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那么多胡同:一尺大街、二眼井、三不老、四圣廟、五道營、六合胡同、七賢巷、八大人胡同、九道彎胡同、十根旗桿胡同,百順胡同、千竿胡同、萬年胡同……
胡同兩邊是由灰磚墻和院落門組合成的筒巷,門里面是一座又一座的四合院、三合院、獨(dú)院和大雜院。老北京最具代表性的民宅,是坐北朝南、大門開在東南角,被稱為“坎宅巽門”的四合院。老北京四合院的大門,多有講究——在屋宇類中,裝實(shí)榻大門、廊式過道、抱框用石鼓門枕和上楹帶四個門簪的,叫“廣亮大門”;門板附在金柱上的,叫“金柱大門”;門檐齊墻、門兩側(cè)有木隔板的,叫“蠻子門”;門附在貼墻的抱框上,門簪兩個的,叫“如意門”,是老北京民宅為數(shù)最多的門式。在墻垣門類中,有“小門樓”——包括門頂砌立垛,垛之間用瓦連接成“轱轆錢形”的“花墻子門”;有屋頂呈前后坡形、刷成黑灰色的“清水脊”;有門樓形如道士帽子的“道士帽”等。典型的二進(jìn)四合院,門內(nèi)迎面的是鑲砌在墻上的跨山影壁,其上多寫“鴻禧”二字。左拐到較窄的前院,其南是倒座房,其北的中軸線上為有兩根下端成蓮蕾且不落地懸柱的垂花門,或木制的綠色屏門,這就是舊時所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二門。進(jìn)二門就進(jìn)了大約成正方形的內(nèi)院,院有北邊的三或五間正房,正房兩邊多帶東、西耳房;院落東、西兩側(cè),是東廂房和西廂房。從正房屋檐下與東、西廂房及垂花門相連的廊,叫“抄手游廊”。門、屋之間形成的空間,是老北京人栽花養(yǎng)魚的庭院。
20世紀(jì)50年代初到70年代初,我家租住在南城一條胡同的三合院里。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大門門板上的一副對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當(dāng)然不是我自己認(rèn)的,而是大人告訴我的,意思自然不大懂。我家住的是兩間東房,長大以后我才知道老北京有“有錢不住東南房”的話,那是說南房陽光不進(jìn)屋、東房炎夏臨西曬。可我們家房前有花陰涼,因?yàn)榇扒伴L著一棵高大的棗樹。房東老太太屋前的臺階上,放著許多盆花,有石榴、夾竹桃、天冬草、云竹、玉簪棒;靠墻的南邊空地上,栽種著喇叭花。夏天,喇叭花張開了紅色、紫色、白色的小喇叭,映著粉色的夾竹桃的花和火紅的石榴花,彌漫起花香的小院就姹紫嫣紅了。掛在窗欞上的蟈蟈籠子里的蟈蟈,不時地叫起來;棗樹的花陰涼下,灰瓦色的大魚缸里,紅龍睛魚和墨龍睛魚優(yōu)哉游哉地吐著水泡。這時,屋頂?shù)奶炜丈蟼鱽砹岁囮國澣旱纳诼?。秋天來了,棗樹上掛滿紅紅的和半綠半紅的大棗,引得我天天向上仰望。有時候一陣風(fēng)吹過,樹上會掉下幾個大紅棗,撿起來一吃,真甜。待到某個星期日,各家各戶都齊全的時候,房東老太太就會叫人拿長竹竿打棗。將滿地滾的大紅棗收集到幾個大臉盆里以后,就分成四份,一家一份。
學(xué)齡前,曾是我最無憂無慮和最自由自在的時候。父親在郊區(qū)工作,經(jīng)常不回家;母親上班的人民機(jī)器廠雖然離家不算遠(yuǎn),但也是一去一整天。那時普通百姓的孩子不講進(jìn)托兒所和幼兒園,似乎附近街道胡同也沒有這種機(jī)構(gòu)。父母一上班,我只能一個人留在家里。這也就給了我整天自由玩耍的機(jī)會。院里沒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我的小伙伴都在胡同里。那時候胡同里見不到汽車,自行車也是在早晚上下班的時間多一些,差不多整個胡同都是我們的天下。彈球、拍洋畫、扇三角、拽包、跳房子,都是我們常玩的游戲;人多的時候,就玩老鷹抓小雞和捉迷藏。耍猴的或演木偶戲的一到胡同里來,我們就像過節(jié)一樣歡快。挑擔(dān)、推車賣灌腸的、賣蕓豆餅的、賣棉花糖的或吹糖人的來了,也很吸引我們,只可惜兜里沒有一分錢,就只能在一邊看看了。
剛開始,父親把我的午飯安排在胡同口外一條小街上的小飯館里,每餐1毛5分錢。我玩累了,或者跑餓了,就到那里去吃飯;如果有小朋友在外邊等著,拿一個饅頭就走。其實(shí)不去小飯館我也餓不著,如果我在家,院里的大媽、大嬸就會叫我去吃飯,或者把飯菜給我端過來。無論是窩頭、饅頭、烙餅,還是豆腐白菜、蘿卜土豆,我都吃得噴香。我沒想過自家和人家,逢年過節(jié),或是休假日,院里的各家都是你給我端粽子、我給你拿元宵的;如果哪家做飯的時候沒了醬油醋,到另一家去拿是常有的事情。父親到小飯館去結(jié)賬時才發(fā)覺我很少去吃飯,后來干脆讓我到鄰居大媽家去入了伙。
