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雪養(yǎng)了兩條狗，一黑一白。她去集市賣饅頭帶的是白狗，一早一晚趕鴨子帶的是黑狗。她怕領(lǐng)著黑狗賣饅頭，人家會以為賣的是黑面的；而帶白狗趕鴨子，它跳進河里，太像一朵水花了，萬一站在岸上瞅不清，會疑心它被淹死了。這樣，白狗身上的氣息，總不如黑狗清爽——集市煙熏火燎的，什么味道沒有呢！

黑狗和白狗一樣高，一樣的胖瘦，連模樣都是一樣的：圓鼻頭，大耳朵，烏溜溜的黑眼珠。可是黑的顯瘦，白狗看上去好像比黑狗大。如雪便將白狗排行在前，叫他們“大白二黑”。

大白二黑從不一起出門，如雪總要留一個看家。

春夏秋三季，如雪清晨把鴨子放到河上，便回家蒸饅頭，午間到集市賣掉后，下午到園田勞作，傍晚把鴨子趕回來。而到了冬天，河水結(jié)冰，萬木蕭索，鴨子小姐似的待字閨中，不出鴨棚，她就中午蒸饅頭，午后兩三點鐘去賣。晝短夜長時，人們早睡晚起，吃兩頓飯的人家多了。

如雪不喜歡冬天，冬天時眼睛虧得慌，雪把世界漂白了，看的顏色太單調(diào)了。

而春天卻不同，你會覺得眼睛不夠使了。春風(fēng)就像萬花筒，將大地的植物，變幻出萬千色彩。樹和草綠了，河流變藍了，野花成了一群鬧人的丫鬟，花枝招展地咧著嘴樂，花間的蝴蝶和水邊的蜻蜓，也是五彩繽紛。到了這時節(jié)，如雪就為大白二黑叫屈，因為狗眼只能看到黑白兩色，不論冬春。

這個春天不同以往，波河的寂靜被打破了，一條采沙船橫在水上，由晨至昏轟鳴著，河壩下的人家不得安寧了。圈了一冬的鴨子，本來最喜歡暖融融的春水，可是河上機器轟鳴，柴油機冒出的黑煙彌漫在水面上，鴨子都不愛下水了。

可如雪還是堅持每天早晨把鴨子放到河邊。河里的小魚和水草，岸上柳叢下的蚯蚓和草間的蟲子，是它們的美食。

五月的最后一天，如雪跟二黑去波河趕鴨子回家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她怕查錯了，用手中的長竿，將聚堆兒的鴨子打散，讓它們站成一排，一連查了三次。沒錯兒——對她親人似的昂著脖子的鴨子，如今是二十一只，少了只最肥美的花母鴨！那只鴨子她記得很清楚，目光溫柔，從不搶食，行動遲緩，總是落在鴨群的后面。

二黑也發(fā)現(xiàn)少了只鴨子。它不見得認(rèn)識每只鴨子，但每天走在最后的那只鴨子，它是熟悉的，它奔向河邊，希望能幫主人尋回，而它最終，只是叼回了兩根粗壯的鴨毛。如雪一看，那是丟失的鴨子身上的羽毛，看來有人偷了鴨子，羽毛是鴨子被捉時，遺落在河灘上的。

河面上沒有鴨子，有的是云彩的倒影。岸上的柳叢里也沒有鴨子，有的是夕陽薄薄的余暉。采沙船在距離放鴨點二百多米的地方，“咣——咣——咣——”響著，像是害了癆病的人，一聲聲咳嗽著。河床那柔軟的白沙，被它的鐵舌頭，給吞吃了不知多少！在如雪眼里，它就像一只來自地獄的老鷹，專門是為了撕裂波河心臟的。

如雪從沒有接近過采沙船，她聽說，一共有三個采沙工輪流作業(yè)。采出的沙子經(jīng)過篩選和分離后，攢成堆兒，由卡車運往建筑工地。采沙工除了采沙，還要裝車。他們在岸邊支起帆布帳篷，壘鍋埋灶，自己開伙。如雪一早一晚放鴨時，趕上他們燉肉，能從風(fēng)中聞到香味，但這樣的時候很少。在外打工的人，誰舍得那么吃呢！她在心里認(rèn)定，一定是采沙工偷了鴨子！因為她在小城放過多年的鴨子，從未丟過一只。

鴨子顯然是受了驚，它們在回家路上，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挓挲起翅膀，做出逃跑的姿態(tài)。如雪把鴨子趕回家，喝了碗粥，想想那只花母鴨，心疼得謊。她想應(yīng)該警告一下采沙人，萬一他們偷上癮了，鴨子還不得接二連三遭殃？她鎖上門，帶著二黑，越過堤壩，抄著茅草小道，走向采沙人居住的帳篷。

2

采沙船突然安靜下來了，看來這是采沙人吃晚飯的時候了。喧囂聲止息了，大自然的美好就回來了。河岸的蟲鳴，甚至微風(fēng)掠過柳叢的聲音，都聽得見了。

太陽落山了。蒼青色的西天，殘留著幾縷嫣紅的晚霞，好像一個姑娘要趕赴一場約會，匆忙中沒有把臉上的胭脂涂勻。如雪還沒到帳篷，就聽見一陣笑聲，也不知他們講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二黑率先出現(xiàn)在帳篷門口，像個溫柔的信使，輕輕叫了兩聲。一旦離開自己的領(lǐng)地，狗就不那么理直氣壯了，哪怕背后有主人撐腰。

