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美嬌嫁到了一個蛋殼大的窮村。余美嬌的丈夫姜木佬像撿了寶,一天到晚,嘴巴笑得快咧到耳根子上,拿余美嬌當(dāng)娘娘一樣地供奉。
余美嬌很懂事,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哪些話在哪些場合能說,哪些話在哪些場合不能說。
姜木佬悄悄對余美嬌說:“你不要太能干,太會做事。我會被你迷死的。”
姜木佬沒想到的是,這樣蜜橙汁一樣的日子,還沒來得及細(xì)細(xì)品嘗,余美嬌就不再笑眉笑眼地跟他說這說那了。
姜木佬問:“你身子不舒服?”
余美嬌搖頭。
姜木佬又問:“你想家了?我陪你回趟娘家?”
余美嬌仍搖頭。
余美嬌把紅潤的嘴角抿得緊緊的,默默地用雙手支著下巴。一雙黑黢黢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腳下。那樣子,像是不把她的鞋子看出朵花來,是不會罷休的。
“余美嬌,你有話可不要悶在心里,會悶出病來的。”夜里,姜木佬這樣對余美嬌說。
余美嬌裝作沒聽見。她沒嫁過來時,母親就不住在她跟前嘮嘮叨叨:“做女人就要有做女人的樣子才行。要讓男人喜歡你,讓街坊四鄰都喜歡你,你的好日子就來了?!?/p>
余美嬌過門后,也真的是照著母親的話做了。一村子人都夸姜木佬有福氣,找了個好女人??伤跐M足了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后,便再也無法快樂起來。
余美嬌覺得只為了討好別人而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如果這樣活一輩子,她寧可不要母親說的這種好日子。她不住地問自己:“你快樂嗎?你為什么不快樂?”她就這樣一遍遍地問。姜木佬和她說話的時候,她還在這樣不厭其煩地問自己。
姜木佬憋壞了。
他現(xiàn)在要折騰半天才能鉆進(jìn)余美嬌的被窩。
姜木佬正在手忙腳亂的時候,余美嬌卻忽然說:“我想在咱家養(yǎng)花。養(yǎng)好些花?!?/p>
“你養(yǎng)花?啊哈,你會養(yǎng)花?”
“我為什么不能養(yǎng)花?我偏要養(yǎng)花?!?/p>
“你以為花就那么好養(yǎng)?好看的花都嬌貴。嬌貴的花難伺弄?!?/p>
“那就養(yǎng)菊花。菊花性子潑,又好活?!?/p>
姜木佬不再搭話,只是看著余美嬌瞇瞇地笑。
“我看出來了,你不高興我養(yǎng)花。我想干的事你都推五阻六不高興。你不說,我也看出來了?!?/p>
“我就養(yǎng)你呀余美嬌。”姜木佬笑瞇瞇地在余美嬌臉上啄一口。余美嬌看出來了,姜木佬的心思不在養(yǎng)花這件事上。
余美嬌知道說也是白說。又過了些日子,養(yǎng)花的念頭仍在余美嬌腦子里一閃一閃地出現(xiàn)。她這次不再跟姜木佬在被窩里說這件事了。她坐在自家的天井里,洋溢著青春朝氣的臉龐在幽暗的天空掩映下,顯得清新奪目,她繃著臉對姜木佬說:“我年紀(jì)輕輕的不能老閑在家,我要干事。”
“你給我做飯不是干事?你給我洗衣料理家不是干事?”
