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北普通農(nóng)民到中國古典家具大佬,劉傳生走了28年。
現(xiàn)在,他越來越看不懂古典家具不斷飆升的價格了。
不管是無心還是有意,劉傳生一直都與時代前進中的節(jié)點產(chǎn)生呼應(yīng)?;謴?fù)高考后。他成為專門帶畢業(yè)班的王牌教師;改革開放后,整個國家創(chuàng)富的熱情被點燃,他又成為百里之內(nèi)舊家具收購的最成功者;亞洲金融危機襲來,古董市場一度陷入谷底,劉傳生又實現(xiàn)從滄州到北京的騰挪,并及時從原來領(lǐng)域抽身,進入剛剛興起的柴木家具市場。
“我是一個時代的幸運者?!眲魃f。一扇門
1984年的冬天,春節(jié)前夕,一天晚飯后,父親對劉傳生說:“明天,你帶王建偉去趟你表姐家,看一件家具?!?/p>
劉傳生對于舊家具完全沒有概念。“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边@是劉傳生的知識體系里唯一和家具沾邊兒的一句話。
他對古典家具幾乎是一無所知,只是偶爾聽父親談個一星半點。在生產(chǎn)隊年代,劉父是村里小工廠的負責(zé)人,精通車工鉗工。大鍋飯時代結(jié)束后,小工廠也隨之倒閉。劉父與鄰村從天津回鄉(xiāng)的王老先生合伙開了一個個體小工廠,專門制作模具。
王建偉正是王老先生的二兒子。王建偉弟兄三個,都從事古董生意。王建偉與大哥王建華做的都是古董家具,劉傳生所在的河北大城縣的黃花梨家具生意最早由王建華發(fā)展起來。
在劉傳生眼里,“王建華算得上大城一帶的古典家具的祖師爺?!?/p>
北方的冬天,正值三九,早晨刮起了五六級的大北風(fēng)。早晨八點,劉傳生和王建偉就頂著風(fēng),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騎了兩個小時,才走了十多公里。實在騎不動的兩人,進了一個飯店。在小店里,王建偉從自行車后面的柳條筐里掏出一瓶滄州老白干,一口氣灌進大半瓶,酒足飯飽之后又連吸兩根大煙泡,才抵得住寒風(fēng)繼續(xù)上路。
騎行了40多公里,下午兩點多,劉傳生和王建偉才到了表姐家,天津市王口鎮(zhèn)段堤村。
一件馬鞍子式的寫字臺擺在他們面前,上下左右可以分開,好多抽屜看上去沒有刷漆,很光滑,寫字臺臺面顏色漂亮,做工精細。
什么木質(zhì),什么年份,什么款,劉傳生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只知道這是一面辦公用的寫字臺。
可就是這面寫字臺,劉傳生眼見著王建華掏出120元買下了它。要知道,當(dāng)時在初中教學(xué)的劉傳生一個月的工資是37塊錢。
把寫字臺拆開分裝在兩輛自行車上。兩人開始往家騎。北方冬天的白天很短,下午五點鐘差不多就黑了。風(fēng)小了很多,可是天黑了路又不平,估計大概夜里三四點鐘才能到家。
他們決定抄個近路,走河里的冰面。三九的冰面平且結(jié)實,兩人找了一個緩坡就下去了,果然很平的冰面加上小順風(fēng)的推力,借著冰面折射的光線,騎著省勁多了。
大概走了十來公里,潔白的冰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差不多和一口大鍋一般大小的黑東西,慌亂之下,劉傳生他們趕緊躲閃,躲是躲開了,可是轉(zhuǎn)彎太急,兩個人都摔倒了,抽屜也被摔到了百米之外。
從冰面上爬起來,仔細一看,劉傳生發(fā)現(xiàn)這黑色物體原來是一團高粱穗,附近百姓用來浸泡制作掃帚用的,因用之前需要用水泡,就刨開了一個直徑一米多的冰窟窿?!罢骐U哪!”劉傳生心想,“連人帶車鉆進去可就慘了?!?/p>
定了定神,兩人開始找已經(jīng)四分五裂的寫字臺,幸運的是,這個結(jié)實的家具完全沒有損壞。全部重新捆裝好后,劉傳生他們重新回到坑坑洼洼的大堤上,直到半夜~--點多,兩人才到家。
“真是太艱難了,太不容易了,”直到今天,對于那一晚,劉傳生仍然記憶猶新。他嘆口氣,“現(xiàn)在想來還有些后怕?!?/p>
