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短短的日子、疲憊不堪的忙碌,心力交瘁的照顧、內(nèi)憂外困的境況……小說描寫一位紀(jì)委書記在妻子患絕癥之后,所經(jīng)受的生活困境和情感折磨。簡潔的文筆、緊湊的故事、飽滿的情感,讀來令人感慨又肅然起敬。
1
在馬駿眼里,今天整個菜市場的人都在和他作對,豬肝離他的理想值有五毛差距,蔥貴了兩毛,胡蘿卜更離譜,足足超出預(yù)計一塊錢。
他已經(jīng)走了三圈,就為了這三樣?xùn)|西。但是,連公廁旁最不景氣的菜攤也死死咬住這個價格不放。馬駿覺得自己快被這個默契度高度一致的群體逼瘋了。菜市場鬧哄哄的喧囂聲不斷塞進(jìn)馬駿的耳朵,它們浪潮似的涌來,高高疊起,然后轟然倒塌,鋪天蓋地逼向末路墻角的馬駿。
一分錢逼倒英雄漢,這滋味比死更難受。
沒見過一個大男人為錢計較成那樣,要是我兒子,認(rèn)都不認(rèn),丟人現(xiàn)眼!賣胡蘿卜的老太太見他第三次走過來,煩了,邊翻著白眼邊拉高著嗓門和旁邊正奶娃兒的兒媳婦說話。
兒媳婦沒空理她,瞟了一眼尷尬的馬駿,紅著臉匆匆把奶頭從娃兒嘴里掙出來,秀里秀氣地拉下衣服,溫聲招呼,買了吧老師,這胡蘿卜紅得多好,補(bǔ)人。
眉目清瘦的馬駿經(jīng)常被人誤認(rèn)成老師。也不怪人家,像他這斯斯文文長相的,電視電影里,都是當(dāng)老師的。
沒吃飽的娃兒哇哇大哭,兒媳婦又在裝嫩,老太太看著不樂意了,一把搶過娃兒,話里帶刺地訓(xùn)斥:怎么不給娃兒吃飽?省給誰啊你?誰稀罕你這一口?
菜市場長大的女人,誰都不是省油的主兒,剛還低眉順眼的兒媳婦把胡蘿卜一扔,嗖地轉(zhuǎn)過頭瞪著老太太,兩眼直迸火星子。
老太太也火了,一手叉腰,怎么了?
三斤胡蘿卜!三斤胡蘿卜!馬駿叫起來,慌亂揮著手,阻止婆媳之間的戰(zhàn)爭。他清楚,為這三斤胡蘿卜,他的用款計劃會嚴(yán)重超標(biāo),但是他能有什么辦法呢?兩個女人在他一個男人面前鬧起來,他沒有不管的道理。天那么熱,菜場里到處都是肉腥味魚腥味、菜葉子的腐臭味……誰的心情都不好,他也不好,最近他的心情都很不好……世道蒼涼,何必再添些亂。
馬書記,買菜?有人在打招呼,馬駿回過頭看,挺熟的面相,想不起是誰,只好口里打哈哈,是是,你也買菜?
老太太張大嘴,指著馬駿。書記?書記買個菜怎恁摳呢?為個一塊兩塊的,你轉(zhuǎn)三四趟!啥書的記啊?
摳是打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父親是個體面人,在村小當(dāng)民辦教師,一件中山服穿了一輩子,四個兜都洗穿孔了,照舊每次用木衣架掛上,燒一壺開水從上淋到下,熨得一條皺都沒有。但每當(dāng)講究的父親無言地脫下它,穿上其他粗布衣裳出門時,馬駿知道,那一定是家里沒米了。山深,山里人家一戶不挨一戶,隔得遠(yuǎn),父親常常出門就是一整天。多病的母親時不時支起身子,倚著空米缸,憂郁地看向窗外徐徐落下的太陽。她的身子薄得像一片秋天的柿子葉,傍晚的陽光那么虛弱,卻能從容穿過她的身體,不曾遇到任何阻力。馬駿的小名叫滿斗,因為母親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家里的糧食永遠(yuǎn)滿倉滿斗。喊一聲滿斗,她對生活的希望就燦爛一層。
長大后,這個小名沒少被人哄笑過,但馬駿很淡定地忽略了大家的嘲笑。沒有窮過的人,不知道窮有多么可怕;沒有挨過餓的人,也永遠(yuǎn)不會明白“滿斗”這兩個字的深切含義。這生存體驗上的差距,遠(yuǎn)遠(yuǎn)超出情感溝通的能力范圍,馬駿知道溝通不了,但他寬容地原諒了這些嘲笑。
從小到大,馬駿很節(jié)約,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有了工作、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也一樣,連洗頭也是先用香皂洗頭遍,二遍才用飄柔。但是,節(jié)約并沒有給馬駿帶來金山銀山,生活仿佛在考驗馬駿掰錢的本事——看著日子好過一些,母親生病了,好容易等母親出院,挨過了一段緊巴巴的日子,正喘勻氣,老家的房子又被火燒了……總之,馬駿的日子像是一把破損的梯子,離理想中的幸福永遠(yuǎn)差那么一小截。當(dāng)馬駿用了四年的時間,剛把這梯子修好,要往上爬時,一場突來的高燒又讓媳婦墨墨進(jìn)了醫(yī)院。這一進(jìn)醫(yī)院,就沒能辦出院手續(xù)。墨墨的病和母親不一樣,母親的病是干涸土地上的一條小裂縫,錢是一絲絲慢慢浸沒的,因為慢,馬駿基本上有充足的時間攢積??赡牟∈且慌_巨大的水泵,飛速運(yùn)轉(zhuǎn),幾個月不到,便吸光了夫妻倆所有的老業(yè)。
前天,墨墨站在陽臺上梳頭,那紫色透明塑料的梳子,透過清早薄而白的晨光,波浪似的穿行在她的發(fā)間……接著,那流淌的光波停滯下來,墨墨倒在了地上。醒來后,第一句就說,斗斗,算了吧,不醫(yī)了,早遲都是人財兩空。
瞎說。馬駿蹲在地上,緊抱著墨墨,很氣憤。
真的,連媽媽看病的錢都讓我們用沒了,我不能再醫(yī)了。墨墨冷靜地說。
你再說!馬駿真憤怒了,邊打斷墨墨,邊回頭驚慌張望——最近一段時間,馬駿后背經(jīng)常發(fā)麻,仿佛有一雙眼睛在他背后盯梢,而這眼睛偏偏是空的、盲的,像蛇的瞳孔,幽深陰沉。眼睛的主人蜷縮在他們的屋子角落里,罪惡卑鄙地候在某一處,可惡的它,看不見墨墨,但它卻聞得出墨墨絕望的味道。墨墨一絕望,身體就會有青草被掐斷手流滿草汁的寒香,那股寒香一旦被它捕捉到,它便會猛撲上來,一口吞了墨墨。馬駿不能讓它聞到墨墨。
墨墨掙扎著從馬駿懷里站起來,緩緩走到陽臺上的一盆玻璃海棠邊上,失神地看著其中一朵粉紅色的花蕾:我累,斗斗,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累,你不懂。
你才不懂!你在,家才在。馬駿面如寒鐵。
我不知道我能撐多少天。墨墨說出這話時,身子偏了偏。
墨墨到底能撐多少天,馬駿心里也沒底。
墨墨喜歡吃胡蘿卜,過幾天,墨墨又要透析了,馬駿得讓她吃點喜歡的東西。而且,從此以后,墨墨一周一次的透析將會增加到一周兩次。那暗紅色的液體,從墨墨溫?zé)岬纳眢w里淌出來,流過那些冰冷的儀器,又默不作聲地回到墨墨的身體里面去。馬駿常常盯著它們想,這么繞著大圈往外轉(zhuǎn),一周繞一回一周繞一回,什么時候它們會像野慣了的孩子那樣,再不肯回去,或者再不認(rèn)娘了?這可怕的想法把馬駿半邊臉都嚇麻了,他握著墨墨的手,那手指細(xì)瘦冰涼,像水底飄搖的草根。
買菜的時間改在下午是從哪天開始的,馬駿記不得了。這時候菜場的東西比較便宜,但馬駿依然得與小商販們斗智斗勇,一分一厘地談價錢,一點一滴往下壓,能省一點,就省一點。馬駿一個月2988元的工資,還不夠墨墨的藥費(fèi)。這些天,家里已經(jīng)沒有錢了,說具體一點,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錢了。親人和朋友,能借的也都借了。兩邊鄉(xiāng)下的父母,已經(jīng)各自賣掉了半邊老宅,再賣,人就得住廟里了。馬駿邊狠勁剁著肉丸,邊拼命地想,到哪里再想法湊點錢?
