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華盛頓郵報》記者約瑟夫·安東尼奧，瓦爾加斯公開承認自己是一位非法移民。下文中，他為我們講述了他公開自己非法身份后這一年來的奇特遭遇。

“你為什么沒被遣返?”

這通常是人們得知我是非法移民后，對我的第一反應。有些人話里帶著憤怒和無奈。也有人帶著真實的困惑。在阿拉巴馬大學附近的一家餐館里，一名喝醉的年輕男子質(zhì)問我：“你有身份證嗎？”我告訴他我沒有?！澳悄銘摑L回老家去?！痹诩又?，一名中年白人婦女驚訝地舉起雙手說：“為什么奧巴馬還沒有處理你？”至少一天一次，除了被當面問及，這一問題還通過電子郵件、微博，或者Facebook出現(xiàn)在我面前——為什么我仍在這個國家待著？

這個問題問得不是沒道理。在美國，像我這樣的人約有1150萬。和其中的許多人一樣，我將我的身份保密，佯裝是美國公民，努力操一口當?shù)乜谝?。大學畢業(yè)后，我順利成為一名記者，在《華盛頓郵報》工作。但這種欺騙漸漸讓我難以忍受，我決定承認真相，并選擇將之公開于眾。2011年6月，我在《紐約時報》上公開發(fā)表文章，將我非法的身份廣而告之。這等于向移民警察發(fā)出邀請：來吧，來抓我吧。

我開始等啊等。幾個月過去了，沒人來敲門，沒收到任何傳票，美國移民和海關執(zhí)行機構(lCE)對我毫不理睬，盡管2011年，該機構遣返了39.6906萬位非法移民，創(chuàng)下歷史記錄。在我公開身份之前，我想得最多的問題是，“人們發(fā)現(xiàn)后，會發(fā)生什么？”在我公開之后，問題變成了“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隱蔽的非法居留生活，換成了公開的非法居留生活，換之前懸而末決，換之后仍舊懸而未決。

但顯然還是有很多人看到了我的公開聲明，因為自那以后，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公開自己的非法身份。至少有2000名非法移民——他們大多數(shù)不到30歲——與我聯(lián)系，并在2011年公開身份。還有許多人選擇通過社交媒體，或親自告訴他們的朋友、同學、同事自己的真實身份。誠然，這些人只是上千萬非法滯留者當中的一小部分，他們從小隨家人來美國，年紀太小，以至于無法理解何為“非法”。但我們每一個人都愛這個國家，我們?yōu)橹龀鲐暙I。美國是我們的家。

我公開身份數(shù)周后，我的律師和朋友們的害怕開始變得荒謬。公開身份并未置我于危險境地，反而保護了我。顯然，我這個菲律賓出生、受過大學教育一直言不諱的主流媒體記者，不是美國政府要遣返的對象。那么誰留、誰走，到底誰決定’最終，我主動聯(lián)系了ICE，詢問他們打算怎么處理我，但我得到的是更多的疑問。“你為什么不轉成合法身份?

這也許是最令人氣憤的問題，它充分說明，大多數(shù)美國人對移民流程是多么的熟悉。安琪拉·凱利是華盛頓的一名移民代理，她告訴我，“如果你認為《美國稅典》既過時，又復雜，那么。請去看看《美國移民法典》?！?/p>

成為美國公民最簡單的辦法是生在美國，不管你父母是誰，你就是美國人了(外交官在美國出生的子女例外)。如果你在美國以外出生，想成為美國公民，最佳途徑是獲得“綠卡”，它象征著美國政府已經(jīng)給予你永久居民身份，你可以在美國生活，更重要的是，可以在這里工作。一旦你有“綠卡”，你拿到公民身份就指日可待了，

主要有兩條渠道可獲得在美國的永久合法身份：家庭或者特殊工種。以家庭理由申請“綠卡”，你必須是美國公民的配偶，家長、子女或者兄弟姐妹。然后，就是排隊等待。美國每年對每個國家有2.5萬張“綠卡”配額。這意味著有350萬人口的摩爾多瓦和有11.2億人口的墨西哥將得到同樣的“綠卡”數(shù)量。等待時間取決于需求。如果你在墨西哥、印度，菲律賓這樣的人口大國，等上數(shù)年，甚至是幾十年也是正常的。側如現(xiàn)在，美國開始考慮1989年1月就提出的來自菲律賓某位移民的綠卡申請。

