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葉子放學回家，推開門的同時，習慣性地叫了聲“爺爺”，卻發(fā)現(xiàn)客廳坐著兩個人，葉子的臉一下子陰了下來。

來人是葛學宜和他妻子孫小青，他們站起，有些尷尬地沖葉子說，放學了。葉子沒有理他們，扔下書包，就折進廚房里。

滿頭白發(fā)的葛星華正在準備晚餐，看案板上的菜，比平時多出了兩三道。葉子不高興地說，爺爺，他們要在家里吃晚飯嗎?

葛星華往鍋里下了水，打下兩只雞蛋說，葉子，就好了，等下和爸爸媽媽一起吃飯。

葉子噘著嘴，兀自拿碗盛了一碗飯，就站在廚房先吃起來，邊說，誰希罕和他們一起吃，我馬上要去上晚自習，先吃了。

葛星華表情復雜地看了葉子一眼，嘆口氣，說，慢慢吃，等會喝點湯。

葛學宜和孫小青是葛星華的兒子兒媳，也就是葉子的爸爸媽媽，但是葉子卻不與他們一起生活。六歲那年，葉子就離開了他們，與爺爺奶奶住一起。

那時奶奶楊林娥還在世，當時，葛學宜和孫小青將葉子抱到父母家時，只是對葉子說讓她在爺爺奶奶家住一段時間。沒想到送來葉子后，他們就幾乎一年沒有露面，直到葉子漸漸漸淡忘了他們。

好在爺爺奶奶視葉子如掌上明珠，嬌著她，寵著她，年幼的葉子并沒有感到孤獨。葛星華、楊林娥都退休在家，兩人有退休工資，撫養(yǎng)葉子經(jīng)濟上沒有問題。葛學宜夫妻自以為葉子年幼，可以用時間讓葉子忘記她曾經(jīng)的家，后來他們再來父母家見了葉子，雖然也經(jīng)常噓寒問暖，卻不再提帶她回家的話。開始葉子還充滿期待，可每次葛學宜的眼神都是躲躲閃閃的，而孫小青眼里則閃著冷漠的光，葉子漸漸也就灰心了，知道那個家她是再也回不去了。從此，她對葛學宜和孫小青的感情越來越疏遠，從不愿搭理到冷面相向，而且，她再也沒有喊過他們爸爸媽媽。

葉子一碗飯吃完后，本來還想喝點湯，卻見孫小青進廚房來幫著端萊，葉子便放了碗，說，爺爺，我上學去了。匆匆跑出了門。

時間尚早，要在平時，葉子還可以在家做幾道題，或背幾個單詞，但今天因為葛學宜夫婦的到來，她心緒全亂，提前出了門。葉子沒有去站臺下等公交，只背著書包，無精打采地慢慢往學校走。葉子讀高二了，剪著齊耳的學生頭，長得有些瘦弱，皮膚又黑，令她看上去比同齡孩子要小一些。

已經(jīng)入夏，空氣中還散發(fā)著白天的余熱，街上不少愛漂亮的女孩都穿上了花裙子。葉子卻依然是一條藍色長褲，從小到大，葉子從沒有穿過裙子，穿裙子走在大街上，這個對別的女孩來說是一件平常之事，但對葉子來說，卻是可望不可及的，是令她無比向往的。因為，葉子從臀部到兩條大腿，布滿了傷疤。

獨自一個人，關(guān)上房門洗澡時，葉子從鏡中看著腿上的傷疤，有的像難看的蚯蚓在皮膚下面拱動，有的如車身蹭亮的擦痕格外醒目，令她一雙瘦弱的腿斑駁恐怖。每當這時，葉子都會傷心地落淚。

葉子有時會想，爸爸媽媽不要自己，是不是因為自己長得丑呢?

二

葛學宜和孫小青是來動員父親搬家的。

葛學宜原來在縣醬菜廠當工會主席，醬菜廠是國營企業(yè)，也曾紅火一時，那時他的收入還不錯。后來，醬菜廠效益日益滑坡，勉強維持了幾年，五年前不得不實行破產(chǎn)改制，工人們都買斷進了社保，廠里只留了幾名人員守攤子，留守人員工資主要靠收取臨街店面租金維持。葛學宜在守攤子的隊伍中又混了幾年。去年，政府將醬菜廠的地皮全部收去，拍賣給了開發(fā)商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留守人員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葛學宜只有回家休息。這一年，他正好五十歲。

回了家的葛學宜，整天無所事事，每天只端著茶杯四處晃悠。他不打麻將，又不會唱歌跳舞，日子就特別悠長，人也格外郁悶，很快就顯出老態(tài)來。

孫小青比葛學宜小三歲，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兩人收入本來就不高，以前葛學宜在醬菜廠上班，手頭還活絡(luò)些，現(xiàn)在只拿一點社保退休工資，還要撫養(yǎng)兩個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就有些捉襟見肘。時間一長，孫小青禁不住念叨，不外乎是，你看，某某的老公從廠里出來后，自己開店做生意，一年賺好幾萬呢。或，某某比你還大幾歲，現(xiàn)在幫著工業(yè)園的企業(yè)打工，多掙一份工資，家里日子過得多滋潤?；?，與你同時離開廠子的某某，聽說跟著兒子一起到廣東打工了呢。聽得葛學宜耳朵都起了繭，人也更沉默了。