“媽的，哪里來的野狗亂汪汪？再叫，老子勒死你吃肉！”帳篷里傳來一個男人粗啞的罵聲。

如雪生氣了，她快步跟上二黑，走到帳篷口，跺著腳說：“剛吃完我的鴨子，又要吃我的狗，還有沒有人性？想吃肉自己掏錢，去集市買呀！偷雞摸狗的，算什么男人！”如雪說這話時，看都不看帳篷里的人，以示不屑！她把目光放在波河上。在如雪眼里，采沙船身上那個銜接著沙斗的搖臂，像個吊死鬼。

“誰吃你的鴨子了！”這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尖利，有顫音。

如雪說：“我告訴你們，今天這只鴨，算我送你們白吃，就算做善事了！要是再少一只的話，我就去叫警察了！”如雪警告完，踢了一腳靠著帳篷的自行車，返身就走。

“小娘們兒站??！憑什么說我們偷你的鴨子？你進來看看我們吃的什么？有沒有一塊鴨肉？你再看看外面，有沒有一根鴨毛？”如雪剛走兩步，一個穿紅背心的矮個男人沖出來，將她揪住，往帳篷里拽，說：“進去看看，別誣賴好人！”如雪從聲音里，聽出這是聲言要吃掉狗的那個男人。

二黑見主人受到威脅，猛撲到矮個男人身上。如雪怕它下口咬，還得領(lǐng)人家去醫(yī)院打狂犬疫苗，倒搭一筆，呵斥它下來。二黑縮回了爪子，但它給那人的背心，留下了兩個泥爪印。

雖然光線黯淡，但如雪進了帳篷，還是看清了用石頭和木板搭起的簡易飯桌上，所擺著的飯菜：一碗大醬，一盆生蔥小白菜，一盆燉豆角，還有一盆饅頭。饅頭個大，圓潤，在這座小城，賣這種足斤而漂亮饅頭的，也就她如雪吧。二兩一個的饅頭，別人賣的都添加了增白劑、泡打粉或者饅頭改良劑，雖然個大，稀暄雪白，但華而不實，沒有面味；而她賣的饅頭，是面粉的本色，不施任何添加劑，用面肥發(fā)面，蒸出的饅頭暄騰而筋道，深受小城人的喜愛。采沙人買的，正是她蒸的饅頭！而買饅頭的那個人，她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就是坐在木墩上嚼著饅頭的黑臉大漢！每隔兩三天，他就會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集市。如雪留意到他，是因為他買什么都嫌貴，總跟不相識的攤販抱怨現(xiàn)在的錢太毛了。他對食品價格的認(rèn)知，似乎還停留在十年前。他買饅頭每一次要買二十個。如雪問他買那么多干嗎，他只回一個字：“吃！”

黑臉大漢也認(rèn)出了如雪，他梗著脖子問：“一只鴨子多少錢？”

如雪說：“普通鴨子得三四十塊，這散養(yǎng)的正下蛋的鴨子，六七十塊都下不來！”

黑臉大漢打了個嗝，像是噎著了，說：“過去二十塊錢就買只肥鴨！”

矮個男人嬉皮笑臉地對黑臉大漢說：“黑哥，你那是啥行情呀。現(xiàn)在不光鴨子貴，雞也貴了！這小娘們兒養(yǎng)的鴨子要是不值錢，也對不起她的俏模樣呀！”他跟如雪擠眉弄眼的。

聲音尖利如呼哨的馬臉男人，更加下流地說：“黑哥，小娘們兒這么想鴨子，不行你今晚去她家，當(dāng)回鴨吧！”

如雪愣住了，聽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了。想想荒郊野外的，萬一三個男人對自己動粗，二黑也救不了她，不能因為一只鴨子因小失大。再說了，人家的飯桌上，確實也沒有鴨肉啊。如雪有點膽怯，又有點心虛，覺得自己置身的帳篷是個炸藥包，說不出的兇險，連忙吆喝二黑回家。她往出走時，馬臉男人沖過來，伸手?jǐn)r了她一下，齜牙咧嘴地說：“我們仨，你相中哪一個？”

如雪恨恨地說：“三只黑鴨，誰稀罕！”

“嗬，小娘們兒原來得意白鴨子??！”矮個男人說完，放肆地笑起來。他的笑啞腔啞調(diào)的，聽上去像公鴨叫。

3

一個微雨的正午，黑臉大漢騎著自行車現(xiàn)身集市。他披著的天藍色雨披明明有雨帽，可他不戴，棄嬰似的甩在頸后，露著腦袋，好像他要借雨水，將那頭濃密漆黑的頭發(fā)洗個透。他個子高高，腿長，所以他買東西時，是不下自行車的，看中了什么，屁股離開車座，雙腿跨在橫梁上，輕巧地將右腳支在地上，停頓片刻，買完東西后將其掛在車把上，蹬起車子走人。這天他買了掛面、醬茄子和干豆腐卷，當(dāng)他朝如雪這兒駛來時，如雪想起前日的遭遇，十分不爽，扭頭看別處，想讓他知趣走開。

“要二十個饅頭！”黑臉大漢并沒因受到怠慢而從如雪身邊越過去，雖說離她不遠處，還有兩份賣饅頭的。

如雪沒有看他，撒謊說：“就剩十來個了，去別家買吧。”

“有多少要多少！”黑臉大漢說，“別人家的饅頭不受吃！”