其實,城管局紀(jì)檢書記馬駿要借錢,不怕沒人給。包工頭、建筑商、小店主,哪里都能借一千給兩千、借一萬給兩萬。關(guān)鍵是這些錢馬駿不能挨。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摘冠,凡是肯利利索索借錢的,總是有些工作上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馬駿今天伸了手,明天或許就得替人家做點什么,一不小心踩到河里,整個后半生就報銷給紀(jì)委了。
想來想去,只能賣房子了,賣房子要找曾電腦。
曾電腦原名曾殿能,曾經(jīng)也是滿腹經(jīng)綸之人,當(dāng)過馬駿的高中班主任。那些年,生性灑脫的曾殿能餐餐伴酒,一個人喝不算,還滿街請,動不動就要“與爾同消萬古愁”。一個月那點工資,大部分變成了酒。結(jié)果國家房改政策出臺,曾殿能連五千塊錢的房改費(fèi)也拿不出來,差點被老婆蘭花逼得上吊。萬古愁沒消成,倒成了千古恨,痛定思痛,被市場經(jīng)濟(jì)的大浪打暈過去的曾殿能迅速調(diào)整人生,毅然扔掉粉筆,濕嗒嗒爬起來,租了個巴掌大的門面,成立了鳳鳴縣第一家二手房交易中介所,左手接買主錢,右手接賣主錢,幾下就搞發(fā)了。
當(dāng)曾殿能山一鋤海一浪快活自在地淘金子,成為特級貧困縣鳳鳴縣第一批富起來的人后,鳳鳴人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們曾經(jīng)認(rèn)為是腦筋有問題辭掉金飯碗的曾老師,人家的腦殼里其實安的是奔騰的主板,算得比誰都精。
2
不能賣房子。曾電腦皺起眉頭。馬駿是個好孩子,高中整整三年,他替整天忙著喝酒的曾電腦寫了1000多份學(xué)生期末評語,愛學(xué)習(xí)、愛勞動、團(tuán)結(jié)同學(xué)、樂于助人……所以,曾電腦對這個被他評價為“踏實善良”的學(xué)生是很有感情的。
但我需要錢。馬駿說,很多很多錢,如果可以,我還想去搶銀行。
我說句實話吧,曾電腦打個盤腿,香噴噴地抿了口桌上的茅臺,靠在玫瑰色沙發(fā)上,從牙縫里迸出話來,再多的錢,也救不活李墨墨!她死了,你還得活,你把房子賣了,以后住哪里?媳婦孩子住哪里?曾電腦直嗆嗆地說。
什么媳婦孩子?我只要墨墨。馬駿生氣地看著班主任。
我曉得你心頭難過,但你也不要太純情,都書記了,啥子事情沒見過,偷錢的偷人的、賣地的賣官的。面對現(xiàn)實,不是犯錯。曾電腦勸馬駿。
我……都知道。馬駿嘆口氣,軟軟地端起杯子,眼里透過一絲迷茫,但是,我能怎么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墨墨去吧?
眼睜睜看著人過去的,鳳鳴縣不止你一個。曾電腦的表情陰暗猙獰。
馬駿抬起頭,空洞無神地望著曾電腦家墻壁上的關(guān)公爺像,關(guān)公爺臉是紅的,馬駿是白的:不行,不行不行!
這世界上,本來有很多病,就是拖死的。曾電腦說。
不不不,等我賣了房子,可以給她換腎,換了腎,她還可以活很多年。
也有等不及合適的腎源就死的,還有換了腎后照樣沒活成的。反正我不幫你賣房子,你一個農(nóng)村娃娃,好容易在城里混了一官半職,買了房成了家,你賣了房,以后怎么辦?總要留條后路,這個道理你都不懂?曾電腦問。
我……懂,可是,馬駿無力地站起身來,曾老師,你不要再說了。
他不能再聽曾電腦說話了,曾電腦的話,魔咒一樣,穿越叢林和山谷,沉沉叩響他藏在那片深深密林里的房子。房子里有一面鏡子,如果曾電腦再敲門,那面鏡子就會自己飛出來,飛到他身邊,照出某些他不愿意看到的東西。這太可怕了,馬駿昏頭脹腦地拿起桌子上的房產(chǎn)證,逃也似的離開了。
回到家,墨墨已經(jīng)睡了,長發(fā)散在枕頭上,小小的臉,娃娃一樣,下巴尖出一道薄薄的棱。馬駿輕細(xì)地摸了摸她的臉,退到衛(wèi)生間拿出拖把拖地,一點一點,馬駿仔細(xì)認(rèn)真地拖完房間的每個角落。這是他每晚的必做功課,必須——那個壞東西、那個藏在家里的盲眼幽靈——他要讓它無處安身。
手機(jī)響了,馬駿忙不迭掏出來接,墨墨的睡眠很淺,開個門,她都會醒。
斗斗。曾電腦在那邊喊。馬駿無聲笑起來,曾電腦的腦袋真是臺電腦,這種時候,他叫他小名,提醒他關(guān)于窮的過往和與之有關(guān)的未來。
老師,馬駿輕聲阻止他,你不用勸我了。
我勸你什么呀,我在你門外頭,你趕緊出來。
馬駿狐疑地說,你在我門外頭做什么?
開吧你。曾電腦不耐煩地說。
打開門,曾電腦塞給馬駿一個檔案袋:先拿去用,別賣房子了。
盡管從沒“享受”過收檔案袋的“待遇”,可馬駿明白檔案袋里是什么,逢年過節(jié)拿著信封來找他的人也不少,還有的直接塞卡。馬駿從不接,倒不是馬駿有多高尚,馬駿只是想,他不過是個紀(jì)檢書記,副局級,有油水輪到他也沒幾滴。再說,就算有油水,人也不敢給他太多,紀(jì)檢書記這個職務(wù),一般人不敢試探,試探的都是灑毛毛雨,不過千兒八百。照這種收法,幾年下來沒多少。但不小心進(jìn)了紀(jì)委的籠子,不光得吐出來,工作還要打脫,后半生連個靠都沒有。而太太平平細(xì)水長流地過一輩子的話,共產(chǎn)黨給他的遠(yuǎn)遠(yuǎn)超過那個數(shù)。
拋開黨性和紀(jì)律,從純粹的金錢觀來講,馬駿絕對是個精打細(xì)算過日子的人,不會做虧本的生意。
我不要,馬駿固執(zhí)地推回去,你知道,我還不起。
那算我買你的房,這是兩萬塊訂金。你不是要賣嗎?
我不是要賣給你。我只是找你幫我聯(lián)系個好買家,多賣一分是一分。馬駿胸口劇烈起伏,好歹自己也是一個副局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在鳳鳴縣,用土話講,是上了香火板板的人,他還沒有淪落到讓一個生意人來可憐他的地步。鳳鳴人都知道,曾經(jīng)滿肚子墨水的教書匠曾電腦早已成了個滿身銅臭的人,親家買個房子都照收中介費(fèi)。若非同情,他哪會如此大方?
