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下旬,西非內(nèi)陸國家馬里突然發(fā)生軍事政變,月底又有兩批分別支持及反對政變軍人的民眾示威,結(jié)果引發(fā)沖突。這場政變除了讓“馬里”這個小國在國際新聞里火了一把之外,也令人不禁思考一個問題:軍人在政治生活中應當充當什么角色。
這個問題困擾過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者。在民間的軍事英雄敘事里,名氣最大的莫過于關羽和岳飛,而自明清以來,由于中原政權(quán)外患日亟,而岳飛又是抵抗來自北方的征服浪潮的代表,所以,其聲名大有后來居上,超越關羽的模樣。
岳飛之特別受推崇,跟其悲劇的落幕有莫大關系,按照過去忠奸的政治倫理觀念,岳飛之死被直接描述為內(nèi)部投降勢力陰險的叛賣,言外之意是,假如岳飛不死,則宋金歷史競爭進程將被改寫,這種壓倒性的美好愿望幾乎代替了一切理性思維。
值得考慮的是,在南宋初年的內(nèi)部政治斗爭背后,實際上隱含了軍人、皇家和文臣三種基本支柱性力量關系問題,從這種關系及其相互作用角度觀察岳飛之死,頗有可觀的發(fā)現(xiàn)。
中國古代皇朝開國,大多由于軍事勝利,而其殞滅則是由于軍事的失敗。北宋的滅亡正是軍事上被金人打敗所致,這一失敗也標志著,宋初所建立的軍事制度及國家軍事效能完全失效。換言之,南宋國家不是北宋的自然延續(xù),而是建立在新興武人槍桿子上的新國家,理解這一點,人們才能明了南宋初年皇家和朝廷文官集團主戰(zhàn)與主和等政治路線斗爭背后的權(quán)力含義。
人們看到,在皇朝獲得相對穩(wěn)定之前,武人與皇家的合作十分順暢,作為證據(jù)之一,則是高宗趙構(gòu)與岳飛本人的推心置腹關系。這一階段,作為國家治理者的文官集團相比皇家和武人,所處的地位是很從屬的,因而也沒有嚴重的沖突。然而,隨著皇朝根基進一步穩(wěn)定的要求凸顯,握有強大武力且占據(jù)一方行政資源的武人,就成為必然的障礙。他們因為自我力量的意識,上對國家的最高政治議題提出強硬和明確的要求,對下則有不可遏止的繼續(xù)自我擴張的沖動,這在岳飛對于立儲問題的固執(zhí)建言和堅持北伐的軍事路線上可見端倪,因而事情并非簡單的主戰(zhàn)主和或忠奸可以概括。
新國家要將武人集團置于制度化的皇朝政治管理之下,則皇家與武人的政治博弈基本上就是零和的狀態(tài),因此,文官集團地位上升,成為皇家的第一合作者,實屬情理必然。無論北宋初年的軍制設計與實踐,還是南宋紹興和議前封四大將為樞密的做法,原理均出一轍。
戰(zhàn)史的考察表明了一點,以南宋初年的宋金作戰(zhàn)而言,在金國占據(jù)了華北地區(qū)之后,其騎兵為主的軍事力量與南宋步兵為主的部隊作戰(zhàn),雙方南北軍事地理的限制,要說宋軍有收復北國的可行性,實在是夸張的。尤其考慮到雙方內(nèi)部治理的情形就更是如此。金人為新興屢勝之國,在戰(zhàn)略上有強大后方,對于黃淮之間的地區(qū)則實行傀儡統(tǒng)治,以作為緩沖,并逐步消化征服成果,同時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南宋則承繼滅國之痛,國家新立,文武不協(xié)。但無論如何,彼時武人要鞏固自身地位,則主戰(zhàn)的大義路線是不可能放棄的。
以中國歷來沒有軍國主義的傳統(tǒng),岳飛等武人如何修正自我意識,在政治上融入新確立的國家體制,這是他們共同的第一致命課題,撇開歷史的忠奸紛爭,從這個角度看四大將的作為,無疑人們會發(fā)現(xiàn),岳飛是對新體制抵觸最強烈的,也是對新體制最不能忍受的,所以,他的命運也是最富于悲劇性的。這是他必須死的政治層面的邏輯。
如果我們視野更開闊一些,應該可以看到,兩宋之前的漫長混亂時期里,五代十國,天下自立者基本是擁兵自重的武人。而在中國古代治理的其他時代里,當天下鼎定,武人的政治地位一直是從屬的,武人之獲得崇高的政治地位,只是戰(zhàn)爭初起時的特例。因而,南宋初對岳飛等武人的整肅,在文化上和理念上其來有自,可以說實屬常規(guī)。進一步,從這個意義來說,只要中國古代的制度土壤存在,則岳飛式的悲劇英雄必然代代不絕,這一粗淺的結(jié)論,人們從后世于謙、袁崇煥等人的遭遇中,應該不難得到初步證明。
趙楚
軍事學者,上海國防戰(zhàn)略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