余美嬌一臉惆悵。她一直呆呆地坐著,直到暮靄裊裊地在樹梢間飄來蕩去。她本想和姜木佬說,女人天生是要干事的。不干事,會憋出毛病來的。但她卻一句話也沒再和姜木佬說。
秋天的時候,余美嬌家的天井里擺滿了一盆又一盆的菊花。秋天是各種菊花最美氣最露臉的時候。嫦娥奔月、黃繡球、千頭菊、八月雪、粉頭……只要踏進(jìn)余美嬌家的大門,準(zhǔn)能把人的眼睛晃花。
余美嬌還喂了好幾頭豬,十幾只兔子。每天早上燙好豬食,再上地里割回一筐帶有露水珠的青草續(xù)到兔籠子里,然后拍拍手上的碎草葉子,一個人有滋有味地坐在彌漫著菊花芬芳的天井里看書??蠢哿?,就跟這些菊花說話。
“這多浪漫。”
“跟書上說的一樣?!?/p>
“鄉(xiāng)下女人也是人,也不比城里女人差。”
余美嬌只能跟自己說話。她不喜歡做針線兒,更不喜歡上街東家長西家短。姜木佬出去打工掙錢紅了眼,不像先前那樣陪余美嬌說話了。
余美嬌不光養(yǎng)了菊花,還新添了米蘭、荷花、棕竹、杜鵑、刺梅、海棠……天井里的花一盆盆地多起來了。她對養(yǎng)花的熱情卻莫名其妙地一點點地消失。
余美嬌把喜歡看的書翻一遍,再翻一遍。她感覺這樣的日子也并不如先前想象的那樣美好。她總想找到讓她感覺最美好的東西,總想去干一件最有意思的事情。但她苦苦尋覓,一無所獲。她只好去找鄰居王敦見。
余美嬌找王敦見,純粹是為了說話解悶。王敦見是村子里唯一能聽懂她的話的人,但姜木佬好像并不喜歡王敦見。王敦見和姜木佬在一個班里念過書,兩人還同過桌。后來為一個叫楊玉梅的女孩兒,心里都有點那個。
那時候,楊玉梅是班里的文娛委員。班主任休產(chǎn)假,一個走起路來稍有些駝背的音樂老師來代課。私下里,學(xué)生喊他小駝背。小駝背琴彈得好,嗓子也好得不行。上音樂課時,楊玉梅站在講臺上打拍子,小駝背邊彈琴邊拿眼瞟楊玉梅。
楊玉梅兩只胳膊非常優(yōu)美地舞過來又舞過去。胸前飽飽的乳在瘦小的碎花小褂兒里歡快地雀躍。小駝背的琴彈得更加賣力,女人樣白細(xì)的十指在琴鍵上行云流水般彈奏,從指縫里淌出無比美妙的樂曲。又黑又亮的分頭充滿著激情,點一下,又點一下。全班同學(xué)在楊玉梅的指揮下,齊心協(xié)力引吭高歌。
姜木佬小聲對王敦見說:“你看,狗日的小駝背!”
王敦見對小駝背不感興趣。他激情滿懷地和全班同學(xué)一塊兒唱《春天花兒開呀開》。唱歌的時候,王敦見一直全神貫注凝視臺上的楊玉梅,眼神像是在看一件金碧輝煌的寶物。從楊玉梅嘴里發(fā)出的聲音是那么的清婉,音韻是那么的悠揚。王敦見能從幾十個人的聲音中,準(zhǔn)確無誤、迅速地把楊玉梅的聲音分辨出來,細(xì)細(xì)傾聽品味。他試探著想把自己的聲音也從合唱聲中分辨出來,卻總是一旦融進(jìn)合唱中,就仿佛一滴水流入江河沒了蹤影。當(dāng)唱到“春天里呀花兒開啊”時,王敦見悄悄把歌詞稍加改動,唱成“楊玉梅呀楊玉梅啊”。
姜木佬小聲對王敦見說:“楊玉梅的奶真大,準(zhǔn)是讓小駝背摸的?!?/p>
王敦見停住唱,說:“你是只吃不著葡萄的狐貍。”
姜木佬心下大怒。一對好朋友,反目為仇。兩人心里同時明白了一件事:都喜歡上了楊玉梅。下課后,王敦見去辦公室交作業(yè)本,看見小駝背手把手教楊玉梅彈琴。下午上體育課,小駝背讓全班同學(xué)圍著學(xué)校操場跑十圈,只把楊玉梅一人叫到辦公室。
王敦見假裝扭了腳,一瘸一拐找到小駝背請假。他看見楊玉梅一張紅撲撲的蘋果臉被小駝背左啄一下,右啄一下。王敦見悄悄退了出來。放學(xué)時,楊玉梅端著一盆黃繡球從小駝背的宿舍里走出來。小駝背愛養(yǎng)花,學(xué)校里的人都知道。王敦見沮喪地凝望著遠(yuǎn)去的楊玉梅。楊玉梅的小褂也不像上午那樣平整了,皺巴巴的。他明白了一件事情:楊玉梅一定是讓小駝背搞了。不然,他不會平白無故送她一盆黃繡球的。王敦見久久坐在學(xué)校操場的草地上。慢慢升起的暮靄模糊了王敦見淚水盈眶的雙眼。他的初戀之花未等綻放,就早已凋謝。
楊玉梅退學(xué)了。
小駝背搞大了楊玉梅的肚子,被校方開除公職。楊玉梅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爹媽打發(fā)楊玉梅嫁到了外村。男人是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老光棍,比楊玉梅大二十多歲。王敦見和余美嬌說這些的時候,余美嬌一直在很認(rèn)真地聽。她問過王敦見:“你現(xiàn)在還喜歡楊玉梅嗎?”