孫小青話里的弦外之音葛學宜懂，她是看不得葛學宜整天操著手在家閑著。葛學宜心里也想做點什么，只是，他這些年輕閑慣了，也沒什么手藝，年紀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想找事做也難，到外面去幫工做體力活他既吃不消又放不下面子，但干管理的事，也沒人愿意要他。思前想后，葛學宜還真想出了一個辦法。

葛學宜決定養(yǎng)雞種菜。之所以起這個念頭，是因為他想到了父親葛星華的房子。葛星華的房子在縣城南頭，背靠著山，位置雖然有點偏僻，卻是獨門獨院的私房，面積也大，占地足有一百七八十平方，而且這些年，父母在后山還開墾出了好幾塊菜園。母親去世后，父親一個人忙不過來，那些菜園大多荒著。葛學宜想，如果在父親家里養(yǎng)雞種菜，不僅為家里省下一筆菜錢，一年富余的雞蛋和蔬菜至少可以賣兩三千塊錢，也是對家庭收入的彌補。更重要的是，關(guān)在家里養(yǎng)雞種菜，也不存在丟面子的問題。

把這想法跟孫小青一說，她認為也不錯，只是擔心地問，爸爸會同意嗎?葛學宜說，我們?nèi)フ野职终f說，跟他換房住，讓他帶著葉子住到我們家來。葛學宜現(xiàn)在住的是十年前買的醬菜廠建的集資房，七十平方，兩室一廳，面積不大，但在市區(qū)，房子進行了簡單裝修。孫小青還有些不舍，說，讓他們來住，不得將家里弄得亂七八糟?

葛學宜說，只不過換著住幾年，等爸爸去世了，房子還不是我們的。再說，這房子裝修也過了時，今后我們有錢了再重新裝修一番。孫小青才同意了，這天下班后，她和葛學宜一道專程為換房的事來找父親葛星華。

吃飯時，葛學宜說，葉子轉(zhuǎn)眼就大了，都成大姑娘了。這些年，因為葉子的緣故，他們很少來父親家。

葛星華嘆口氣說，葉子可聰明了，每次考試都是班上前幾名。我現(xiàn)在身體還行，還可以照顧她，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這孩子可怎么是好呀。

又說，我說你們當初就不該將她送回家來，這孩子八成有出息，要是你們多吃幾年苦，還可以享到她的福呢。現(xiàn)在倒好，葉子都不認你們了，弄得跟仇人似的。

孫小青憤懣地說，這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好歹我們也養(yǎng)了她幾年!再說，當時的情況，我們不也是沒辦法嗎。

當年，葛學宜和孫小青一兒一女，兒子華華三歲，女兒葉子剛一歲。華華出世不久患了腦膜炎，治療后出現(xiàn)腦癱癥狀，智力低下，走路都不穩(wěn)，夫妻二人為這個孩子沒少傷心流淚。因此，自從有了葉子后，兩人對她非常疼愛，寄予厚望。幼時的葉子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格外惹人憐愛。沒想到，葉子過了五歲生日不久，孫小青再次懷孕，又生下了一個兒子升升。升升白白胖胖，健康活潑，夫妻倆喜極而泣，愛若珍寶，心事大多轉(zhuǎn)移到升升身上，對葉子的照看就疏忽了。那年冬天，葉子不慎跌坐入家中的火盆，臀部和雙腿嚴重燒傷，治愈后留下了難看的疤痕。

升升的出世，令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增加了不少，孫小青單位家庭兩頭忙碌，心力交瘁，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滿身傷疤的葉子在孫小青眼中不再是當初乖巧可愛的小天使，而是一只燙手的山芋，是一個越想越怕的包袱。她開始覺得葉子是那么礙眼，甚至有些厭惡，對葉子也沒有了好臉色，動不動就訓斥她，以至于小小的葉子看到孫小青就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葛學宜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建議將葉子送給爸媽撫養(yǎng)，孫小青當即同意。

母親楊林娥看兒子一家也確實困難，同時又心疼葉子，便將葉子接收下來。老夫妻倆身體當時還健康，又都在縣種子公司退休，有退休工資。葉子讀初三時，楊林娥患肝癌去世，便只剩葛星華一個人照顧葉子，只是葛星華也七十多歲了，他擔心自己身后葉子的生活，有心讓葉子再回到葛學宜夫妻身邊，無奈這些年，葉子與葛星華夫妻的關(guān)系越來越惡化，老人也只有在心底嘆息。

葛學宜說了換房住的事。葛星華倒沒有意見，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他想怎樣都行，自己一個老人住哪里都一樣。只是，葉子會不會有想法呢?葛星華說了自己的擔憂。

她一個孩子還管起我們的事來了?翻了天了f孫小青重重地放下碗說。

葛學宜瞪了她一眼，對父親說，葉子轉(zhuǎn)眼就快高三了，我們的房子離高中近，去我們那里住不是上學也方便些嘛。

葛星華點點頭，這倒是，現(xiàn)在葉子每天坐公交上學都要二三十分鐘。

孫小青插話，我們那房子都裝修了，住著還不比這破房子舒服!

