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經開放得鮮艷欲滴的花朵，如今已是落英繽紛，委身于泥。

——題記

一

小麥和小原的相見平淡無奇。同學搬家，可就那么巧遇到了張羅搬家的同學，其實搬家的那個同學在鄰縣。高中畢業(yè)整整十五年，小麥沒有老同學一星半點兒消息，從沒有跟誰聯系過，所以很自然地愿意加入賀房的行列。等到進入名叫“稻香村”的那家酒樓，小麥才發(fā)現，其他的同學聯系非常頻繁。只有她——林小麥，當年那個默默無聞，甚至長得有點走形的女生，游離于同學的圈子之外。大家見到小麥，還是多多少少有點兒吃驚，吃驚于當年頭發(fā)如茶壺蓋，腿如柱子粗，駝背近視的小麥竟出落成窈窕淑女。那天小麥穿了一身套裙，披著柔軟的羊毛披肩，跟女兒說著普通話。后來才知道他們把小麥歸納為同學之中變化最大的。更讓大家吃驚的是小麥的女兒，小小年紀，走貓步、唱情歌、跳拉丁、彈鋼琴，招來了一片歡呼聲。同時把搬家的同學的兒子給比下去了，爬到桌子底下不出來。大家紛紛夸贊小麥把女兒調教得好。這其中小原的聲音最為洪亮，情緒最為高亢，之后留手機號，留家中電話號碼。由于家比較遠，小麥匆匆離開。

二

后來小麥才知道，小原已到了書記的位置上了。小麥對小原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好像三年中從沒生過氣一樣，只知道那時就寫一筆好字，其余一概不知。不料，幾天后手機中出現了優(yōu)美的句子。小麥熟讀了那么多的古詩詞，出于不輸服和有點不平衡的心理，終于找到了流淌的出口。小麥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涌入了小原的手機，每當小麥對著一閃一閃的屏幕用手指摁著那些言簡意豐，詞高旨遠的詩句時，小麥立馬絕望起來，小原能懂嗎？可他眼里流露出的柔情足以融化小麥層層包裹起來貌似堅硬無比的外殼。但他不會再走上前一步，那怕連一小步都不愿意。真是孔老夫子“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孝子賢孫。小麥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可小麥向來尊重自己勝過愛自己。她不能改變這個習慣，所以小麥一直是孤獨的。小麥的腦海中時常有這樣的畫面：清清的河水流向遠方，風兒輕輕吹過樹梢，花香洋溢在周圍。這時如果有人在對岸唱“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小麥馬上就會接上“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可是小麥知道，這樣的場景一輩子都不可能發(fā)生。就權當免費替小原普及詩詞知識吧！

好象在證明什么，小原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涌進來，以致于小麥的手機一開，所有的信息都是小原的。那時候，小麥其實也挺寂寞的，家在省城，而工作地點在縣城，一星期才回家一次，丈夫愛小麥的方式就是不斷地給小麥買新衣服。小麥變成了一個可望不可及的人。小麥沒有知心的朋友，憂傷和寂寞猶如兩條毒蛇一樣緊緊地纏繞著，有時候，簡直不能呼吸。小麥的同事家都在縣城，早上呼啦啦地坐車而來，一到下班時間，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這個時候，整個房間，不，整個操場，甚至整個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了小麥一個人。小麥打開房門，倚在門口，看天邊云卷云舒，往往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在黑夜里，只聽見北風吹著國旗嘩啦嘩啦地響，或者雨點打在國旗上，那噗嗒噗嗒的滴落聲持續(xù)的時間很長。那一段時間，在偶爾值班的日子里，就會有小原的電話打進來，或清醒或喝醉，那個電話一打就是兩三個小時，別說小麥的心，就連小麥的手機都滾燙滾燙。這時候，小麥就恨不得把自己交出去。那段時間，小麥經?；貞浧鸶咧猩?，本來高中生活已經淡出了小麥的記憶好久，可是因為小原，好多場景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一般。小麥這才明白：原來往事并不如煙，記憶就像一枚種子，只是在等待合適的環(huán)境和土壤，它才會發(fā)芽。小麥常常詫異何以有如此好的記憶，為何又考不上心儀的大學？原來是小原小麥回憶起了共同的東西。自從初三年級全身心地付出的那場單戀后，小麥的熱情灰飛煙滅。一塊兒的朋友都在夸小麥守身如玉真不容易。只有小麥明白：在那樣的獨角戲里，曾經是怎樣的傷心欲絕。二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小麥在同學游玩的隊伍中，竟然看到了那時癡戀的對象，小麥心如止水，竟沒有泛起一點漣漪。小麥很驚訝，但很快心中釋然，甚至非常后悔，自己那時就怎么喜歡上了個毫無魅力、還胡說八道的家伙呢？原來青春就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不斷地被辜負的！