王敦見說:“喜歡。漂亮的女人,我都喜歡。但不會像原來那樣去喜歡了?!?/p>
余美嬌問:“為什么?”
王敦見說:“不為什么。有些事,你會越想越有意思;有些事,你會越想越?jīng)]意思。”
現(xiàn)在,余美嬌無精打采地坐在王敦見對面,說:“我原來以為養(yǎng)花有意思,可現(xiàn)在又覺得也沒意思了?!?/p>
王敦見說:“養(yǎng)花是有學(xué)問的。菊花的種類盡管多得數(shù)不過來,內(nèi)中唯有三種為貴:鶴翎、剪絨、西施。每種各有幾樣顏色,花大而媚,所以貴重。”
“我養(yǎng)了一天井的花,卻沒有一種是貴重的品種菊。”余美嬌滿臉的憂傷,別有一番凄楚的溫柔之美。
余美嬌的樣子讓王敦見想起了當(dāng)年被小駝背搞大肚子的楊玉梅。有一次,在村子里碰上過楊玉梅,她比上學(xué)時瘦多了,兩只大眼雖說還是媚媚的,臉色卻蒼白得嚇人?!巴醵匾?,我不想活了。我沒臉活了?!?/p>
王敦見不知如何安慰楊玉梅。他雖仍被她美麗凄楚的絕望所打動,但再不會像當(dāng)年那樣去喜歡她了。他只是小聲說了句:“好好活著吧!”說完,逃也似的離開了楊玉梅。
王敦見說:“余美嬌,你養(yǎng)的菊花,盆盆都好看。你就是隨便插根柳枝也挺美的?!?/p>
余美嬌雙目微閉,如入定之狀。她沒聽清后來王敦見說了些什么,腦子里閃過一些不該有的念頭。那些念頭像一團(tuán)亂麻,雜亂得無法理出頭緒。她懼怕那些念頭,懼怕和王敦見在一起。她悄悄離開了王敦見家的天井。
隔天,王敦見過來串門。
“余美嬌,我為這些菊花寫了一組詩,前天在市報上發(fā)表了??晌姨炀锏哪切┗?,我以前沒少寫過,卻一篇也沒發(fā)表。”
王敦見是村子里唯一會寫詩的男人。王敦見常過來賞菊。有時候干脆和余美嬌要支筆,把紙鋪在余美嬌家的兔籠上刷刷地寫詩。這時候的余美嬌老實得像只貓,連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秋天的太陽灑下熱辣辣的光芒。王敦見的筆桿子刷刷刷地在紙上舞過來,又舞過去。寫完,王敦見輕輕伸個懶腰。
“王敦見,你真有能耐,就這么眨巴眼的工夫就寫成了。”
“我從心里喜歡這些花?!?/p>
“又不是你家的花?!?/p>
余美嬌進(jìn)屋去給王敦見端水。王敦見蹲在天井里那些千嬌百媚的花跟前,紫的黃的白的粉的紅的,一朵連著一朵。他把每朵花都放在鼻子跟前聞一下,輕輕地親一下。
“我不想讓這些花凍死。我?guī)湍愦钆锇?。?/p>
王敦見挽起袖子,他干得滿頭大汗。
余美嬌從屋里端來一盆清水,水里浸著一條粉色的毛巾。余美嬌從水里撈出來,一擰,又一擰。王敦見停下手里的活兒,看余美嬌艷如桃花的臉,看她擰毛巾的手。她的手指頭肚兒真好看,像一粒?;ㄉ?。王敦見擦汗的時候,余美嬌看見王敦見的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余美嬌問,是咋回事?