收著!曾電腦擺出當(dāng)年當(dāng)老師訓(xùn)學(xué)生的派頭,老子巴巴趕過來,放著豆豆都沒理,你不識好歹。
豆豆是曾電腦的小情人,馬駿知道,曾電腦媳婦蘭花也知道,全鳳鳴人都知道,但曾電腦有能耐讓豆豆不吵著結(jié)婚,更有能耐讓蘭花不吵著離婚。他有錢,大把大把的,誰吵,他把錢往不吵那邊一丟,這邊就點穴般閉嘴了。錢不是個東西,但有時候錢真是個好東西。
不要!馬駿難堪地推開曾電腦的手,曾電腦是個大大咧咧的人,檔案袋沒封口,落到地上,淺紅色的鈔票桃花瓣似的撒了一地。樓梯的燈光黃而迷離,那么多錢撒了一地,讓拮據(jù)的馬駿覺得像站在夢境里。馬駿怔怔地看著散落一地的百元鈔票,胸口鈍疼。再望望曾電腦,心頭便煩亂了,早知道曾電腦這么多事,他就不找他了,一個商人,你接你的買賣,管別人這么多閑事做什么?馬駿有自己的尊嚴(yán),每周他還要坐在主席臺上安排思想政治工作,偶爾還帶隊到曾電腦的公司檢查創(chuàng)衛(wèi)工作,八竿子打不到一船的兩個人,他不能跟曾電腦的筷子夾到一個碗里、攪在一個鍋里:老師你別再逼我了。這錢,我真不要。
你不要?你不要下周一你拿什么給墨墨作透析?曾電腦看著馬駿,你別在我面前耍領(lǐng)導(dǎo)派頭,我教18年書,就你一個人最有出息,其他的,最大的當(dāng)他媽個股長,最小的當(dāng)個家長。我不能看著你個當(dāng)書記的受這罪,我知道你在外面開不了這個口,也不敢亂開口。你別怕接我的錢——我一個晚上可以賭出去十萬,你當(dāng)我是賭輸了。
我真不能接你的錢。馬駿堅決地說。
那好,你不接也可以,我告訴墨墨去,說你已經(jīng)沒錢給她治病了。曾電腦說。
馬駿傻了,依曾電腦張狂隨性的脾氣,這種事情,他說得出,就做得出。
接不接?曾電腦指著地上的錢。
這樣吧,老師。馬駿艱難地彎下腰,拾了一沓:我先借你這些,把周一的透析費(fèi)付了。
下次的呢?
下次?下次再說吧。馬駿心里說。
曾電腦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蹲下身撿錢,他撿錢的動作很不好看,不是一張張拾起來,而是像個乞丐在爭搶別人遺落的東西,連刨帶掃。樓梯間很臟,曾電腦的手弄得全是灰塵,但他刨得很起勁,邊刨邊嘴里嘟嚕:別丟不起面子,我那年、你今天,不都扯平了?你不笑話我,我不洗涮你。沒錢的滋味,我知道。念叨完,把亂糟糟一沓錢全塞馬駿懷里。
3
窗外路燈的光透過窗簾,霧一樣漫進(jìn)屋里,夜晚變得不真實,房間的一切事物也一并變得不真實。
墨墨的眼睛在霧色間晶亮晶亮地閃爍起來,她又醒了。馬駿翻轉(zhuǎn)身,假裝打呼嚕。
墨墨這樣半夜起床已經(jīng)不止一次,她躡手躡腳溜下床,有時候,跑到書房寫東西——馬駿知道她在寫什么;或者是打開衣柜,細(xì)致無聲地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分類地折疊;最近她的活動范圍擴(kuò)大到廚房,每夜都要給一個個泡菜壇子換水,洗壇蓋。完事后,回到臥室,也不睡,趴到床上伏著身子盯著馬駿看,她若有若無的溫細(xì)呼吸吹拂到馬駿臉上,像只隨時會驚飛的膽怯的幼鳥。馬駿不敢睜眼,怕驚飛了它,只得把呼嚕打得更響。
向死而生的日子是艱難殘忍的,可憐的墨墨天天都在等候死亡的馬車到臨,馬駿也是。盡管他們彼此回避談?wù)撨@輛馬車,但他們都知道,它很近、它越來越近。省醫(yī)那邊,一直沒有找到合適腎源的信息,墨墨在等待中,不得不準(zhǔn)備一些事情。比如,她要寫遺書;比如,她要把馬駿那些丟得亂七八糟的證書收拾收拾;再比如,女人的小聰明,那些初戀情人寫的、她不舍得丟掉的情書,她不得不燒掉它們;再比如,馬駿喜歡的泡酸菜,她得隨時換水,誰說得清她什么時候“那個”呢??傊?,墨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白天不夠,晚上不得不加班,她要替馬駿做的事情是馬駿后半生整整三四十年的,這么多事,裝在她腦子里,她怎么能睡得著?這些心事,墨墨以為馬駿不知道,馬駿也不得不裝成不知道——死就算不能逃離,至少得讓墨墨尊嚴(yán)地死去,他不能睜眼,他怕看墨墨詫異愕然的表情,怕她尷尬到無處可逃,怕她哭。她才32歲,嬌小的墨墨,看上去還像個孩子。
這樣的夜晚,沒有人能真正入睡。
4
局長開會回來,傳達(dá)縣里的會議精神,縣城所有的街道都要建防護(hù)欄。沒辦法,創(chuàng)衛(wèi)工作開展半年了,盡管鳳鳴電視臺天天宣傳“城市就是我們的客廳”,要大家把最美麗的風(fēng)景最整潔的環(huán)境展現(xiàn)給客商,但鳳鳴人亂扔?xùn)|西的時候,從沒把城市當(dāng)成客廳珍惜,只有在亂穿馬路時把街道當(dāng)自己客廳一樣方便,想咋走咋走。縣委書記很生氣,親自上街吹了一天的口哨,可書記不但沒堵住亂穿馬路的人,反倒把個走到半道的老太太嚇得慌不擇路撞到轎車上。
市民素質(zhì)上不來,只有上硬件,縣委決定在縣城街道四周建防護(hù)欄,攔不住,還關(guān)不???
防護(hù)欄工程項目資金共計400多萬,城管局接到這樣一樁政治任務(wù),上下都很振奮。局長不敢馬虎,戰(zhàn)旗招展鑼鼓喧天地迅速開始招投標(biāo)。
時間在不同的人和事身上,打下的烙印各不相同,它讓墨墨一天天憔悴,卻讓縣城一天天漂亮整潔起來。天藍(lán)色的防護(hù)欄伴著綠樹紅花,宛若給街道系上了一條條彩色腰帶。
副局長曾海剛買了一輛雪佛萊,車癮挺大,天天上下班都繞半個圈接送馬駿,單位有人簽了到,再去菜場買菜,他不僅不管,還主動申請接送。大街上看見熟人,打招呼的嗓音直奔帕瓦羅蒂。難怪,奔五十的人了才學(xué)了個駕照,買了個新車,顯擺顯擺也不為過。
馬駿看著有趣,邊笑邊推辭:曾哥,不用管我,麻煩。
不麻煩!要不是有樓梯,我樂意送你直達(dá)四樓大門口。曾海哈哈大笑,用力握著方向盤,像握著情人的手:我兒子說,車是男人的第二個老婆,盡管我這老婆不算是出身豪門,也算是大家閨秀,我巴不得時時刻刻和她在一起。
馬駿想起曾海前些日子騎的那輛摩托車,打趣: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你大老婆呢?
休了!曾海一揮手。
順著曾海揚(yáng)出的手望過去,是人行道旁一道道天藍(lán)色的防護(hù)欄。不知怎么的,馬駿心里升起一種怪怪的感覺,一個影子很淡地劃過他的腦海,像細(xì)小的蚊蠅,感覺得到,卻捕捉不到。一眨眼,沒了。
幾天后馬駿路過街道,這感覺再次出現(xiàn),這次,它長大了,像鳥兒,馬駿差點就捉住了它,它卻飛快一閃,再次消失。
沒辦法,馬駿最近一段時間的反應(yīng)很遲鈍,那是墨墨鬧的。過完生日的墨墨,性格開始變得越來越暴躁,半夜起床不再輕輕悄悄,而是非要鬧出大動靜。她打開電視、打開所有的燈、她把拖鞋走得啪啪響。馬駿的眼皮已經(jīng)沉得睜不開了,墨墨卻一再搖醒他,問他許多問題。
有時候,她很可愛: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里?
有時候她很生氣:你生日我給買的毛衣呢?扔了?你怎么這樣?那能扔嗎?那不是一般的衣服。
我們當(dāng)年為什么不要孩子?要是有個孩子多好,他可以代替我,看著你慢慢變老。
斗斗,說嘛,說愛我,永遠(yuǎn)愛我!
可愛的、蠻橫的、嬌媚的、憂傷的墨墨,不停地變幻著表情和目光,不停地說話,亢奮、激動,滿臉通紅。馬駿聽、再聽,疲憊地瞪大眼假裝認(rèn)真,瞳孔卻無法聚焦。最后,他看不清她的臉,也聽不分明她的話,嘴里機(jī)械地哼哼,腦子卻已經(jīng)陷入無邊的昏睡。
睡夢中,經(jīng)常有天藍(lán)色的鳥兒,它們飛,飛飛。
半夜,馬駿被搖醒過來,睜開眼,嚇一跳,墨墨的臉貼得近近的,偌大一對黑深深的大眼睛狠狠地望著他,說,起來,幫我晾衣服。
馬駿支起身子,看了看鬧鐘,才四點,他按了按太陽穴,痛苦地說,墨墨,我睡會兒,天亮了再晾好不好?
