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三妹,我的姨奶奶是跟隨姨爺爺來到北京的。姨爺爺原來是北京釀造廠的搬運工人,姨奶奶在街道辦工廠里制作戲衣。老兩口沒有多少文化,三個女兒也都沒讀到大學(xué)。
三十多年前,父母帶著我和姐姐來北京游玩,我第一次走進(jìn)姨奶奶家。那時候他們住在宣武區(qū)槐柏樹胡同,里外兩間加起來也就是四十多平方米,三個女兒住里間,我們一家四口和姨奶奶老兩口住外間,住了大概一星期左右,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是怎么住的。只模糊記得,姨奶奶做的面條與眾不同:紅蘿卜、綠黃瓜,都切得細(xì)細(xì)的,碼在面上,配上噴香的炸醬,色味俱佳,讓我大飽口福。另外還記得姨奶奶家的房屋青磚青瓦,非常高大,我第一次出來上公共廁所,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哇哇大哭,是被一位胖鄰居給送回去的。
從那以后,我每次到北京,都是在姨奶奶家落腳。白天四處瘋玩,晚上往往回去很晚。但無論多晚,姨爺爺和姨奶奶都等著我。我一進(jìn)門,姨爺爺就讓姨奶奶給我下碗面條,然后端來早已炸好的滿是肉丁的面醬,笑瞇瞇地瞅著我吃,詢問這一天都去了哪里、明天計劃去哪里,并告訴我第二天的路線該怎么走最近最省力……等我吃完了,姨爺爺還堅持讓我用熱水泡泡腳,說這樣可以解乏……那樣的夜晚,現(xiàn)在想來都異樣溫馨。
其實,姨奶奶家不僅僅是我們一家人的落腳點,姨爺爺在老家的三個兄弟,姨奶奶的四個兄妹,以及這些親戚們的親戚,凡是到北京,都去她家落腳。如此算來,一年到頭,姨奶奶家好像客流不斷。老家的親戚們說到北京,開口就是姨奶奶家,好像姨奶奶家就是北京,北京也就是姨奶奶家了?,F(xiàn)在實在想象不出,多年來姨奶奶一家是如何接待照應(yīng)我們老家這幫窮親戚的。一家五口全靠一個最底層的搬運工掙錢養(yǎng)活,哪來的能力接待應(yīng)酬呢?斗室一間,又是如何庇護(hù)異鄉(xiāng)親人,讓他們在偌大的北京城安身度日的呢?
還有幾個親戚的后代學(xué)業(yè)無成,又不愿務(wù)農(nóng),干脆投奔北京,讓老兩口給找工作。好像姨爺爺還真的托關(guān)系找門子,給他們找到了活計,雖然還是出力的臨時工,但總算是在天子腳下生活了,這些親戚們都很滿意。
姨奶奶家不僅是“接待站”,還是“救濟(jì)站”。前幾年,逢年過節(jié)去老家探望諸親戚,在每家每戶總能看到某個來自北京的物件,說起來一定是姨奶奶的饋贈。我們家就有過一個使用了好多年的不銹鋼鍋,母親說是她結(jié)婚的時候,姨奶奶特意從北京托人捎回來的。父親現(xiàn)在年事已高,經(jīng)常說到的一件事就是上世紀(jì)60年代初經(jīng)濟(jì)困難時期,姨奶奶多次往我們家郵寄糧票、餅干等東西,讓一家人得以度過生活難關(guān)。我還知道,老家另外一位親戚得了疾病,也多虧了姨奶奶不間斷地往家郵寄同仁堂的藥物才得以康復(fù)。
2003年我來北京工作的時候,姨奶奶已經(jīng)不在宣武區(qū)居住,搬遷到豐臺嘉園二里去了。不到60平方米的兩居,呈條狀,像根黃瓜一樣,廁所就在“黃瓜”中間,一開廁所門,整個房間都彌漫一股異樣的味道。三個女兒早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每逢周末都回家吃飯。老兩口平時無事不是遛鳥養(yǎng)魚喂蛐蛐,而是去撿拾破爛。樓道里陽臺上堆放著很多破爛。我第一次看到很詫異,還以為兩位老人經(jīng)濟(jì)困難,就表示可以幫助他們。誰想姨爺爺笑瞇瞇地一口回絕,他說:“人老了無事可干身體就會長毛病,得找點事情干,可自己又沒多少文化,只能干此行當(dāng),一來可以美化周圍環(huán)境,二來又可以補(bǔ)貼家用,何樂不為?”正因為老人有了如此心態(tài),他的女兒女婿們也就聽之任之。
2008年,汶川地震。央視舉辦賑災(zāi)晚會,我是導(dǎo)演組成員。晚會中間,忽然接到了姨爺爺打來的電話。這么多年來,老人從沒主動打過電話,我還以為出了什么緊急的事情,急忙來到場外。姨爺爺在北京生活了大半輩子,普通話里依舊帶有濃厚鄉(xiāng)音,他在電話里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急切地表達(dá)了一個意思:讓我先代捐800元錢給災(zāi)區(qū),回頭再還給我,他和姨奶奶賣破爛只攢下這么多,不然還會多捐一點。我聽了有些感動,表示一定辦到,臨掛電話,我突然又想起,還不知道姨爺爺?shù)拿?,急忙問他。姨爺爺說記不記名字無所謂的,把錢送到就行了,非要寫的話,就寫上“北京老百姓”吧。
姨爺爺?shù)拿纸泄搴?,姨奶奶原本叫郭葛氏,這是后來我知道的。
去年,姨奶奶駕鶴仙去,臨終遺愿是想回老家看看。事后月余,姨爺爺回了趟山東老家,去看了看每個老親戚?,F(xiàn)在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好了,每家都熱情挽留姨爺爺多住幾天,但他卻不久留,因為怕給人家添太多麻煩。從老家回來不久,姨爺爺被大女兒接去了。每次去探望,一進(jìn)那個小區(qū),遠(yuǎn)遠(yuǎn)地總能看見姨爺爺瘦高的身影,仍舊穿著上世紀(jì)70年代樣式的衣衫,一臉祥和的笑容。
坐在老人身邊,聽他講述那些北京往事,端上餐桌的依舊是我喜歡吃的炸醬面。大姑說:“你爺爺說你愛吃,特意做給你的。”紅的是蘿卜絲,綠的是黃瓜條,噴香的是肉丁炸醬,一碗面在手,還是姨奶奶在世時的味道,地道的北京味。
編輯/王文娜 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