王敦見說:“用羊鞭抽的。”
余美嬌說:“下手真狠?!?/p>
“那天我跟爹去地里撒化肥。袋子里的化肥雪白,抓一把撒出去,就像飄雪花一樣好看。我一下子來了靈感,趕緊跑到地頭上寫詩,回到家爹抄起羊鞭就抽?!?/p>
“爹說,抽你這雙沒出息的爪子。”
“爹說,抽你這塊沒記性的木頭?!?/p>
“沒爹味哩?!庇嗝缷烧f。
“爹說城里的文化人比螞蟻都多。連那些靠寫詩拿工資的人都來鄉(xiāng)下做買賣掙錢,你稱稱蘿卜掂掂姜,這詩輪著你來寫么?”
“你就由著爹的性子抽?你是個死人呀王敦見?”
“誰讓他是爹來著?爹說詩里能蹦出個媳婦嗎?詩里能變出幾間新瓦房么?”
“你爹想錢想瘋了?!?/p>
“不光我爹一個人瘋。”
“啊哈。”王敦見咧了一下嘴。汗水泡得他胳膊上的鞭傷火燒火燎。
余美嬌說:“我給你包包?!?/p>
“余美嬌你的手真好看?!?/p>
“余美嬌你是咱村唯一喜歡我寫詩的女人?!?/p>
“你把頭抬起來呀余美嬌?!?/p>
余美嬌不敢抬頭。王敦見眼里的兩團(tuán)火把余美嬌烤出一頭汗。不知何時,王敦見牢牢地握住了余美嬌的手。
“王敦見你作死呀你?叫姜木佬回來碰見咋辦?!?/p>
“你把心思用在寫詩上吧,一準(zhǔn)將來會有出息的?!?/p>
“余美嬌你真的看不出來我喜歡你?”
余美嬌慌亂地從王敦見大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
姜木佬從城里回來,沒等余美嬌把王敦見幫她搭棚的事說完,就不耐煩地擺擺手。
“我有閑心管你的花棚?你看看我掙的這把錢?!?/p>
“錢比媳婦好?”
“有錢能使鬼推磨?!?/p>
“那你去掙,最好連家也別回,就當(dāng)我死了?!?/p>
余美嬌扭著柔鼓鼓的身子不再和姜木佬說話。
姜木佬趁余美嬌不防備,一下子就把余美嬌扛在肩膀上。余美嬌在姜木佬的肩膀上莫名其妙地喊了聲:“王敦見!”幸好姜木佬沒心思聽余美嬌說話,姜木佬的心思都在床上。
姜木佬來家只住了一天就走了。他說工地上的活兒在等著他。臨走,余美嬌幽怨的樣子楚楚動人:“天下能人多哩,就缺你一個姜木佬?”
“我托門子找關(guān)系才找來這個活兒?!?/p>
“舍家撇業(yè)的?!?/p>
“現(xiàn)在辦事難呀余美嬌。芝麻粒大點事就要找關(guān)系。你以為錢鋪在地下由你去撿哩?!?/p>
“你不掛家?”
“我就只掛你呀余美嬌。”
“我一個熱身子都留不住你?”
“看你說這話,我掛媳婦是一回事,出去掙錢又是一回事。橋歸橋,路歸路?!?/p>
余美嬌知道自己是留不住姜木佬的。她本來是想告訴姜木佬,只要答應(yīng)留下來,她以后再也不給他臉子看了,再也不使性子了。家里沒個男人,實在不像個家??伤€沒來得及說這些話,姜木佬就匆匆走了。
空蕩蕩的天井讓余美嬌心里空得發(fā)毛。太陽剛從山尖尖上落下去,她就把大門頂?shù)盟浪赖摹K稍诖采?,眼睛望著房頂,身子一動不動?/p>
“姜木佬,你好狠心?!?/p>
“有本事一輩子別回?!?/p>
“你就死在外頭吧?!?/p>
余美嬌咬住枕巾角,眼淚嘩嘩往下淌。
下半夜,外頭響起嚇人的雷聲。
要下雨了!
“下吧!老天爺!天塌下來才好!把我砸死才好!”
余美嬌用被子使勁蒙住頭。外頭,嘩嘩地下起了瓢潑大雨。繼而,啪啪啦啦下起了雹子。
余美嬌激靈從床上跳下來。
“花!”
“我的花呀!”
“沒了花,我跟誰去說話呀?”
余美嬌一頭撲進(jìn)天井。
余美嬌嚇了一大跳。
“王敦見!”