如雪說：“不受吃就自己蒸！”

黑臉大漢嘿嘿笑了兩聲，說：“還生氣哪？”

如雪怕背后賣肉的劉四見她和一個男人斗嘴，會以為他們之間有什么，劉四的望風(fēng)捕影，在集市是出了名的。她嘆口氣，轉(zhuǎn)過頭來，抽出一個食品袋，打開饅頭箱，用自制的柳條夾子給他夾饅頭。雖說還剩三十多個呢，為自圓其說，她只給他夾了十二個。裝完饅頭，她頭也不抬地遞過去，黑臉大漢很快遞上錢來。如雪一看付的是七十塊錢，以為他拿錯了，欲把余下的找給他時，黑臉大漢蹬起自行車走了。如雪急了，沖著他的背影喊：“哎——你給多了！回來——”

黑臉大漢回了一下頭，大聲說：“剩下的是還你的鴨子錢！”

如雪怔住了，原來真是他們偷吃了那只花鴨子！可當(dāng)時他們?yōu)槭裁床怀姓J(rèn)？他能把錢還上，說明這家伙還是有良心的。如雪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集市。

劉四從肉鋪的窗口探出頭來，露出一口黃牙，陰陽怪氣地問：“如雪，什么時候賣上鴨子啦？”

如雪說：“有只鴨子不愛下蛋，我就賣了！”

劉四說：“這人前段老來買我家的五花肉，也不知怎么的最近不來了！他是干什么的呀？”

如雪說：“今年波河邊不是來了條采沙船嗎？他是挖沙子的?！?/p>

劉四又問：“他哪里人？”

“我哪知道?！比缪┱f，“就是賣給他們一只鴨子，也沒說上幾句話?！?/p>

“媽的，他們挖沙忒霸道！也不知道遠點挖，離居民區(qū)那么近，早晨他們開工早，轟轟轟地吵得人睡不踏實！”劉四家跟如雪家一樣，就住在壩下，離采沙點不遠。如雪淡淡地附和了一句“就是”，就招呼過來買

饅頭的人了。劉四悻悻地縮回頭，用蠅甩子拂著肉案上的蒼蠅。他練過魔術(shù)，手快，顧客選中的肉，在顧客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摻進去兩塊，當(dāng)好肉一起賣掉。估計黑臉大漢發(fā)現(xiàn)了這把戲，才不來他的肉鋪了。如雪覺得劉四很傻，貪小便宜吃大虧，做買賣最不能要的就是欺客，沒了信譽，生意不冷清才怪呢。

如雪賣完饅頭，雨住了，太陽出來了。她走出集市時，不少攤販跟她打招呼，羨慕她是集市里每天最晚到，卻最早收工的生意人。如雪的心境跟天一樣明朗，大白也一樣。它拉著空車，為了顯示力氣大吧，顛兒顛兒跑起來，故意把如雪落在后面，然后再停下來，轉(zhuǎn)過身，遠遠地看著主人，紳士般地等她。大白拉的小車是如雪請木匠特意打造的，白樺木的材質(zhì)，下面鑲嵌著兩個膠皮輪子，上面放置著松木饅頭箱。有時候她累了，搭著車尾的橫桿坐上去，大白能將她和饅頭一起拉著走。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如雪心疼大白，它能拉一箱饅頭，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這小城像它這般大的狗，除了看家，別的活兒一樣不做。

雨后的陽光實在燦爛，如雪看見在前方等待著她的大白，通身雪白，閃閃發(fā)光，就像落在大地的一朵云。

4

波河從深山峻嶺間流出，沒有污染，水質(zhì)清冽甘甜。河水含有豐富的礦物質(zhì)和多種微量元素，大型的波河礦泉水廠已經(jīng)開工建設(shè)，采沙船采的沙子，正是運往下游的施工現(xiàn)場的。往年住在壩下的人家，來這兒放鴨子放羊的，洗衣服刷鞋的，談戀愛放風(fēng)箏的，玩水洗澡的，打豬草釣小魚的，以及男人間靠拳頭解決糾紛的，比比皆是。然而采沙船一來，去河岸的人少而又少了。人們想避開喧囂，就得到上游去。小城的人，都把波河當(dāng)成了自家的，習(xí)慣了順腳就到；出城去波河，誰都嫌麻煩，所以這個夏天，很多人失去了與波河親昵的機會。人們報怨采沙船停泊之地太陰毒，正在小城的心臟上，不受打擾的人家很少。還有人說波河有條七彩神魚，正潛在那位置，采沙船在河床打了深坑，神魚受了驚擾，游到別處去了，小城失去庇護，將不會太平了。

跟如雪一樣堅持去波河的，還有住在她家前院的吳老侃，他每天把羊趕向河岸。那里的青草，是羊最愛啃吃的。

一般來說，如雪傍晚去河岸時，吳老侃已經(jīng)把羊趕回家了。但這天她跟二黑到河岸時，吳老侃和他的羊還在。

吳老侃六十來歲，干瘦干瘦的人，是個熱心人。他戴頂破草帽，離老遠就對如雪說：”你家的鴨子可真認(rèn)人，我想幫你趕回去，可怎么攆它們都不聽！你說我又不是老鷹，它們怕什么！”

原來，吳老侃來趕羊時，見一只巨大的老鷹從波河上空掠過，突然俯沖到柳叢，把鴨子攆得呱呱叫，四處奔逃，他連忙撿起岸邊的鵝卵石驅(qū)趕老鷹。吳老侃眼力和手力真不錯，鵝卵石擊中老鷹，將它逐出柳叢。