三

日子在波瀾不驚中流過，小麥的腳步依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上課之余，站在四樓的窗臺邊，小麥不由得向遠處眺望，對面的山每天都有細微的差別，或朦朧或明晰或迷蒙。有太陽的日子，山勢挺立，棱角分明，如一位剛鍵的男子漢。陰雨的日子，山氣氤氳，小麥感覺那些山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很近，如人心一樣的難以捉摸。遇到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那山又變得飽滿滋潤，如披了一身的短絨綠衣，躺在大山的懷抱里看樹看云，那一定是很愜意的事?？墒切←溨荒苓h遠地望山，體味山的堅韌及沉默。山不言不語，包容一切，小麥覺得山一定洞悉了蕓蕓眾生的喜怒哀樂，小麥只能遠遠望山，卻不能撲入山的懷抱。這時候，小原在干什么呢，是在念乏味冗長的文件呢？還是前呼后擁地吃酒猜拳呢？

四

從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如火如荼地響遍城市的大街小巷，鄉(xiāng)村的神經末梢時，小麥所住的地方也落了雪，如果沒有刻骨銘心的記憶，誰會記得那是第幾場雪呢？可偏偏小麥不能忘的是2004年的那一場雪，看著一輪巨大的紅日半沉半掩，小麥忽然想去看小原，這念頭來得那么強烈，好像平靜海面之下的冰山運動一樣無法遏制。事后小麥一次次的剝開記憶，拷問自己，但無法與平時相差千里的行為作出恰當的解釋。那些雪碾在車輪下，掛在樹梢上，落在兩邊陰溝里，遠處山頂上，房檐上，漫天的雪花成了記憶里最鮮明的意象。在刺骨的寒風中，撲面而來的雪花竟有那么一絲溫暖。那一場雪跟往年的雪沒有任何的區(qū)別，可落到小麥的眼里是那么溫暖，原來小原一次次地溫暖了小麥冰涼的手，小麥有著說不清的忐忑緊張還夾雜莫名的興奮與期待，雪花中烙上了對小原的記憶，并非今年的雪花有了什么本質的變化。

五

小麥的心緒微微有了點變化，單調乏味的學校生活變得可以忍受了。每天，小麥不由得把手機拿出來看幾眼，希望那個熟悉的號碼跳將出來，聽對方爽朗的笑聲，毫無邏輯的語言，上天入地的胡扯一番。通完話后又意猶未盡地聯想一番。只是這樣的時刻并不多，好多次小麥都陷入了恍惚之中，這個人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許這也是小麥編織的夢想之一吧，這樣一想，馬上釋然了。不知小原哪來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涌來，除了祝福，還有猜字謎、回文詩、測試什么的，這給小麥單調的生活里增加了一點兒內容，有時辦公室的所有同事都興致勃勃埋頭猜想，百思不解其意之時，答案就來了。這讓小麥的心暗暗地得意了一下。只是這種得意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小麥的處境沒有改變，小原卻順風順水，調到外縣走馬上任去了。小麥的手機里再也沒有滾燙的語言了，想必他早已換了電話號碼吧。

“年年花相似，歲歲人不同”，沒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心境。小麥再看那些山時，覺得那些山陰陰的。那是愛嗎？反反復復追問之后，小麥終于明白，那不過是兩種寂寞偶爾相撞，就像兩朵并肩開放的花朵，原本獨立的，只是偶爾的風吹過來，兩朵花才會相依相偎。那曾經的繁華似錦，如今卻落英繽紛，這當然只能怪花本身，而不能把落花的原因歸根于外界的風風雨雨。

六

小原走得那么徹底，剩下的問題，就是小麥一個人的戰(zhàn)爭了。小麥經歷了王國維老先生所說的古之成大事的人生三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小麥不是為了成就什么大事，且完全顛倒了順序，只剩下了“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了。小麥見到的青山再也不是嫵媚，料青山見小麥也如此吧！

感情猶如一把傘，打開了。等和上時，再也不是原來的天空。小麥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雖然小麥依舊白衣勝雪，紅衣勝火，長發(fā)飄飄，但內心卻是一片死寂！

每當一年將盡完結的時候，也是小麥對自己最為絕望的時候。冬日的暖陽照亮房間的那一刻，小麥坐在陽光里，眼光隨著偶爾活過來的蒼蠅起起伏伏，看蒼蠅在玻璃窗上撞來撞去。要在夏天，小麥早拿拍子把蒼蠅消滅了，可現在小麥并不想傷害蒼蠅，目光隨著蒼蠅的碰撞而起起伏伏。在蒼蠅的翻飛中，小麥忽然看見了時間。蒼蠅終于用盡了力氣，爬在窗框上，一動不動。蒼蠅為尋找食物來到一個不開窗的地方，終久走向死地。而小麥又為找尋什么來到這個地方，從而關閉了心靈之窗呢？又是誰蒼白了小麥的等待，諷刺了她的執(zhí)著？