不!會皺,起來,起來!墨墨板著臉,我洗了半天都不累,才讓你幫忙晾晾你也嫌煩,快去!
馬駿無計可施,只好半閉著眼,踉踉蹌蹌摸索進(jìn)衛(wèi)生間,一件一件晾衣服。
半夜的風(fēng)吹進(jìn)窗來,馬駿覺得風(fēng)在哭,他也想哭,墨墨的行徑一天天變得不可理喻,她是在害怕吧?馬駿趕不走墨墨的怕,只有由著墨墨鬧騰。只是,這樣半夜三更隨時被叫醒過來,晾衣或談天、洗菜或看照片的日子何時是頭?這樣亂七八糟的生活狀態(tài)何時是頭?或者,寧愿它沒有頭吧?馬駿不知道,他只是覺得,風(fēng)真的在哭,因為,空氣很濕,他的臉上,也很濕。
墨墨又進(jìn)來,端了一盆菱角菜。
又干什么?馬駿瞪大眼,伸手?jǐn)r住她。
我洗洗,腌咸菜。墨墨不由分說地擠開馬駿,讓讓,哎呀讓讓。
馬駿頹然靠在門上,門彈在墻上,咚咚響,他的腦袋里也在嗡嗡響。
5
局務(wù)會上,馬駿睡著了,局長叫醒馬駿,讓馬駿談?wù)剟?chuàng)衛(wèi)工作存在問題的整改建議,馬駿搓搓臉,慢騰騰地說出上句,結(jié)果立即就忘了下句。他難堪又無辜地望向局長,但是,該死的瞌睡又來了,他費(fèi)力地睜眼,卻睜不開,混亂無章的夢境立即見縫插針地擠進(jìn)來,擠來一片海,玫瑰色的海。他知道它在塞內(nèi)加爾,那里的鹽湖長滿了嗜極菌,讓湖水變成浪漫的玫瑰色。墨墨從玫瑰色的湖水中快樂地走來,走著走著卻漸漸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孩子,伸出手要他抱。他趕緊過去,伸手接她,卻感到四肢乏力,于是,他和墨墨嘩啦一聲一起摔倒在湖水里。接著,他們又一起漂浮出水面,他在水面打呼嚕,一聲接一聲,把玫瑰色的海平面震得一起一伏……
醒來的時候,會議室黑乎乎的。馬駿嚇了一跳,這一覺睡了多久?天都黑了,可墨墨還沒吃晚飯吶。
馬駿抹抹嘴角的口水,甩甩壓得發(fā)麻的胳膊肘兒,趕緊拿出手機(jī)。
卻看到有新信息。
是曾海發(fā)的:兄弟,多睡會兒吧,我已經(jīng)安排辦公室給弟妹送了竹蓀燉雞,說你在加班。
馬駿松口氣,眼眶一熱。
逐一關(guān)上樓梯間的路燈,一個人的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中顯得空洞寂寞,馬駿一步步從這寂寞里掙扎出來,走出單位的大門。
站在人行道上,馬駿突然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墨墨。今晚,他能不能歇息一下,比如散散步,哪怕半個小時也好。
咪咪來哆來哆西啦啦啦、法法咪來來法咪……馬駿的手在防護(hù)欄上無聲敲打著節(jié)拍——那是墨墨喜歡的《四季歌》。
傍晚一定下過雨,防護(hù)欄上有細(xì)小的雨滴,聚集在一起,被馬駿一敲,便碎而委屈地濺落一地。法法咪來來法咪咪……優(yōu)美的旋律戛然而止——琴鍵消失了,馬駿飛舞的手指下,空空無一物。
夢里那群天藍(lán)色的鳥兒從遙遠(yuǎn)的地方漸漸飛近,先是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后慢慢變大,變清晰。最后,它們停在防護(hù)欄上,靜靜地看著馬駿。
原來如此!那一直不斷出現(xiàn)在馬駿心里的異樣感覺原來如此。
馬駿現(xiàn)在的位置隔斑馬線還有兩米多。馬駿清楚記得,在設(shè)計方案中,防護(hù)欄距斑馬線處的空隙應(yīng)該不超出一米。馬駿的手指下,應(yīng)該還有琴鍵才對。
馬駿心頭一涼,迅速回身返回辦公室。
工程資料在桌上攤了一大片,那是前段時間全部審查過的資料。身為紀(jì)檢書記,所有的工程,馬駿都是自始至終參與監(jiān)督的。從資料上看,它們并沒有任何問題;從質(zhì)量上看,材料也沒有任何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工程的驗收著重于防護(hù)欄的質(zhì)量和各類安裝經(jīng)費(fèi),而沒有人拿著皮尺,滿大街量防護(hù)欄的長度。
馬駿沉沉地盯著那些圖紙和數(shù)字,撥通了曾海的電話。
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還是串伙的?馬駿劈頭就問。
曾海那里半天沒有聲音。
我再問你一句,是你一個人的主意,還是串伙的?馬駿加重了語氣。
曾海終于說話了:兄弟,我不懂你說什么。
你知道我在問什么。馬駿說,曾局長,你需要有一把尺子,把有些東西好好量量。
曾海那邊再次陷入沉默。許久,電話里傳來曾海黯然的聲音:馬書記,你在哪里?
我在本來應(yīng)該有防護(hù)欄,卻沒有防護(hù)欄的地方。馬駿激動地回答,他當(dāng)了四年城管局紀(jì)檢書記,沒有辦過一個大案。沒想到出了大案,第一刀要砍的,居然是班子的老大哥曾海。曾海五十好幾了,性格豁達(dá),人緣好,在局里管工會,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是他操持,跑上跑下,老黃牛一樣。怎么偏偏快退二線了,干出這樣的事來?
馬書記,我……現(xiàn)在不方便。要不,半小時后我給你打過來。曾?;艁y無計地說完,掛了。
半小時后,馬駿接到的卻是曾電腦的電話。
馬駿啊,那個事,曾海那個事,能不能求個情?不過是多一截少一截的問題。曾電腦在電話那頭玩世不恭地嘻笑,一不影響國家安全,二不影響安定團(tuán)結(jié)。
這話似曾相識。
在醫(yī)院進(jìn)出的時間多了,醫(yī)生們多多少少也知道了馬駿的經(jīng)濟(jì)危機(jī),副院長甚至暗示馬駿,家里實在是困難,墨墨的藥,他可以開普通的便宜的藥,代替昂貴的有效的藥。
無非是長一天短一天的問題。副院長看著遲疑不決的馬駿,溫和地說。
母親憂郁地倚在空米缸旁,灑一身夕陽等父親歸來的模樣浮現(xiàn)在馬駿眼前,與賣菜老太鄙夷的表情交替閃現(xiàn)。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鬼使神差的,馬駿點了點頭。
曾電腦的話像從天而降的一道X光,把馬駿骨頭下的陰影全都照了出來,一排排的黑。曾電腦說的事情,哪里是護(hù)欄,分明是墨墨的病。
不行!馬駿惱恨得很,霍然一掌猛擊在桌上,也不知是在惱恨誰。
6
曾海其實是個老實人。你知道的,你看看他在你們城管局十來年一直抽的是什么煙!再說,人家對你挺好。曾電腦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馬駿的客廳里,人家細(xì)心得連雞湯也替你給墨墨送。那時候,他并不知道你會發(fā)現(xiàn)問題??傊珠L是個什么人,你知道。
他是什么樣的人?馬駿說,我查了,我昨天把全縣城走了一遍,用腳程量下來,實際工程量和結(jié)賬的工程量相差至少是20萬以上。你告訴我,他是什么樣的人?
一個防護(hù)欄,把人整得跟關(guān)豬一樣,創(chuàng)衛(wèi)其實不該這么管,你看看世界上那些著名的文明城市,有誰是靠安防護(hù)欄管理市民的?早晚不還得拆嗎?今天少安點,明天少拆點,功過相抵。曾電腦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曾字,你看在老師面上,算了吧,又沒人發(fā)現(xiàn)。
不行。馬駿搖頭。他必須退贓,必須自己向紀(jì)委說明情況,爭取寬大處理。20萬,足夠他進(jìn)班房了,我這樣做是為他好。他不能臨近退休了還搞得晚節(jié)不保。
你這個人就是犟!曾電腦有點急了,我知道你是為他好!但是除了你,誰婆媽到去量他媽的防護(hù)欄???什么晚節(jié)保不保的,你不說,他能有什么問題?再說,我問你,一個縣城少幾百米防護(hù)欄,到底對這個世界有什么損傷?啊?