“這老鷹肯定讓我打暈了，它逃時，飛得低不說，還搖晃著，翅膀有點打不開。我估摸著，它也不敢再禍害鴨子了！”

如雪說：”往年也有老鷹來，可沒見它們叼鴨子吃呀?！?/p>

吳老侃說：”你沒聽說嗎？采沙船把波河里的五彩神魚給驚走了，往后咱這里不會消停了。老鷹現(xiàn)在叼鴨子，沒準(zhǔn)兒過些天，山上的狼會下山來吃我的羊呢！”

鴨子見了主人和二黑，紛紛圍聚過來。那只被老鷹啄傷了翅膀的鴨子，滿腹委屈，它嫌二黑來晚了吧，用嘴狠狠地啄它的右前腿，二黑縮著爪，嗚嗚叫著后退。

吳老侃引導(dǎo)著如雪，去柳叢看老鷹叼鴨子的地方。戰(zhàn)場有澡盆那般大，草大多被踏得倒伏了，一簇紅柳也被壓彎了。除了幾撮鴨毛，還有老鷹遺落的羽毛，足見當(dāng)時爭斗之激烈。

“這么說，我前幾天丟的鴨子，是老鷹給禍害的？”如雪自言自語著。

吳老侃瞪大眼睛，說：”啊呀，都丟了只鴨子了？”

如雪說：”可不是？二黑在河邊撿到了鴨毛，我還以為是人偷的呢?！?/p>

吳老侃口無遮攔地說：”你寡婦失業(yè)的，這小城的小偷也該知道你。他們再不濟，也不好意思打你家鴨子的主意呀！這壞事在我看來，只有老鷹干得出來！”他說老鷹雖然力氣大，但也不會把鴨子叼到很遠的地方，估摸著它是在附近，找個僻靜處吃掉鴨子的。

吳老侃趕著羊回家了。為了證明采沙人是被冤枉的，如雪帶著二黑，沿著河岸向上游搜尋。一刻鐘后，二黑聞到了血腥氣，將主人引向波河轉(zhuǎn)彎處的草叢。如雪走近時，夕陽正濃，她看見了一堆花花搭搭的鴨毛。如雪最喜歡的鴨子脖頸處的湖綠羽毛上，正爬著一堆螞蟻。

5

進入六月以后，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如雪怕老鷹惦記上鴨子，還會突襲，她帶著大白去集市賣饅頭時，就不讓二黑看家，而是把它派到河岸守護鴨子。

這天如雪從集市回來，特意剩下二十個饅頭。她下午到園田給柿子打完叉后，做了肉丁土豆疙瘩湯，美美吃了，之后梳洗一番，換上她喜歡的馬蹄袖藍色布衫，平底的船形黑皮鞋，拎著饅頭去采沙人住的帳篷。

雖然經(jīng)歷過兩次婚姻的重創(chuàng)，又風(fēng)里雨里地忙碌，如雪容顏未損，如一枝風(fēng)中的紅百合，依然嬌艷，泛著健康的生命底色。過了四十的她，誰見了都以為只有三十出頭。她一米七二，這在女人中，算是高個子了。高個子女人太瘦了會顯得輕佻，太胖了則顯蠢，沒有女人味兒，如雪剛好是不胖不瘦的那種。她胃口和睡眠好，常飲蜂蜜水和玫瑰花茶，喜食豆腐、鮮果、魚蝦、蔬菜，這都是女性保養(yǎng)的秘笈。她不施粉黛，皮膚緊致，少有皺紋，鵝蛋臉總是那么光潔滋潤，白里透粉，好像老天將朝霞搗成胭脂，涂在她臉上了。人家問她怎么能保養(yǎng)這么好時，她會筋一下嬌俏的鼻子，撲閃著那雙撩人的丹鳳眼，輕輕一笑，說：“哪有心思保養(yǎng)呀，天生這皮子?！痹捳Z間，還是流露著驕傲。

如雪在婚姻上實在背運。她的第一個丈夫孟青是外科醫(yī)生，公公孟達是這里的人大主任，在小城算是頭面人物。沒有工作的如雪，由于公公的關(guān)系，被安排到自來水廠做收費員。這個活兒輕巧，每月有兩千多塊的薪水。他們婚后的日子，最初是甜蜜的，兩個人總是一起出門上班，孟青值夜班時，如雪會煲上雞湯，送到醫(yī)院。然而好景不長，如雪兩次宮外孕，這等于持續(xù)踩響了婚姻的地雷，硝煙起來了。丈夫?qū)λ€好，公公婆婆嫌她沒給孟家添丁進口，對她越來越冷淡?；楹蟮谒哪?，醫(yī)生判定如雪很難再懷孕了，如雪主動提出離婚，孟青也同意了。如雪前腳離婚，自來水公司后腳就把她裁員回家。如雪也沒怨言，心想非法得來的東西，就得是暴斃的下場。她用離婚分到的錢，在波河壩下買了座平房，三大間，帶院子，有大片的菜園。如雪種菜，養(yǎng)鴨，采山貨，一年有萬元左右的收入，日子說得過去。