每天小麥都會盯著幾朵云彩而心潮起伏。云彩的來來往往像不像變幻不定的人心呢？在廣袤的天空中，云與云相撞會產生雨；在如水的人潮中，注定會碰到那么個與自己同類氣質的人吧，如人與人相遇，只有美好，而無傷害那該多好呀！小麥常?；孟耄喝绮缓托≡嘤觯筒粫心敲炊嗟南嗨技灏?，如不和小原相知，更不會肝腸欲斷吧！

七

春天到了，狂風卷起了漫天風沙，誰也阻擋不住勃勃生長的小草，沒過幾天，周圍就綠起來了。不刮風的天氣，則是難得的好天。太陽一出，四面八方都亮起來了，連學校的大樓小麥都覺得溫柔多了。春天是戀愛的季節(jié)，徜徉在薰衣草花海中的女主人公說的這一句話和那個鏡頭久久盤踞在小麥的腦海里怎么也揮之不去，看到空中的小飛蟲急急忙忙地飛來飛去，好像去趕赴一個什么重要的約會似的；小草也在努力競長，這個時候千萬不要去打擾一對蝴蝶。宿舍前的沙棗樹也紛紛伸出了小手，想到再過一兩個月，空氣中的香，連被子都滿是香的情景，小麥的心漲得鼓鼓的，不由得把雙手伸出來看了又看，這雙手太精致了，跟小麥的臉色根本不般配，纖纖十指，潔白細膩，無法想象學生時代什么農活都干過的這雙手竟出落得如此小巧。小麥很少在別人面前拿出雙手，在小原的面前起起伏伏過幾次之后，一只精美的戒指就套在了小麥如白蔥根一樣的無名指上，中間的一朵花緊緊地連著兩顆心。小麥暗忖：這個戒指的設計師一定是個充滿溫情，感情細膩的人。小麥揮動著雙手，小原的目光也在起起落落，小原說要帶小麥回家，可小麥太興奮了，以至于忘了問要回那個家，是那個有老母親的小山村？抑或是縣城中心的那個豪華氣派的家？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年年桃花，桃花年年，笑春風抑或被春風所笑的何止是桃花？在小麥的眼里的，幾乎一草一木都會笑春風。走在街上，幾乎每一個大建筑物里都留有小原和小麥的足跡。這些足跡，早遺忘于道路上，風化于空氣中，卻深深地刻在了小麥的心坎上。走上天橋，小麥就不由的想起那個冬夜里，小原寬大的手拉著小麥如冷風一樣裹脅著進了一家環(huán)境優(yōu)雅的西餐廳。在鋼琴的錚錚淙淙聲中，小麥有了微醉的感覺。那些賓館，無論多少星級，設施一律，永遠有整齊的床鋪，干凈的地板，合適的水溫，可是單單缺了家的隨意和煙火氣。走在路上，那些情節(jié)就像一部老電影一樣，在腦中放過來翻過去。小麥如白先勇筆下的那個女人，看到每個人每幢建筑物都要聯想一番。小原如火一樣地撲面而來，又像風一樣地急速離開，小麥的生活好像只剩了兩個字：回憶。

八

小麥依舊踩著不變的腳步，在日出日落之間，皺紋悄悄地爬上了小麥的眼角，小麥除了在學生面前講到激情處做作手勢外，很少把雙手從褲兜里拿出來了，那些價值不菲的裙子紛紛落到了衣柜底下了，久而久之，小麥都想不起自己有多久穿過裙子了。作為一個女人，小麥多想和小原孕育一個孩子啊?？上≡掖译x開了。小麥也匆匆離婚了。小麥現在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媽咪屋，看到那些寬寬大大的衣服，心中就覺得很溫暖，好像自己也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一般。那些不但能容納小麥身體而且還能容納雙手的衣服是她的最愛。小麥的雙手整日插在衣兜里，很安靜。

被病痛折磨了好幾年的小原的母親終于棄世而去了，其實，這病在折磨小原母親的同時，也在很大的程度上折磨著小原。小麥聽到這個消息時，心忽然就痛了起來，好像這個老人與自己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送葬時同學們的名字都添列其中，小麥無法回避，只能前往。坐在飯桌邊，小麥遠遠地看見小原很忙碌的樣子，但看不出有悲傷。嗩吶聲每響一次，小麥的淚就悄無聲息地落一次，不知小麥那天流了多少淚。將要離開的時候，小原竟端著一碗酒走過來，嘴里說著感謝的話，眼睛卻不看小麥，正在同學們推辭的時候，小麥卻抓過那一大碗酒一飲而盡，醉倒在地。

小麥終于停止回憶，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