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條一般的路。它是古絲綢之路。
自我與大西北結緣,便開始確信,在這塊土地上,在古絲綢之路上,一定有很多文明的痕跡等待今人去遇見、去敬畏。相對于中國東部沿海,地處偏隅的西北受經(jīng)濟巨變的影響相對較小。于是,我選取了古路的一段作為記錄載體。
今日的絲綢之路上,自然已不見史料中記載的戰(zhàn)事、官道驛站、來往取經(jīng)的僧倡、能歌善舞的胡騰兒……曾經(jīng)盛況空前之地盡是斷壁殘垣、荒廢的古城、被風化的碑文。
在山水、村落和廟堂之中,很多人生長于斯死于斯,一如野草般生長。我見到寒冬在山頂讀著古蘭經(jīng)的蒙面人、自食其力整葺寺廟的老和尚、日落歸家的羊群、草場退化的牧場上不肯離去的烏鴉。這些貼近地面生長的自然生靈,最后復歸于大地,恰如道家所言,“混然不可得而知,而萬物由之以成。不知其誰之子,故先天地生。返化終始,不失其常”。
在我的鏡頭中,無論奔跑的動物,彌散的霧氣,被水浸損的壁畫,還是古井前的藤條,它們都平行地存在于過去以及現(xiàn)在抑或未來的時空之中,謙卑又無奈地遵循著當下現(xiàn)實的法則,同時又指向某種心領神會的意象。
我無意陳列這些碎片,但我相信,曾經(jīng)涌現(xiàn)過的文明會以一種秘密的方式傳遞到當?shù)厝说男拍罾铮瑹o論世代更替,無論社會變遷。
關于這一點,在敦煌的經(jīng)歷令我更加深信不疑。去莫高窟參觀膜拜的人絡繹不絕,卻少有人去到附近的一座石山,我步行約六小時到了山里頭的道觀,見到常年隱跡于此的兩位女道士,她們每天喂巖鳥,寫書法,讀經(jīng)修心。古絲綢之路本是死寂的,現(xiàn)在卻蘇醒了過來,它深藏的精神氣,在我眼前鋪展開來。
這正應了《易經(jīng)》體系所言,“變易”、“簡易”和“不易”無止境地轉換。這同時也是中國人思想中很重要的部分。而古絲綢之路這個樣本,正凸顯著人、文明、社會、歷史、生存之間的流轉,溝通著大自然和社會的興衰枯榮。
無名氏的孤冢。在日記本上,我曾這樣寫道:所有的意義來自于同陌生人間的對話,以及間或的失語。
這是一個軍馬草場,但這個時代和季節(jié)已很少見到馬匹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飛鳥,代替馬呈現(xiàn)出生命的力量。
始筑于明代的龜城,距今已有400多年歷史。據(jù)《永泰城記》載,清雍正二年,忠信公岳鐘琪回鄉(xiāng)祭祖,見龜城之形建議說,永泰城雖建造似龜形,但未有五臟,宜補之,遂在城內(nèi)鑿五眼井。五臟雖補,但無法改變它日趨破敗的命運?,F(xiàn)在,祖祖輩輩在古城里生活的人們,與土地緊密關聯(lián),尚能散發(fā)出一絲微弱的煙火氣。
堆放在墻角,還沒完工的泥塑。拍完這照片后,我坐在臺階上休息。一戴草帽的村民挨在我旁邊坐下,問我:“你去過北京沒?去過天安門沒有?天安門的城樓能上去嗎,要錢嗎?”
黃昏時,死寂的碑林因為一只貓無意的造訪,給拍攝者和觀看者都帶來稍許的靈動。畫面中的貓,是被恩寵的禮物。
這本是嘉峪關的古城墻,卻有現(xiàn)代士兵站在城樓上觀光。這給古墻注入了短暫的存在感。就讓時空先錯亂一會兒吧。
流沙中的一截無字碑,木板上的墓志銘和逝者姓名已無法分辨。因為風沙的肆虐,這木制墓碑同很多活著的人一樣,居無定所。
殘垣斷壁下的牧羊。這里是古時匈奴的黑水國。但匈奴人后來還是被霍去病衛(wèi)青的精銳騎兵趕出了河西走廊。不著文字的匈奴人在離去時,留下了一首悲壯份懷的歌謠:“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畜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門墻上的字跡“罰惡”。我曾在一座山上的寺廟入口處,見到一行隨意而寫的毛筆字“不見里即內(nèi)”。同“罰惡”一樣,這些都是出自民間的字句。這兩字,到底有多少種現(xiàn)實的解讀昵?
一個老和尚的飯?zhí)?。山頂上只有他一位僧人,他自食其力,一個人整葺寺廟,一個人做功課。墻面中間是他寫的毛筆字——晚唐詩人杜牧的《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p>
荒漠之路,一個趕車的人。舊時的輝煌,留給當下的只是這荒涼與孤寂。這是一條歷史的路,也是一條當下的路。它存于風中,也困于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