如雪的第二個丈夫，是她離異三年后，吳老侃給介紹的。男人叫李猛，矮矮胖胖，四方大臉，殺豬的。他嗓門大，力氣大，飯量大，脾氣大，人家送他一個“四大”的綽號。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面館，四大看到如雪，嘆了口氣，對吳老侃說：“你這不是坑她嗎？”掉頭就走。他死了老婆，帶著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原以為吳老侃介紹給他的，是個相貌平平的離異女人，沒想到如雪那么漂亮，吳老侃追出去，問他怎么說坑了那女人，四大說：“她個子比我高，年齡比我小，長得比我好，又不拖孩子帶崽子的，跟了我不是糟蹋了嗎？“吳老侃回面館把這話學(xué)給如雪，如雪開始沒吭氣，待她吃完一碗炸醬面，撂下筷子后，對吳老侃說：”他要是不嫌棄的話，下個禮拜就搬過來一塊兒過吧。“吳老侃不相信地問：”你真相中他了？“如雪笑笑，說：”凡事先為女人考慮的男人，錯不了?！袄蠲鸵舱鎸嵲?，吳老侃遞過話，沒出三天，他就雇臺車，把簡單的家當(dāng)放在上面，帶著兒子李小早搬過來了。他見著如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挓挲著手，說：”半路夫妻成個家不易，早一天在一塊兒，就多享一天福！“如雪說：”就是。“李猛一把拉過兒子，讓她喊如雪媽媽。李小早虎頭虎腦的，他盯著如雪，定定瞅了半晌，怯生生地叫了聲：“媽———?！比缪┘拥每蘖?。李猛雇的是臺拉磚的車，他的家當(dāng)進了如雪家，帶著一層磚屑，就像鍍上一層絢麗的晚霞，喜洋洋的?；楹蟮睦蠲吐曆砸严眿D養(yǎng)成一只白天鵝，臟活累活全搶著干，李小早跟如雪也越來越親。如雪覺得自己命真不錯，有個疼她的丈夫，還白撿了個兒子?？墒沁@小城認(rèn)識她的人，都覺得她嫁錯了郞，說他們不般配。如雪想你們懂什么叫般配？般配就是兩個人忙完一天的活計，睡在一個被窩時，嫌夜晚太短。雖然孟青再婚了，也有了孩子，但對如雪還是在意的。有一次李小早拉肚子，如雪帶他去醫(yī)院看病，碰見前夫，孟青忍不住責(zé)備她：“嫁個殺豬的，真為你臊得慌！”未等如雪反駁，捂著肚子的李小早呸了一聲，回敬道：“殺豬的是你大爺！”

如膠似漆的李猛和如雪，只過了四年美滿日子。李小早十五歲的那年端午，幾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在一家飯館喝多了酒，發(fā)生口角，當(dāng)街打起來，李猛路過，好心拉架，沒想到那幾個學(xué)生嫌他多管閑事，沖他來了。拳頭雨點般地落在他身上，打得李猛暈頭轉(zhuǎn)向，當(dāng)天晚上回到家，直喊心口疼，未等如雪把他送到醫(yī)院，人就斷氣了。知曉事情原委的，都讓如雪去告那幾個孩子，說是他們的家長應(yīng)該賠償她。如雪想想幾個孩子馬上要考大學(xué)，未成年，斷了人家的前程不好，再說要證明李猛是因挨打而引起的心肌梗死，還得尸檢，她不舍得法醫(yī)在丈夫身上動刀子。還有人建議她為李猛申請見義勇為，說是如果能得到那個稱號，會有一筆獎勵金。如雪想想真的申請起來，相關(guān)部門要來調(diào)查取證，百般周折，弄不好還是一場空，也就斷了那念頭。李猛去世后，李小早就被姑姑領(lǐng)走了。如雪等于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兒子，她寂寞得慌，悲涼得慌，便養(yǎng)了兩條狗。她帶著白狗賣饅頭，帶著黑狗放鴨，不知不覺，六年的時光就過去了。

6

黑臉大漢歪著身子，屁股搭著自行車的后座，沐浴著向晚時分溫柔的天光，“咔——咔——”地鉸著指甲。采沙船停止工作了，挖沙斗里傳出鳥鳴。鳥兒大概沒見過這么大的窩，好奇地打探呢。但它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鐵窩不舒服，又一哄而起，飛出挖沙斗。

黑臉大漢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他看見如雪，尤其是看見她手中提著饅頭時，明白她找到襲擊鴨子的真兇了。

如雪把饅頭掛在自行車的車把上，拍了拍手，說：“我是把鴨子錢還你呢，還是留在我這兒，你買饅頭時一點點扣除？”

黑臉大漢說：“你的饅頭斷不了要吃的，留在你那兒吧，省得我買時掏錢了?！?/p>

如雪點了點頭，問：“不是你們偷的鴨子，怎么賠我鴨子錢？”

黑臉大漢低下頭，繼續(xù)剪指甲，沒有回答如雪的話，而是問她：“究竟是誰干的？”

“老鷹！”如雪說，“你們這采沙船把河里的七彩神魚驚走了，這里不太平了。老鷹吃鴨子，狼也要下山來叼羊了！”

黑臉大漢看了一眼如雪，哈哈笑了：“七彩神魚？我怎么沒見過！”

如雪說：“你沒見過，不等于它沒有?！?/p>

“那你見過？”黑臉大漢問。

“我聽說過。”如雪說。

“那還不是沒見過！”黑臉大漢問：“你家黑狗怎么沒跟你來？”

