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中國新詩怎么辦,新詩讀不懂,新詩要到哪里去,新詩是否已走入死胡同……我聽了直想笑:親愛的朋友,您真的已被OUT(出局)了。
新工具·新詩歌·新希望
丁 燕
即便在嶺南,凌晨3點,天也是黑的。我打開電腦,看到微博上顯示,11分鐘之前,我所關注的詩人伊沙剛剛發(fā)布了一條消息。距昨晚12點,他所主持的網(wǎng)易“新詩典”推薦新詩人的時間,僅僅過去了3小時。那么,他只睡了3個小時就起床開始譯詩?都說詩人是瘋子……在我看來,沒有一點瘋魔,寫不了詩,寫不好詩,或者,干脆就別寫詩。在詩人心頭,一定燃燒著一團火,其沸點,絕非一般常人所能想象。
自2011年4月初起,網(wǎng)易微博推出由伊沙主持的“新詩典”以來,對中國詩歌界,已形成顛覆式地震。關注新詩典的,何止萬人。且搜索那恐怖的被關注率——1018926(截至2011年12月28日)——便能知曉:在中國,有100萬人,午夜不睡,睜著大眼,緊盯“新詩典”!某詩人獲知自己當晚要上“新詩典”,給我留言,讓我和他一直等到12點,一同分享愉悅;而在我們的日常飯局中,因榮登“新詩典”而多干幾杯白酒,是常事。我的閨蜜,深夜致電,大談當晚她讀到“新詩典”推介的好詩。與此相反,在另一個時間,她大罵被推薦的一首詩歌很臭?!靶略姷洹睂Ξ敶袊娙?,不僅僅是詩歌通過微博發(fā)布這么一個簡單事件,它同時還構(gòu)成了一種生活方式:“新詩典”已日?;?,成為中國詩人每天的一道精神饕餮。如此密集、公開、坦率地推薦中國詩人的作品,并同時形成萬眾矚目之趨勢,是傳統(tǒng)期刊、媒介做夢都想不到的事。通過“新詩典”,很多默默寫作,一直未被大眾所識的老詩人,很多位于偏遠省份,因匱乏酒局飯局的推介而寂寂無名的中年詩人,很多小荷才露尖尖角,根本不解文壇東西的青年詩人,皆通過各自詩作,留給讀者深刻印象,脫穎而出。如果有個高空望遠鏡,通過宇宙中的另一個星球俯瞰地球,會發(fā)現(xiàn),每夜,有無數(shù)中國人通過電腦,在檢索詩歌,閱讀詩歌,評論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中國新詩,在2011年年末之際,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如果這時,有人問我:中國新詩怎么辦,新詩讀不懂,新詩要到哪里去,新詩是否已走入死胡同……我聽了直想笑:親愛的朋友,您真的已被OUT(出局)了。面對如此猛暴的新詩創(chuàng)作,面對大量各具形態(tài)、各類風格、已將意象和口語熔煉到出神入化的新詩,您的體溫如果還那么常態(tài),甚至還感覺涼颼颼的話,只有一個解釋:您離中國當代詩壇實在太過遙遠。那么,面對新詩是死是活的發(fā)言,您還需更謹慎。尤其,如果您不是一個在毫無利益回報的前提下,堅持寫作,將自己十年、二十年,乃至更多時間,消耗在詩藝打磨中的人的話,請您收起那可笑的“死亡論”。在我看來,中國新詩自“五四”發(fā)軔至朦朧詩、第三代,歷經(jīng)1989年至1999年十年磨礪,于2000年新世紀之初,借助網(wǎng)絡新工具,鍛煉、淘洗、推介出一大批優(yōu)秀詩人,他們將新詩的脾胃鍛煉得格外強健,他們注重由語言的原聲現(xiàn)場出發(fā),將民族記憶與現(xiàn)代語境融匯,探索出一條寬廣之路??梢哉f,當下中國新詩與國際詩壇水平相比,毫不遜色,與盛唐時期的繁榮相比,亦等量齊觀。
1999年,當我還是個女記者,被派到伊犁采訪時,第一次目睹了伊犁河,被她披頭散發(fā)的渙散樣嚇了一跳,寫下了《此時此刻的伊犁河》,被收錄進當年的《中國最佳詩歌年選》。這首詩歌讓全國人民第一次知道了新疆有個女詩人丁燕;同時,也掙脫了當時聲勢浩大的“西部詩”對我個人創(chuàng)作的覆蓋。我在此前的閱讀中所看到的西部,都是陽剛、男性、雄偉的,而陰性的伊犁河,以其漫不經(jīng)心的閑散,打破了這個神話。我不再相信“人定勝天”,不再相信被神化的拓荒者,我寫下了我作為個體的無力和渺小。很快,我便掙脫了地域觀念的窠臼,而令整個詩歌寫作有了全新變化。因為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我上網(wǎng)了。