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海外作家群成為引人關注的創(chuàng)作群體,這一群體的構成和特征難以一概而論。他們中有的原本在國內便已有創(chuàng)作成績,而出國后又創(chuàng)作出重要作品,如嚴歌苓、虹影等。有的則是直接從海外傳來佳作,如橫空出世般給人驚喜,如袁勁梅、張翎、陳謙、陳河、王瑞蕓、雨蛙等等。海外作家的小說就題材來說有兩種。一是借助東西方文化的雙重視角,審視人們熟悉卻漠視的國內生活;另一個是寫華人在國外的生存狀態(tài),著重于華人的生存環(huán)境和內心世界,而非早期移民小說著重表現華人奮斗的辛酸史和成功史。
張亞的小說《紅大衣》就題材來說應該屬于前者,她寫的是自己魂牽夢繞的家族故事,這故事與一件紅大衣有關,與民族的政治、文化、人性的善惡美丑有關。作者在隔著漫長的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之后,借助更加多元化的文化視角,重新審視復雜的歷史和人物,其敘述姿態(tài)冷靜客觀,卻于不動聲色中肯定促進社會進步的力量,贊美人類追求美與自由的恒心。
小說開頭簡潔高調,起勢不凡:“母親是一個大家閨秀,直到80歲,仍氣質非凡?!睉夷铍S之鋪設:母親如何練就了這樣的氣質?母親一生有怎樣的故事?小說接著交代外公有一個夢想,就是送自己的女兒讀書,將來成為自食其力受人尊敬的醫(yī)生。這個夢想在上個世紀30年代的東北鄉(xiāng)村是那么不合時宜?!盀榱伺畠簜兡茏x書受教育,外公放棄了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土地,舉家遷到了長春市,從寬敞舒適的青磚大瓦房,擠進了窄小的三間土磚房。曾主事一方的外公,也成了糧食加工廠的伙計?!彼团畠鹤x書使之成為醫(yī)生,這是小說復式線索中的一個,它為主線索紅大衣的命運勾勒出了歷史背景,也為家族的性格、操守、命運預設了伏筆。
母親在12歲那年第一次看到那件大衣:“一個年輕女人穿著一件皮大衣,從她的身邊婷婷裊裊地走了過去。藏藍色的薄呢面,昂貴的水獺皮領子修長地嵌在胸前,精致的掐腰勒出了女人玲瓏婀娜的身材,裙子般寬闊的下擺,讓那女人每走一步,都像是移動舞步一樣飄逸輕盈,母親看得目瞪口呆?!泵恳粋€女孩在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自己的美神,她的性別意識由此覺醒,也由此明白美的真諦。穿大衣的女人成為母親認知性別與女性美的啟蒙者,從此母親便渴望自己也能夠擁有那樣一件大衣,能夠那樣揮灑自如地展現自己的美麗。由此可知,小說中的大衣并非一件奢侈品,它是一個女孩對于美好人生的希冀,對美的全部渴望。在正常的年代,這愿望本不難實現,但是在中國20世紀動蕩的年月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母親是在遼沈戰(zhàn)役長春城被圍困時再次見到那件大衣,穿大衣的女人面黃肌瘦,她急需用大衣換回糧食來救一家人的命,母親用四斤豆子換回了她的大衣。從此,這件大衣便一直陪伴在母親身邊,無論是逃難途中、外公病逝、新中國成立、反右運動、四清、“文革”期間等等。但是母親真正穿上這件大衣的機會并不多:戰(zhàn)爭年代,生死難測,母親顧不得穿;終于過上安穩(wěn)日子,這收腰大衣卻與時代的審美風格背離,母親又不敢穿了。這件美麗的收腰的大衣,這件可以讓女孩穿上便成為窈窕淑女的大衣,始終與這轟轟烈烈的大時代格格不入——逃難時它是累贅;強調艱苦樸素的時候,它是資產階級生活作風;“文革”抄家時它是贓物。即便如此,它仍然是美的化身,是勇氣的象征。母親曾經穿著這件不能見天日的大衣去勞改農場見初戀的情人,雖然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且從此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穿著皮大衣千里迢迢探望初戀情人的母親卻令人記憶深刻:“隊伍走遠了。風雪交加的田野上,只剩下了一個穿著皮大衣的女人,那個短暫復活了的說客,佇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間。”這是一個弱女子對整齊劃一的集權時代的反抗,也是母親一生最美的時刻。
皮大衣后來被改成軍大衣的款式,給女兒穿了。再后來女兒出國,母親把皮大衣改成紅色,送給女兒作紀念。這件從美國買回在中國流浪了半個多世紀的衣服有了新的主人,母親也將美以及美好的信念傳遞給了女兒。
人們終于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來追求美了,這并不是簡簡單單的事情,美神曾經在戰(zhàn)爭和各種運動中受難,很多人為她殉葬,母親的全部青春就凋萎在對于美的渴念之中。每一件美麗的衣裳后面都有一張美麗的面孔,紅大衣的后面是母親絕代風華的優(yōu)雅容顏,她一生不僅以一個出色的醫(yī)生的身份謝幕,她更是美的捍衛(wèi)者和膜拜者。
權力除了在政治經濟領域發(fā)揮它強大的統(tǒng)攝力,還要塑造時代關于美的形象,因為美從來都是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內容。失去控制的權力挾持美神以令天下——它規(guī)誡出某種單一化的關于美的信念和理解,懲罰那些追求多樣化的“異端”行為,將愚昧與丑陋換裝成進步和美。但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追求美的恒心卻難以改變,只要這恒心不變,救贖美神的行為便會持續(xù)。母親的故事正是一場關于美神的蒙難與救贖的寓言,它折射出歷史演進過程中人性受到的摧殘以及抗爭。而紅大衣正是美與夢想的象征,她是一片黑白社會幕景中唯一的色彩,并在暗沉的歷史場景中閃耀出人性美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