葛學宜打斷她，好了，好了，就這樣吧，我過兩天就找人來幫你們搬家。

三

葉子至今還保留著一個圣誕老人的布娃娃，那是她過五歲生日時爸爸媽媽送給她的。布娃娃不大，長胡子的圣誕老人穿著紅衣服，戴著紅帽，背上還背著一個金色的布袋子。只是年份久了，布娃娃都舊了，顏色也褪了很多。

葉子依稀還記得她過生日那天家里的喜慶勁。當時，爺爺奶奶專門為她買了一個大蛋糕，來家中慶賀，媽媽孫小青做了一桌子的萊，一家人歡歡喜喜地為她唱生日歌，點生日蠟燭，大家輪流抱她親她，哥哥華華歪扭著腿跑上跑下傻笑個不停。

也就是那晚，爸爸媽媽送給了她這個圣誕老人布娃娃。爸爸說，圣誕老人是專門給人帶來吉祥的，他會保佑我家葉子平平安安，健康快樂成長的。媽媽也摟著她說，看葉子越長越像我了，越來越漂亮了!

那天，葉子一直笑著，多開心呀。那一晚的情形從此烙在葉子的心中，在以后無數(shù)個清冷的夜晚，她總會回憶起那晚，每當這時，她就會緊緊摟著圣誕老人布娃娃，以此安慰孤獨的心。

葉子生日后一個月，媽媽再次懷孕了，不久弟弟升升出世，葉子從此從幸福的云端跌入痛苦的深淵。她感覺到爸爸媽媽看她的眼睛再也沒有了以前的慈愛，那慈愛都轉(zhuǎn)移到弟弟身上了。尤其是媽媽不再像以前那樣呵護她，總是任由她一個人待著，吃飯也不管她是否吃飽了，而以前她放下飯碗后，媽媽總要追問好幾遍，甚至還會逼著她再吃幾口。

那時，葉子不知道，她的痛苦還沒有真正開始。爸爸媽媽寵愛葉子時，哥哥華華總是拼命討好葉子，以換取葉子陪他玩，給零嘴他吃，給玩具他玩?，F(xiàn)在爸爸媽媽不喜歡葉子，連腦子不靈光的華華也看出來了，便不時欺負她，只要葉子有吃的或玩的，他總要來搶，他腿腳雖不方便，但手勁大，常常揪住葉子不得動彈。爸爸媽媽精力主要放在升升身上，也無暇管他們。

出事的那天是冬季的午后，外面飄著細細的白雪，寒風撲打得窗戶啪啪作響。爸爸媽媽抱著升升去防疫站打預防針，家中只留下華華和葉子。葉子坐在火盆邊烘火，摟著圣誕老人布娃娃玩，華華開始在看電視，一會膩了，就打起了葉子手中布娃娃的主意，要葉子將圣誕老人給他玩。葉子不肯，華華伸手來搶，一把抓住圣誕老人的帽子，葉子不松手，但哪有華華的力氣大，爭搶中，華華一松手，葉子反身坐到了火盆中。很快，葉子身上的棉褲燒著了，她疼得大哭，卻爬不起身。華華嚇傻了，只呆呆地望著，不知所措。很快葉子的棉褲燒穿了，炙熱的炭火將她的皮膚燒得滋滋作響，葉子發(fā)出凄厲的哭嚎……

后來，是鄰居聽到哭聲進來將葉子抱出火盆，等葛學宜夫婦聞訊趕回家中，葉子人都快哭昏過去了。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葉子的身體才漸漸好轉(zhuǎn)，大腿和臀部卻從此留下了難看的傷疤。葉子告訴了媽媽是華華將她弄到火盆里的，但媽媽卻沒有罵華華，反而責怪她不小心，不聽話，眼看著家里這么困難，還弄出這么大事，花掉家里不少錢。孫小青甚至罵她，你真是個災星，現(xiàn)在燒成這樣，將來怕是難找人家，還不知會給我們帶來多大拖累，還不如燒死算了。葉子縮著身子不敢說話，她覺得都不認識孫小青了，這個惡婦一樣咒她的女人，還是那個愛她疼她，視她為心肝寶貝的媽媽嗎?

葉子住院期間，爸爸葛學宜每天還來看望一次，媽媽孫小青卻以升升小，需要照顧為由，幾乎沒怎么過問。幸虧有爺爺奶奶的細心照顧，葉子才算是從鬼門關(guān)撿回了一條命。出院后，葉子變得謹小慎微，畏畏縮縮，從一個開朗活潑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木頭木腦的孩子。她特別怕華華，總是遠遠地躲避著他。而又傻又殘的華華，并沒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大禍，給葉子帶來了多大的傷害和痛苦，見爸爸媽媽沒有為此打他罵他，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常常以欺負葉子為樂。

隨著升升一天天長大，葉子的日子更加難過。她要負責家里的衛(wèi)生，要幫升升清理大小便，有時還要扶華華到外面曬太陽，承受著許多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孩子所承受的一切。就是這樣，孫小青依然不喜歡她，稍有過錯，便會冷言冷語，責罵怪罪。葛學宜有時護著葉子說幾句話，也會招惹孫小青沒完沒了的埋怨，葛學宜本來就懦弱，也就不敢再多言了。

葉子六歲，同齡的孩子都報名讀書了，看著他們背著小書包，由父母牽著或抱著去學校，葉子非常羨慕。上學、放學的時間，葉子就趴在窗臺往街上看，心里充滿了渴望。她怯怯地跟媽媽說了想上學的話，孫小青瞪了她一眼，說，你一個背時鬼，還想讀書?家里吃飯的錢都快沒有了，你看你哥哥這么大上過學嗎?