王敦見已被雨水淋成了水鴨子。他正在一盆盆地往棚里搬花。那些冰雹毫不示弱,不歇氣地砸在他的身上手上臉上。她愣在那里。她傻子一樣愣在那里。
“過來搬花呀余美嬌。這可是你家的花?!?/p>
余美嬌跳進(jìn)花棚,王敦見把花一盆接一盆地遞給余美嬌。余美嬌剛從屋里跑出來時,凍得直打牙巴骨,把嘴唇都咬出了血?,F(xiàn)在,站在花棚里好多了。花棚里暖暖和和的。她把花擺放整齊,雹子砸在花棚頂?shù)乃芰喜忌吓九距仨憽0嵬昊?,王敦見也跳進(jìn)了花棚里。
“我的老天,剛才我還以為是進(jìn)來了賊。你也不吱一聲?!?/p>
“讓四鄰八舍聽見?我爬墻進(jìn)來的。我一個大男人來幫你搬花,我還能高門大嗓地喊?再說,我也怕你被雹子傷了臉?!?/p>
“你就不怕傷了臉?”
“男人臉皮厚,男人臉上有狗毛,傷不著的?!?/p>
余美嬌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王敦見擁進(jìn)懷里的。余美嬌動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是想往外掙,還是想讓王敦見把她抱得更緊些。
“王敦見你別動手動腳?!?/p>
“你走吧。黑燈瞎火就咱倆?!?/p>
王敦見就吻了余美嬌。
余美嬌在心里說:“別這樣。我求求你別這樣?!笨墒怯嗝缷晒牧锛t潤的唇卻已急切地迎合著王敦見。王敦見平時用來寫詩的那雙大手是如此纏綿,如此善解人意。余美嬌想,這雙手要是長在姜木佬身上就好了。王敦見的指尖是那樣充滿靈性,無師自通,不需任何語言,像抖摟一匹細(xì)軟光滑的綢緞,時緩時急,一寸一寸地梳理伺弄。她靜靜享受著王敦見的愛撫。
“我是有男人的女人,咋會是這個樣子?”
“你的男人顧不上你。生活就是這個樣子?!?/p>
“我心里不想這樣,可我的身子盼星星盼月亮一樣愿意這樣。”
“余美嬌,人有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你漂亮,又愛伺弄花,是花讓我們有了今天這樣一個機會?!?/p>
余美嬌的眼里有了淚。
“余美嬌你不高興?”
“我沒。”
“自古到今,男人和女人都會在腦子里想這種事的。往淺里說,陽動陰靜,陽施陰受,就是這么個道理?!庇嗝缷芍劳醵匾娭v的這些都是見不得人的歪理,可她現(xiàn)在管不住自己。她巴不得王敦見繼續(xù)講下去。王敦見不停地說,像布教的牧師。不這樣,他好像就對余美嬌下不了手。余美嬌像個虔誠的信徒,急于把王敦見的每一句話都印在心坎上。姜木佬從沒對她講過這樣的話。
余美嬌挑選出兩朵最漂亮的菊花,一朵戴在頭上,一朵含在嘴里。戴在頭上,是為了讓自己更漂亮。含在嘴里,是她心里有好多話要喊出來,她不想讓王敦見聽見。
雹子停了。
夜雨仍在下。
雨點落在塑料布上,啪,一下。啪,又一下。后來就變成了像絲線一樣的毛毛細(xì)雨。沙沙沙,沙沙沙。
余美嬌頭上的那朵菊花已被兩人揉碎了?;ㄅ锢飶浡幕ㄏ阄?。她嘴里那朵菊花仍然含著。王敦見試了幾次,想把這花從她嘴里拿掉。王敦見有些急躁,這朵杏黃色的菊花像一道圍墻,把兩人滾燙的唇遠(yuǎn)遠(yuǎn)地隔開。王敦見靈機一動,一點一點地把花瓣啃下來,一直啃到自己肚子里去了。余美嬌嘴里只剩下半朵菊花了。王敦見滿嘴花香,充滿靈性的舌頭從那半朵菊花的旁邊觸到了余美嬌柔軟無比、豐滿鼓溜的唇。只這輕輕一觸,那半朵花兒就搖搖晃晃從余美嬌的嘴里滑落到王敦見手上。
