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館新添的數(shù)頁版面，據(jù)編者說，是為了增進讀者的文化水平；換言之，就是當各位“投資者”賺夠了錢以后，可能希望多懂一點文化，使生活更美好。說得更好聽一點，這也可算是一種“新啟蒙”。

什么是文化？什么是生活？這兩個最常用的關鍵詞，也成了我這個專欄的主題。且先把“文化”這個名詞演繹一番。

對活在當今的一般人而言，所謂文化不過是 “高等消費”的代名詞， 它不見得屬于物質上的享受，但和買一雙名牌皮鞋差不多，穿起來走在街上很體面，甚至表現(xiàn)一個人的生活品位和所屬的社會階層。

多年前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寫過一本書， 名叫“Distinctions” （《差別》），英文和法文的原意皆有等級高下的含義，簡而言之， 就是品位的區(qū)分，并以此來界定新興的階級。中國近年來流行的新名詞“小資”指的也是一個新興起的都市群體和其消費品位。據(jù)說拙作《上海摩登》也被列為“小資”讀物之一，令我在榮幸之余頗感啼笑皆非。

除了消費和品位之外，文化還會帶給我們什么？這就牽涉到意義的問題了。

物質消費的基本動機是刺激欲望，它大多是屬于身體上的，然而文化消費并不只于此；欲望是無底洞，消費得愈多，欲望愈大，商品是經由廣告推動的，而且商品千變萬化，讓人眼花繚亂，任人選擇，但又選不勝選；況且不停地換樣子，“時髦”變成了一個“差別”的絕對標準，今日新的立刻會變成明日黃花，于是消費也是停不了的，不斷再買新的。

不少理論家說過，這也是“現(xiàn)代性”的特征之一。英國的一位研究全球化的理論家齊格蒙特?鮑曼創(chuàng)了一個新名詞來形容這種現(xiàn)象——“流體現(xiàn)代性”，意思是說，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世界（至少在發(fā)達國家）已超過“供”與“求”的經濟循環(huán)，不再是經由發(fā)明或制造把新的物品取代舊的物品，而是新／舊永遠存在于一種流動狀態(tài)，因此社會生活本身也永遠是流動的，不能穩(wěn)定，更不能持久。其影響所及，所有的價值系統(tǒng)也不能穩(wěn)定持久了，于是一切都飄浮不定，變得不可捉摸。人生也早已失去那種“扎實”的感覺，更不必提男女愛情和婚姻及家庭關系?！疤摕o主義”早已席卷全球。

為了尋求挽救之道，不少中外人文學者都不約而同地重新探討倫理問題，大學商學院也將之列入必修的課程。我現(xiàn)在任教的香港中文大學商學院的一個高級訓練班（EMBA) 也請我這個文學專業(yè)學者去講文學和文化，我先后做過兩次演講，發(fā)現(xiàn)學生的反應十分熱烈，甚至比我自己文學班上的學生更熱烈。我選了一個看來膚淺的題目：“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還要讀小說？”

討論時才發(fā)現(xiàn)，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人認為小說只不過為了消遣。他們要我多講小說的文學價值，并介紹更多的更值得看的文學作品，每人臉上顯露的都是一副思想饑渴的表情！課后和幾位學員交談，他們個個向我抱怨當今價值混亂，無所適從的感受。

于是我禁不住想到文化和生活的問題，覺得必須把文化徹底重新定義。

這個新定義其實并不新，如果我們回想“現(xiàn)代化”以前的世界，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在中國或是西方，文化都是一種經由人的心智和創(chuàng)造而產生的成果，一種孔子以文化作為思想和行為上的準則；西方的啟蒙主義更將文化視為推動民族國家建設的動力和工具?？上У氖?，這個力量和工具被誤用了，變成了意識形態(tài)的一環(huán)，用來統(tǒng)治人民，這又和馬克思理論中所謂的“上層結構”不完全相同。

上面提到的布爾迪厄在另一本書《在流體現(xiàn)代世界中的文化》（Culture in a Liquid Modern World）中說道：在西方 “文化”原來的意義是“耕耘”，它的教育含義是和儒家相通的，都假設一群少數(shù)的有知識的人來教育大多數(shù)無知的人，兩者有一個協(xié)定：前者自愿把后者提升到 一個經過改進的新價值秩序中，這個雙方共識的基礎就是新成立的民族國家；二者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和公民。民國時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個最經典的例子。

然而在今日的“后現(xiàn)代”社會，這種知識精英主義早已受人非議，當今商品掛帥的文化早已雅俗不分，大家都在消費，品位由商品的價格而定，而價格則靠廣告炒作，于是文化成了一種奢侈品。

這個反精英主義的潮流也侵入當今西方學院種的“文化研究”體系，理論五花八門，但都反對精英式的文化，更激烈的學者還反對所有經典，認為是權力的產物。文化研究更把人類學對文化的定義擴大，舉凡一切日常生活的行為和模式都是文化，推而廣之，消費主義當然也成了文化研究的主要范圍，有人批判，但更有人視之為當然，還從馬克思的理論中抽取“戀物狂”一詞，大作理論文章，一切以消費是瞻。

文化的生產和創(chuàng)造呢？研究的人反而少了。甚至現(xiàn)在香港政府大力鼓吹的所謂“創(chuàng)意工業(yè)”，其目的也不在開發(fā)創(chuàng)意而在“工業(yè)”——也就是說，如何把文化變成一種企業(yè)，能打開市場賺大錢！文化變成賺錢的好生意以后，其本來的啟蒙和教育意義也蕩然無存。

我提倡回歸文化原來的意義，到不是為了復古，更不贊成把文化視為意識形態(tài)。我覺得應該把文化的意義回歸到個人日常生活的領域，它雖然免不了帶有消費的功能，但絕不止于此。消費式的文化是不能積累和持久的，它瞬間即逝，而我心目中的文化恰好相反，是逐漸吸收，和積少成多的，但更需要消化（它和消費只有一字之差）。如何吸收和消化，則需要個人的努力，培養(yǎng)興趣必不可少。本欄的文章都是出自我個人多年來培養(yǎng)的興趣——往往是專業(yè)以外的興趣。

我曾向聽課的學員（大多是商界成功的人士）問一個基本問題：當你們賺夠錢以后，又如何生活？生命的意義何在？也許，文化可以提供一部分答案。

（作者系學者、作家、現(xiàn)任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