記得撥號上網(wǎng)時傳遞而出的那種吱……吱……的聲音,期待,盼望,慢吞吞的頁面,幾分鐘才能全部顯示,但我依舊還是一頭扎入網(wǎng)絡的海洋,被這種嶄新的交流震翻。從大量瀏覽網(wǎng)頁開始,閱讀,思考,受刺激,反思,有寫作沖動,習作,修改,再修改……這一切積累,到2002年,獲得總爆發(fā)。這一年,我注冊了QQ號,學會在“詩生活”網(wǎng)站的“新詩論壇”登錄,知道有個很火的詩歌論壇叫“詩江湖”,并隨之大量寫詩、發(fā)帖、回帖。那時,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你最近在哪個論壇玩?我同時在二十幾個論壇發(fā)帖,每天的日常生活,全和“回帖”攪和在一起,身心高度亢奮,一幅被網(wǎng)絡控制的模樣。這一年,在極度高燒的情緒中,我創(chuàng)作了第一首葡萄詩:《葡萄和它的凸起物》,在論壇貼出后,獲得一致好評,并乘勝追擊,寫就了一百首葡萄詩歌。
很多人攻擊網(wǎng)絡詩歌,說這種詩歌的出現(xiàn),令中國新詩倒退了好多步(數(shù)不清?。羁谒姺簽E,令新詩走向絕望之境……似乎妨礙中國新詩發(fā)展的最大禍首,是網(wǎng)絡。嗚呼哀哉!我想說,如果網(wǎng)絡令中國新詩倒退,不如說飛機、火車令速度倒退。這種倒行逆施的話語,除非是發(fā)言者為掩飾自己的無能,除非是發(fā)言者的某種特權和優(yōu)勢,受到了某種侵犯和蔑視……科技的發(fā)展,為文學增添了一雙飛翔的翅膀,這已是全世界人民的共識,到了中國,居然要拿出來討論!試想,如果沒有印刷機的發(fā)明,長篇小說的發(fā)展將大大滯后。舉例:《紅樓夢》如果刻在竹簡上,隨身攜帶,要裝幾大麻袋?對于古老的中國,搭建起一個和世界同一水平線的信息平臺,打破地域封閉,讓最新鮮、最具時代感的觀念,強有力地進入寫作者的視線,互聯(lián)網(wǎng)對促進國人現(xiàn)代化的生活功不可沒!
同時,以為掌握了上網(wǎng)優(yōu)勢,在論壇上發(fā)些帖,就能隨便打出一片天的人,顯然,根本沒在網(wǎng)絡上長期廝混過。詩歌論壇也是壇,高手強人云集,若非有過硬功夫,想從這個壇子里冒出頭,讓網(wǎng)民記住,門都沒有。詩歌論壇的出現(xiàn),不僅對傳統(tǒng)出版物、期刊有著顛覆作用——自動取消編輯審讀,每一個人都可以自我發(fā)表——但同時,這種泥沙俱下的發(fā)表,也是個淘洗過程,真的精品,因受大眾喜歡而被單獨凸顯出來。好東西,絕不會因此埋沒……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并且,這種檢閱,因為消除了熟人、圈子、地域,而更趨公正、透明。我們可以輕視一個由專家團認定的才俊,但絕不能輕視由網(wǎng)民推舉出的草莽。原因很簡單,你可以賄賂專家,而網(wǎng)民是無形的,隱匿的,深藏于各種角落的,你無法找到他們,但他們又強有力地存在著。當?shù)赜虻纳裨挶淮蚱?,唯有作品的質(zhì)量才能令讀者眼前一亮。
同時,另一個現(xiàn)象值得格外關注:詩歌通過論壇發(fā)帖,迅疾地獲得讀者反饋后,亦矯正著詩人的再創(chuàng)作,將其引入一種良性循環(huán)。我的葡萄詩就是個例子,如果沒有論壇上無數(shù)網(wǎng)民回帖的鼓勵,我不可能一口氣創(chuàng)作出上百首。而那種貼出詩歌后,即刻便獲得肯定,再投入力量進行新的創(chuàng)作,以求印證的滾雪球式的方式,絕非散文作者、小說家所能想象。傳統(tǒng)的交流是,詩集出版、詩歌發(fā)表后,一個月兩個月,讀者的反饋慢慢傳到詩人這里。而詩歌論壇的反饋,只需幾秒鐘——發(fā)帖后幾秒鐘,突然,一個回帖……你渾身的血一緊:此時此刻,茫茫人海,有一個人,在看著你,注目著你的寫作……無論他說你的詩歌好或不好,你都會說:謝謝……謝謝你關注我!沒有接受過這種強刺激的人,根本無法理解詩人何以能保持持續(xù)的創(chuàng)造力……論壇是個草臺班子,各類高手在詩藝上對壘、切磋,這種幾秒鐘后就過招的刺激,是新鮮的、前所未有的、跨時代的。我相信,不僅是我一個人,在論壇這種新工具的刺激下,進行了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還有幾百人、幾千人、幾萬人,都在伴隨著掌握和利用新工具的過程中,進行了大量寫作。
