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回歸，我一直在這?！?/p>

婁燁下意識地接過話茬，很顯然，他并不喜歡主持人說他終于“回歸”。面對活動現(xiàn)場的這一插曲，臺下的人很配合地笑了。

3月13日，婁燁出現(xiàn)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shù)中心，他導演的新片《浮城謎事》揭開了面紗。

這個被禁五年的導演，用這樣一種不太高調(diào)的形式再次回到了中國觀眾的視線。然而，對于今后將面臨怎樣的情形，他還是像五年前說的“試試看”。

《浮城謎事》的外衣

兩天后，婁燁生日。只是，他還在公司的剪輯室忙著《浮城謎事》的后期制作?！皦粝胝摺彪娪肮驹诒本〇|四環(huán)外的某創(chuàng)意園區(qū)內(nèi)，在一排白色的低矮建筑中并不起眼。晚上八點過，還在加班的公司同事開始分享他的生日蛋糕。

《浮城謎事》成為婁燁解禁后的第一部作品，上映的日期還是一個“謎”。“劇本通過審查這只是第一步，還有影片的審查，”婁燁說，“我盡量吧，試著在現(xiàn)有的框架下做一個自己的電影，行不行，我也不知道。”

2011年9月解禁前，婁燁向電影局提交了新片的劇本，等待意見反饋。別人只需交一份大綱，他則需要交完整劇本。電影局給出反饋意見，婁燁他們進行修改調(diào)整再送審，反反復復，經(jīng)歷了五個多月。

“我希望這部影片的整個送審過程最后是透明的，大家了解我碰到了什么問題，大家了解具體有哪些修改，這樣我覺得對觀眾也是非常好的?！?/p>

對于外界所關(guān)注的他是否會為劇本通過做出妥協(xié)，婁燁并不打算輕易地說出答案，他更愿意說“大的方向沒變”或是“盡量不去考慮導演不該考慮的”。

《浮城謎事》最初的素材來自國內(nèi)某知名網(wǎng)絡論壇的一篇帖子，事關(guān)在中國日益成為現(xiàn)象的婚外情。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單純的與愛情有關(guān)的電影，“除了愛情，還有生活，也有死亡”。影片延續(xù)著婁燁電影中的市井、民間情結(jié)，集中表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故事。婁燁迷戀這樣的故事，在他的意識中，“我們本身就生活在普通的環(huán)境之中，這一切本來就是很好的電影題材，是特別有意思的，就像鏡子一樣”。

婁燁的老搭檔梅峰是《浮城謎事》劇本創(chuàng)作的核心人員，他的主業(yè)是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師，編劇身份則緣于對電影的熱愛。2009年的某天，梅峰最先在論壇發(fā)現(xiàn)了這篇帖子，就將故事講給了婁燁，“他一聽很興奮，他說我們干脆做這個吧”。一年之后，劇本出爐，婁燁做了一些調(diào)整就最終確定。

“在一個穩(wěn)定的婚姻關(guān)系里面，一個女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丈夫有外遇，自己之前的生活全被顛覆，然后她就開始發(fā)起一場戰(zhàn)爭?！泵贩鍖Α吨袊芸酚浾弑硎荆叭嗽趺礃犹幹米约好媾R的問題，怎樣解決自己的困境，這就成為影片所探討的命題?！倍寠錈钭钣懈杏|的是，“影片涉及很多從個人出發(fā)的細節(jié)感受，當這些感受堆積起來就是很復雜的生活，你會看到這些生活好像只是他的生活，而實際上這也是你自己的生活?！?/p>

然而，這個披上“婚外情”外衣的電影，還要面臨影片審查與市場檢驗。盡管有著近20年電影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卻依然表示“試試看”的婁燁說：“現(xiàn)在到上映，還有一個時間過程，是一個很艱苦的工作。電影審查、發(fā)行、宣傳，這些都需要時間和精力去完成，我們會盡量把它做好?！?/p>