“余美嬌,你有多美,臉上花兒盛開,天上仙姬、瑤臺玉女也不敢來和你比了?!?/p>
像開屏的孔雀,余美嬌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飄然落地。此時的余美嬌是那樣的迷人。肌膚似雪,烏發(fā)如云。
“余美嬌,這多好?!?/p>
“余美嬌,這簡直就是一首詩。”
“余美嬌呀余美嬌,你嫁給姜木佬,真有點明珠美玉,投于盲人?!?/p>
余美嬌的眼里又有了淚。她有些生王敦見的氣。你跟人家的女人都這樣了,還好意思作踐??蛇@一切,又都是自己愿意的。
王敦見說:“我看出來了,你不愿意我提起姜木佬。我錯了。我再不提姜木佬了?!?/p>
余美嬌抽著膀子嚶嚶地哭。余美嬌現(xiàn)在就想哭。余美嬌想就這么在王敦見臉前哭挺好的,最好能哭死更好。天快亮的時候,余美嬌和王敦見才從花棚里出來。
姜木佬又回來了。
姜木佬這次不再從兜里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錢,而是變魔術(shù)一樣捧出了一個紅包。紅包沉甸甸的。姜木佬一直把紅包捧到余美嬌臉前。余美嬌沉著臉,姜木佬使勁攥她的手,直到把她攥得往嘴里吸冷氣,這才把紅包接過去,她并不打開看,順手塞到炕席里去了。姜木佬用手指頭一下一下刮她的鼻子。
“世上只有錢是好東西。余美嬌你傻不傻呀?都傻到天上去了?!?/p>
余美嬌心里咯噔響了一下。那天在花棚里王敦見也這樣說過姜木佬。說姜木佬都傻到天上去了,只知道出去掙錢。
余美嬌想,人總是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一大截,其實到頭來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人咋會是這個樣子呢?余美嬌很悲哀。悲哀的余美嬌躺在床上像一截木頭。好在姜木佬一心只沉醉在他掙來的紅包上,并沒發(fā)現(xiàn)余美嬌和以往有什么不同。來家住了沒幾天,姜木佬又想出去掙錢。
“在家一塊過日子多好,天天一塊下地干活,一塊兒說話?!?/p>
“總不能老這么在家窮下去吧?我想發(fā)財,發(fā)大財?!?/p>
“我不圖稀發(fā)財。只要能在一塊兒,不就什么都有了?老把我一個人丟在家算怎么一回事?”余美嬌這回急了眼,再把姜木佬放走,她就會管不住自己,又去找王敦見的。
“你給我收完尸再走!”余美嬌翻箱倒柜,換上成親時穿的新嫁衣,然后一聲不吭躺到炕上去。任姜木佬把嘴唇磨破,也不再睜一下眼睛。
“你不該這樣對我。我受苦受累出去掙錢為誰?還不是為這個家?還不是為你?男人是摟錢的筢子,女人是盛錢的匣子。余美嬌我可真走了?!庇嗝缷尚南?,這下完了,把自己的命都押上了,還是留不住男人。在男人眼里,錢是天,錢是命。
姜木佬走后來了一封信。說他現(xiàn)在在南方打工。錢掙得不如原先想的那么多。姜木佬說他很后悔,早知這樣,當(dāng)初不該舍家撇業(yè)跑出來。余美嬌看完信像得了寶,一顆心在胸膛里跳蕩得山鳴谷應(yīng),針扎火燎般找出筆和紙。余美嬌在信上說,姜木佬你快回來。你快回來呀!
姜木佬卻一直沒回來。
中秋節(jié)晚上,余美嬌一個人獨守空房,心里貓抓一樣難受。王敦見來敲過幾次門,余美嬌都不給開。王敦見想爬墻,想想不妥,只好作罷。余美嬌炒了好幾個菜,都是姜木佬平時最愛吃的。她把兩個酒杯斟滿。
“姜木佬,來,咱倆干了這杯!”
