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內(nèi)上映過的高倉健電影,幾乎都是苦的??啻笪幢爻鹕睿荒茏栽苟荒茉辜八耍斎弧蹲凡丁烦?。我偏愛的那部,較冷門,《兆治的酒館》,導(dǎo)演降旗康男。
兆治在工廠干得好好的,突然被提升為總務(wù)課長,原因是要他負責(zé)裁人。“我有什么權(quán)利,什么資格,對伙伴說明天你就不用來了。這種事情,我干不了?!毕胂肱湟舻氖钱吙?,這字里行間的誠意和灼痛,你聽過就忘不掉。
于是兆治辭了職,要開個小酒館,找一位師傅學(xué)了十天,就學(xué)烤雜碎什么的。就為了這十天的情分,此后條件多么優(yōu)越,他都不肯跟師傅的酒館開在同一條街上,怕?lián)屃巳思疑狻?/p>
這就得罪了跑前跑后幫他聯(lián)系鋪面的河原先生,那是他中學(xué)學(xué)長,天生的小霸王脾氣(配音童自榮,扮演者伊丹十三)。他受不得的就是兆治這種“黏黏糊糊”。他可從不黏黏糊糊,那天在酒館里滋事,兆治過去鞠躬,“您要是想出氣就打我吧?!焙釉统鍪执蛄苏字危陌怖淼?。
丘本的老婆病死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多愛這個黃臉婆,他痛悔無極。河原又在酒館嚷嚷:“風(fēng)扇對著病人吹,傻瓜,好人都會被吹死的?!边@次,兆治追出門,請他不要再這么說,丘本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河原不理會,接茬嚷嚷,這次,是兆治出手了。高倉健自傳《孤雁行》,有一句他信奉的臺詞:“情義,乃是我們?nèi)毡救松娴母??!?/p>
然而有些情義注定要被辜負,就像兆治舊戀人小夜,現(xiàn)在是神谷牧場的太太,又離家出走。朋友巖下開玩笑:“小夜是不是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就在他問的時刻,酒館電話響了,兆治接聽,那邊沒人開口。巖下也善解人意地沉默著。
電話是從夜總會打來的,小夜改名叫莎莉小姐。她以為這種午夜電話,能滿足思念,結(jié)果還是來到酒館,選了個下午,客人還沒登門的時候。
“對不起,還沒開門呢?!笨吹绞撬苷f的也只是:“……回來了?牧場去過了嗎?”小夜笑他永遠在說“對不起”。兆治下意識又說了一次。這種老梗,放在別人身上何等寡淡,但因為是高倉健,所以什么都對。
一直煎熬到片尾,他終于要上路去找小夜了,出門前先去放大了一張舊照片。這回是人家跟他說對不起了:“底片小,只能放到這樣了?!闭业叫∫箷r,她已瞑目。她也攥著那張照片,沒法再放大的照片。
夜總會的姐妹們,把小夜的葬禮鬧騰得春游一般?!八那乃赖模篮罂傄獰狒[一下啊?!闭字螞]想到這個,但他真心喜歡這樣。
葬禮上,妻子什么都懂:“我能夠嫁給你,一點不后悔,我回去做夜宵,等你回來?!?/p>
他給病床上的吉野專務(wù)送一束鮮花,也留下慰問金,默默離去,留的名義是“受過他恩惠的人”。吉野,就是開除他的人。
他送醉心歌唱演藝的井上先生回家,看他辛苦搜集的二手演出服,聽他在家里開個人演唱會:“兆治先生,請在觀眾席當中就坐?!币驗?,觀眾只有他一個人。
片尾主題歌是高倉健自己唱的,我不懂歌詞,我能猜到大意,猜到而已。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此何人哉?他叫兆治。
女主角小夜扮演者大原麗子,離婚,多病,抑郁癥,死在家里,兩周后被發(fā)現(xiàn)。跟小夜的結(jié)局很像。演河原的大導(dǎo)演伊丹十三,1997年圣誕前,針對周刊的緋聞報道,“用死來證明我的清白”,跳樓了。
他們都將生命一飲而盡,只是身邊沒有兆治,最后飲的是一杯沒有溫過的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