老師!這是違規(guī)違紀(jì)違法!不是你說的這么簡單。馬駿惱怒地看了曾電腦一眼,說,你不懂。
我不懂?曾電腦嘻嘻笑,我不懂我能賺這么多錢?你們要是個個都是無縫的蛋,世上哪來那么多蒼蠅?我告訴你,你捉到個曾海,是小的,大的那些花腳烏龜,你還沒見過。
馬駿愣了愣,農(nóng)村長大的馬駿,對于城市天然有一種惶然的陌生,盡管在鳳鳴縣城工作了近20年,馬駿離城市的生活依然遙遠(yuǎn)。比如,他不會打麻將,比如,他不會跳舞、不會唱卡拉OK。這些年,他和墨墨的工資大部分用在了老家母親的病上了,母親仿佛在考驗全家人的抗打擊能力。今天她的肝有問題、明天她的肺有問題、血壓有問題;沒幾天,鼻子和關(guān)節(jié)又有問題。父親忙進(jìn)忙出,從一個民辦老師無師自通成中醫(yī)師,山山嶺嶺地采藥,刺蓬里鉆進(jìn)鉆出,把個中山裝都掛得沒形了。父母的生活狀態(tài)直接影響了馬駿夫妻的生活質(zhì)量,他們站在城市的心臟里,卻永遠(yuǎn)不能與縣城的節(jié)拍一起跳動。不善于應(yīng)酬卻勤懇工作的馬駿似乎天生是當(dāng)紀(jì)檢書記的料——組織需要這樣埋頭苦干的榜樣,但顯然沒有哪個領(lǐng)導(dǎo)敢把這樣的榜樣放在跑項目拉資金的重要崗位。如此,紀(jì)檢書記,是馬駿最好的去處。
馬駿這個紀(jì)檢書記,這些年除了替局里有些浪花蝶兒搞出些家庭問題的男男女女處理些雞毛蒜皮,大案沒遇到過。他的所見所聞,離名捕所經(jīng)歷的驚濤駭浪遠(yuǎn)得很。
我承認(rèn)我見識短淺。馬駿自嘲,但是我絕對是為他好。他都近50了,太太平平退休,下半輩子領(lǐng)的工資何止這20萬?他是不是算不過來這筆賬?你是做生意的,你不幫他算,反把他往火里推。
說白了吧。曾電腦說,這里頭有我一股,我才是真正的項目經(jīng)理。你看在老師份上,算了行不行?曾電腦從包里拿出5萬塊錢,放在桌子上:也算你參一股。
水越攪越渾了,馬駿感到頭大:老師,你做你的二手房生意,又不缺錢,來攬這個工程做什么?你背著我搞些什么破名堂?
我承認(rèn)是我不對,我偷工減料,我不是怕給你添麻煩嘛,所以掛人家的名號做。曾電腦說著,撓撓頭,算了吧,曾海車也買了,你還天天坐呢……算了吧?
真不行!馬駿推開錢,說,我必須向王局長匯報。
王局長?曾電腦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馬駿,你真不懂還是缺根筋?還王局長!
馬駿懵懂地看著曾電腦,一頭霧水。
哎呀哎呀,我索性都給你說了吧,你個書呆子!曾電腦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被馬駿始終“不在狀態(tài)”的狀態(tài)氣壞了,他伸出手,把手指一根根往下掰:二十一萬,曾五,王五,我五,打點花了一萬,還有五萬全在這里,早就給你預(yù)算著,怕你不收,沒敢動。
王五?馬駿目瞪口呆,他不過是就事論事就事辦事,沒想要牽扯到別的誰,就像那天在菜市場,他本來只是想買一斤蘿卜,怎么一下子就冒出這么一大堆蘿卜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收下吧,墨墨需要錢。曾電腦撇撇嘴,扭頭盯向里屋,眼神寒亮。
真不行。馬駿想不出用什么話來批評或訓(xùn)斥曾電腦,他覺得很乏力,他背后的堅強(qiáng)后盾王局長突然成了他方陣營中人,而且是將,馬駿惶惑了,只有機(jī)械地拒絕著。
是啊,你當(dāng)然不要,你也許想,她早點走更好。下次到醫(yī)院,你可以連便宜藥也不用開了,搓點面粉怎么樣?像他們造假撲炎痛,吃不死,也救不活。曾電腦眼神一收,望向馬駿,緩緩刺出凌厲的一劍。
狡黠的曾電腦,繞了大半個圈,到頭來他手里居然捏著一張牌,這張牌足夠壓倒馬駿所有的正義,真難為他了,居然藏到現(xiàn)在。
一股寒流穿過馬駿的身體。
他無法相信,這話來自曾經(jīng)高唱“我也不上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梨花滿樹星滿天”的老師口中;來自前些日子還充滿溫情地上門送救命錢給自己的老師口中。這么多年,他只知道曾電腦發(fā)了、俗了、糙了,但他不知道曾電腦的心狠了,黑了,而且黑成這樣。他的聰明原來全用在這些地方。
或許,在他上次送錢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一條魚在喂餌了?
你枉為人師!馬駿吃力地說,我為你感到羞恥。
曾電腦搖搖頭,說,馬駿啊馬駿,你也枉為人夫!我也同樣為你感到羞恥。
臥室的門開了,一注鵝黃色的燈光流水一樣漫到馬駿腳下。
馬駿和曾電腦一起轉(zhuǎn)過頭,是墨墨。她歪著頭,打著哈欠站在門口,有些驚訝:曾老師?
墨墨!馬駿嚇壞了,臉色煞白地盯向曾電腦。曾電腦表情自然,若閑庭信步,只拂了拂手,了無痕跡地把桌上的錢包掃到沙發(fā)上,再塞到墊子背后??诶飬s沒閑著,沖墨墨和藹可親地說,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
墨墨笑,說,你客氣了,馬駿,也不給老師倒水?
哦,馬駿回過神來,起身要去倒水。
曾電腦阻止了他:不用不用,我這就走。說罷,又別有深意地道,明天曾海還開車過來接你上班。你看,他都成了你的私家司機(jī)了。
7
鳥兒天天在馬駿腦子里飛。
但是,曾電腦手里那張牌,是懸在馬駿頭上的一把劍。
曾海也仍然天天開車接送馬駿,不說話,閃爍的目光不時看向馬駿。馬駿一看過去,他又立即躲開,實在躲不開,就討好地笑,表情像乞討的小孩。這讓馬駿很厭煩,想沖他發(fā)火,卻又沒法對曾海一頭花白的頭發(fā)視而不見。曾海大馬駿將近兩輪,馬駿硬不起這個臉,只好身不由己地坐上車。坐著,又覺得自己強(qiáng)迫了自己的意愿,實在不舒坦,常常在中途憤憤地要求曾海停車。這時候的馬駿,也成了一個小孩,一個任性的小孩。當(dāng)馬駿生氣的時候,曾海就會怯然地停下車;而馬駿的怒火消失的時候,他和他的車又會怯怯地靠攏來。
乞討的和任性的,兩個孩子的游戲,每天上演。
唯一看得懂這游戲的曾電腦卻神秘失蹤了。
六月初七,曾電腦媳婦蘭花買了一大堆吃喝等著曾電腦回家,一起去給她爹老子過生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蘭花氣不過,含著一汪淚去找“那個小妖精”。蘭花是不肯叫豆豆的名字的,她是正室,恥于提名字,只叫那個小妖精。
濱河小區(qū)盡頭的小別墅是豆豆住的房子。曾死鬼,給豆豆買的房子比自家的還氣派。蘭花邊寒心地罵著,邊提起勇氣準(zhǔn)備面對這個比自家女兒還小一歲的豆豆。作孽啊,打不跑她就算了,還躲不開她,上門來找人,真是羞死人了,豆豆不嫌害臊,她嫌臊。
蘭花驚驚跳跳委委屈屈恨得冒煙地想了半天,最后給她開門的卻是個歪瓜裂棗的老男人,看著愕然的蘭花,他激動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漂漂漂亮的好人豆豆小姐、活菩薩豆豆小姐兩天前把把把房子租給了他,便便便宜得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送他。
豆豆跑了!
