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那個男人帶著害怕、質(zhì)疑以及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看著我,幾秒鐘后我確定是同情。此刻正是倫敦下班高峰期,我站在卡爾納比街中央,將一塊牌子舉過頭頂,上面寫著:“自由擁抱”(在中國被稱為“抱抱團”)。我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向陌生人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他們,讓他們感覺這一天更美好,不求任何回報??晌颐媲斑@男人顯然不相信。
“你想賣什么?”他問。
“不賣什么”,我解釋道,“只是給人們提供擁抱,免費的。”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好似在質(zhì)疑眼前所見的情景。我張開雙臂,溫情脈脈,努力讓自己笑得像母親般慈愛。記得團隊協(xié)調(diào)員在活動前的通氣會上告誡過:微笑,但別笑過了,免得看上去像神經(jīng)病,如果別人不愿意抱你,也別生氣。我等待著。那人看起來不太自然,有點尷尬,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他擁抱了我。雖然之前我曾有點擔心,擔心自己也許要與各種有衛(wèi)生問題的陌生人親密接觸,但此時此刻我只感覺到美妙。短暫地擁抱一下彼此,然后放開。我們相視微微一笑,我看著他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在心中默默想象他的步伐也許比剛才更輕快些。
為什么我要去街上擁抱路人呢?這是個一波三折的故事。8年前,一位來自悉尼的男子為了拉近人們的距離,發(fā)起了自由擁抱運動。一開始,這個主意引起全世界關注,他一炮而紅。他打算傳播自由關愛,但最終卻因為金錢糾紛陷入痛苦,良好意愿化為泡影。
2004年6月,一位化名胡安·曼恩的澳洲男子在當?shù)刭徫镏行牡谝淮潍I出“自由擁抱”。那時,曼恩的個人生活一團糟:父母離婚了,未婚妻也跟他解除了婚約。曼恩意識到人們的生活越來越隔離,人際交流被忽略,大家陷入一種以電腦為媒介的文化,通過網(wǎng)絡空間交友,家庭正逐漸瓦解,人們追求的是天各一方的獨居生活。
曼恩制作了一個“自由擁抱”的標識牌,來到悉尼市中心的皮特購物街,在那里孤獨地站了長達15分鐘之后,終于有位老太太憐憫地給了他一個擁抱。她說她的狗剛剛死掉,這個擁抱讓她感覺好多了。不久,曼恩每隔幾秒就會擁抱一次。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曼恩的行動,西蒙·莫爾就是其中之一。
莫爾是一支名叫“生病狗狗”的樂隊領唱。他帶著相機去了那條購物街,并開始為胡安·曼恩錄像,想借此制作一個音樂視頻。自由擁抱活動逐漸聲名四起:每天有成百上千的購物者停下來,和這個拿著自制標示牌的無名男子擁抱。到了10月,悉尼警方聽說了這件事,揚言要禁止這個活動。1萬人在請愿書上簽名表示支持曼恩,警方不得不做出讓步。莫爾把這些都拍了下來,他剪輯了視頻,配好音樂,把它作為禮物寄給了曼恩。曼恩把視頻發(fā)布到YouTube上,它在網(wǎng)上快速傳播開來,吸引了7000萬的點擊率。
胡安·曼恩成了名人,隨著2006年他受邀參與奧普拉·溫弗瑞脫口秀節(jié)目,自由擁抱運動走向世界,在臺灣、以色列、意大利、美國、瑞士、挪威、印度、葡萄牙以及英國紛紛涌現(xiàn)出分支。在費城,社會學教授法耶·阿拉爾德設立了自己的自由擁抱運動分公司,并解釋了它深得人心的原因?!白杂蓳肀н\動的成功反映一個事實,即人們越來越老死不相往來?!彼f,“不再有幾代同堂的大家庭,人們結婚越來越晚,生孩子的年齡也越來越大。電子互動取代了大部分面對面接觸。自由擁抱運動重新建立起社區(qū)意識,讓我們有種歸屬感?!?/p>
回頭說說YouTube視頻,通過這段音樂視頻,莫爾和他的樂隊獲得了唱片合約。他們在演出時,開始銷售自由擁抱運動的商品——印有胡安·曼恩簽名的T恤和馬克杯。曼恩也繼續(xù)走紅,他寫了本書,名為《自由擁抱指南》,他成為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那段時間,一切都棒極了。