葉子知道，華華是因為殘疾，智力又有問題，所以沒有上學?？伤煌?，她想上學，想讀書。葛學宜勸孫小青，我們平時開銷省省，還是送葉子上學吧，不要惹別人說閑話。孫小青就罵他，你個孱頭，不曉得自己有幾個錢，我供她吃供她喝，還對不住她了?看哪個敢說閑話!

當葛學宜建議將葉子送到爸爸媽媽家去，孫小青似乎正等著他的話，當即說，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要趕她出家門，這一大家子人，我天天忙得兩腳不沾灰，可沒有一點對不住她的地方。

葛學宜苦著臉說，我知道，我知道。

就這樣，葉子被送出了家門，來到了爺爺奶奶家。臨出門時，她緊緊地抱著那個圣誕老人布娃娃。

四

回到爺爺奶奶家，葉子反而有了一種在自己家的輕松和自在。

奶奶楊林娥慈眉善目，她從葛學宜手中接過葉子，一邊撫摸著葉子的頭，一邊責備道，當初我就說了，讓葉子跟我們過，你們非不聽?？纯春⒆颖荒銈児艹闪耸裁礃?，又黑又瘦不說，還遭這么大個罪，燒得一身傷疤。

爺爺葛星華嘆口氣，說，老婆子，也就是你喜歡攬事，孩子燒成這樣，是要被菩薩怪罪的，還虧你是一個吃齋念佛的人。

楊林娥摟住葉子，落下了淚，可憐的孩子，都是奶奶不好，都怪奶奶!從今天開始，讓奶奶好好疼你。

葛學宜和孫小青臨走時對葉子說，現(xiàn)在你弟弟小，爸爸媽媽忙不過來，你先在爺爺奶奶這里住一段時間，等弟弟大一點我們就來接你回家。

葉子咬著嘴唇，不說話，葛學宜夫婦也不敢正視葉子幽怨的眼睛，面色羞赧地匆匆出了門。

爺爺奶奶很快帶葉子報了名，幫她買了新書包，新衣服，送她上學讀書。每天，奶奶負責在家做飯洗衣，爺爺負責接送葉子去學校。葉子很快融入了新的生活中，有爺爺奶奶寵著，她的性格漸漸活潑開朗起來。每天放學回家，葉子會將在學校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兩位老人，會唱剛學的歌曲，背新學的詩歌給爺爺奶奶聽。因為葉子的到來，兩位老人的家充滿了歡笑，洋溢著天倫之樂。

只是，他們都刻意回避談起葛學宜和孫小青，兩人也很長時間沒來父母家了。有時，看著別的孩子有爸爸媽媽帶著去學校，葉子也會想起那個家，但很快她就會強迫自己忘記，她知道，那個家已經(jīng)不屬于她了。

葉子讀三年級時，期中考試后學校要開家長會。葉子回家跟爺爺奶奶說了，奶奶說，我去開，我去開。葉子說，這次我考了班上第三名，老師說必須是爸爸或媽媽去才行，還要作為家長代表在會上發(fā)言呢。奶奶嘆口氣，說，我去跟老師解釋吧。

第二天葉子上學，老師批評她沒有聽老師話叫爸爸媽媽來開會。晚上，葉子撲在奶奶懷里哭了，委屈地問，爸爸媽媽為什么這樣對我呀，為什么生了我又不養(yǎng)我?

奶奶緊緊摟住葉子，連聲念“阿彌陀佛”，說，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等葉子冷靜下來，奶奶抹著眼淚安慰她，孩子，別怪你爸爸媽媽，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只要有爺爺奶奶一口吃的，我們就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我們要送你讀大學，以后找份好工作，嫁個好人家。

有的話葉子還不懂，她依偎在奶奶懷里說，等我長大了，我還要跟爺爺奶奶住一起，買好吃的給你們。

奶奶欣慰地說，我們?nèi)~子真是個孝順的孩子!我們?nèi)~子一定會有出息的!

在爺爺奶奶的呵護下，葉子讀初中了。隨著時間推移，葛學宜夫婦也會常來看望父母，只是見了葉子總不免尷尬。以后他們再來，往往就是在葉子上學時間，免得碰上。葉子心理上與他們越來越隔閡了，曾經(jīng)的那點記憶和親情也隨著時光漸行漸遠。

葉子讀初三那年，奶奶楊林娥患肝病住院。病情很快惡化，確診為肝癌晚期。一個月后，奶奶彌留之際，當著一家人的面，對葛學宜孫小青說，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葉子，孩子眼看就大了，你們爸爸也一把年紀了，我看你們還是將葉子領(lǐng)回家吧，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她已是個大姑娘，也不需要你們過多精力，孩子學習又好，將來一定有出息。

葛學宜流著眼淚答應，說，現(xiàn)在升升也大了，只要葉子愿回家，我沒有意見。一旁孫小青拉他的衣袖，向他使眼色，葛學宜第一次沒有聽她的，固執(zhí)地堅持。

奶奶又望向葉子，老淚縱橫說，孩子，奶奶不能再照顧你了，我走后，你就回到你爸爸媽媽家吧，要聽話，與哥哥弟弟好好相處，不要惹爸爸媽媽生氣。

葉子大哭，撲在奶奶身上說，不，奶奶，你不會死的!我要跟你在一起!

一屋子的人都動容，爺爺看著依舊傻呵呵地笑著的華華和在一旁玩的升升，說，還是葉子跟奶奶親呀!

