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anges are not the only fruit,橙子不是唯一的水果”,17世紀(jì)英國女伶葛溫(Nell Gwynn)如是有云。一到周日,橙子卻是我唯一的水果,一早一定榨上一壸鮮橙汁,喝上滿滿一大杯,讓金黃的汁液涼涼地從舌齒間沿咽喉滑下,香甜微酸,刺激尚未完全清醒的感官。這不但是我給自己辛苦一周的獎賞,更已成為某種儀式,我喜歡生活里有這樣小小的儀式,它們仿佛是定心丸,讓我在不確定的人生中感覺到某種篤定。
葛溫的這句名言也是一本小說的名字(簡體版名《桔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繁體版《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可是書的內(nèi)容既不在探討橙的歷史,也沒寫到橙的菜譜,作者珍妮特·溫特森(Jeanette Witerson)以此為書名,個中自有曲折。
葛溫是17世紀(jì)英國復(fù)辟時代的代表人物,她出身寒微,原是在劇場里賣橙的“橙女郎”(據(jù)說,可能也兼賣皮肉),貌美且冰雪聰明。這樣的人才自然不甘心臣服于現(xiàn)實(shí),一句“橙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言簡意賅,道盡她的企圖心。那個時代在英國,女人原本不準(zhǔn)上臺演戲,不服氣的葛溫卻憑著毅力和手腕,打破階級限制與性別藩籬,粉墨登場,成為英國最早期的女伶。
溫特森比葛溫晚生了三個世紀(jì),1985年,26歲的她出版《桔子不是唯一的水果》,這是她第一本著作,帶有濃濃的自傳色彩,敘述一位也叫珍妮特的孤女,由狂熱的基督教徒撫養(yǎng)長大。這對養(yǎng)父母信仰虔誠,尤其是養(yǎng)母,在她的小宇宙中,凡事非黑即白,凡人非友即敵,說到水果,那就只有營養(yǎng)豐富又便宜的橙子了。小女兒生病住院時,養(yǎng)母給她的安慰就僅僅是皮包里湊巧有的一個橙,好似橙子這唯一的水果足以取代一句貼心的問候、一個溫暖的擁抱。
在養(yǎng)父母教育下,小孤女兒時倒也“爭氣”,愛基督如愛父母,眼看著她長大以后將完成長輩的心愿,成為傳播福音的傳教士,偏偏上帝自有別的安排,少女逐漸發(fā)覺,正如地球上不只有橙子這一種水果,這世間也有一些人愛戀的對象和自己是同樣的性別,而自己正是其中之一。覺醒的道路苦澀多于甜蜜,但她選擇了自由,選擇走上忠于自我的那一條路。
我何其有幸,有一對開明的父母,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給我的只有支持,沒有阻撓,他們當(dāng)然知道也同意橙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但我依然有所不知,在進(jìn)口橙輸入臺灣前,我并不曉得除了臺灣人熟悉的皮薄肉淡黃的“柳丁”外,世上尚有好多種我不認(rèn)識的橙。好比說,臍橙甜美芬芳且無籽,最宜直接食用;晚侖西亞橙甜中帶酸,飽滿多汁,拿來榨汁最棒;還有苦橙,皮厚又苦澀,卻適合做英式橙皮果醬。而不論哪一種橙,皆為近幾百年來不斷改良或雜交的品種,追溯其源頭都是華南或印度北部。我移居荷蘭后還發(fā)現(xiàn),橙的荷文sinaasappel和德文apfelsine直譯成中文就叫“中國蘋果”,說明了近代以來橙子遷徙的歷史。
我原本也不知道臺灣的柳丁之名其實(shí)是誤寫,先人當(dāng)初將廣東新會橙引進(jìn)臺灣時,不小心將“橙”字寫成閩南語同音的“丁”,這無心的錯誤流傳到今天,臺灣柳丁的滋味已不同于新會橙,成為獨(dú)一無二的臺灣水果。
周日早上,我家窗外的游艇碼頭毫無動靜,整幢公寓悄然無聲,聽不見鄰居砰然關(guān)門或行經(jīng)走廊的腳步聲。空氣中浮蕩著橙皮飽滿濃洌的香味,我站在料理臺前榨著橙汁,在寂靜的早晨,電動榨汁機(jī)的聲音難免有點(diǎn)刺耳,卻是我微小的幸福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