寫詩、發(fā)詩、回帖……從2002年之后,我以為我的生活會一直如此持續(xù);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論壇會不存在。2010年,當我來到嶺南后,面容枯槁,形如死灰,完全不似2002年剛上網(wǎng)時意氣風發(fā)。XX派?不知道。XX人?不知道。XX詩會?不知道。當我的生活被一場巨大的事件粗暴打斷后,我的寫作也隨之停頓。大約有一年時間,新疆人照吃、照喝、照睡覺,就是上不了網(wǎng)。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讓我深切地體會到一種絕望,比饑餓更恐怖的絕望。作為長期生活在偏遠省份的詩人,我們在信息和資訊上本來已明顯弱于首都、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而網(wǎng)絡的中斷,更令我們像生活在沙漠深處,我的詩歌寫作,停滯了兩年之久。
這時,有人告訴我一個詞:微博。第一次上微博,我根本不會玩,笨拙地發(fā)了幾句話,就草草收兵。但是,我很快意識到,微博的力量勢不可當,無論公交車、飯局、閑聊中,微博總是跳凸而出,無法回避。于是,我下決心,一定要進入微博的世界。對我,微博還具有另一種意義:既然詩歌論壇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那么,必須要全身投入到另一種新媒介中,才有可能煥發(fā)出自己的寫作熱情。果然,微博比之論壇,更靈活更方便,可以先在博客上貼出詩,通過微博公布網(wǎng)址,引導更多讀者閱讀;同時,還可將詩歌通過長微博工具,轉(zhuǎn)化成圖片,貼出來,點擊率更高。一時間,@,成為一個時髦的詞。我對他說:我@你……說得速度快了些,成為“我愛你”。那人很嚴肅地點點頭,接受了我的“愛”。轉(zhuǎn)發(fā)、回復、新消息、私信、拉黑、置頂……當一系列網(wǎng)絡術語向我涌來時,我覺得,我又活了過來;而作為詩人的我,在新工具的幫助下,又重新找回了寫作的激越源頭。我試著開始重新寫作,在博客上貼出自己的詩歌,當有人留言時,我的眼眶里突然潮熱。多久了……這種互動,于我,已經(jīng)多久沒有操練過了。這期間,我經(jīng)歷了生死離別,南北轉(zhuǎn)折,被詆毀又重生……啊,我終于活到了現(xiàn)在,重新開始寫詩,重新找到讀者,重新給那個我根本不認識的網(wǎng)民回帖。甚至,我還在微博的世界里,找到了那些因詩歌論壇的消失,而流散于民間的一大批詩人……親人們!我加他們?yōu)槲业暮糜眩矎娏业匾笏麄兗游?。在新工具的幫助下,我們終于又成為一家,詩歌的一家。
詩人伊沙主持的“新詩典”,正是在2011年,恰逢其時地借助了微博這個新工具,而掀起的一股萬眾矚目,關注午夜12點,品評詩歌的熱潮。每個人都是裁判,都可以寫下你對這個詩人、這首詩歌的看法。你可以署名發(fā)言,也可以匿名發(fā)言;可以長,可以短;可以贊,可以毀。熱烈、激越、亢奮……用任何一個詞來形容,都不過分。如果,你點開“新詩典”,點開那一首被轉(zhuǎn)帖了無數(shù)遍的詩歌。
我們依舊在寫,寫那根本賣不了錢的詩歌。詩歌的毒,一旦侵入我們的內(nèi)心,便永生難戒。沒有比詩人更需要互相取暖的群體了……因為詩人總是被其他強勢文體邊緣化到幾乎不存在;加上大眾媒體的粗俗惡搞,加上受眾的混沌蒙昧,于是乎,誕生了“新詩死亡論”。然而,網(wǎng)絡攜帶來口水詩后,果然讓新詩倒退了好多步嗎?然而,新詩真的走向絕境了嗎?然而,新詩真的將傳統(tǒng)拋棄,將祖宗拋棄,將優(yōu)美的漢語拋棄了嗎?哦。還是讓我們不要糾纏在這些皮毛的觀念中,而來傾力創(chuàng)作一首好詩、點評一首好詩、推介一首好詩吧。讓我們從自己做起,為中國新詩的盛宴里增加一粒葡萄,或一顆蓮子。在我看來,無論一個詩人有多少毛病,有多么癲狂,有多么不招人待見,只要他一直在寫,一直在以詩人的身份要求自己,我便會向他投去尊敬的一瞥。我敬重此時此刻正在工作的詩人,而非那些曾經(jīng)的名詩人、未來的名詩人。我堅信,中國新詩的新希望,就誕生在我們的手指敲擊鍵盤的方寸之間,而絕不在別處,也絕不在別時。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