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兒鬧鬧從什么時候開始閱讀的？三、四歲吧。一上來她就先讀我的書：《人性論》、《存在與時間》、《藝術(shù)與幻覺》，總之，我書桌上有什么她就讀什么。當然，我讀書里面的內(nèi)容，她僅僅讀封面。我的學生問她：“鬧鬧，你媽媽愛讀什么書?”“野天鵝在行動?！彼敛灰傻卣f。

她的識字課本有點特別。那時我們每晚給她念《格林童話》。最初她連句子的意思也不大懂，只是睡覺前有人陪陪她罷了。不管我們念到哪里，說停就停。后來她不干了，她要求將一個故事講完。但有的故事實在太長了，念完誰都吃不消，于是我們就跳著念，趁她不注意，趕緊翻過幾頁，把那個結(jié)尾大聲念出來。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其中“有詐”。她再也不安安靜靜地躺著聽了，而是認真地坐著，眼睛緊盯著我們手中的書頁，念到哪兒，她的視線追到哪兒。她畢竟認得幾個字，要懵她漸漸地越來越不容易。一旦我們又想偷懶，不得不刪掉幾段時，她便厲聲地說：“回去！回去！”就這樣，先是一頁一頁地，接著是一段一段地，最后才是一行一行地（終究沒有一個字一個字地），按照和常人完全相反的順序，她居然認得了許多字，掌握了閱讀。我現(xiàn)在想起來才覺得不簡單，那么小的孩子，在一大片陌生晦澀的符號面前，竟無師自通地建立了秩序。

她最初獨立閱讀的日子是她最快活的日子。整天小臉放光，笑嘻嘻地。出門乘車，路上經(jīng)過的商店名稱、廣告牌、公共汽車站站牌，她全拿它們當作大書來念。格林童話看完了，看安徒生童話，安徒生童話看完了，又看各種版本的世界童話名著。海灣戰(zhàn)爭那會兒，她五歲半，《參考消息》來了她先搶著看，坐在小椅子上向我們報告每天的戰(zhàn)況，美軍傷亡多少，伊拉克人怎么樣。等到再看電視上的戰(zhàn)斗場面，她反復問我：“媽媽那是真的嗎?”她將世界全當作故事來理解了。

幼兒園還沒畢業(yè)時，給她買了一套《十萬個為什么》，從此她的知識就開始天南海北、“不倫不類”起來。每天送她上幼兒園總要問：“鬧鬧今天帶什么書?”（她的老師特許她將課外書籍帶到課堂上來）“想帶‘醫(yī)學’的那本，可是害怕?！闭f實在地，那本醫(yī)學的“為什么”都是些人體、器官之類的插圖，她小小年紀尚不具備心理上的自我保護能力。

她讀老莊也是很早很早的事了。街上賣蔡志忠的漫畫，她十分喜歡。六歲時她和她的提琴老師、六十歲的中央樂團前首席楊牧云先生坐而論道：“道可道，非常道?！蔽艺J為她肯定是胡說八“道”。前些日子她突然平靜地對我說：“媽媽，你不要怕死啊，死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大自然的一個過程?！蔽蚁胨@回理解一點了。至今她還是最喜歡莊子的那本，百忙之中總不忘了把莊子放進她沉甸甸的書包里，到學校里再看一看。她帶到學校的書中還曾經(jīng)有一本洛爾迦詩集，“死亡/在小酒館里……女人的汗味……”她給我們背誦道。

二

鬧鬧最早開始寫作甚至在她學會閱讀之前，兩、三歲吧。有一陣子，當我們吃完早飯坐下來工作時，她便一顛一顛地跑來索要圓珠筆和稿紙。然后找個地方坐著，一聲不響，埋頭疾書，大塊文章，一氣呵成。她的“著述”遠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每個字都在格子里，字體大小整齊，滿滿的幾大張，但是湊近一看，完全“面目全非”：其中一個真正的字也沒有，完全是瞎圈瞎圈起來的、只有她們那種“小人類”才能理解的\"符號\"。她居然還能照著咿咿呀呀地念出聲來，真讓人哭笑不得。我至今還保留了一些她當年的這批“手稿”。

上小學不久的一個星期天，鬧鬧興致勃勃地拿來一張報紙，在報紙的一側(cè)邊白上羅列了各種各樣的標點符號：逗號、句號、冒號、引號、問號、感嘆號等等，問我：“它們是什么？”“它們是干什么的？”看來她在著手拆句子了。在她閱讀的問題上，我從來沒有想過還有標點符號這回事。在給她一一作了解釋之后，她心滿意足地走了。不一會，她給我拿來了她剛寫下的三篇文章。乍一看，滿眼全是標點符號，用得密密麻麻，尤其是冒號、引號，加上大多數(shù)字都是用拼音寫成的，令人看了頭暈眼花。仔細辨認起來，這回有內(nèi)容了，都是關(guān)于吃飯呀，過生日呀，送禮物呀，敘述的事情幾乎都是出現(xiàn)在對話之中。她畫的引號就像畫的花邊似的，非常美術(shù)化，每個句子的頭上都帶有這樣漂亮的“頭飾”。世界上居然有人因為熱愛標點符號、僅僅是為了使用標點符號才開始弄筆的，堪稱一絕。

