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的幾場雨,讓北京的空氣清新了許多。暑期的北師大校園顯得頗為安靜,啟功先生生前居住的紅六樓宿舍藏身于北師大一個僻靜的角落,旁邊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幾位老人正在晨練,呼吸著北京難得的清新。在這個盛夏的清晨,記者帶著對啟功的景仰以及對先生為人處世的一些好奇,走訪了《啟功全集》編撰者侯剛先生和啟功內(nèi)侄章景懷先生。
“人家喜歡是看得起我”
《啟功全集》編輯部與紅六樓僅隔著一條小道,當(dāng)記者走進(jìn)編輯部時,啟先生生前的助理侯剛正在埋首整理著手邊的文稿,記者的到訪使得這個陪伴了啟先生20余年的老人再次追憶起啟先生的才情和德行。
“我是1979年與啟先生相識的,那時我在北師大校長辦公室工作,經(jīng)常到先生家通知事情。當(dāng)時,啟先生在北師大不但給本科生上課,還主動承擔(dān)了夜大的課,教授古典文學(xué),課程繁重,”說起啟先生,侯剛頗為動情,“啟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平易近人。上世紀(jì)80年代初,啟先生在社會上已經(jīng)頗有聲望,事務(wù)也越來越多,為此,學(xué)校打算給先生配助手,但先生卻婉拒了,他說:‘怎么能因?yàn)槲业氖?,耽誤年輕人的前程?!髞?,當(dāng)時的北師大校長王梓坤就讓校長辦公室?guī)兔μ幚韱⑾壬囊恍┤粘J聞?wù),我也因此與先生結(jié)緣?!?/p>
1988年幫啟功先生籌備書畫義賣一事讓侯剛至今也感慨頗多?!爱?dāng)時,北京女孩擇偶有一句俗語——‘北大老、師大窮,惟有清華可通融’,就是說那會兒師大的學(xué)生生活困難的比較多,啟先生有感于此,向?qū)W校提出了義賣他的書法繪畫籌集獎學(xué)金的想法?!?/p>
從1988年到1990年,三年的時間里,啟先生創(chuàng)作了10幅畫,選出了100幅字。其實(shí),侯剛透露,在三年的時間里,啟先生創(chuàng)作了不下500幅書法作品,但最終僅留下了100余幅,這其中有一個有趣的緣由。“有客人來了,正好趕上啟先生在寫字,于是就問他‘您這是給我寫的吧?’啟先生就隨口回答,‘你想要那就拿走吧’?!睙o奈之下,北師大校辦就在留學(xué)生公寓給啟先生找了一個房間讓他安心寫字,要不然連這100幅都很難湊齊?!皬堉行邢壬驮鴨栠^他,怎么對自己的作品這么不在意呀?啟先生回答說‘人家喜歡是看得起我’。”最終,啟先生創(chuàng)作的這10幅書畫和100件書法在香港拍得160余萬元,并全部捐贈給北師大,設(shè)立了“勵耘獎學(xué)助學(xué)基金”,以“勵耘”命名是為了紀(jì)念啟功的恩師、北師大的老校長陳垣先生。
對啟先生的隨和與平易近人,侯剛頗為欽佩,“我們北師大的司機(jī)、食堂的大師傅、修電話的工人手里都有啟先生的書法作品,有的還不止一幅?!闭f到這里,侯剛想起了一件趣事,有一次,一場暴風(fēng)雨使得紅六樓的電話線出了故障,啟先生著急地找到侯剛,侯剛立刻帶著電話工小楊去修理。修好了后,啟先生十分高興,主動提出要送一幅字給小楊。啟先生一邊寫一邊詢問小楊是否有對象,并向小楊許諾,等他結(jié)婚的時候一定要再送他一幅字。第二年小楊結(jié)婚后果真上門去拜訪啟先生,啟先生二話沒說,立刻寫了一幅字送給小楊,賀他新婚之喜?!皢⑾壬褪沁@么隨和的一個人。”侯剛說。
北師大的“禮品制造公司”
在北師大,師生們都習(xí)慣把啟先生等幾位老教授居住的宿舍稱為“小紅樓”,從上世紀(jì)80年代初到2005年先生去世,啟先生在“小紅樓”里居住了20余年。雖然啟先生仙逝已經(jīng)7年,但紅六樓啟先生的宿舍還保留著他去世前的原貌。
十多平米的書房,除了書桌和三套沙發(fā)外,都被書籍塞滿了?!斑@張書桌是九三學(xué)社的人送給先生的,他用了20多年,許多作品都是在這張小書桌上誕生的?!闭戮皯迅嬖V記者。從1983年開始,啟先生的內(nèi)侄章景懷就一直在先生身邊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在啟先生生前,這間十多平米的書房常常高朋滿座,“經(jīng)常是這撥剛談完,那撥就馬上進(jìn)來了,他人緣兒特別好,”章景懷介紹,常來常往的除了張中行、馮其庸、徐邦達(dá)這些大學(xué)者外,“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能跟人攀上話,他知識面很寬。有一次,一個制作筆的小伙子來拜訪他,他興致頗高地跟人談起了怎么做筆制筆,小伙子頗受啟發(fā),回去用了三四年的時間寫成了一本關(guān)于制筆的工具書,還來找啟先生寫序,據(jù)說,制筆界正好就缺這么一本工具書。”