奶奶去世后，葉子堅決不愿回爸爸媽媽家，爺爺做了很多工作，葛學宜也來接了幾回，但葉子就是不同意。孫小青本來就不想讓葉子回家，正好借題發(fā)揮說，這孩子心野了，跟我們哪還有一點感情，接回來怕也是白養(yǎng)，不來算了。

爺爺無奈，只好說，我這一把老骨頭現(xiàn)在還動得，就讓葉子繼續(xù)跟著我過吧。

葛學宜夫妻要來老房子養(yǎng)雞種菜，他們也沒有征求葉子的意見，就在葉子上學期間，找人將雙方家具都調(diào)換了。那天下午放學，爺爺早早等在校門口接葉子。自從讀初中后，葉子放學都是自己回家，看見爺爺她很意外，攙扶著爺爺一起上了公交，爺爺卻帶著他來到了爸爸媽媽的家。

爺爺說，葉子，我們今后就住在這里。

葉子恍若夢中。自從爸爸媽媽將她送到爺爺奶奶家，她就沒有再回過這里。如今看著似曾相識的房子，她那些痛苦記憶又恢復了。她問，爺爺，為什么要換房子住呀，我們住的房子不是挺好的嗎?

爺爺說，這里離學校近些，你現(xiàn)在功課緊張，每天來回可以少花些時間。

葉子說，我多坐會公交不要緊的，我不喜歡住這里。

爺爺說，你爸爸媽媽也是一番好心，再說，他們要去老房子種菜養(yǎng)雞，我年紀大了種不動，那些菜園荒了也可惜。

葉子氣鼓鼓地說，我看他們就是想占便宜!

爺爺嘆口氣，唉，都是我的孩子，隨他們?nèi)グ?。你只管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大學，有了工作就好了。

五

葛星華病了。病來如山倒，年紀大的人一病就不起。

開始只是有些腿麻，行動不便，葛星華還硬撐著，在家臥床休息，葉子放學回來后，給些錢她出去吃點東西，或是指導她下面條吃。但捱了兩天，葛星華終于盯不住，雙腿幾乎不能動彈，一邊臉都有些扭曲。聞訊趕來的葛學宜孫小青夫婦趕緊將他送到醫(yī)院。

醫(yī)生檢查，葛星華是腦血栓，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還不至危及生命，但也需住院治療。住院期間，葛學宜和孫小青倒是輪番來醫(yī)院照顧老人，葉子想請假，但葛星華不讓，怕?lián)`了她學習。懂事的葉子只要放學就來醫(yī)院替換葛學宜夫婦，晚上也是由她陪床照顧爺爺。

一個月后，醫(yī)生說葛星華可以回家療養(yǎng)了，但反復叮囑，平時要注意觀察，避免情緒激動，這種病隨時有發(fā)作可能。葛星華嘆氣，一直以為自己身體不錯，可以堅持著送葉子上大學，看著葉子找工作，結(jié)婚成家，沒想到，還是不行了，老了，老了!

葉子說，爺爺，你沒事的，一定會長命百歲。

葛星華說，乖孫女，人吶，有幾個能活到一百歲喲。我這一把年紀，是今天走不早，明天走不遲，半截身子已埋在黃土堆里了。只是，我放心不下你，我得把你安排好了，就是死也安心呀。

葉子哭得撲到葛星華懷里，爺爺，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這天周末，晚上不用自習，葉子放學早早回家。進門，發(fā)現(xiàn)家里氛圍不一樣，只見爺爺和葛學宜孫小青坐在方桌旁，華華、升升也來了。爺爺和爸爸媽媽的臉色都有些凝重，升升依偎在孫小青懷里，華華已經(jīng)長得跟爸爸一樣高大了，卻依舊臉上呆滯地傻笑著。

葉子想躲進房里，葛星華招手說，葉子，你也坐下。

葉子不知何事，只有找只小凳坐在一旁。葛星華清清嗓子，望著葛學宜孫小青說，今天把大家都叫來，是想當著葉子的面說一件事，葉子也大了，免得哪一天我突然死了，大家也有個見證。

葛學宜說，爸，什么事，這么鄭重其事的，家里的雞還要照應呢。

葛星華說，這次突然犯病，我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今天就想了卻一宗心事。他從桌上拿起一張紙，接著說，我這里起草了一份遺囑，我死后，我和你媽的房子留給葉子。這孩子是我的一塊心病，你們有兩個兒子，也沒精力照顧她，她讀大學也需要錢，這房子變賣了可以供她上完大學。我想，我這個決定，你們媽媽就是在世也會同意的，當年她去世時，就特別叮囑我要照顧好葉子，這些天我在她遺像前也多次與她說過這個事。

孫小青騰地站起，情緒激動地說，爸，你老糊涂了吧?你死了，房子當然應該給你兒子呀!

葛學宜也很意外的樣子，說，爸，這，這不太合適吧?

葛星華說，我主意已定，今天是跟你們通個氣，明天我就找公證處將遺囑進行公證。

孫小青嚷道，不行，我不會同意的，哪有這個道理j她拉著華華、升升說，你看，這可是你的兩個孫子，哪有財產(chǎn)不留給自己孩子，卻留給一個野種的!

葛學宜慌亂地制止，小青!