走雇傭關系申請“綠卡”，這條途徑要求更高，這意味著要有美國雇主愿意雇傭你。獲批快慢的等級不同，那些有重要工作技能的人被給予優(yōu)先考慮，比如特殊醫(yī)療專才、高學歷持有人、跨國公司經(jīng)理等。這些人不用排隊。如果你不符合“綠卡”的條件，你也許可以拿到為數(shù)不多的一種臨時工作簽證，例如著名的“H1-B”簽證，該簽證在硅谷很普遍。

對于那些在美國非法居留的人(偷渡過來和臨時簽證過期)，情況就更加復雜了。可選擇的方案極度有限。一條途徑是和美國人結婚，但這并不像電影里描寫得那么簡單，過程需要數(shù)年之久。尤其是當婚姻的真實性受到懷疑時。但婚姻這條路對我完全不通，因為我是同性戀，同性婚姻不被美國聯(lián)邦政府承認。

此外，被拖延許久的《夢想法案》是許多年輕人最后的希望。該議案2001年被首次提出，為那些沒有身份、21歲及以下，高中畢業(yè)并在美國居住5年的人，開辟一條通向合法身份之路。但該議案自提出伊始便在國會受阻至今，其通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明明知道這么做是違法的，為什么還要申請駕照?”

“你以為你屬于某種特殊階層?？梢噪S意違反法律嗎？”一位名叫康拉德，索斯諾的律師向我提出這些問題，他讀過我在《紐約時報》上的文章，想知道我為什么如此蔑視法律?！拔也粚儆谌魏翁厥怆A層”，我回答索斯諾，“我拿駕照，不是為了鄙視法律，或是表示我比一般人優(yōu)秀，我拿駕照是因為，我和你一樣，需要去工作。和我有相同處境的人拿駕照，是因為我們需要送孩子上學、需要采購日用品。很抱歉我明知故犯，但那是因為我要活命、我要生存?！?/p>

對于一名在美國非法居留的人來說，其每天的生活就是尋找法律漏洞。以搭飛機為側，所有人都知道，“9.11”事件后，你必須有政府簽發(fā)的身份證明才能上飛機。大多數(shù)人最簡單的選擇就是駕照。如果沒有合法居留或公民證明，大多數(shù)州不予簽發(fā)駕照。但有少數(shù)州給非法移民簽發(fā)駕照，新墨西哥州和華盛頓州就是其中兩個。像其他人一樣，為了獲得駕照，我假裝自己是華盛頓州的居民。去年，在我的文章發(fā)表數(shù)周后，華盛頓州吊銷了我的駕照。不是因為我身份非法，而是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住在華盛頓州。

對于那些沒有駕照的人而言——現(xiàn)在包括我——一本祖籍國的護照也可以作為身份證明。但這把每次乘機都變成一場賭博。我通過菲律賓大使館取得的護照上沒有美國簽證。如果機場安檢人員翻看我的護照，發(fā)現(xiàn)沒有簽證，他們可以聯(lián)系海關和邊境保護機構，后者可以拘留我。但在美國國內(nèi)航線，安檢人員通常只檢查姓名、照片、護照到期日，而不是簽證。

我們這群人不在美國交通安全局的視線范圍，但對于美國國稅局而言，則不然。沒有身份的工人同樣需要繳稅。我自18歲工作以來，就上繳州和聯(lián)邦的所得稅。國稅局不在乎我是否合法居留，它只在乎收稅。2010年，非法移民共上繳112億美元的州和地方稅，其中所得稅12億美元，物業(yè)稅16億美元，消費稅84億美元，此外，我們還上繳社會保險。

當你缺乏合法身份時，總會擔心被遣返。過去三年里，奧巴馬遣返了120萬人。小布什用八年時間遣返了160萬人?！安际埠蛫W巴馬兩屆政府，讓我們看到美國自身的倒退，我們不再是一個接納移民的國家?！币幻斜葼?，金的資深移民律師告訴我。事實上，像加拿大這樣的國家，現(xiàn)在比有“大熔爐”之稱的美國有更高比例的移民數(shù)量。

“你不是墨西哥人?”

