?”見眾人紛紛表示反對,無奈,吳三桂只得改斬首為勒斃。
勒死朱由榔的地方就是逼死坡,原名篦子坡,后來百姓改名,以茲紀念。
朱由榔死時,還帶著12歲的太子。朱由榔一如過去,身穿赭黃袍,大袖飄揚,儀態(tài)瀟灑,面色不改。太子卻邊走邊罵吳三桂:“黠賊,我朝何負于你?我父子何負于你?乃至此耶!”父子倆一同被勒斃。
如果就此為止,吳三桂還有一點人性,畢竟他是聽命于清廷行事,別人也無法過多責(zé)他。最無人性的是,這對父子死后,吳三桂竟命令架柴焚尸,然后將骨灰四處拋撒。他迷信地認為,只有這樣做,才能使朱由榔父子的魂靈不得轉(zhuǎn)世為人。
朱由榔死后,吳三桂仍在開發(fā)其家眷的利用價值,將他的母親和妻子押解進京去請賞,但這兩個女人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剛烈,雙雙在途中絕食而死。
殺死朱由榔,在吳三桂的人生中,算是一次折本買賣。
是的,吳三桂一生都在做生意,和明朝做,和李自成做,和清朝做。他與其說是個叛將,不如說是個奸商。他從不講誠信,不講仁義道德,只要能賺,什么國家民族、忠節(jié)大義,都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西方極樂世界。十幾年后,吳三桂又從這個慘死在他手中的受害者身上發(fā)現(xiàn)了新的可資利用的價值,于是他再次厚顏無恥地加以發(fā)掘??上В瑧蚪K究是假的,旁人一眼就可看穿。
吳三桂的第三輪反叛,僅僅得到一些和他一樣沒有人格、沒有骨氣的叛將的響應(yīng),明余勢力無一人參與;當年在屠刀下吃夠苦頭的百姓,也沒有如他設(shè)想的那樣揭竿響應(yīng)。
這個自封為明招討大將軍的人,終于成了孤家寡人;這個自封為周朝皇帝的人,終于走到了窮途末路。在清軍的節(jié)節(jié)勝利中,他惶急病死。又過去四年,他所建的那個周朝灰飛煙滅,吳氏家族也被滅族。他雖已死,但尸骨被康熙皇帝下令焚毀。
吳三桂若地下有知,不知會做何感想。
一個人品德低劣到拋棄每一個人,甚至拋棄這個世界時,那么,這個人也將被每一個人所拋棄,被這個世界所拋棄。這個人活著,會玷污一副皮囊;死后,會玷污一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