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出生于宣統(tǒng)元年(1909年),歷經(jīng)了清朝、民國和新中國三個歷史時期。他只讀過半年私塾,雖然性格開朗、為人豁達(dá),但因文化知識有限,滿腦子都是濃重的封建迷信思想。
20世紀(jì)60年代初期,國家實行殯葬制度改革,大力提倡火葬,他對此很是想不通。他所在的單位宣傳了這一政策后,他十分不滿。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他和院子的鄰居聚在院壩里乘涼,閑聊中他說:格老子的,新社會啥子都好,就是人死了要火化這點不好。人是要生死輪回的,燒成灰后就轉(zhuǎn)不成世了。和他一起擺龍門陣的大多是老頭兒、老太太,大家對此都有同感,于是便圍繞著這一話題,說了些“出格”的話來。這些話不知怎么就傳到單位領(lǐng)導(dǎo)耳朵里去了,因為“領(lǐng)頭”的是我父親,結(jié)果被領(lǐng)導(dǎo)叫去狠狠地“開導(dǎo)”了一頓,但他的思想還是沒有絲毫轉(zhuǎn)變。
由于推行火化初期大多數(shù)老百姓都不接受,國家便對殯葬實行“雙軌制”。人死后,單位領(lǐng)導(dǎo)、街道的居民委員等都上門來“動員”喪家實行火化,若喪家實在不愿意,那就只好讓其土葬了,這就給土葬留下了空間。為此,有個星期天,我們?nèi)揖埤R時,父親鄭重其事地對我們幾弟兄說,我辛辛苦苦把你們養(yǎng)大,這輩子沒有別的奢望,只希望我死后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土葬。那時我才十二三歲,沒把他的話當(dāng)回事兒。
1966年學(xué)校放暑假后,父親帶著我和大哥到鄉(xiāng)下大姨爹家去“走人戶”。在和大姨爹擺談中,大姨爹羨慕我們家是城里人,拿工資、吃商品糧??筛赣H卻皺著眉頭說,城里人好啥子喲,巴掌大塊地都沒得,死了只有進(jìn)高煙囪(火化)。聽到這話,大姨爹、大姨媽都得意起來。大姨爹說,走,我給你們看一樣?xùn)|西。說著就把我們父子三人帶到了他家的豬圈邊,低矮的房檐下,大姨爹手腳麻利地掀開破席亂草,置放在檐下的三口柏木棺材像變戲法一般躍入我的眼簾。我驚訝地叫道:“這么多棺材呀?”
大姨爹瞪了我一眼,糾正道:“壽材!”
我父親也接著說:“老五,你娃兒家的不懂不要亂說!裝殮死人、埋進(jìn)土里的才叫棺材,人活著而備起的叫壽材。備了壽材能消災(zāi)避禍,益壽延年的。”
大姨爹問我道:“曉得了么?以后不準(zhǔn)亂說了哈!”又指著那三口壽材,分別介紹說,哪口是他自己的,哪口是姨媽的,哪口是大老表的。我聽了后十分納悶,姨爹姨媽年近六旬,備口壽材在情理之中,可年僅30的大老表居然也有壽材了,這真叫人費解。
見我父親那羨慕的眼色,大姨爹更得意了,說:“江幺哥,二天你過世了,叫姨侄伙把你送到我這兒來,大隊書記是我們本家,找個地方壘個墳是不成問題的。”說得我父親笑容滿面,連說:“那好,那好?!?/p>
回到家后,父親就同母親商量,存點錢備口壽材??烧谶@時,“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紅衛(wèi)兵“破四舊,立四新”,摧毀一切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舊習(xí)俗。在強大的政治攻勢面前,父親再也不敢提置壽材的事了,但卻常常在大哥和我面前嘮叨,說他年紀(jì)大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之類的話,暗示我們不要忽視他的身后事,其實那時他才50多歲,身體十分結(jié)實強健。
1972年下半年,大姨爹寫信來說,他已為父親物色到了一口壽材,叫我們?nèi)ヲ炟浉犊?。我這才知道,原來這些年父親一直在暗中為自己物色壽材。一個星期天,父親帶著我和大哥趕到鄉(xiāng)下大姨爹家,花了120元錢買下一口柏木壽材。在成交的那一刻,我看到父親滿臉的喜悅。
那口壽材輾轉(zhuǎn)運回家后,父親卻流露出有些不滿意,說是壽材沒有上漆,將來埋進(jìn)地里管不到好多年就會腐爛。還說起上輩人中某某老輩子吃飯都成問題,可置下的壽材如何如何的漂亮。于是我們又請了一個高明的漆工,將壽材漆得黑亮閃閃,光可照人。父親這才滿意了。雖然家里住房很小,可也從有限的空間擠出一個位置存放這件“寶貝”。
自有了壽材后,父親再也不在我們兄弟面前嘮叨“今年不對頭”之類暗示要“死”的話了。在和他的一幫老弟兄們閑聊時,常常帶著炫耀的口氣聊自己的壽材。得意時還把他們帶到家里“參觀”,在老弟兄們夸他兒女孝順,福氣好、后事無憂的贊譽聲中,他得意得像個孩子。
隨著火化慢慢普及,土葬的空間越來越小了。有人背著我父親議論說,莫看他江老頭兒那壽材漆得漂亮,將來用不用得成還是個問題呢。這話傳到他耳朵后,也曾引起了他的擔(dān)憂。