孫小青卻不依不饒，今天我就把這蓋子掀了，省得一天到晚我們受這個窩囊氣。這么多年，我們在這個孩子身上付出的少嗎?不說我們白白撫養(yǎng)她幾年，到頭來還換她天天白眼相對，就是爸爸媽媽，你們自己的孫子不管，退休工資都貼著她，養(yǎng)著她，我們都沒有說什么，現(xiàn)在倒好，你們連房子都要留給她了。我和學宜一點點工資，為了養(yǎng)兩個孩子，起早貪黑種菜養(yǎng)雞，容易嗎?這房子無論怎么說都該我們應得的，憑什么留給外人!

孫小青一泄千里，自顧痛快地說下去。一旁，葉子的臉早就紅了，一會又白了，她渾身發(fā)抖，一會如同在火上炙烤，一會又如跌入冰窖一般寒冷。許多以前的猜想，一下子得到了證實，看來自己的確不是葛學宜孫小青親生的女兒。她的眼淚突然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這邊，葛星華雙手捂著胸口，氣得大罵，滾，滾，你們這些不孝的東西!

孫小青還想說什么，葛學宜用力一拍桌子，大吼道，你給我少說兩句!看爸都被你氣成什么了!還有葉子!

孫小青被從不發(fā)火的葛學宜的樣子嚇住了，不再說話。葛學宜上前想摸葉子的頭安撫一下，葉子一把甩開他的手，起身跑入房中，關(guān)上門大哭起來。

事已至此，瞞也瞞不住了。當晚，葛星華只有將葉子的身世全盤告訴她。

原來，葉子的確是抱養(yǎng)的。當年，楊林娥傍晚去城郊壽山廟參加法事，那是個初冬的季節(jié)，天氣有些寒冷，天色已經(jīng)微黑，街道上空無一人。就在上山去寺廟必經(jīng)之路的巷口，楊林娥聽到了屋檐下嬰兒的哭聲，細細的，凄涼的，她近前一看，只見地上放著一個包袱，厚厚的包袱中有一個嬰兒。楊林娥站住了，孩子突然也止住了哭聲，一雙大大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她。那一刻，楊林娥感覺兩人是如此親近，不由上前抱起了孩子。

楊林娥就站在那里等著，直到天色漆黑也不見有人前來。楊林娥想，這肯定是誰故意將孩子放在這里，看來這是一個棄嬰。將孩子放在通往寺廟的必經(jīng)之路上，看得出孩子父母的良苦用心，他們一定是希望有菩薩心腸的好心人收養(yǎng)她。風更大了，孩子凍得又哭了起來，楊林娥決定先將孩子抱回家再說。

回到家中，楊林娥在嬰兒包衣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張寫著歪歪扭扭字跡的字條，還有五十塊錢。紙條上除了寫著孩子的生辰八字，另有一段話：我們實屬無奈，將孩子扔在寺廟附近，希望好心人收養(yǎng)她，今后能夠好好待她，我們來生變牛做馬再來報答您。

楊林娥和葛星華一商量，既然孩子被她遇上，說明孩子與她有緣，就讓他們來撫養(yǎng)她吧。葛星華也沒有意見，并給孩子取名葛葉。

不久，葛學宜和孫小青來父母家，看見了葉子，覺得她活潑可愛，十分喜歡。當時兩人生育了華華，卻不料一場腦膜炎讓華華成了殘疾兒，兩年多來，孫小青也沒能再懷孕，夫妻倆幾乎都絕望了。孫小青就和葛學宜商量，不如將葉子領(lǐng)回家去撫養(yǎng)，也可以彌補他們沒有健康孩子的遺憾。見他們是真心想收養(yǎng)葉子，又想到葉子跟著他們也算是有爸爸媽媽，有個正式的家，有利于孩子的成長，葛星華楊林娥也就同意了。于是，葉子正式入住葛學宜家中，并辦理了收養(yǎng)手續(xù)，落了戶。只是，楊林娥要求全家人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不能讓葉子知道她的身世。

最初幾年，葛學宜和孫小青也確實將葉子當成親生女兒撫養(yǎng)，沒想到后來孫小青再次懷孕，生下了升升。有了親生健康的小兒子，孫小青的感情天平傾斜了，加上家庭生活的壓力，她不再喜歡葉子了，而葉子被燒傷，更令她對葉子的未來擔憂。因此，當葛學宜提出將葉子送回父母家時，孫小青一口答應，她正好想甩掉這個包袱。

六

連續(xù)兩天，葉子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葛星華是心急如焚，只在外面好言相勸，卻又不敢過份催她。

星期一一大早，葉子出來了，她的臉有些浮腫，卻帶著淡淡的微笑。葉子先來房里看望了葛星華，叫了聲爺爺，然后又去廚房動手下了面條，自己一碗，端給爺爺一碗，吃完后，她背起書包準備上學。

葛星華送她到門口，問，葉子，沒事吧?