“姜木佬,你就在外邊掙一輩子紅包吧。”
余美嬌從炕席底下摸出一個紅紙包放在飯桌上。喝一杯酒,再從炕席底下摸出一個紅紙包。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桌上擺了好幾個紅紙包。
余美嬌喝醉了。余美嬌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天井里。人月雙清,她獨自坐在月下。周圍,沒有鳥兒的啼鳴,秋蟲的呢喃,萬籟俱靜。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寂的天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望著望著,余美嬌忽然哽咽起來。這樣的月圓之夜,她是不敢哭出聲的。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鑲著一層毛茸茸的銀邊兒。
天氣說冷就冷了,眼看著快要到小雪了。地里的白菜也該鏟了。電視里說這幾天有寒流,要做好防凍準(zhǔn)備。村子里大人孩子都忙著鏟白菜。人手多的早把白菜鏟完運回家了。余美嬌一個人在地里鏟白菜。綠盈盈的一地白菜,旺得不行。去年她和姜木佬一起在這里鏟白菜時,老嫌地里的白菜長得稀稀拉拉不水靈??山衲晁齾s有些發(fā)愁??纯磩e人地里,眼熱得要死。有鏟的,有用車往家運的,熱騰騰的一家人多好。余美嬌無精打采一直鏟到晌午,鏟了還不到一小半。地里的人都忙著回家吃飯。余美嬌的手上已磨出了水泡。
余美嬌扔了鏟刀。
余美嬌一腳踢飛了剛鏟下來的一棵白菜。白菜歡快地打著滾兒跑到地邊的水溝子里去了。這時,王敦見來了。
“余美嬌你回家做飯吧。這點子活兒我緊把手就完?!?/p>
“你別管。這是姜木佬的地。姜木佬都不管。”
王敦見真就扭頭走了。
望著王敦見遠(yuǎn)去的身影,余美嬌一腚坐在地頭。她現(xiàn)在連放聲大哭的力氣都沒了。地里還有那么多白菜等著她鏟。家里冷鍋冷灶,連個人影兒都摸不著。這是過的啥日子呀?余美嬌沮喪地坐在那兒。王敦見又回來了。他回家找來木板車,把余美嬌鏟好的白菜裝到車上。
“余美嬌,你把這車白菜先運回家,給我把飯做好,今晌我在你家吃飯。”
余美嬌像個迷途的羔羊,拿眼瞟一下王敦見,便一個人拉著滿車的白菜回家了?;氐郊遥睦锖芩?。在地里鏟白菜的男人應(yīng)該是姜木佬,卻偏偏是王敦見?,F(xiàn)在應(yīng)該是給姜木佬點火做飯,卻偏偏不是姜木佬來吃飯。做好飯,她又拉上板車到了菜地。王敦見剛好把白菜鏟完。兩人誰也不說話,配合得很默契。運回家,王敦見幫余美嬌把白菜垛好,用草苫子蓋嚴(yán)實。
“余美嬌,我餓了。飯做好了吧?”
余美嬌給王敦見炒的菜都是按姜木佬的口味來做的。王敦見當(dāng)然不知余美嬌的心思。吃過飯,兩人進(jìn)了花棚。里邊暖暖的。菊花的清香沁人肺腑。
“王敦見,要是一輩子都能在花棚里不出去,多好?!?/p>
“那是?!?/p>
“你天天都來陪我嗎?”
“那是。”
“我冷呀王敦見,你不暖暖我么?”
王敦見把余美嬌擁入懷里時,余美嬌又一次淚流滿面。
“王敦見,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不讓你來,其實我心里的苦楚有誰知道呀?我想做個好女人??蔁o論如何我都做不成。”
“在我心里,你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女人?!?/p>
兩人相擁著倒在花棚里,聽不到外頭呼呼的老北風(fēng)瘋牛一樣扯著嗓子吼個沒完沒了。花棚里是另外一番迷人天地。這里風(fēng)軟云閑,彩霧繚繞,瑞氣氤氳,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余美嬌的臉上紅暈未等褪去,便又一次對著王敦見的耳朵呢喃:“我要。我還要。”
王敦見親吻著余美嬌清新的臉,說:“給你,都給你吧?!?/p>
小雪的時候,姜木佬沒回。到了大雪的時候,姜木佬仍沒回。她現(xiàn)在不再企盼姜木佬回來。姜木佬好像離她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得只剩下一團(tuán)模糊不清的影子。余美嬌像珍惜生命一樣珍惜她的花棚。她天天盼著王敦見來陪她在花棚里說話,在花棚里和她做愛。她最高興的事就是坐在花棚里聽王敦見念寫的詩。王敦見一講起詩就激動得眉飛色舞。
“王敦見你的詩真好呀?!?/p>
“余美嬌你真是個好女人,頂好頂好的女人。”
王敦見每寫完一首詩,就要和余美嬌做一次愛。這時的王敦見既是那么的陽剛,又是那么的纏綿。兩人只要一進(jìn)了花棚,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這里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兩人完全沉浸在醉人的花香中,就像置身在一個蝶粉蜂黃的仙境。
“花真好呀!”余美嬌說。
“你的詩更好!”余美嬌又說。
余美嬌現(xiàn)在擁有花棚,擁有王敦見。余美嬌想我什么都有了啊。就在余美嬌感到什么都有了的時候,卻什么都失去了。
那天,王敦見剛寫完一首詩,感覺好得不能再好。兩人正在花棚里,忽聽從村子里傳來一個女人悲悲戚戚的哭聲。
“楊玉梅!又是楊玉梅!”王敦見的眉頭擰著一個挺大的結(jié)。他穿上衣服,匆匆走出了花棚。
過了幾天,兩人剛進(jìn)了花棚,大街上又傳來楊玉梅撕人心肺的哭聲。
王敦見說:“這個楊玉梅!這個楊玉梅!”