蘭花頭一個念頭就是曾電腦和小妖精這兩不要臉的妖孽私奔了。腿一軟,在大街上就哇哇哭開了。踉踉蹌蹌跑回家,瘋子似的到處翻存折。
還好,藍(lán)的紅的存折本兒都在。
再查公司,財務(wù)恭恭敬敬地說,老板娘,曾總最近沒開支票。
蘭花這才放下心來,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放心地笑。剛笑完,接著嘴又一咧,號啕起來:完了,完了,錢沒丟,那就是人丟了,不是自己丟了,是被人給弄沒了?。∥业奶炖?,曾電腦被豆豆綁架了。
刑偵隊長不同意蘭花的觀點,說,曾電腦也許是到哪里旅游去了。他有錢,可以坐著飛機(jī)到處耍,當(dāng)打出租車。何況他有免費(fèi)導(dǎo)游。
鳳鳴人都知道豆豆是做導(dǎo)游的,湖北人,三年前“導(dǎo)”著曾電腦游了一回東北三省,接著就被曾電腦“導(dǎo)”到了鳳鳴。
隊長仇富情結(jié)有點重,公安局一座樓,還沒有曾電腦家一棟房子值錢!他說刻薄話,是沖著這恨來的。
導(dǎo)不導(dǎo)關(guān)你屁事。蘭花刮了隊長一眼,卻沒工夫計較,哭喪著臉,不停地說,他肯定出事了,我知道,我耳朵一直鳴。他都十來天不見影了。
刑偵隊長掃了蘭花一眼,說,都十來天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報警。
那個小妖精!蘭花羞憤地說,他經(jīng)常在那邊!我恁曉得她也不見了。隊長!蘭花一把扯住刑偵隊長的袖子,那個小妖精不見了,她是殺了我家老曾?還是綁架了他?你快給我查啊,這活要見人,死得見尸??!說完,蘭花愣了——男人就算要出事,也不一定是死啊,怎么一下子冒出這樣不吉利的想法來?
刑偵隊長嘻嘻笑,說曾太太,心急了吧?早遲不全是你的?他指的是曾電腦的家產(chǎn)。
說歸說,刑偵隊長還是再次打了曾電腦的手機(jī)試探,結(jié)果仍然是關(guān)機(jī)。之后的三個小時,他在蘭花的期待目光下,打了不下20遍,都是關(guān)機(jī)。
刑偵隊長的狗鼻子嗅出了腥味——曾電腦做房屋交易的,輕易不會關(guān)機(jī),手機(jī)是什么?那是流錢的渠子,關(guān)了它,等于堵財。
他的細(xì)眼睛開始冒藍(lán)光,他盯著蘭花:走!
移動公司迅速調(diào)出了通信記錄,馬駿是曾電腦最后一個通信者——曾電腦發(fā)過一個短信給馬駿,很詭異的六個字:面粉?或撲炎痛?
8
茶杯里的水并不燙,馬駿卻像是被燙了嘴。
你說什么?他手里的杯蓋無辜地掉在地上,配合調(diào)查?必須去?
隨行的城關(guān)派出所長急急彎下腰拾起杯蓋,無頭蒼蠅一樣塞回馬駿手里,也不想想已經(jīng)臟了。他和馬駿才分手半個小時,人家馬駿剛剛代表城管局,把廣場旁屬于城管局的一塊地?zé)o償送給派出所建崗?fù)?,一眨眼自己就和縣公安局的人一起來找人家,說要讓人家去公安局坐坐。不是死人不填葬場,不是婦人不上產(chǎn)床,人家清清白白一個人,城管局里忙不完的雞毛蒜皮事,憑什么要去你公安局坐坐?反過來說,沒個要緊要命的,公安局也不敢隨便對一個紀(jì)檢書記說個“請”字。這情情面面擔(dān)驚受怕地一想,派出所長心頭亂了。
馬駿到公安局后,公安局正副局長都出山了,都是縣管干部,大會小會常見面的人,請進(jìn)來容易,送出去難,不能不高度重視。證據(jù)之所以能叫證據(jù),一靠查,二靠問,還有的法子,多多的,但不能、也不敢在馬駿頭上使。所以,誘導(dǎo)比較管用。
馬書記,都是搞執(zhí)法工作的,一家人,你能不能說說,曾殿能發(fā)給你的短信,面粉?或撲炎痛?是什么意思?粗糙慣了的局長溫和的聲音很瘆人,也許他自己也感覺到了,伸手搓了搓了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馬駿感到滿身都是刺,說,沒啥子意思。
沒啥子意思是啥子意思?
沒啥子意思就是沒啥子意思。也許他喝酒了吧,亂發(fā)信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馬駿打了個哈欠,屋子里光線有點暗,他想睡覺。
馬書記,你能不能嚴(yán)肅點、配合一下,情況是這樣——曾殿能失蹤了。
他失蹤了關(guān)我什么事?馬駿反問。心里卻覺得奇怪,曾電腦好好的,怎么會失蹤?
據(jù)林蘭花回憶,曾殿能7號就沒再回家。我們查了一下,7號晚上7點21分,曾殿能與你通過電話,然后,曾殿能從家里拿了五萬塊錢出門。蘭花問他拿去哪里,是不是小妖精那里?他說屁話,要通個關(guān)系。此后,曾殿能沒再出現(xiàn)在家中。第二天早上,曾殿能給你發(fā)了個面粉和撲炎痛的短信后就消失了。到現(xiàn)在為止,曾殿能的手機(jī)沒有任何通話和通信息的記錄。副局長低頭看著卷宗,面無表情地陳述。
總不能說曾殿能是被我綁架或殺害了吧?為個五萬塊錢?馬駿攤開手,攤到一半?yún)s突然想起那天被曾電腦一把薅到沙發(fā)靠墊背后那一沓錢,整個頭皮全麻了。
那錢還在!曾海整天晃著他該死的可憐樣,曾電腦發(fā)的短信又時時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擾得馬駿一團(tuán)亂麻,倒把錢的事給忘了。
一切皆有可能。杜局長飛了馬駿一眼,我們查了,你愛人是尿毒癥晚期,你已經(jīng)負(fù)債六萬元。也就是說,你有很嚴(yán)重的經(jīng)濟(jì)危機(jī)。
馬駿一時氣結(jié),眼睛瞪得鼓圓,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不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馬書記,今天可能就要委屈你睡這里。
不行!我要回家!馬駿激動地站起來,帶翻了椅子。
墨墨每天半夜忙完她的事后,都要盯著馬駿的臉看上一會兒,這看,是看一眼少一眼啊。
何況……錢得處理掉。
終于還是走出了公安局,已經(jīng)下午六點半了。
“不許外出,不許關(guān)機(jī),隨時配合調(diào)查?!瘪R駿這輩子第一次用自己的食指,在這樣的承諾書上印上自己的指印。自由后的馬駿顧不上憤怒或傷感,第一時間打開了手機(jī)。
接二連三的信息提示爭先恐后地響起,像一群嘰嘰喳喳可憐巴巴追逐著主人要吃食的小雞。
全是墨墨的短信。
親愛的,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親愛的,我怕。
馬駿的手指停下來,他不想再往下翻查信息。墨墨在等他。
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響,馬駿抬起頭,淚眼模糊看去,那散亂顫抖的葉子全成了墨墨惶然無助的眼神。墨墨,等我,我就回家。馬駿迎頭跑向遠(yuǎn)遠(yuǎn)駛來的車輛,也不管是不是出租,急切地招手。
哪怕那是架飛機(jī),他也要攔下它,讓它送他回家。
9
曾電腦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時,馬駿嚇了一跳。那聲音恍恍惚惚,像是從井里蕩出來,像日本鬼片《貞子來了》。
豆豆、豆豆!曾電腦氣若游絲地哭。
啥子豆豆,我是馬駿!你在哪里?馬駿一驚,沖著電話大聲嚷。
豆豆……曾電腦結(jié)結(jié)巴巴地哭。
你哪兒去了?師母報了案,還禍害我在公安局呆了一下午。馬駿急得不行,曾電腦再不出現(xiàn),他的家怕就要被公安抄了,快說,你現(xiàn)在在哪兒?