當(dāng)晚,面對王建偉遞過來的四十塊錢,劉傳生有點不敢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古典家具,他不知道四散在冰面上的抽屜到底價值幾何,也不知道王建偉開出的120塊錢的價格是高是低,他只知道自己一個月的工資是37塊錢,比這一天的收入少三塊。
“它給我打開了一扇門。”劉傳生說。大氣候,小環(huán)境
“大氣候,小環(huán)境。”同樣,劉傳生也用六個字來解釋自己從一個農(nóng)村的初中老師到轉(zhuǎn)行的原因。
“我跟上了時代的步伐。”劉傳生說。
出生在河北清縣劉家莊的劉傳生,親眼看到過紅小兵和老太太搶瓷器,“紅小兵漲紅了臉,老太太鼓起了青筋”,結(jié)局是自己家門前的坑邊上,堆滿了摔碎的瓷器。
改革開放后不久,那些“海了去”的“四舊”引來了南方的收購商,賺了錢的收購商又引來了淘金的同鄉(xiāng)。與瓷器不同,后來者把眼光放在了——家具。
一無所知的劉傳生,找當(dāng)?shù)毓J的舊家具行家去請教。人家看他心誠,拿一鉛筆頭,在做鞭炮用的黑紙上,勾勾畫畫,教劉傳生認什么是圈椅,什么是書桌。一張紙差不多畫滿了,人家又給了劉傳生兩塊小木頭,教他聞味道,辨認什么是黃花梨,什么是紫檀。
揣著一張黑紙,兩塊木頭,騎著自行車,劉傳生和五個鄉(xiāng)親就去河北南宮收家具了。
劉傳生感謝那個時代:“那個時候沒有造假的,放到今天,就那么一堂培訓(xùn)課,早被人騙得找不到北了?!?/p>
劉傳生他們出去了一個星期,收了十件家具,賣了一萬兩千塊錢,刨除所有開銷,每個人分了一千七百塊錢。他把掙的錢數(shù)告訴妻子,妻子非但不相信。還問他是不是犯什么事了。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一千七百塊錢幾乎是普通家庭十年的收入總和。
劉傳生把炕席一掀,一千七百塊錢整齊地碼在那里,妻子信了。
“那種心情,就是現(xiàn)在一下子掙一百萬,也沒有那種心情?!眲魃两裼浀?8年前的激動。從1984年到1998年,14年的時間里,劉傳生坦言自己和周圍做的生意處在“原始狀態(tài)”:簡單的買賣?!坝腥丝垦哿?,有人靠運氣。我認為靠運氣的人,不會長久?!彼f。
財富的刺激作用顯而易見。整個村子和周邊地區(qū)的人的賺錢熱情被點燃了。“包括娘子軍在內(nèi),走得動的,都出去收家具了?!?/p>
買來多少錢,賣出去多少錢,賺多少錢——當(dāng)年那些騎著二手“黃河250”一起出去收舊家具,被人稱作“黃河大隊”的伙伴兒,一輩子沒有逃出這三個“多少”來,也沒有走出劉家莊。
“很難的?!眲魃f自己身上的轉(zhuǎn)變。
一開始,晚上睡覺時,北方農(nóng)村的土炕,劉傳生趴在被窩里,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瞅著擺在地上的案子看。抽完煙,躺會兒,翻幾個身,爬起來,抽上煙,接著瞅家具。
“不經(jīng)意間,就有突破?!眲魃f。
僅僅用了一年,劉傳生就從走街串巷收家具的變成了二道販子;他有錢,也有眼光可以坐在家里收曾經(jīng)同伴的家具。
“嘩”一下子開花了
1997年7月,始于泰國爆發(fā)的亞洲金融危機掃過東南亞和港澳臺時,劉傳生正站在位于滄州的倉庫里,掛念著自己將要發(fā)往廣州的兩個集裝箱的柴木家具。
提早很久報計劃,辦理眾多手續(xù),劉傳生才把家具裝進了集裝箱。而現(xiàn)在,它們靜靜地躺在箱子里,不知道何時啟程。
當(dāng)時,劉傳生的客戶以港澳臺居多,亞洲金融危機極大地沖擊了他的客戶。有朋友對他說,來北京吧,這里客源豐富,機會多。
劉傳生并沒有很快做出決定。從劉家莊到滄州,他的心里有過“難免的恐懼”。這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農(nóng)民子弟的考量:在老家,哪怕沒有錢掙了,自己種點菜,也能解決溫飽;到了城市,上個廁所都得花錢。
“保守,”眾多朋友將這個詞的貶義一面送給劉傳生,并不時調(diào)侃他,“如果你狠狠心,抓住哪次哪次機會,得發(fā)成什么樣子?”