1976年元月8日,周恩來總理病逝了。幾天后報上刊載了其遺體在八寶山火化的消息。父親知道后,帶著懷疑的口吻問我:“老五,周總理那么大的官,死了真的是火化的么?”聽我作出肯定的回答后,他幾天都沉默不語。我明白,他是在考慮自己死后到底是火化還是土葬的問題。從此以后,他極少再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壽材了。
1981年8月,嘉陵江爆發(fā)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洪水以罕見的上漲速度逼近我們家。我們剛把吃的穿的用的打成包,江水便涌進(jìn)門來。木床、桌子、柜子,還有父親那寶貝壽材都來不及搬走,只好用繩子拴好系在屋梁上。三天以后,江水退去,當(dāng)我們清除了房中淤泥,做完清潔,待墻壁干后搬回家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壽材被江水浸泡后,油漆翻泡了,有的地方還鼓起了疙瘩,顏色也暗淡了。我安慰父親說,過段時間等它干透之后,請個漆工重新漆一遍??伤麉s淡然地說,算了吧。見他都這么個態(tài)度,我們就沒再過問此事了。
1982年下半年的一天,父親對我和大哥說:“你們爺爺是同治元年(1862年)農(nóng)歷六月初七生的,今年是他120周年誕辰。兩個花甲了,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到他墳上燒點紙?!蔽?歲那年曾隨父親去給爺爺上過一次墳。27年了,雖然老家已沒有近親,可也想到那兒去看一看。于是便去買了香燭紙錢,第二個星期天就動身前往。
那時,父親雖已年過70,可依然硬朗。那天早上6點鐘我們乘早班車出發(fā),下午3點多鐘就到了遠(yuǎn)在200多里外的老家江家坪。丘陵叢中,一條新修的鐵路把27年前依稀記得的老家模樣弄得面目全非,連父親也辨不清方位了。他領(lǐng)著我和大哥站在一個小山包上四處張望,可連江家墳山的影兒都沒找到。無奈,只好向人打聽。這兒的村民有四分之一姓江,都是若干年前我們一個老祖宗傳下來。我們找到了一個同父親年齡相近的本家,父親自報輩分后,那老人驚訝地說:“喲,你是‘仁’字輩的嗦?我是‘禮’字輩,我該叫你‘爺爺’了?!庇谑牵盐覀?nèi)齻€“老輩子”客客氣氣地讓進(jìn)了門,奉上煙。寒暄過后,父親便打聽起江家墳山的事來。那位老頭兒說,那年修襄渝鐵路時,因鐵路要從那片墳山過,政府給每個墳頭發(fā)30元錢的搬遷費,請各家自行搬遷,但很多墳頭已經(jīng)找不到后人了。墳山的位置比較矮,那些沒搬遷的墳就被黃豆坡推過來的泥土填埋了……父親有些不相信,那老頭兒又領(lǐng)著我們來到那段鐵路上,指著左前方的石壁說:“那就是黃豆坡,這段鐵路就從江家墳山上通過?!备赣H審視良久,終于點頭說:“對頭!”又轉(zhuǎn)身對我和大哥說:“你們爺爺?shù)膲炓呀?jīng)被鐵路路基埋了。找不到墳頭,就把香燭紙錢在這兒燒了吧?!?/p>
做完這一切后,父親沉默不語,過了好久,他才對我和大哥說:“當(dāng)年你們爺爺下葬時,曾花大價錢請先生看過風(fēng)水,說葬下后后人要發(fā)達(dá),可我勞累了一輩子卻兩手空空?,F(xiàn)在他的墳被壓在鐵路下了,風(fēng)水破壞了,火車還在上面跑來跑去的,可你們幾弟兄中,還不是讀的讀大學(xué),當(dāng)?shù)漠?dāng)干部……看來,這封建迷信是信不得的?!?/p>
這以后,父親對壽材越來越淡漠了。有一次他喝酒喝多了,對我們說:“格老子的,那年在你大姨爹那兒買的壽材恐怕將來用不上了。干脆賣點錢喝酒算了!”母親一聽就吵:“你一輩子就只曉得那杯猴尿!”父親才不開腔了。
1998年9月,父親辦90歲生期酒,來客中有一桌是他的老同事。那些老頭子湊在一起,一高興就喝過了量,其中一個外號叫祝酒罐的醉得厲害,當(dāng)晚就突發(fā)腦溢血死了。這老頭兒生前向子女囑咐過,死后要送到老家土葬。他兒子女兒照著遺囑十分秘密地把他送回老家永川農(nóng)村土葬,但還是被人揭發(fā)了,結(jié)果不僅罰了款,他女兒還被取消了當(dāng)年評選先進(jìn)教師的資格,兒子提拔車間主任的事也黃了。父親知道后,直罵他這個老同事“糊涂”,說:“祝酒罐活了幾十年,連個人死如燈滅的道理都不懂,土葬、火葬不是一樣的么?偏要給兒女惹麻煩!”
1999年5月1日,我們?nèi)胰烁吒吲d興地聚在一起吃飯慶?!拔逡弧惫?jié)。吃著吃著,父親突然鄭重其事地對我們說:“老大、老五,你們幾弟兄都在這里,以前我曾經(jīng)給你們說過,我死后無論如何都要土葬,今天我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把這話收回。我死后,就火化,骨灰也不要留,那口壽材劈了做柴燒?!蹦赣H又吵他說:“過年過節(jié)的,當(dāng)著一大家人盡說些不吉利的話?!备赣H笑著說:“啥子吉利不吉利?90歲的人了,說去(死)就要去的?!?/p>
一個禮拜后,父親無疾而終。我們按照他的遺囑,將他的遺體火化了,把那口放了27年的壽材也劈成了柴塊。
(壓題圖:《三百六十行大觀》戴敦邦)(責(zé)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