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終年不見雪。
這個熱帶和亞熱帶島嶼,白云蒸騰,大海蔚藍,只知春夏,不識嚴寒??梢韵胂?,當陳升來到白山黑水的東三省,眼見一年中長達四個月的冰雪,半年的冬季,大地上仿佛只有黑白兩色,嚴酷蒼?!阆氯畮锥鹊目嗪校L從遠方的山嶺、森林吹下來,臉如刀割,頭身僵住如被堵住呼吸,蜷縮在馬車上,生命陷進去,像一點點被掐熄,死去……這樣的感受,該是何等震動!
震動,但不是一嗓子嚷出來,而是緩緩,深深,深入內(nèi)部,化為生命自身的色澤,再慢慢釋放開來?!都以诒睒O村》(陳升2011年12月發(fā)布的專輯),有這樣的質(zhì)地。
《加格達奇的夜車》,緩緩地搖晃,陳升的聲音,似如往常,但有一種以前所不具的低暗、隱忍、異色。旋律不順耳,似乎破碎、歪斜;沉入其中,實際上卻細微、幽深、綿長,暗影重重,恰如夜車上男人的沉默,和車窗外北方黑夜的長長漫漫。
像這首歌一樣,專輯中充滿了暗黑模糊的氛圍。許多歌曲的背景,都發(fā)生在夜晚。又有凜冽和熱血,蒼遠的遼闊。色彩濃重的鋼琴,撕扯的弦樂,鏘鏘的箱琴,伴著赤誠的歌唱,是時間和記憶,纏斗在一起,凝成沉默,沉重,沉痛。
對歌手來說,東北,不過是旅居的土地;故事,也不過是聽來的故事。但難以解釋是什么原因,專輯中充滿了沉痛。
《加格達奇的夜車》,還只是開篇,沉痛還沒漫溢開來,但沉默中,如黑夜和大地般的疑慮端凝,已經(jīng)如此巨大,驅(qū)散不去——“是不是這人世間有些事瞞著我/于是我們就哭了/像是走失主人的羔羊”。
像無賴和莽漢的兩個老男人,硬心人的哭泣,不尋常。
以貫通的眼光看,《家在北極村》專輯中的所有歌曲,都是悲,都是悔,都是憾,都是恨。這些站立在東北背景上的群像,投入了一生的拼斗,也挽救不回,一件抱恨終生的憾事。沉重的歷史和苦難,像黑夜,像巨流河,緊緊地壓伏在上面。
在陳升的歌史上,這重量超過了以往,不尋常。要說陳升一直都有一些悲傷、悲情的歌,但一直沒達到這個重量。尤其是——《加格達奇的列車》、《老情歌》、《滾滾遼河》、《愛情的槍》、《像父親那樣的人》這五首,是只有歷經(jīng)世事的男人,才唱得出來。
《老情歌》塑造了陳升歌曲里以前所沒有過的形象。陳升歌曲里的男人,一貫為愛情所傷,生命最大的悲劇,從來也沒超過這一點。但是在《老情歌》中,愛情卻成為輕飄飄的、不值一提的事物,“他不曾為愛情而悲傷/愛情不過是幸福的罪”,這就奠定了一個更精神化的高度。而進一步的描寫,描述了一個背棄了整個世界、也被整個世界所誤解的形象。
《滾滾遼河》借用了臺灣作家紀剛同名小說的情節(jié),“生命寫史血寫詩,革命誤我我誤卿”,是書中的點睛名言,也是主人公一生的經(jīng)歷寫照。被戰(zhàn)亂和歷史的風云變幻沖散的一對男女,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分離和苦苦思念,最后,愛情的所有念想,微縮成這樣一個小小的發(fā)愿:“如果能再相遇一回/我要凝住你的臉”,“哪怕夢中就一回/讓我凝住你的眼”。如此的深情和悲慟,帶著歷史苦難磅礴重壓之下的沉痛,是陳升以前的愛情悲歌中所沒有的。
最難以置信的,要數(shù)《像父親那樣的人》歌詞。只說歌詞,是因為——這首歌的曲子,實在擔負不起那詞作的重量。在華語歌曲里,還沒有誰能如此深刻,如此重如山岳,寫出對父親的復雜感情:
像父親那樣固執(zhí)的人,
是無法愛住的
像父親那樣軟弱的人,
是無法恨住的
像父親那樣陌生的人,
是無法擁抱的
而像父親那樣孤獨的人,
是無法安慰的
你說你無法恨住他,
一如你無法深愛著他
像父親那樣的人啊,是不常在夢境里出現(xiàn)的,是吧?
每個字都有千鈞重。恨,比愛更重;恨,是沉重得變了形的親情。終究,隨著歲月漸老,對父親既恨不起來,也愛不住。這不是孝子的感情,而屬于逆子——“當夜車到了小楊氣鎮(zhèn)”,心里浮起輕浮的笑意,逆子不回頭地上了車,逃離家鄉(xiāng),再不回來。父子的愛,父子的恨,從此遠離,“享受現(xiàn)在彼此的拋棄”。
很硬氣,很剽悍,很霸道,恰如東北這片土地。
從另一個角度看,往事和回憶,親情與故土,也是這張專輯從頭貫通到尾的。算一算,陳升到這一年,53歲。一個草根出身、無比叛逆的人,走到了暮年,不斷地在想起自己的故鄉(xiāng)和童年。但如此硬氣的人,還是叛逆,還是這么熱誠。他的心里似積壓了更多的心事、困惑和憤怒,但已與少年時不同。往事翻滾,心緒難平,人卻變得愈加沉默,沉郁;什么話也不說,只端給你這難以解說的濃重的夜色、巨量的沉重。
他的唱,這一回更破爛了,帶有比以前作品更多的瑕疵。這有點掩蓋了他的曲,顯得似乎瑣碎、不成曲調(diào)。實際上,作曲前所未有的講究,有一種陳升作品以前并不突出的綿長、幽深、不對稱、細致、復雜。如此旋律模糊了主副歌,洇暈成一片,漫出了民謠曲式和AB段分明的格局,變得更自由和舒展。極有可能,這并沒有成就哪怕一首會流傳下去、廣為傳唱的好歌,卻代表著陳升的繼續(xù)前行和探索,依然在試圖破他自己的局。
而更基本的意義是,在這些旋律下面,每一個音符下都有真實的生命,以破爛的唱,更具現(xiàn)了一個真人,由此拉開了與矯揉造作的光滑的流行工業(yè)制品的距離。這活人的歌唱,連帶著感染了王繼康等人的編曲,使配樂下面也有了真實的內(nèi)容,似乎那些聲音,都變成了人生、地理和歷史的具象投影,而不只是琴聲。
臺灣歌曲向來小格局,在溫暖的海洋氣候下,樂風溫柔,細膩?,F(xiàn)在,出現(xiàn)了意外。一位來自熱帶的島嶼男人,以幾年間的數(shù)次巡游,竟抓住了東北冰雪大地的一縷精魂,其人其作,帶著微妙而明確的大興安嶺、松花江、遼河的氣息,似完全跳出其出身環(huán)境養(yǎng)成。而且,論及他的創(chuàng)作手法,依然是他自己的,是陳升式的,未借助這土地上的一琴一嗓一曲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