如雪說：“我讓她在河邊看鴨子呢?！?/p>

“萬一老鷹把它也走叼了呢？”黑臉大漢跟她開起了玩笑。

“老鷹要是能叼走黑狗，七彩神魚就能把你們的帳篷當(dāng)蘑菇給采了！”如雪說完，忍不住笑起來，黑臉大漢也笑了。如雪注意到，他的指甲有點泛灰，看上去就像山野間的一種灰白色的芨芨草花，玲瓏，不俗，惹人憐愛。

黑臉大漢對如雪說，老鷹的消化功能特別好，喜歡吃老鼠、蛇、野兔和小鳥。它吃鴨子，說明這一帶可食的野物越來越少，它才會打鴨子的主意。老鷹只要得嘴了，還會再來。沒有槍打它，就用粘網(wǎng)捕，他可以幫著下粘網(wǎng)。如雪恨恨地說：“要是捉到老鷹，我就把它燉了吃了，誰讓它吃了我的鴨子呢！”

如雪離開帳篷時，問他的兩個工友哪去了，黑臉大漢說：“今天收工早，他們?nèi)ビ衤督窒茨_去了！”

玉露街是一條僻靜的長街，靠近火車站。這小城那些不規(guī)矩的發(fā)廊、洗腳房、按摩院、洗浴中心、歌廳，凡是吃情色飯的場所，都在那里。人們私下都管玉露街叫“紅燈區(qū)”。白天的時候，那里闃然無聲，一到晚上，燈紅酒綠的。雖然街面上看不到車和人，但里面卻是熱鬧的。如雪聽說，那些外來打工者，隔三差五的，就會揣著血汗錢，到那兒痛快一下。價格高的暗娼在歌廳和洗浴中心，便宜的在洗腳房和發(fā)廊。如雪問黑臉大漢為什么不去，他低著頭，說：“咱享受不起啊?！?/p>

如雪以為他心疼錢，哼了一聲，說：“享受得起也會去唄，男人都一樣！”

如雪離開工棚，來到放鴨點，發(fā)現(xiàn)所有的鴨子都高昂脖頸，比往日興奮，原來二黑咬死了一只老鷹！老鷹在河灘上，脖頸被咬斷了，滲出的鮮血染污了羽毛，看上去像團抹布。如雪撫摸著二黑的頭，夸完它，還是對老鷹起了憐惜。她起身拎起死鷹，將它扔進波河。心想河流中有天空的倒影，它會喜歡這個去處。

天色暗淡了，蚊子起來了。如雪趕著鴨子走出河灘，越過柳叢時，黑臉大漢從茅草小道斜插過來，老遠就喊：“剛才我在河邊洗腳，看見一只死鷹飄過來，撈起來一看，不是槍打的，肉挺新鮮，是不是你家黑狗當(dāng)?shù)挠⑿?？?/p>

如雪大聲回道：“是啊，你就不用下粘網(wǎng)了！”

黑臉大漢說：“白撿了一頓鷹肉，回頭我犒勞黑狗倆饅頭！”扭身回去了。

如雪望著他的背影，小聲嘟囔著：“這不是把我們波河當(dāng)洗腳房了嗎？”這話看似責(zé)備，實則欣賞，因為她的語氣是親切的，甜蜜的，連二黑都聽出來了，主人說話的語氣變了，二黑學(xué)著那語氣，溫柔的地叫了兩聲。

7

如雪和黑臉大漢漸漸熟絡(luò)起來。她跟他說好了，每隔三天，去工棚給他們送饅頭，不用他去集市買了。這樣，他騎著自行車采買肉蛋蔬菜時，看見如雪，只是笑一下，并不湊近，為的是享受饅頭被送上門來的那份快樂。

黑臉大漢說如雪的饅頭好吃，除了貨真價實、手藝好之外，與用松木箱子盛著有關(guān)。他說如果不用金屬簾子，換成柳條的，饅頭的味道會更好！這樣，他主動要幫如雪編簾子，說是夜長，收工后閑著也是閑著，讓如雪把鍋的口徑告訴他，編時有個尺寸，心里有準(zhǔn)兒。如雪說：“我哪知道鍋多大的口徑呀，要不你跟我去家里瞅瞅那口鍋？”

這樣，黑臉大漢第一次踏進了如雪的家門。那口支在灶房東墻下的大鐵鍋，干干凈凈，光可鑒人。黑臉大漢看著鍋說：“你用它蒸饅頭方便，可是做一個人的飯，不是太大了嗎？”

如雪趕緊從爐臺下的炊具架子上，拎出一口小巧的鍋，說：“我自己使這個?！?/p>

黑臉大漢“哦——”了一聲，說：“油汪汪的，看來是個愛吃肉的！”

“我男人是個殺豬的，他愛吃肉，把我拐帶的?！比缪┱f。

“他去世了？”黑臉大漢問。

“你怎么知道？”如雪盯著他問，“還有，誰告訴你我是一個人吃飯？”

黑臉大漢一邊比量著鍋的口徑，一邊說：“一個女人為一只鴨子找上門來，看來家里沒有主心骨。男人在家，是不會讓女人出來掰扯這事的。還有，你沒有孩子。有了孩子的女人，不會把兩條狗當(dāng)孩子看待，走到哪兒帶到哪兒，親成那樣。沒有男人，又沒有孩子，看來你是一個人吃飯的。“

如雪紅了眼圈，她沒想到黑臉大漢對她觀察得這么細致，而且說話如此體貼周到?？磥硭?dāng)初賠給她鴨子錢，就猜到她是寡婦了。

黑臉大漢看完鍋，心里有數(shù)了，他告辭如雪，要回工棚的時候，如雪留他喝杯茶。黑臉大漢說：“茶就免了，要是留我吃肉還行！”