但當筆者試圖聯(lián)系胡安·曼恩時,他如同人間蒸發(fā)了。我試著在網(wǎng)站、Facebook和微博上給他發(fā)送信息,均無回應。撥打了他發(fā)布在網(wǎng)站上的電話號碼,發(fā)現(xiàn)已停機。我聯(lián)系了他的朋友,沒人告訴我他的真名。他們說曼恩很長時間沒和他們聯(lián)系了,甚至有人喃喃地說他“瘋掉了”。
最后,我在一家紐約的商業(yè)新聞網(wǎng)上找到了曼恩2010年的簡短采訪,他在其中聲稱西蒙·莫爾在金錢上欺騙了他?!拔野盐髅僧敵膳笥?,相信他會與我共同分享視頻和自由擁抱運動相關商品的銷售所得?!甭髡f??墒聦嵅⒎侨绱耍鞣Q,所有的盈利都進了莫爾和“生病狗狗”樂隊成員的腰包。
我將此事向莫爾求證,他的語氣明顯不自然?!斑@個話題太敏感”,他在電話中說,“之前,我并沒有就此事發(fā)表過看法,因為我不想把牌子搞砸了。事實是,我們因為錢的問題鬧翻了……胡安因此而情緒失控,并請律師等法律人士介入其中。他成名后就完全變了,我們的友誼也變得一團糟。但我不希望公眾關注這些事情,因為自由擁抱運動應該關乎愛,而不是兩個人的爭吵?!?/p>
對于與胡安的決裂,莫爾顯得真誠而痛苦。他熱愛自由擁抱運動?!白杂蓳肀н\動與宗教、人種或某個國家的文化無關”,他說,“無論如何,每個人都喜歡擁抱,無論你有多么傷心。這是胡安的事業(yè),他是創(chuàng)造者、發(fā)起人??僧斔礁阍酱蠛?,就不再局限于任何個人?!?/p>
的確,自由擁抱的概念已經(jīng)頗具影響力。2010年1月,社會工作者馬耶拉·格林在倫敦建立了“游擊擁抱團”。目前她正在攻讀心理學碩士學位,研究肢體接觸對人際交往的正面影響?!霸谟瑹o論是成年人還是孩子,與他人有身體接觸會引起道德恐慌,要么擔心性騷擾,要么擔心教師是戀童癖?!备窳终f,“這一代孩子玩著電腦游戲長大,失去了很多接觸社會,與人交流的機會。”早在上世紀70年代,心理學家通過實驗就發(fā)現(xiàn),母親和嬰兒如果缺乏親密接觸,可能會導致大腦永久性異常,引發(fā)抑郁癥、藥物濫用、飲食失調(diào)和暴力。而靈長類動物用較長的時間互相梳理毛發(fā),以鞏固團結、結交朋友和影響其他同伴?!拔艺J為人類也是如此”,格林解釋說,“如果他們遇到與性無關的身體接觸,會更容易感到被保護和彼此間的關愛?!?/p>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喜歡的擁抱故事?!拔覔肀н^一位老人,他的妻子在14年前過世了,這么久以來,他從沒被擁抱過。”格林回憶說,表情感傷、眼睛濕潤,“他站著說了好久,關于他沒被擁抱過或是被觸碰過的事情,以及我擁抱了他讓他覺得好多了……當人們轉身說‘謝謝你,我真的很需要抱一抱’時,我就想哭。”現(xiàn)代人靠輕敲鼠標,就能贏得或失去友誼,卻忘記了日常的仁愛之舉能讓我們獲得更多快樂。
前陣子,英國藝術家邁克爾·蘭迪發(fā)起了一個叫做“善舉”的項目,邀請倫敦市民將自己在乘地鐵時看到的,或參與的善行上傳至網(wǎng)上。“每個人都像氣泡一樣,生活在封閉的自我空間里?!碧m迪說,“他們有的在看報,有的在聽MP3,大家相互隔絕,避免目光接觸。我曾以為這就是如今城市的生存之道,然而,我得到的反響讓人吃驚。”蘭迪收到了無數(shù)的故事:失戀后哭泣的女人得到微笑或是令人安慰的擁抱;好心人折了紙鶴,放在看似孤單的人的腿上;陌生人幫忙搬運沉重行李,諸如此類。
回到卡爾納比街,我也努力加快了將自己的情感與陌生人融合的步伐。有些人從游擊擁抱者的身邊走過時,眼神里帶著防備,這無可厚非。其他人則不同,很多二十多歲的女性立即上前擁抱我,無需我多做解釋。店員也會在抽煙休息時從店里溜出來奉上擁抱。一位脖子上掛著相機的比利時游客告訴我,這種溫暖人心的舉動多多益善。還有一位法國奧林匹克拳擊隊隊員也與我擁抱,他告訴我他正在為輸?shù)袅吮荣惗y過。每個簡單的擁抱都能讓我露出微笑,我對這件事的喜愛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當我站在這里,擁抱素不相識的人,而且,可能也不會再見到他們,我突然想到一個很諷刺的事實:這項建立在免費肢體動作的親密活動本該因為兩位創(chuàng)辦人的金錢糾紛而消失殆盡,然而,它卻幸存了下來。但也許這并不打緊。如同很多好創(chuàng)意一樣,自由擁抱運動勢頭正健。畢竟,本就該有更多人參與,而不僅限于胡安·曼恩。
[譯自英國《觀察家》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