去年10月，當我把我的非法身份告訴一名叫安的老年白人婦女后，她問我：“你不是墨西哥人’”

在美國1150萬未登記移民中，約有59％來自墨西哥。余下的人群中，有約100萬人來自亞洲和太平洋島國，80萬人來自南美洲，30萬人來自歐洲。其余的來自尼日利亞、以色列以及世界各地。有好幾次，我和保守的白人談話，話題從非法居留，轉而談到墨西哥人，談到在沃爾瑪超市聽見西班牙語，談到學校新來的孩子被殺害，談到參加教堂禮拜的新鄰居，談到“其他”人。有關移民的大討論，其核心是不可能與美國目前的人口構成分開的。這一構成史無前例，并且正改變著美國文化。

白人占美國總人口的比例不斷縮小。近期，美國人口普查顯示，少數(shù)族裔父母所生的孩子第一次在新生兒中比例過半。

根據(jù)皮尤拉美裔中心的統(tǒng)計，在美國合法居留人口中，至少有1700萬人，他們的家庭成員中至少有一人是非法移民。有約450萬美國小孩，他們的父母至少有一人是非法移民。移民專家把這種情況稱為混合身份家庭，而我就是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的。我來自菲律賓一個大家族，表兄妹、叔舅姑姨數(shù)十口，許多侄子、侄女都在美國出生，我是唯一個沒有身份的。我母親在我12歲時，把我送到美國的外公外婆家。當我16歲申請駕照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綠卡”是偽造的。我的外公外婆對我隱瞞了實情。我不知所措，第一個想法是自己處境危險，然后意識到，當我每每向星條旗宣誓效忠時，那上面根本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你為何要公開站出來?”

去年4月，我在佐治亞大學發(fā)表講演，20歲的古斯塔夫，馬德瑞格爾在場，他問我:“你為什么要公開站出來，表示自己沒有合法身份？”馬德瑞格爾成長在佐治亞州，一系列的措施使那里沒有身份的學生，越來越難報考州立大學。“因為我們生活在，站出來，的黃金年代。”我回答他。將來到底有多少人會選擇公開不得而知，但如今我每天至少遇見五個。作為集體和個體，我們給“非法移民”這一美國最大結癥，賦予了一張張具體的臉孔、名字和故事。

科技，尤其是社交媒體的發(fā)展，發(fā)揮了巨大作用。網(wǎng)絡上，人們講述自己的故事，相繼公開身份。有人認為太過公開會帶來風險，但其他人，包括我覺得公開會提供保護，與他人聯(lián)系并分享經(jīng)歷是有價值的。

加比，帕什科說：公開身份是一種表達方式，說明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她的父母來自厄瓜多爾，1993年。當她7歲時，父母把她帶到美國。2006年，移民官員突襲她的家，自此。她們家就在和遣返抗爭。現(xiàn)在，27歲的她有三個教育學位，她想成為一名從事特殊教育的老師。但她始終無法如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學們找到工作、計劃未來。帕什科說，“在這場運動中，你是為你自己公開身份，也是為別人公開身份。”

“下一步會怎樣?”

這個問題縈繞在美國每一位沒有身份的人的腦中。移民問題是華盛頓政治家們老生常談的話題，美國人自建國以來就一直在討論它，它比醫(yī)療保險更具爭議，因為這一問題涉及種族、階級、權利等等。人們一直談論這個問題，但從沒談出一個可行的方案——一個公平的流程，去改善這個體制。

也許，奧巴馬在移民權益問題上的態(tài)度會有所轉變，就如同他對同性戀權益題的態(tài)度的轉變一樣。也許他會動用行政權力，停止遣返無身份的年輕人，并允許我們留下、上學、工作，給我們暫時喘息的機會。而共和黨可以選擇以下兩種方式：或者為溫和的聲音制造空間，求得妥協(xié)，畢竟約翰，麥卡恩支持《夢想法案》：或者采取強硬措施，繼續(xù)孤立美國最大的少數(shù)族群拉丁美洲人。但這個國家正經(jīng)歷不可避免的人口和文化變遷。而21世紀的政治，多樣性也是根本。

至于我，我每天都在想，政府會如何處理我。等待數(shù)月后，我決定自己去找移民官員。我住在紐約市，故聯(lián)系了當?shù)氐腃E辦公室。當我和接線員說明了我打電話的原因，對方顯然很吃驚，我的電話最終被轉接給一位移民官員。

“您準備遣返我嗎？”我問。

“我們不對個案做解答?！睂Ψ交卮?。

我仍留在美國，我的身份仍懸而未決。和我相同命運的人幾乎達到1200萬，我們和你們一同工作，一起上學，一起納稅，一同擔心各種賬單。你們到底要怎樣“解決”我們？更重要的是，你們要到何時才能意識到，我們是你們當中的一份子。

[譯自美國《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