如雪說：“我腌了一壇咸肉，你能吃辣椒嗎？能吃的話，自己去園子里摘點辣椒，我現(xiàn)在就切咸肉，十來分鐘就能讓你吃上爆炒辣椒咸肉！”

黑臉大漢說：“我要是走了，我肚子里的蛔蟲今晚還不得鬧死我呀！”他走向菜園，摘辣椒去了。

如雪和黑臉大漢在溫柔的燈光下開始吃喝的時候，河邊傳來青蛙的叫聲，畢竟是盛夏時節(jié)了。黑臉大漢對辣椒咸肉贊不絕口。兩盅酒落肚，他的話漸漸多了起來。他告訴如雪，他家在河北，出獄不久。十二年前，他外出打工，家中留下妻兒。他們那個村子，土地貧瘠，沒有其他副業(yè)，家家過著窮日子，所以身強力壯的男人，都選擇了離家打工。他打工的第三年春節(jié)回到村子，發(fā)現(xiàn)老婆變了個人。邋里邋遢，面色青黃，到了飯時不知道做飯，整天睡不醒。而與他遭遇相似的，還有幾個打工者，他們滿心歡喜地回家過年，也發(fā)現(xiàn)老婆跟自己沒有往日親熱了，個個精神恍惚。他們私下跟村里的老人一打聽，才知道村委會主任每隔半個月，就會招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婦女，去村委會打掃他的辦公室，說這是村民的義務(wù)。一間辦公室能有多大灰呀，每次她們打掃，總要一兩個鐘頭。她們?nèi)ゴ逦瘯臅r候，走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模^抬著；可從那兒回來，走路磕磕絆絆的，低著頭。黑臉大漢說，村主任對他們老婆干了什么，他們?nèi)靼琢耍∷麄儙讉€密謀了，包下一家小酒館，一起請村主任喝頓酒，把他褲襠里的玩意給摘了，讓他再也不能動女人半根手指！村主任赴約后，酒過三巡，他們將他五花大綁起來，嘴用膠帶封住。黑臉大漢說他年輕時劁過豬，所以動刀子的，就是他了！他們閹割完他，將他的玩意扔進茅廁。他們前腳走，村主任后腳就報案了。他和那幾個男人被抓走。雖然調(diào)查結(jié)果確認(rèn)村主任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先后奸污了九名婦女，但他們還是觸犯了刑律。他的同伙都是判一緩二或判二緩三，他卻因故意傷害，獲刑八年。別人都說判他判得太重了，讓他上訴，可他說為村子婦女除了一害，八年不冤！出獄后，他發(fā)現(xiàn)東西貴得離譜，什么都翻倍漲價。他兒子正在上大學(xué)，老婆一身的病，處處需要錢，他只好回到老路，再出來打工。他在獄中最不能忍受的，是天地太窄，所以他選擇打工地點，一定要開闊。當(dāng)個采沙工，最符合他的理想了！采沙船停泊之地，總是有山有水。

如雪說：“你下雨天不把雨帽戴上，就是因為在獄里，連雨都淋不著吧？”

黑臉大漢說：“你太聰明了！進了監(jiān)獄，你才知道風(fēng)啊雨啊的，都是好物！你看，我進去這些年，少見日頭，指甲都變灰了?！焙谀槾鬂h伸出十指，攤開給如雪看。在燈光下，那雙手就像一只竹排，泛灰的指甲則如月亮投下的光影。如雪一陣激動，攥住了那雙手。

黑臉大漢把如雪拉進懷里，緊緊抱了一下，親吻著她的臉頰，說了句：“也許是報應(yīng)吧，我割了村主任的玩意，在獄中這八年呆得也沒那個能力了?！彼敢獾厮砷_她，嘆口氣，回工棚了。

8

有一樁秘密，除了如雪和她愛過的人，外人是不知曉的。

她喜歡給所愛的人剪指甲，把它們收藏起來，粘貼在一塊涂著果綠油漆的木板上。男人的手指甲，跟他們的脾性一樣，千差萬別。孟青的指甲顏色偏白，甲質(zhì)纖薄，有豎紋，半透明，較柔軟，因為他的手常在消毒液中浸泡著，有股淡淡的消毒水氣味；李猛的指甲粉紅色，甲質(zhì)厚，附著星星一樣的小白點，易裂，由于殺豬，指甲總是油汪汪的，像涂著一層蠟。孟青的指甲長得慢，半個月才剪一回；而李猛的長得快，一個禮拜不剪，就跟貓爪一樣尖利了。男人們被她剪指甲的時候，表情都跟嬰兒一樣，天真無邪，滿面燦爛。孟青喜歡清晨起床后剪指甲；李猛則喜歡黃昏后。他們在溫潤的清水中洗過手，把手乖乖地地伸向她懷里，如雪便陶醉了。指甲剪響著，她的心就仿佛被蜜浸透了。如雪初始以為那塊綠板上，只會有孟青一人的指甲。她用透明膠和鑷子鑲嵌指甲時，隨心所欲，想點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指甲拼出的一朵朵小花，銀白色，妖嬈浪漫，晶瑩剔透。她想這輩子只鐘愛這樣的指甲就夠了，誰料它們有一天會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離婚以后，她偶爾想起孟青，不是他的形影，而是他那雪花般的指甲。李猛的指甲出現(xiàn)在綠板上時，她心里還想，以前用孟青的指甲鑲嵌的小花，太素氣了，所以他們的婚姻很快走到了盡頭，李猛那粉紅的指甲，喜氣洋洋，他們應(yīng)該有美滿結(jié)局。她用那指甲，鑲嵌了幾朵桃花和杜鵑，待她拼蓮花的時候，只拼出花心和一片花瓣，李猛便去世了。現(xiàn)在，黑臉大漢的灰指甲出現(xiàn)了，如雪知道，這指甲會是最少量的，因為冬天一到，采沙船就會走了，采沙船一走，黑臉大漢也會走了。他的指甲對她來說，寒星一般，美麗又凄清。所以只要他們在一起，像少男少女一樣純潔相擁后，如雪總要拿出指甲剪，想多拾得一縷這樣的星光。黑臉大漢問她為什么喜歡剪他的指甲，如雪莞爾一笑，說：“我怕你與人拌嘴，動起手來，再把人撓傷了?！?/p>