鳳鳴……中學(xué)后山……大……水池。曾電腦嗚嗚哭著,好像是打了個酒嗝,有氣無力地說完,掛了。
警察滿世界找的人,居然就在鳳鳴縣城里?馬駿啼笑皆非,邊發(fā)短信給墨墨,邊讓司機(jī)掉頭往鳳鳴中學(xué)開。
鳳鳴中學(xué)后山有一個提水房和巨大的蓄水池,當(dāng)年全校師生喝的就是這池子里的水。后來廢棄了,四周長滿蒿草、狗尾巴草和野棉花梗、節(jié)節(jié)草。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能在荒草中間找到那條通往池子的小徑。馬駿當(dāng)年最愛躲在水池旁邊背書,曾電腦有時候為班里的活兒找當(dāng)班長的馬駿時,都知道到這個地方來找。傍晚了,天色微暗,空氣中彌漫著玫瑰紫和橙紅色的霧,已經(jīng)看不見太陽,只有山頂緋紅的云霞,證明它剛剛路過。十多年后的校園后山與十多年前完全不一樣了,山上沒有多少背書的學(xué)生,只有無邊無際的野棉花在草叢間盛開。山坡很安靜,山下的校園,遠(yuǎn)遠(yuǎn)望去也很安靜。曾經(jīng)差點逼得曾電腦跳樓的那棟家屬房,沒心沒肺地杵在校園左側(cè),灰冷灰冷的。所有景色都流露出蒼涼和憂傷。馬駿急切地穿過草叢,迅捷爬上池子,又順著池壁的鐵梯爬到池底。
光線從半月形的池口射下來,很奇異,像外星人的飛船,在宇宙中慢慢關(guān)閉或開啟時那種與時空相隔的光束。
曾電腦蹲在光束正中間,眼神呆滯,花白的頭發(fā)零亂不堪,像個乞丐。這個乞丐和那晚在馬駿家門口撿錢的乞丐不一樣,那個乞丐是對生活充滿迫切熱愛的,而這個乞丐顯然已經(jīng)對生活沒有了任何追求和期待。
你跑哪兒去了這幾天?馬駿急急奔過去,也跟著蹲下來。
蹲下來了,馬駿才發(fā)現(xiàn),曾電腦以前的風(fēng)流倜儻是打扮出來的,現(xiàn)在的曾電腦,全然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模樣。畢竟,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確切點說,是不中年了。57歲的男人,景氣時,可以看成40;不景氣時,往老里看,也可以看成70。曾電腦正從40猛然蒼老到70。
豆豆,走了。取走我這些年給她的30萬塊錢,走了。曾電腦木木地說。
?。狂R駿聽不懂。
豆豆裹了我的錢,跑回老家了。
那這些天……馬駿隱隱猜出了什么。
我追去湖北,狗一樣。
找到?jīng)]?
先沒找著……地兒那么大。后來找到了——豆豆說過,她家在縣城東郊,家門口望出去有幾百畝荷塘,我守在能看到幾百畝荷塘的一戶人家門前,守了大半天,看見豆豆和個男的出來,狗男女,摟在一起,豆豆笑得他媽的賤啊——和我一起也不見這樣笑法。見了我,他媽的居然不躲,直直地就朝我逼過來。我他媽反倒一步一步,退啊……退……掉荷塘里了。
曾電腦說著,凄惶地笑起來:我他媽的去捉奸,倒讓一對狗男女給嚇塘里了。
人家從家里大大方方出來,至少有父母之命,不算狗男女。你以前和豆豆,那才叫……馬駿頓頓,沒說。盡管曾電腦現(xiàn)在是條狼狽的落水狗,但他仍是他老師。
曾電腦閉上眼,一雙手在池里的黑與天空瀉下的光束之間交錯亂揮,聲音嘶?。耗悴粫缘茫∥译x不得她,她有大把大把的青春,比太陽還耀眼,和她在一起,她順手一點,就能把我的整個烏七八糟的人生點亮。她是我的蠟燭,沒有她,我就熄了。
馬駿說,你不能因為要讓自己亮起來,就霸人家一輩子。走吧,公安局消案去,不然,真要把我攪進(jìn)去了。
好容易把醉醺醺的曾電腦從池子里揪出來,馬駿趁著未盡的夕暉,同情地仔細(xì)打量這個花天酒地的班主任老師——他正瞇起眼看山下漸亮的萬家燈火,臉上一片恍若隔世的表情,微勾的腰不經(jīng)意間顯出一絲老態(tài)龍鐘來。豆豆是真的抽走了他的肋骨和僅剩的青春,他現(xiàn)在不是富得流油玩世不恭的曾電腦,他是鳳鳴縣城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正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愛情是一朵奇異的花,佩上它,能帶人穿越生死、穿越時空,也能令鮮花凋零、使枯木逢春。失去它,陽光就沒了,天也黑了。
后悔嗎?后悔沒罵她,反倒摔塘里。馬駿問著,想起那場面,不由失聲笑起來,曾電腦啊曾電腦,你活該!你還面粉,還撲炎痛,你作孽吧,自有天家收你。
曾電腦惱恨地刮了馬駿一眼,你笑個屁!
錢呢?馬駿不計較,曾電腦受傷嚴(yán)重,讓他罵唄。
曾電腦再搖搖頭:不要了,她既然能笑成那樣,我就當(dāng)送她下半輩子用吧。說著,曾電腦頓頓,突然忍不住沖馬駿發(fā)起飆來:你再笑,你再笑!人家笑起來像朵花,你笑起來像堆屎!
10
公安局里,師生二人各藏心事,馬駿沒提豆豆的事,曾電腦也絕口不解釋面粉的事。
啥子面粉面條的?肯定喝醉了。曾電腦一口咬定,我他媽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啥意思。
五萬塊錢呢?干警問。
賭了,去省城賭輸了。曾電腦伸伸手,夸張地朝自己膈肢窩嗅嗅,皺皺眉,賭得沒白沒黑,都臭了,我得回家洗澡。
出了公安局,曾電腦站在路燈下,拍拍肚皮,說,我餓了。意思是要約馬駿吃東西去。
馬駿沒那閑工夫,說,你自己吃去吧,我要回家,墨墨等著我呢。
你不同情同情我?陪我喝口酒,我都人財兩空了。曾電腦垂頭喪氣地說。
哼哼,馬駿說,你面粉撲炎痛地威脅我,我還陪你喝啥子酒。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的不義之財,活該讓豆豆騙走。
我愿意!愛面子的曾電腦靠在路邊的防護(hù)欄上,吊二郎當(dāng)?shù)鼗沃X袋,又牛逼起來:老子找錢就是為了花錢。
你愿意?你挖空心思在你背后這玩意兒上做文章,也不過才整到五萬。馬駿嘲諷他。
別老提這事,我說馬駿。曾電腦停下來,換了個表情,我問你一個很嚴(yán)肅的問題,你要老實告訴我。
什么?馬駿冷冷的。
你不是不想收那五萬塊錢,你其實是不想救墨墨,你累了,要放棄?對不對?曾電腦說。
馬駿愕然地盯著曾電腦,他是存心不讓馬駿輕省。
的確,馬駿想過,若有一天,墨墨就那樣在他身邊睡下,不再醒來多好,他就可以一覺睡到天明,不用半夜起來回答墨墨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不用面對墨墨絕望驚恐又毅然回避的目光。索性讓所有的痛苦和怕在黑夜的掩護(hù)下占據(jù)這房子吧,他想投降了。
“解脫”這兩個字,從墨墨的病危通知書下來后,一直在他心里。他躲著它,他壓著它,他把它綁在石頭上,沉在水底下。曾電腦卻把它搬出來,非要他承認(rèn),他怎么能承認(rèn)?
算了算了,我也說句實話給你聽。曾電腦兩手合抱在胸前,免得你他媽以為我這個老師被錢熏壞了,那五萬塊錢不是贓款,防護(hù)欄工程也與我無關(guān)。我只是一頭想幫我堂兄弟曾海,一頭想幫你——你一直不肯收我的錢。你太擰,死撐,拿自己媳婦的命死撐!你哪是男人?你不接錢其實是你那摳毛病作怪,你這邊還沒接錢,那邊就在擔(dān)心還錢——我是你老師,你摳錢的德性,我能不知道?