和啟先生共同生活了20多年,在章景懷眼里,啟功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一個整天都樂呵呵的老頭兒。常有人問章景懷啟先生高壽的秘訣,他每次都回答說,啟先生是個佛面佛心的人,對物質(zhì)生活沒有什么要求,寵辱不驚。
侯剛也認(rèn)為,啟先生之所以能高壽,緣于他良好的心態(tài)?!半m然他一生這么坎坷,但他從不溫習(xí)煩惱,他曾對我說,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很短暫,但將來還很長遠(yuǎn)?!?/p>
啟先生的幽默可謂人盡皆知,在侯剛看來,幽默也是啟先生高壽的秘訣。“有一次,我們學(xué)校一個修管道的小青年在路上遇見了啟先生,啟先生要跟他握手,小伙子一邊在衣服上擦手,一邊說‘我手臟’,啟先生笑言,‘手臟沒關(guān)系,只要不是黑手就行’?!焙顒傔€回憶說,當(dāng)時,北師大的領(lǐng)導(dǎo)出差或訪問都要帶些禮品,而啟先生的書法自然是首選。此外,啟先生還給北師大加油站寫了不下20幅書法作品,每次加油站需要進(jìn)油了,就送一幅啟先生的書法給油田,所以北師大加油站的汽油總能源源不斷。為此,啟先生戲謔地稱自己是北師大的“禮品制造公司”。
“啟先生是個性情中人,大家都知道他隨和,其實(shí)他也有不隨和的時候。”侯剛告訴記者,曾有一位空軍軍官來向啟先生求字,一進(jìn)門就把自己的名片亮出來,說自己是什么軍銜、什么來頭,啟先生對這套有些反感,就讓他把名片留下,改天再給他寫。可這位空軍軍官非得當(dāng)天就要,啟先生急了說:“你今天不派飛機(jī)來轟炸我就寫不了。”章景懷也講述了類似的一件事。有一次,一位高官派秘書來向啟先生索字,啟先生一反往常的隨和,對來人說:“我要是不寫,你們首長不會停發(fā)我工資吧?”
“做人誠平恒”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啟功是因書法家的身份而聞名的?!靶形暮啘\里,做人誠平恒”——這是掛在紅六樓啟功書房里的一幅書法作品,“這個字他寫了好幾遍,最終選了這一幅,他這一生也是這么做人做文的?!闭戮皯迅嬖V記者,啟先生每天都要寫字畫畫,對于他來講,寫字、畫畫就是一種娛樂,“他癖嗜碑帖,臨摹了大量的碑帖,光唐人寫經(jīng)他就臨了無數(shù)遍,大家都說啟先生字寫得好,殊不知他在這方面是下了大功夫的。”
跟隨在啟功身邊多年,耳濡目染,章景懷對書法也頗有些見地?!皢⑾壬袝r也會跟我談?wù)剬ǖ囊恍┛捶?,他說,寫草書就如同公共汽車中的大站快車,到小站的時候可以不停但必須遵循一定的路線。他的草書就是這樣練出來的,他真正懂草書?!辈贿^,啟先生對自己的書法作品卻頗為隨意,他從不認(rèn)為這些書法值錢,“他有一方印章,可以說是他心態(tài)的寫照,叫‘令紙黑耳’?!眴⑾壬€有一方閑章叫“功在禹下”,因?yàn)榇笥淼膬鹤邮窍膯?,所以“禹下”就指“啟”。此方“調(diào)皮”的印章的用意也在強(qiáng)調(diào)他的姓。
除了書法家,啟功還是一位大學(xué)者、詩人,而許多人都挺困惑,啟先生每天既要教書,又要練字,還有那么多應(yīng)酬,他哪來的那么多時間看書呢?“啟先生起居十分隨性,困了就睡,但他時常睡不著覺,或者很早就醒了,因此他的床邊總放著書,睡不著的時候就看幾頁書。除了書外,他的枕邊還經(jīng)常放著些小鉛筆頭,有時靈感來了,就寫上幾句,他的很多詩都是這樣做出來的。”作為啟功身邊最親近的人,章景懷對啟功的“學(xué)問”是從何處而來的最為清楚。
在北師大從教70余年,啟功專攻古代文學(xué)和古典文獻(xiàn)學(xué),對史學(xué)、鑒定學(xué)、宗教學(xué)很擅長,甚至對敦煌變文也有研究。侯剛說:“啟先生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yùn)十分深厚,他除了寫字畫畫外,有時候還會唱詩,按照古代的唱法來吟古詩,他十分在行?!?/p>
說到做人的“誠”,章景懷和侯剛都不約而同地說起了兩件事,“啟先生跟人照相必定要平起平坐,要坐著大家都坐著,要站著大家都站著,絕不會別人站著,他坐著?!闭戮皯颜f,啟先生還有一個習(xí)慣,每次家里來了客人他都會把人送出門,然后再自己輕手輕腳地把門關(guān)上,以免影響鄰居?!八麑﹀X財也沒有什么概念,同事、學(xué)生有困難,他都會熱心幫忙。他的大部分錢都捐給了北師大勵耘獎學(xué)助學(xué)基金。”侯剛補(bǔ)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