也有在胡同里找不到小伙伴玩的時候,我就坐在門檻上等母親下班。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就跑去找母親。我曾隨母親去過她的單位,有兩站多地的樣子,過條馬路,再轉(zhuǎn)幾條胡同就到了。我說找我媽,門衛(wèi)故意問我男的女的。我說是女的,他還會問姓什么,我回答了姓任才讓我進(jìn)去。進(jìn)了廠門,我就獨(dú)自去找母親所在的那間大房子,然后隔著窗玻璃向里邊張望。母親發(fā)現(xiàn)了,就會跑出來,到廠外邊找一輛洋車,花一毛錢把我送回家,洋車臨走的時候母親還會給我塞一個大白饅頭。記得母親一再囑咐拉洋車的那位叔叔,叔叔也一再說:“您放心,您放心?!?/p>
童年時代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胡同里的一位“老大爺”。一個星期天,父母帶我到父親的一個朋友家去作客。那地方在后來叫“宣武區(qū)”的一片胡同中,我記得那家的大門上寫的也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因?yàn)楹臀壹易〉哪情T上寫的一樣,所以一進(jìn)門我就看見了。到了屋里,第一次見面的嬸兒非往我手里塞一塊錢不可,母親攔也攔不住。他們喝著茶,說起話來。我一個人沒得玩,覺得沒意思,忽然想起進(jìn)胡同的時候看見路邊上有一家雜貨鋪。趁著大人正聊得高興,我悄悄地溜出屋,又出了院子,拿著嬸兒給的錢去買糖。買了糖我就往回走,左走不到右走不到,不知不覺就轉(zhuǎn)了向。在小胡同里走哇走哇,怎么也找不到“家”,這時候天上下起了雨。我終于害怕了,忍不住哭起來。這時候,一位撐著雨傘的“老爺爺”(現(xiàn)今想不起“老爺爺”有多大年紀(jì),應(yīng)該比我父母大一些)站在我的面前,把傘遮在了我的頭上。當(dāng)他知道我走丟了以后,便把我抱起來,挨門挨戶地找。胡同深深,七扭八拐,縱橫交錯,一個門又一個門,左一個門右一個門,家家問“有姓任的嗎?”我早就不哭了,在老爺爺?shù)膽牙?,我感到溫暖,也踏踏?shí)實(shí)。不知走了多少條胡同,也不知找了多少戶人家,我終于看見了急忙從屋里跑出來的母親,她的身后緊跟著父親和叔叔、嬸兒。
將近60年的時光如煙而過,但老爺爺抱著我在雨中找“家門”的情景卻永遠(yuǎn)不會抹去。在胡同長大,也曾在胡同里走丟過的我,對胡同的感情是說不盡的。前些年,我曾走訪過許多胡同,見到了不少青史流芳的遺跡。三不老胡同,是明代七下西洋的鄭和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東不壓橋16號,是我國著名鐵路工程師詹天佑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達(dá)智橋的松筠庵,是康有為、梁啟超召集1000多名進(jìn)京舉人集會,反對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實(shí)施“公車上書”的地方;清末愛國志士譚嗣同,出生在宣武門外爛漫胡同的一個四合院里;1917年,陳獨(dú)秀從上海來京的寓所和《新青年》雜志編輯部在箭桿胡同9號;馬神廟的學(xué)生宿舍,是北京大學(xué)學(xué)生在“五四”前夜準(zhǔn)備宣言、電報、傳單、標(biāo)語、大旗和小旗的地方。1919年5月4日下午1時許,北京學(xué)生從四面八方匯集天安門,圍立在金水橋兩個華表下,喊出“中國是中國人的中國”、“廢除二十一條”、“內(nèi)除國賊,外抗強(qiáng)權(quán)”的口號。此后,東交民巷西口、已經(jīng)消失了的老戶部街、三座門大街及東長安街、米市大街、石大人胡同、南小街、大羊宜賓胡同、寶珠子胡同、趙家樓胡同,串起來就是“五四”運(yùn)動愛國學(xué)生游行的路線。我也曾想在宣南一帶尋找當(dāng)年我走失的那條胡同,甚至想象著偶遇那位曾抱我找家的老爺爺。但后來我就不去找了,不僅僅是因?yàn)檎也坏?,而是我突然悟到,那條具體的胡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留在我心中的北京人的傳統(tǒng)“厚德”,是古老胡同所承載著的歷史文化及其演化而出的“北京精神”。
北京有那么多有趣的胡同——耳朵眼胡同、狗尾巴胡同、大枕頭胡同、石頭縫胡同、針鼻胡同、雞爪胡同、嘎嘎胡同、流水巷、百花深處……
北京有那么多寄托著人們心愿和道德理念的胡同——國強(qiáng)胡同、國興胡同、民旺胡同、太平胡同、真如鏡胡同、永善胡同、義留胡同、禮讓胡同、誠實(shí)胡同,德善里、忠厚里、忠信巷……
胡同深深深幾許,載道百代千年續(xù)。問君祖上哪里來?五湖四海匯京旅。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