“糊弄”的十年

把電影“做好”，婁燁是從《蘇州河》開始的。

“從《蘇州河》開始，我們進入了國際聯(lián)合制片的軌道，之前都是純糊弄?！蹦桶舱f。她從婁燁的第一部電影開始就充當著制片人的角色。婁燁在不同的場合表達著類似的觀點，一再強調(diào)著他對早期作品的不滿意。這種不滿意，最后鬼使神差地成為他們走上獨立電影道路的推手。

1985年，在北京電影學院的考場，耐安第一次見到婁燁。這一年，婁燁進入了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自認為“沒那么自信”的耐安三年后，成為了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的學生。在整個上學期間，耐安與婁燁時有來往，“拍作業(yè)時就幫忙演或者起哄，在一起瞎混”。

1991年，從中戲畢業(yè)的耐安開始了與婁燁的第一次正式合作，延續(xù)至今。他們努力的方向就是藝術(shù)電影，“我們有我們電影的訴求：通過作品試著去引導，有意識地去建立中國藝術(shù)電影市場。在十年前，我就說過，我們這一代人，或者我們這小小的創(chuàng)作團隊只是墊腳石，盡管勢單力薄，但總得有人去做這個事情?！?/p>

《周末情人》，這部1993年誕生的處女作，讓初次踏入電影行業(yè)的婁燁與耐安意識到藝術(shù)電影在中國面臨的嚴峻局勢。在上世紀90年代，拍電影還屬于體制內(nèi)的事，每年都有具體的創(chuàng)作指標，電影必須有電影廠的廠標，資金也來自國家。耐安他們成為了獨立尋求投資的先行者。電影最初的投資來自海南某房地產(chǎn)商，不巧的是趕上了當時的房地產(chǎn)泡沫，投資者破產(chǎn)了。耐安回憶道：“當片子拍到一半時，房地產(chǎn)商不能再投資了，資金鏈斷了，出售廠標的福建電影廠也不能見死不救，就追加了投資，磕磕絆絆的，將處女作完成了?！比欢吨苣┣槿恕返乃蛯忂^程相當漫長，直到三年后的1995年電影才得以上映，還是被安排到“不足百人的小廳放映”。

《蘇州河》最初是與上海電影制作廠合作，一位民間投資人參與其中。同樣的變故再次發(fā)生，《蘇州河》剛籌備完成，投資人破產(chǎn)了，上影廠希望就此擱置。婁燁和耐安“決定自己干，自己找錢”，耐安向朋友借錢，自己也去拍電視劇掙錢。當《蘇州河》拍攝完成，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資金進行后期制作。這時，他們想到了海外電影投資平臺，開始尋找用于電影后期制作的基金。

2000年，在鹿特丹電影節(jié)，一個叫菲利浦·泊拜的法國人看到了《蘇州河》的片花。菲利浦·泊拜在德國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電影公司，德國柏林伊圣制片公司。喜歡這部電影的菲利浦·泊拜找到耐安商談合作，后期制作的資金才得以解決。

這一次，《蘇州河》沒有送去審查，就參加了國際電影節(jié)?！短K州河》也因此不得在中國上映，婁燁也第一次接到禁止拍攝電影的紅牌。然而，《蘇州河》斬獲第29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jié)金虎獎、第25屆巴黎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獎。這讓婁燁在國際影壇嶄露頭角，也換來了國際市場與海外投資?！短K州河》在國外40多個國家上映，收回成本輕而易舉。有外國的電影投資者找上門來，就有了《紫蝴蝶》。

婁燁的電影由此開啟了國際聯(lián)合制作，開始與現(xiàn)有的電影體制保持距離，遠離“旁門左道的資金”，進入獨立制作的軌道。

《紫蝴蝶》效應

2003年，《紫蝴蝶》在國內(nèi)上映，這是新世紀至今，婁燁唯一一部在國內(nèi)院線上映的電影。電影投資3000萬，章子怡、劉燁等明星加盟，票房僅600萬左右。但在婁燁看來，這部電影就如“蝴蝶效應”一般，深刻地影響到此后所有的電影創(chuàng)作。