余美嬌說:“聽人講,她上次割腕,幸虧割得口子淺,差點送命呢。”
王敦見又要去看。余美嬌說:“外頭太冷,我去。”過了一會兒,余美嬌回來,臉都凍紅了。
“楊玉梅把她娘家的煤氣罐放開了,剛從醫(yī)院搶救回來。”二人都沒心思做愛了。楊玉梅第三次自殺時,又被人發(fā)現(xiàn)。這次楊玉梅長了心眼,喝了大半瓶農(nóng)藥,本想悄悄地睡過去,偏又被她出去走親戚的娘回來碰上。娘說要吃過晌午飯才回來,親戚家沒人,娘頭晌就回來了。
這次楊玉梅哭得最痛心。縱是泥人聽了也要跟著落淚。余美嬌把頭伏在王敦見的肩膀上。余美嬌說:“那個老男人對楊玉梅不打也不罵,就是夜里不和楊玉梅一個炕上睡。他說楊玉梅,你從十幾歲就和男人睡,你還沒睡夠?聽說他和一個寡婦好上了?!?/p>
王敦見長長嘆口氣,說:“女人天生是不能沒有男人的……”余美嬌不等王敦見把話說完,就用一種令人窒息的熱吻堵住了他的嘴。她最怕王敦見說這樣的話,也是她最不愛聽的話。她不想讓王敦見感覺她現(xiàn)在離不開他。女人再可憐,也不至于可憐到讓男人當(dāng)面說這樣的話的份兒上。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不讓王敦見說這話的方式,就是一次次地用柔軟而熾熱的胴體覆蓋王敦見。
不知是不是楊玉梅的原因,王敦見忽然有一天對余美嬌說,他要到城里的一家刊物去干校對。一個月一千塊錢。
余美嬌說:“你那么看中一千塊錢?你也想錢想瘋了?”
“我主要是想進(jìn)城寫詩去。我喜歡詩。我從骨頭里喜歡詩。
“詩就那么貴重?”
“詩比我的命都貴重?!?/p>
“我跟詩比誰貴重?”
“詩。”
“花棚跟詩比呢?”
“還是詩?!?/p>
“你不是為了詩,你是在逃避什么吧?”
王敦見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王敦見想,說也是白說,世上的事是說不清的。他只是想到城里去。但他如果這樣說給余美嬌,只會讓余美嬌越聽越糊涂的。
轉(zhuǎn)過年來,王敦見從城里回來過一次。王敦見的鼻梁上多了副眼鏡,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嬌柔的姑娘。姑娘瘦瘦的,頭發(fā)染得像玉米纓一樣。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巧的手機,鈴聲響起來時,也很好聽。
姑娘接聽手機時,王敦見告訴余美嬌,說他和姑娘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姑娘非要來鄉(xiāng)下看看。他就帶她來了。正說著話,姑娘朝王敦見招手,王敦見就沒來得及再和余美嬌說話。余美嬌一直伸著脖子望著姑娘遠(yuǎn)去的背影。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望一眼王敦見的背影。她拼命地想多看一眼姑娘的背影,看一眼姑娘走路時的樣子。
姑娘的個子很矮小,像是隨時都有可能被一陣大風(fēng)刮跑。余美嬌想,這樣文靜的姑娘一準(zhǔn)會寫詩。王敦見和姑娘走后,余美嬌就找人幫忙把天井里的花棚拆了。余美嬌把花棚頂上的塑料布撕成了碎長條子。從此,余美嬌家的花棚不再放花。余美嬌家的花棚變成了漚肥的糞坑。
“等姜木佬再回來的時候,就找人用拖拉機把糞運到地里,那樣就能少上一遍化肥?!庇嗝缷蛇@樣想的時候,眼里就有了一層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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