葉子說，爺爺，放心，我沒事，我上學去了。

望著葉子瘦弱的背影，葛星華重重嘆了口氣，眼睛模糊起來。

這兩天葉子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想了許多，她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成熟了。

突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葉子仿佛如雷轟頂，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絕望和痛苦瞬間彌漫她的心田。但漸漸地她冷靜了下來，她畢竟已經(jīng)是個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她首先想到了未曾謀面的親生父母，不知他們是什么樣子，不知他們?yōu)槭裁匆z棄自己。她想父母肯定是有過不去的檻，有天大的理由，否則，誰會舍得將親生骨肉拋棄呢。他們將她放在寺廟之前，一定想了很久，那一刻他們的內(nèi)心一定非常痛苦。他們一定是希望有個善良的人能收養(yǎng)她，讓她能夠得到好的撫養(yǎng)，這說明他們心里是愛她的。

她又想到了葛星華楊林娥這兩個她叫了十幾年爺爺奶奶的人。當年，如果不是楊林娥將她抱回家，她也許早就被凍死餓死了，他們的生活并不富裕，卻沒有絲毫猶豫地收留了她，他們等于是給了她第二次生命。這些年，兩位老人知冷知熱，不顧自己年老體弱，細心照顧她，教育她，這是何等的恩重如山呀!他們是她此生的貴人，是她的恩人呀，是比親生父母還親的親人!

還有葛學宜孫小青夫婦，一直以來，葉子對他們是充滿怨恨的，怨恨他們有了弟弟就將她扔給爺爺奶奶，怨恨他們生了她卻不養(yǎng)育她，不盡一個父母的責任。現(xiàn)在知道自己并非他們親生，她反而不怪他們了，本來就是無親無故的陌生人，自己有什么資格指責他們，怨恨他們呢?何況在她小時候，他們對她是付出了真愛的，是他們將她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撫養(yǎng)成了會走路，會說話的孩子。后來他們將愛的重心轉(zhuǎn)移到升升身上，這也是人之常情，華華殘疾智障，升升就是他們新的希望和寄托呀。將自己送回爺爺奶奶家，在他們是無奈之舉，畢竟夫妻二人撫養(yǎng)兩個兒子就夠難的，再加上自己那就是難上加難了。何況這些年，他們寧愿被自己誤解，寧愿遭受白眼，寧愿受委屈，也沒有將自己是收養(yǎng)的真相說出，讓自己能夠心中懷著擁有完整家庭的夢想成長，這也算是一大恩德呀。他們的生活還很困難，甚至還要養(yǎng)雞種菜補貼家用。爺爺奶奶這些年撫養(yǎng)自己花了不少心血和金錢，他們并沒有過多埋怨和指責，爺爺突然提出要將房子留給自己，他們一時難以接受，提出反對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這是一大宗財產(chǎn)，他們怎能不有想法呢。

葉子還想到了華華和升升，這是兩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對這個哥哥和弟弟她一直有些排斥，甚至有些仇恨。她恨華華將她弄到火盆中燒傷，讓她失去了做為一個女孩的美麗，讓她從此不敢穿裙子，她恨升升出世，讓她過早失去了父母的寵愛?，F(xiàn)在她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華華本來就是一個智障的孩子，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自已被燒傷雖說他有責任，但還是一場意外。至于升升，他的出世是葛學宜孫小青的驚喜。應該說，某種程度上是自己掠奪分享了本該屬于華華和升升的愛，自己對華華和升升才真正是一個歉疚者。

想了哭，哭了想，葉子想了兩天兩夜，終于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她的內(nèi)心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煉獄，經(jīng)歷了一場涅槃。自己能夠長這么大，能夠還健康地活在世上，能夠在寬敞的教室讀書，有那么多同學，朋友，有親人，這是自己的福分，她憑什么要怨恨，要不平9她應該心存感恩才是，應該感恩上蒼，感恩生她的父母，感恩爺爺奶奶，感恩撫養(yǎng)了她幾年的養(yǎng)父母，感恩一切關(guān)心過她的人。

她記起奶奶在世時跟她說過的話，懂得感恩的人才是快樂的人!她好像忽然間脫胎換骨了，以前自己是多么不懂事呀，只知道接受，沒想過給予，認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一切認識的人，對自己的關(guān)心，對自己的愛都是理所當然，稍有不如意就使小性子，就滿腔積怨，心就像背著重重殼的蝸牛，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終于將那殼卸了下來，心里無比輕松。葉子還想到自己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要好好學習，將來有工作，有能力，才能更好地報答、回饋一切需要感恩的人。

以后的幾天，葉子放學回家，總是主動幫著爺爺做事，她覺得應該盡量少讓這個慈祥的老人為自己辛勞了。她也把這些天思考的東西斷斷續(xù)續(xù)跟爺爺說了，葛星華聽了很欣慰，說，葉子，你真的長大了，知道懂得寬容理解，知道事事為別人著想了，這我就放心了。在這點上，你像你奶奶，她是一個信菩薩的人，一切與人為善，看來她沒白疼你，你在她的熏陶下，小小年紀也有了一顆菩薩心腸。只是你現(xiàn)在還在讀書，還需要很多人的幫助，你不要有太多顧慮，雖然你是收養(yǎng)的，但在爺爺心中，你就是親孫女，我一定會供你上大學。就是我不在了，相信你爸爸媽媽也不會丟下你不管，他們有時只是嘴上說話難聽，本性還是好的，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

周末，葉子主動去老房子，幫著葛學宜孫小青干點活。開始，孫小青看到葉子有些尷尬，臉色也不太好，倒是葛學宜很高興，每次都留葉子吃飯，葉子也不推辭。次數(shù)多了，孫小青感受到了葉子的真誠，兩人開始有了交流。而升升早與葉子很親了，每次看到葉子老遠就“姐!姐!”地叫得歡，連華華看到葉子也會高興地“呵呵”傻笑。升升經(jīng)常會問葉子數(shù)學題目，葉子總是耐心地給他講解。