1993年，婁燁完成了《紫蝴蝶》的第一稿劇本，故事被放在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上海，章子怡飾演的東北姑娘辛夏因為親眼目睹哥哥被日本人殺害，為報仇加入了民間抗日暗殺組織“紫蝴蝶”……為了再現(xiàn)1930年的上海，婁燁瀏覽舊上海報紙，看當時人們關(guān)心的事；閱讀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的《人的狀態(tài)》（又譯《人的境遇》，以中國1927年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和蔣介石“四·一二”大屠殺為背景，描寫抵抗運動的小說。獲1933年龔古爾文學獎）了解抵抗組織；看過日本“新感覺派”代表人物橫光利一取材于五卅時期上海的長篇小說《上?！罚私猱敃r日本人眼中的上海。

這是一次關(guān)于歷史的補課，“第一次大規(guī)模接觸30年代的資料，你會潛移默化了解很多，你會知道當時的魯迅、郁達夫在做什么，當時的文化界狀態(tài)是怎么樣的。比如對個體的關(guān)注、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關(guān)照，就開始于這些作家，他們對于自己是時代的一員有著自信和堅定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個人的眼光就是當時時代的參照?！边@對婁燁此后的創(chuàng)作有著極其微妙的影響，他開始注重從一個日常生活的角度去折射紛繁復雜的社會與當下的時代。

同時，他發(fā)現(xiàn)了人們接觸的1930年有著太多的“偽裝”與編造，他試圖去還原真實，找到人性。

婁燁跟攝影師說，要像拍一部現(xiàn)實題材的電影一樣拍1930年代的上海。

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紫蝴蝶》得到了40多條修改意見。

《紫蝴蝶》的境外投資來自一家法國電影公司，這家公司是奧斯卡最佳電影獎《藝術(shù)家》的制作公司之一 。當時，合資片依舊不被允許，于是外國資本通過民間渠道投入上海電影制作廠，上影廠只負責出品。面對太多的修改意見，時任上海電影廠廠長朱永德和法國制片人找到了耐安，“我就一趟一趟地跑電影局，和他們相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溝通，最后變成四條修改意見，聽著四條不多，但肯定都是特別狠的地方”。

婁燁同意了修改，但他為此感到“筋疲力盡”，“讓你沒有太多的時間能夠顧及到藝術(shù)本身、創(chuàng)作本身，跟創(chuàng)作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疲于奔命?！?/p>

采訪中，耐安再次點起了一支煙，語氣中充滿了惋惜，“總覺得能再努力一下，可以不改這么多，不要對影片造成那么多的傷害。這種修改在今天看來是很奇怪的，今天可能就不用改了。在當時這就是很大的一種壓力，是很難克服的困難”。

“這是一種不自由、受干擾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边@次修改，讓婁燁堅定信念徹底走上獨立制片的道路。

“我們得不到體制的支持，但我們有海外市場的支撐、也有聯(lián)合制片的經(jīng)驗，所以我們還能在這個行業(yè)里繼續(xù)拍電影，”對于當初的決定，耐安在接受《中國周刊》記者采訪時，給出了這樣的解釋，“如果翅膀沒有那么硬，你怎么敢做啊？”

于是，拍攝劇本已經(jīng)成型的《頤和園》的沖動，在婁燁心中被點燃。

2002年的某天，婁燁找到梅峰，希望他寫一點關(guān)于青春成長的故事。后來，這個故事就變成了《頤和園》。這一次的談話，在此后對婁燁無數(shù)的關(guān)注中顯得微不足道，卻是一切喧囂與聚焦的開端。

梅峰本科就讀國際關(guān)系學院，比婁燁小一屆，年齡也就相差三歲。大學時期，他們經(jīng)歷了共同的歷史，當初的成長故事就成了創(chuàng)作的起點。

2005年，投資2700多萬的《頤和園》開始拍攝。在導演看來，“這就是一部命中注定的作品”，婁燁曾說：“在2003、2004年的時候，就覺得不行，得拍出來，拍不出來以后的片子沒法弄了，得把這個（《頤和園》）趕緊過去?！彼麄儧]有選擇回避或是繞行，“我首先想拍的是一部愛情電影，不幸的是這一部愛情故事正好涉及到人們所要回避的。繞開它？我們試了?；乇芩课覀円苍嚵?。最后一個決定就是我們既沒有繞開也沒有回避，我們把它拍下來?！?/p>