馬駿呆呆杵在路邊,街道上車水馬龍,燈光映在馬駿臉上,厲厲的、辣辣的。
曾電腦拍拍馬駿的肩膀:面粉也好,撲炎痛也好,隨便你。豆豆這一走,我都看開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道理?;饹]掉到自家腳背上,不曉得痛是啥子滋味。曾海的事,我也不管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有你的難處,一切都是我管得太寬了。
11
我們不要他的錢。墨墨指著沙發(fā)上的錢,堅決地?fù)u頭。
要吧,慢慢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nèi)ケ本?。大不了,我以后給曾老師當(dāng)牛做馬,你看看,我當(dāng)馬、你做牛,我們一起還債。馬駿溫柔地?fù)肀е拮?,逗她樂。心里說的卻是,墨墨,對不起。
不要!墨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我的病,我自己知道。
馬駿低下頭,不再說話。墨墨說得沒錯,這點錢對她沒有用,甚而更多的錢對墨墨也同樣沒有用,曾電腦給再多的錢,也是于事無補(bǔ)。墨墨已滑向崖底,要接她上來,曾電腦給的這架云梯不夠長。
墨墨溫柔地靠在他懷里,好半天,徐徐用手指摳馬駿的手心,說:我……想洗澡。
上周開始,墨墨已經(jīng)不能自己洗澡了,她沒有那么多力量能支撐那么長的時間——洗頭、搓背、抹沐浴露。她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在不自覺中冒出一股股死亡的寒香。馬駿知道,那個盲眼的壞東西,已經(jīng)嗅到了墨墨,正一步步走近她。
調(diào)好水溫,打開了浴霸,馬駿才回臥室去抱墨墨,彎下腰,馬駿使的是上次抱墨墨時的力度,可是,多了,墨墨又輕了。到了浴室,馬駿給墨墨脫下衣裳,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暗沉的深黑色,那曾經(jīng)如玉般白皙的肌膚已經(jīng)不見了,墨墨此時的皮膚和她的名字一樣。
黑色肌膚的墨墨靜靜地站立著,垂著頭,仿佛是好奇,盯著自己,傻傻地笑。
浴霸的燈光柔黃,浴室里水汽氤氳,潔白的墻磚襯著消瘦卻微笑著的墨墨,像一朵雨后晨光中倔強(qiáng)盛開的黑色蓮花,一朵被魔法的咒語擊中的詭異的黑色蓮花。
墨墨抬起頭,驕傲地昂著下巴,像公主一樣徐徐展開雙臂,要馬駿給她上沐浴露。
她的驕傲是一把刀,深深插進(jìn)馬駿的心臟。
馬駿轉(zhuǎn)到墨墨身后,開始一圈一圈地給墨墨上沐浴露。
斗斗,爸爸媽媽們的房子,要買回來。水流嘩嘩響,墨墨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yuǎn)、很古怪。她說的是兩家父母為了給她冶病,各自賣掉的半廂木屋。在鳳鳴,古老的風(fēng)俗,鄉(xiāng)下人除非家有大難,不賣老宅,那是老根。
嗯。
斗斗,我們的戒指,不許動哦。墨墨又說。那兩枚結(jié)婚戒指,馬駿前些日子打過主意要當(dāng)?shù)羲鼈儯珔s鬼精鬼靈地藏起來,馬駿怎么找也沒找著。
它們在裝扣子的抽屜里。墨墨突然調(diào)皮地咯咯咯笑起來。
嗯。
衣柜里的衣服,不要亂送人。笑完,墨墨眨眨眼,神秘地說。
馬駿的手停頓了一下,他知道,墨墨半夜偷偷寫的那些信件,東一封西一封的,全藏在那些衣服的口袋里。他其實知道的。
嗯。
曾海的事,你先勸他自首吧,那樣能保住工作,你得給人家一條路走。墨墨又說:人家也挺不容易的。
墨墨!馬駿嚇呆了,手里的毛巾不知道怎地沒拿住,掉到地上。浴室很暖和,像春天,浴霸的燈光如暖和的煦陽,金燦燦的,但馬駿卻像陡然跌進(jìn)嚴(yán)冬,全身的血液凝結(jié)成一塊石頭——墨墨怎么知道曾海的事?那天晚上,墨墨聽了多少?
墨墨扭回身來,意味深長地笑。
墨墨……馬駿的心慌亂無章地怦怦怦跳。
噓!墨墨伸出手指,按在馬駿唇上,看看地上的毛巾,嗔怪他:少說話,認(rèn)真點。
馬駿低頭望墨墨纖細(xì)的手指,張開唇用牙輕輕撕咬它,親吻它。吻著吻著,馬駿開始細(xì)絲絲地抽泣。最后,他索性把自己的臉埋在墨墨的手心里,號啕大哭起來。
墨墨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由著馬駿哭。她已經(jīng)在離開馬駿的路上,先讓他預(yù)習(xí)一下,總比讓悲愴堵在那里,等山洪堆積淹沒他強(qiáng)。墨墨不怕離開,只有她與幸福生死相隔時,馬駿的人生才能向死而生。如此,離開,是最好的方式——墨墨知道,墨墨知道馬駿也知道。
12
黎明時分,墨墨又醒了,她悄悄走下床,來到客廳,拿出那沓錢,打燃火機(jī),一張一張慢慢地?zé)?/p>
馬駿困得厲害,他知道墨墨又起床了,由她吧,讓她多藏一點東西在這里或那里,等有一天……或許,突然發(fā)現(xiàn),會多一份辛酸的幸福。
門縫透進(jìn)來的跳躍火光把半睡半醒的馬駿徹底驚醒。
墨墨在燒什么東西?馬駿跳下床,拖鞋也沒穿就沖出臥室。
沙發(fā)前,金魚缸里已經(jīng)滿滿一盆黑乎乎的灰燼,墨墨手里,還有一小沓燃燒著的鈔票。
墨墨!馬駿瘋狂地?fù)渖先?,一把搶過踩熄,你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墨墨怪異地笑,盯著馬駿,你怕借錢,你怕負(fù)債,你怕我死了還拖累你下半生要過天天還債的日子,所以你不肯要曾老師的錢!他一次次給,你一次次不要。我也說不要,其實是替你說的……可是!墨墨站起來,嘶叫,我憑什么要替你說不要?我憑什么要替你著想?你都不想我活,不想替我欠債,我憑什么要讓你好活?你明天想去還錢是吧?你還??!瘋狂的墨墨彎下腰一把把金魚缸塞到馬駿面前:你還啊!全在這里,你去還啊。
馬駿氣急敗壞地看著黑色的一缸污水和灰燼,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爆裂了——墨墨居然燒掉了所有的錢,那是五萬啊,用到病上也罷了,墨墨卻燒了它!
馬駿的腦袋快爆了,他接過魚缸,高舉過頭,狠狠摔在地上。
嘩啦一聲,魚缸碎了,水流滿地,灰燼遍屋。接著,馬駿回過頭,一巴掌打在墨墨臉上。
墨墨隨著他的巴掌,輕飄飄往后倒過去。
馬駿嚇壞了,慌亂地攔腰抱住墨墨,把她抱回床上。
臺燈把馬駿的影子映在墻上,形成一個很詭異的黑影。夜風(fēng)從窗簾吹進(jìn)來,伴著一聲隱約的嘆息。
誰?馬駿驚慌地回過頭。
屋子里除了他和墨墨,什么人也沒有,馬駿意識到那其實是自己的聲音,恐懼焦灼的聲音。
長長短短的日子、疲憊不堪的忙碌,心力交瘁的照顧、內(nèi)憂外困的境況……一切都因這恐懼而生,卻遲遲不到頭。
既然你也知道了,不如讓一切結(jié)束吧。馬駿看著墨墨,無聲地說。
想著,馬駿伏下身子,吻了一下昏迷的墨墨。然后,他拿起自己的枕頭,緩緩朝墨墨的臉壓下去。
不過十幾秒鐘。世界安靜下來,風(fēng)卷起窗簾又卷落,仿佛它進(jìn)來了,又帶著墨墨離開。馬駿惶恐地把枕頭扔出老遠(yuǎn),坐在地上,顫抖著手點燃了一支煙。
13
突然,床上的墨墨猛烈地咳嗽起來。
馬駿一驚,從夢中醒來。
那個扔出老遠(yuǎn)的枕頭,它在馬駿頭下安然地擺放著。
只是一個夢而已。
滿頭是汗的馬駿看了看身邊的墨墨,咳嗽后的墨墨并沒有醒,她只是翻了個身,把柔軟冰涼的手搭在馬駿胸口,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拂拭著馬駿。馬駿低頭看著這雙手,長吁一口氣,屏住呼吸,含淚把墨墨往自己身邊攬了攬。然后,他歪著頭,把耳朵放到墨墨鼻翼旁,幸福地聽墨墨安詳?shù)暮粑婚L一短、一短一長。
作者簡介:
肖勤,女,仡佬族,1976年生。魯迅文學(xué)院第12期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貴州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小說代表作《暖》《金寶》。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十月》《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山花》《芳草》等,有多篇小說入選年度選本。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