鴨子肥了，河水瘦了。草葉黃了，風(fēng)轉(zhuǎn)涼了。秋天悄無聲息地來了。黑臉大漢和如雪，都知道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少了。他們怕難以承受突然間的告別，都有意識地疏遠對方，做著天各一方的準(zhǔn)備了。如雪不再去工棚送饅頭，黑臉大漢也很少上門了。如雪一早一晚趕鴨子時，忍著不朝采沙船方向看；黑臉大漢去集市買饅頭時，也不敢看如雪的眼，而是把目光放在白狗身上。以前聽到采沙船的噪聲，如雪會反感，現(xiàn)在對她來說則是天籟之音，她早晨起來，推開窗戶，只要聽見它在工作，就像聽到了黑臉大漢的心跳，親切而踏實。

這小城的秋天，比起春天和夏天，要短命多了。兩場霜后，莊稼萎靡了，落葉滿天飛。如雪有天趕鴨子回來，碰到吳老侃，他高興地告訴她，前幾天他上山采蘑菇，路過在建的礦泉水廠，看見工程已經(jīng)收尾，估摸著采沙船馬上就要離開波河了。如雪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圈好鴨子，喂了大白和二黑，無心吃喝，拿出儲存在戒指盒里的黑臉大漢的指甲，開始了鑲嵌。他的指甲實在太少了，她想來想去，把它們粘貼成兩只蜻蜓。一只飛在孟青的雪白的指甲花上，一只飛在李猛的粉色的指甲花上。這兩只灰蜻蜓，帶著薄暮的氣象，迷離，雅致，就像銀河灑下的兩滴水。

一個冷霧縈繞的清晨，如雪起床后打開窗子，感覺從未有過的寂靜。她來到院子，大白二黑迎上來，一左一右地叼她的褲腳，把她往院門引。如雪走過去，發(fā)現(xiàn)院門的柵欄上，掛著兩只柳條簾子。不用說，采沙船撤了，黑臉大漢走了。那兩只簾子，絳紅色，像是兩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住在壩下的人家，注意到了如雪最近有點反常。河水快結(jié)冰了，岸上草木枯萎，蟲鳴不再，可她還是把鴨子趕向波河，連饅頭也不去賣了。采沙船消失之后，她把那里當(dāng)作了放鴨點，天天呆在那兒。鴨子嫌水冷，不愛下水，她就用長竿趕下去。它們游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那份涼，紛紛游回岸邊的時候，如雪會用長竿將其擋回。有一天午后，鴨子下水后，游到河心，沒有像以前一樣折回，而是一直向著對岸游去。它們帶著一股決絕的姿態(tài)，好像要徹底擺脫它們的主人?？粗喨簼u行漸遠，如雪急了，讓二黑下去把它們追回。

二黑下水后，一路奔向鴨子。它的身子浸在水中，可頭卻露在水面，好像誰遺落了一頂黑禮帽，在水面飄搖。二黑把鴨子趕回河心，它們便頑強地回轉(zhuǎn)，又向?qū)Π队稳?，似乎打定主意，要做一群野鴨子了。二黑沒辦法，一次次地阻擋它們?？赡侨壶喿泳拖衿鹆x者，義無反顧，只要返到河心，就像看到了囚籠，集體轉(zhuǎn)身，仍然頑固地游回對岸。如雪眼見著精疲力竭的二黑一點點沉下去，直到那黑頭顱不見了。

二黑不見了，鴨子也不見了，如雪哭了，她扔下長竿，去找吳老侃幫忙。吳老侃叫上一個打魚的人，撐著小船，先把鴨子趕回來，然后打撈二黑。采沙船在河床深處留下了巨大的深坑，二黑就沉在那里了。吳老侃和打魚人將二黑打撈上岸后，已是黃昏了，波河該出事了吧？幸好這次淹死的是條狗，要是人，建筑公司還不得吃官司呀！”

如雪跪在冰涼的鵝卵石上，拍著二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尥?，她用河水洗了臉，回家找把鐵鍬，把二黑埋在采沙人住過的地方。她把鴨子趕回溫暖的棚舍后，喂給它們最喜歡的雜魚，然后開始發(fā)面。

第二天早晨，如雪用黑臉大漢留下的柳條簾子蒸了饅頭。她中午帶著大白，去集市賣饅頭了。人們都說她的饅頭越來越好吃，多了股說不出的清香。

原載《作家》201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