2006年5月，第59屆戛納電影節(jié)的日期迫近，《頤和園》在沒有獲得官方許可的情形下參展了。對于違規(guī)參展，婁燁說：“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職業(yè)決定，這也符合國際電影行業(yè)的通行規(guī)則，我有五個制片人，兩個銷售商，我們和影片的利益有關(guān)，實際上是共同決定。參展意味著這部影片能夠進行海外銷售，這是很重要的，否則現(xiàn)在可能還在辦公室放著，就是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p>

2006年9月1日，婁燁和耐安到電影局，聽一位副局長宣讀對他們的處罰決定。他們獲得了“五年內(nèi)不得拍片”的禁令。耐安也成為了國內(nèi)第一位被禁的制片人。

五年

被禁那一年，婁燁41歲，剛過不惑之年，正是一個導演的黃金時期。

同樣從事著表演工作的父母，是在禁拍令出來后一段時間才知道，“他們打電話問怎么樣，我說沒事唄，還能怎么說”。

外界將“不幸”貼到了婁燁身上，他卻自稱是“幸運的”。婁燁曾看過一本關(guān)于電影導演工作的小冊子，作者是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鄭洞天。小冊子中講了許多電影史中被禁的導演和影片。小冊子的結(jié)尾處說：所有立志于從事電影導演工作的年輕朋友們，請讀一讀電影史，這是對你從事這個行業(yè)非常重要的精神準備。

“我一直記得這句話”，小冊子給予了婁燁精神上的寬慰。

他沒有遠離電影，沒有重操舊業(yè)做動畫、也沒有接拍廣告，盡管這些“都想過”，在婁燁心中，“電影太有意思了，太有趣了，它可以讓你解脫很多，看淡很多事情”。同樣被禁拍的耐安說：“狀態(tài)肯定好不了，這是一種很微妙的事情，有來自周遭的目光，會覺得‘他們完了，導演在最好的創(chuàng)作年齡被禁了，沒戲了，肯定完蛋了’，這是精神上的打擊。實際工作也做不了，我們基本上90%的國內(nèi)資源是不能用的，一些再小的需要別人幫忙的事情，都需要謹慎地對待?！?/p>

早過了四十不惑年齡的婁燁，不愿意分享自己焦慮的那一部分生活狀態(tài)。面對“肯定會不愉快”的被禁遭遇，婁燁選擇了一段時間的安靜。2006年初冬，婁燁去了美國愛荷華州，美籍華人作家聶華苓邀請他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婁燁懷念那段時光，“我很感謝聶華苓老師，讓我躲開了很多是非，能夠安靜地待上一段時間，閱讀，旁聽愛荷華大學電影系的課程，和新認識的朋友聊天……”

寫作班結(jié)束，婁燁繼續(xù)工作。2007年，他正式開始了《春風沉醉的夜晚》的攝制工作，去南京看景。2009年，這部影片以法國、香港聯(lián)合制作的身份參加戛納電影節(jié)競賽，并獲得最佳編劇獎。這一年，他又開始創(chuàng)作新片《花》，這基本上是一部法國電影，大部分拍攝在巴黎完成，90%的對白是法語?！洞猴L沉醉的夜晚》讓外界咋舌的電影題材與直白的性愛場面，被解讀為“與被禁對抗”，然而，婁燁并不這么認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理性的回答，在今天禁止一個導演工作是困難的?！?/p>

資金來自外國，市場也在外國，面對“根本不用去想通過不通過”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他的心情是復雜的，至少在那五年時間里，他失去了母語市場，同樣也鮮有媒體關(guān)注。

2011年8月末，婁燁又一次出現(xiàn)在媒體的視線里，是新片《花》入圍第68屆威尼斯電影節(jié)非主競賽單元。幾天后，9月5日，五年的禁拍期結(jié)束。耐安詢問電影局相關(guān)部門“是否需要辦手續(xù)”，得到了“不需要”的答復。

這一天，婁燁人在威尼斯。他不確定記得自己干了什么，但喜好紅酒的他“肯定是喝了一杯”。他的新片劇本已經(jīng)送到電影局，等待一次陌生而熟悉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