這天，葉子輔導完升升功課，來到了菜園。孫小青正在地里忙碌，葉子上前主動叫了聲媽，并幫著一起在菜園中扯草，母女倆邊做事邊聊。

孫小青說，葉子，上次從你爺爺家回來，你爸爸狠狠罵了我。這段時間我也想通了，你來我們家這么多年，其實在我們心里早就是一家人了，那天我也是一時發(fā)渾說的胡話，你別往心里去。你是個可憐的孩子，爺爺想把老房子留給你，我們沒意見。

葉子說，房子的事我已經(jīng)跟爺爺說了，我不會要的，這本來就該屬于爸爸，屬于華華和升升。將來我讀大學的話，老師說了可以申請助學貸款，等我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再慢慢還。

孫小青感慨地說，你放心，讀大學的錢，我們再困難，也一定會支持你的。只是希望你不要記恨我，今后可要常來家里，我還是你媽。

葉子說，媽，其實我還要感謝你告訴了我真相呢，讓我明白了許多事，這些年，你們照顧我也挺不容易的。

孫小青說，要不，你還是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吧，你看，升升現(xiàn)在都離不開你了，你幾天不來，他就要問我呢。

葉子說，謝謝媽!只是爺爺一個人也需要人陪伴，需要人照顧，家里我會經(jīng)常過來的，每星期來給升升補習數(shù)學，他的數(shù)學再不補就怕難跟上了。

孫小青眼睛潮紅了，說，葉子，你真的長大了!

兩人第一次開誠布公交談這么多，越談越親近，越談越知心，感覺不像母女，更像是一對姐妹，一對朋友。

七

七月中旬，天空清爽熾熱，如同葛家的喜慶氛圍。

臨近中午，葛學宜在家門前放響了長長的鞭炮?？蛷d正中擺著八仙桌，葛星華端坐在上首，華華、葉子、升升圍坐兩旁，孫小青滿臉笑容，從廚房里不停地往桌上端菜。

這是葛家的大喜日子，葉子今天收到了北京中醫(yī)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一家人高興地歡聚慶祝。

臨近高考，葛學宜和孫小青經(jīng)常會去看望父親和葉子，每次孫小青都要拿去一小筐雞蛋，并一再叮囑葉子每天必須吃雞蛋，她說，這是我們養(yǎng)的雞下的土雞蛋，特別補腦，有利于你的學習。

高考的日子，孫小青每天都是早出晚歸，來家里照顧葉子的生活，為她做可口的飯菜，準備洗換衣服，確保她安心考試。每場試考下來，葉子總是第一時間告訴孫小青，不管是考得好，還是有什么失誤，都會說給孫小青聽，與她一起分享快樂和擔心。鄰居們都說，葉子這個養(yǎng)母比親媽還要親。葉子則驕傲地說，這就是我的親媽呢!

高考一結(jié)束，葛學宜和孫小青就一起來將葛星華和葉子接回了老宅。孫小青說，一家人本來就該住在一起，再說葉子馬上要上大學了，爸爸年紀大身體又不好，一個人住我們也不放心。

在填報高考志愿時，葉子堅持第一志愿報考中醫(yī)藥大學。她說，我要學好中醫(yī)，這樣可以經(jīng)常為爺爺做針炙保健，讓爺爺健康長壽，我還要研究治療腦癱的方法，將來幫哥哥華華治病。

菜上齊了，一家人圍坐一起。葛星華說，今天是我們葛家大喜的日子，我的孫女葉子考到北京去讀大學了，真好呀!當年，你們奶奶將小小的葉子抱回家，就好像是昨天的事，轉(zhuǎn)眼葉子就讀大學了，要是老太婆還在世不知多高興喲!

葉子禁不住哭出聲來，叫了聲，奶奶!接著，她緩緩站起，流著淚沖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說，爺爺，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弟弟，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這個被拋棄的孩子有了家，有了這么溫暖的家!謝謝你們讓我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親情!葉子永遠是你們的孩子，你們的姐妹!

葛學宜眼睛也紅了，他連連擺手說，葉子，坐下，坐下說話。

孫小青哽咽著說，葉子，好孩子，你為家里帶了個好頭呀。希望升升也能像你一樣，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考上名牌大學。

升升調(diào)皮地沖葉子吐了吐舌頭。華華則傻笑著說，讀大學，讀大學。

葉子轉(zhuǎn)頭對升升說，弟弟，我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會幫你補習功課，你可不許偷懶喲。

又從放在一旁的包里拿出圣誕老人布娃娃，遞給華華，說，哥哥，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布娃娃，我今天就送給你，希望圣誕老人能給你帶來好運，帶來快樂。華華一把搶過，高興地摟著，搖晃著。

葛星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大家喝酒吃菜，今天高興，真高興呀!

葛星華還要加酒，葉子下位跑過去，奪下酒瓶說，爺爺不能多喝酒，我給您倒飲料吧。

葛星華點頭，好，好，聽我孫女的，這是最后一杯，今后不再喝了!

葛學宜說，爸，醫(yī)生早說過了你不能喝酒的，看來你就服葉子管呀。

一家人哈哈大笑起來。

今天葉子穿了件碎花連衣裙，配著白色的連褲襪，如同花兒一般美麗。這些是前幾天孫小青陪著她上街買的，孫小青說，我的閨女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要像別的女孩子一樣穿裙子。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