我能夠查找的她早年的文章是她寫下的第二批，署期為“1991年國慶”，也就是她不到六歲半，上小學整整一個月。共兩篇，我將其中的拼音全部轉(zhuǎn)換成漢字（認拼音對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很不習慣），其余一字不改：

小兔請客

在一個小房子里，有小兔，我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小動物，反正還有聲音。

原來是小兔請客呀！小兔說：“我的房子好嗎？”好朋友們說：“我會請你客的?！薄吧倒希　?/p>

小白兔說：“不是這個意思，走，我送你們?！?/p>

睡與死

睡是一種死，相反，死也是一種睡。

在你睡覺的時候，你會不知不覺的死。

在你死的時間里你會睡覺，但是是老人才有這種感覺。

小孩是沒有這種感覺。

第二篇顯然是一篇名副其實的論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寫下這種句子的。但是有一點，只要不是我們大人特別愚蠢的話，我們是不應該將小孩想象成那么愚蠢的。

她掌握的文體漸漸地越來越豐富。當然也包括偶然寫寫“檢查書”、“保證書”之類。我絕不會要求鬧鬧用她深愛的語言寫這種東西，那是人家主動請纓的。她后來寫過一篇文章，叫“我的好媽媽”，其中把我描繪成：“頭是三角形的，身體是長方形的，腳是圓形的”，接著又說：“對不起，我是講故事的”。她儼然以敘事人的身份出現(xiàn)。

她寫詩完全出于偶然。一天中午，她照例宣稱不睡午覺，而且態(tài)度非常強硬。為這個該死的午覺我氣數(shù)已盡，付出了大小上百次戰(zhàn)役。\"你不睡午覺你就寫詩吧\"，我絕望地說?！拔覍幵笇懺娨膊凰缬X?！比思翼戝P錚地回答。我不理她，開始鋪床，自己休息一會兒，她卻主動跑來跟我搭訕：“媽媽什么叫詩呀？”我隨手將桌上一本朋友的詩集扔到她面前，說：“這就是詩?！钡任掖蛄藗€盹醒來，鬧鬧笑咪咪地坐在桌前望著我?？磥硭脑娮魍瓿闪恕７中袑懙?，看上去就如同詩歌一樣。題目好嚇人：《二十一世紀的敵人》：“我的朋友有很多/我的敵人只有一個/我的朋友可以更多/而敵人卻是不能再多了”，說來說去，原來“敵人”就是她的母親。我真倒大霉了，培養(yǎng)出一個自己的對立面。不過她的結(jié)論還是十分樂觀的：“我們會和好的/但這中間要經(jīng)過一場戰(zhàn)爭/什么時候呀，我的敵人/你才在一間黑屋子里/一刻不停地變成我的朋友呢”。

她創(chuàng)作最豐富的時候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和許多朋友吃飯聊天，她無事可做，便加入我們的行列。這很簡單，只要她使用和我們說的聽上去差不多的詞匯，而語法反正大家都是一樣的，她就能說出和我們一樣甚至比我們還要深刻的句子來。她大說時，弄得我們都沒法開口。于是我們對她說：“鬧鬧你寫詩吧。大家給你稿費。\"她滿口答應，馬上安靜下來，在一片吵吵嚷嚷聲中，一口氣寫出六、七首。當場一念，大家都掏腰包，一位叔叔發(fā)一塊錢稿費，我們也因此清靜一會兒。有一次芒克中途退場，鬧鬧在門后貼了一張字條：\"芒克沒有交稿費?！边^幾天，芒克又來了，撕下她的字條，在同樣的地方貼上兩塊人民幣。

今年夏天鬧鬧的奶奶從江蘇來，談及鬧鬧發(fā)表在《詩刊》上的那幾首詩，疑惑地問：“那些詩是她寫的嗎？其中還有‘愛情’呢?！贝嗽挶煌瑏淼聂[鬧的小堂妹聽見了，過一會我聽見兩個小姑娘在房間里爭論：“那些詩是你寫的嗎？”“是的”?！袄锩孢€有‘愛情’呢。你知道什么叫愛情！”“我當然知道。”“你說，什么叫愛情？”“愛情就是寫詩的時候用來形容那些美好的事物”。原來“愛情”在鬧鬧那里僅一形容詞而已。她有時候未來得及寫下的口頭創(chuàng)作更感人。前些日子她和我做一種語言游戲，說的是誰更愛誰，她妙句疊出，這里不妨摘錄幾段：

“你愛我是襪子上的破洞，

我愛你是一只襪子。

你愛我是一只貓，

我愛你是一群貓。

你愛我是一咧嘴，

我愛你是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