劉傳生常常是一笑了之?!拔业男愿窬褪沁@樣,穩(wěn),”他不緊不慢地說,“我覺得保守是在這個行業(yè)里是特別可貴的品質(zhì)。當(dāng)然,保守的前提是有自己的判斷。”
搬來北京的劉傳生,趕上了中國古典家具的好時候。
劉的好友、中國工藝美院林存真副教授回憶,那時候,行家經(jīng)常打電話給她,說你喜歡的東西又來了。林存真趕去高碑店、雙橋那邊的市場,一堆臟亂的舊家具堆滿整個倉庫,有的還缺胳膊少腿。這些是行話里的“毛貨”,指直接從鄉(xiāng)下收上來,沒有經(jīng)過挑選和修理的家具,每天一卡車被運到北京來。
林存真將那時候的買家具比作今天的淘寶?!暗糜须p慧眼,”她并不擔(dān)心受騙,“東西很便宜,幾百塊錢、幾千塊錢的居多,上萬的品相就很好了,最主要的是人們還沒有學(xué)會造假,頂多是看錯材料?!?/p>
林存真說,這時候的劉傳生,已經(jīng)成為古典家具圈里“大哥級”的人物。
“人家會說,這是劉傳生先生看過的,個人的品牌效應(yīng)很重要,就像說這物件是翦淞閣的東西一樣,意味著經(jīng)過了值得信賴的過濾,”林存真不無感慨,“市場變得不好的時候,眼光越來越重要,劉先生從一個農(nóng)民就這樣慢慢成長起來了。”
2003年,非典襲來,劉傳生與一幫朋友經(jīng)常聚在小院里,備幾個菜,喝點啤酒,夭南海北地聊。
有人說,這老家具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好玩意兒,在里面,你能看到老祖宗的生活方式,看到老祖宗的審美追求。也有工藝美院的教授拿出手機,指著在日本拍的照片說,看,這是宋代的一個梳妝盒,上面是豹紋鑲邊,中間是藍綠牡丹,底色是淡黃色。
“這樣的設(shè)計,完全就是國際大牌的水準,可老祖先這樣的杰作只能在日本看到,被咱們的人都賣了,”教授嘆息,“不能什么都賣啊!”
也有人當(dāng)場吟誦起來:“明窗凈幾,羅列布置,佳客玉立,鳥篆蝸書,摩挲鐘鼎,如見商周。”
一桌人靜靜聽完,還未發(fā)表評論,吟誦的人就激動起來,“這是描寫宋代人怎么喜歡前三代的東西,鳥篆蝸書,如見商周,放到現(xiàn)在,是不是得說‘鳥篆蝸書,價值千金’?”
這些言談,對于劉傳生來說,這是一種與之前二十年買賣古典家具完全的不同的體驗?!翱赡軇e人嘴角隨意露出的一點,到我腦子里,‘嘩’一下子開花了,”劉傳生將這種感受歸納為兩個詞,“眼界和視野?!?/p>
“智慧,藝術(shù),美,都在里面?!眲魃呀?jīng)習(xí)慣用諸如此類的詞兒來表達他對于某—件古典家具的看法。“太虛,沒有意義”
5月的一個下午,中華世紀壇一層,劉傳生和朋友們結(jié)束了一天古代臥具的公益展覽,圍坐在一起。
“太可怕了?!?/p>
捧著手機的朋友讀了一條新鮮出爐的拍賣新聞:翦淞閣,明,周制,魚龍海獸紫檀筆筒,880萬起拍,場內(nèi)買家直接出價1000萬,2000萬之后;場外兩個買家競爭,經(jīng)多輪競價后,4800萬落槌。
“沒有數(shù)錯0?”有人臉上露出訝異之情。
那位捧著手機的朋友,把手機頻幕離自己遠了一些,手指頭慢慢點在上面,數(shù)了兩遍,確定未錯,仰頭環(huán)顧一圈,說,“是4800萬?!北娙私試@息。
“價格不斷出現(xiàn)奇跡,”劉傳生停了幾秒鐘,仿佛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跟市場真正的走向還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就是個別人在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既有投機的,當(dāng)然也有看重上家的,即誰用過,有出處?!?/p>
有一次,中國某著名拍賣行要拍賣一套黃花梨的家具,一張方桌和四把椅子。外地來一個很有錢的老板,打算來參加拍賣,卻不知道拍什么東西好。有人問他,你知道黃花梨嗎?老板說,不知道。你連黃花梨都不知道啊?這都是以前宮里的物件,非富即貴才能用,這么名貴的東西你都不知道。
老板聽完,說,哦,那我去拍,一定得拍到,我們家,我,我老婆,兩個孩子,正好四個人,四把椅子,一起吃飯多好啊。
拍賣當(dāng)天現(xiàn)場,老板不斷舉牌,眼看這一張方桌和四把椅子到了1000多萬,老板的老婆把牌子悄悄收走了。老板的臉面掛不住了,對著老婆一頓數(shù)落。老婆也不示弱,說,你瘋了,幾把吃飯的破椅子一千多萬?恰好此時有人多加了20萬,最終以1400萬的價格拍走了老板勢在必得的“四人餐桌椅子”。老板一下子覺得自己的面子全丟了。
“就是有這么樣的一個現(xiàn)狀存在,”劉傳生忍不住感慨,“畸形。從部分人的角度看,這樣的老板越多越好,可是我們不愿意看到市場朝著扭曲的方向去走?!?/p>
可他幾乎不看現(xiàn)在電視上層數(shù)不窮的鑒寶欄目?!疤摚瑳]有意義,”劉傳生直言不諱,“你想引導(dǎo)大家干什么?搞‘全民收藏’?拋開財力不說,這東西就不是全民收藏的東西,玩和收藏,絕對不是一個概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