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國慶節(jié)剛過,國務院法制辦主持召集了一次由相關涉海部門參加的會議。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著名海洋法專家劉楠來是三位受邀的學者之一。
這次會議的主要議題,是傳達一個指示:在以后的海洋爭端中,要用好法律這個武器。
此時,中日釣魚島爭端仍在發(fā)酵。與以往不同的是,中國此次的回擊多位一體,而法律左右了整個事件的走向。
法律交鋒
先來復盤一下這次沖突的過程:
9月10日,日本政府宣布“購買”釣魚島及其部分附屬島嶼;當天晚些時候,中國政府宣布了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的領海基線。
9月11日,日本簽署釣魚島“買賣合同”;中國《領?;c保護范圍選劃與保護辦法》印發(fā);中國海監(jiān)船巡航釣魚島海域;國家海洋預報臺開始發(fā)布釣魚島海域的海洋環(huán)境預報。
9月12日,日本宣布“國有化土地登記手續(xù)”辦理完畢。
9月13日,中國向聯(lián)合國交存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領海基點基線坐標表和海圖。
9月15日,中國公布釣魚島及其部分附屬島嶼的地理坐標。
9月16日,中國政府決定向大陸架界限委員會提交東海部分海域200海里以外大陸架劃界案。
9月25日,中國發(fā)表《釣魚島是中國的固有領土》白皮書。
中國社會科學院邊疆史地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國強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分析,這一過程中的法律行為可分為幾個層次:一是立法,頒布《領?;€聲明》;二是制定實施辦法,即《領?;c保護范圍選劃與保護辦法》;三是執(zhí)法,海監(jiān)船巡航釣魚島海域;四是尋求國際效力,向聯(lián)合國交存領?;€的坐標圖和海圖,并決定提交大陸架劃界案。
國家海洋局一位退休官員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了幾種法律行為之間的邏輯:公布領?;€,劃定領海的范圍,一是給對方“紅線”,二是中國執(zhí)法船師出有名。按照中國《領海及毗鄰區(qū)法》,外國軍艦進入中國領海,必須要經(jīng)過中國政府的同意。
在此基礎上,公布島嶼坐標,發(fā)布天氣預報,編制海圖,體現(xiàn)中國的行政管轄。
上述行為,都是《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認可的有法律意義的行為。在中國向聯(lián)合國交存坐標圖和海圖后,聯(lián)合國秘書長發(fā)言人發(fā)表聲明,表示接受中國政府的申訴。隨后,聯(lián)合國在其網(wǎng)站上公布了中國提交的領?;€海圖。為了公平起見,該網(wǎng)站同時也刊登了日本政府提出的“反駁”文件。這一過程,讓國際社會看到了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存在主權之爭的現(xiàn)實。此前,實際控制釣魚島的日本政府一直否認該島存在領土爭端。
這樣,中國對釣魚島的主張又向前進了一步:不僅對該島的權益訴求更加清晰,而且使得中國執(zhí)法力量巡航這一海域進入常態(tài)化。日本對該島的所謂實際控制,正在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而一旦日本的實際控制被稀釋,中日之間博弈的格局將會改變——長期以來,基于中國對釣魚島的歷史管轄,以及日本對該島的實際控制,中日之間呈現(xiàn)出“中國‘得理不得勢’、日本‘得勢不得理’”的格局。
維權鏈條
李國強說,中國在此次釣魚島爭端中呈現(xiàn)出來的法律維權鏈條,對中國以后處理類似事件是一種借鑒。
這條鏈條可以總結如下:首先,立法要及時;其次,該立法要落地;第三,執(zhí)法和管轄要跟上;最后,尋求國際效力。
在主權方面,中國的那些爭議海域,都已能在法律中找到支持。1958年,中國政府發(fā)布《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于領海的聲明》,這是新中國最早的有關領海的法律文件。這個只有短短四條的《聲明》,將其適用范圍規(guī)定為“臺灣及其周圍各島……南沙群島以及其他屬于中國的島嶼”。除了南沙群島在其中得以明示,有專家認為,作為臺灣島附屬島嶼的釣魚島,亦在適用之列。
1992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及毗鄰區(qū)法》,對爭議島嶼的主權歸屬規(guī)定得更加明確。該法第二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陸地領土包括……臺灣及其包括釣魚島在內(nèi)的附屬各島……南沙群島以及其他一切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島嶼?!?/p>
1992年的這一次將釣魚島入法,過程頗為周折。曾參與立法過程的國家海洋局原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許森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關部門害怕引起相關國家的反彈,反對釣魚島入法,竭力要把這個內(nèi)容抹去。在全國人大召開的討論會上,爭論得相當激烈。后來,在全國人大法工委的力挺下,這一內(nèi)容才勉強寫上。
如果不算沒有走正式立法程序的1958年的《領海聲明》,中國有關領海的立法比周邊的國家要晚。越南和菲律賓的此類法律,都是在上世紀70年代制定的。當時,《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開始討論,一些周邊國家趁機以法律的形式,把一些爭議海域收入囊中,以制造既成事實的現(xiàn)狀。而此時的中國,先是忙于“文革”,后來忙于建設,對此無暇顧及。中國海洋大學海洋法學研究所所長薛桂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主張時間上的落后,會對主張的效力產(chǎn)生影響。
上述兩個法律對爭議島嶼的規(guī)定,內(nèi)容只是大的原則,主權宣示的意味很濃,而要進入實際操作層面,還需要一個從原則向具體的轉化過程。這一過程要通過相關部門制定行政法規(guī)或部門規(guī)章實現(xiàn)。在此次釣魚島沖突中,國務院制定了《關于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領?;€的聲明》,隨后國家海洋局制定了《領?;c保護范圍選劃與保護辦法》。前者是《領海及毗鄰區(qū)法》落地的體現(xiàn),后者又是前者落地的體現(xiàn)。
現(xiàn)在,釣魚島的領?;€已經(jīng)劃定,但南沙依然懸而未決。相比釣魚島,南沙由于島礁眾多,相互之間距離很近,領海交叉重疊眾多,涉及爭議的國家也比較多,因而是一件頗費周折的事情。
但有的國家已經(jīng)捷足先登。2009年2月,菲律賓參眾兩院聯(lián)席委員會通過了菲律賓領海基線法,單方面宣布將南沙群島部分島嶼及黃巖島劃為菲律賓所屬島嶼。
李國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領?;€的公布,有一個時機選擇問題?!靶季偷镁S護。現(xiàn)在有些島礁被其他國家占著,一宣布就給包進來了。你趕還是不趕他們?”
今年4月份,菲律賓軍方侵擾在黃巖島捕魚的中國漁民,引發(fā)了兩國之間持續(xù)兩個多月的對峙。外界評論,菲律賓的領?;€徒有宣布,卻無力維護。
不足的存在
要造“勢”,就要加強存在。這里既有軍事和行政的存在,也有民間的存在。其中的每一個存在,都有可能成為國際法上的證據(jù)。
在釣魚島沖突中,中國政府展示了豐富多彩的行政管轄:公布釣魚島地理坐標,發(fā)布海洋環(huán)境預報,以及海監(jiān)、漁政船常態(tài)巡航。此前,在黃巖島沖突中,中國還播報了爭議海域的天氣預報。
10月中旬,7艘遠海歸來的北海艦隊船只進入釣魚島附近海域,從釣魚島正南沿該島繞了半圈。軍事、政府和民間存在結合,構成了一個互為依托的存在鏈條。
但從整體上看,中國在釣魚島仍然處于宣示主權的狀態(tài)。無論是海監(jiān)還是漁政的出現(xiàn),傳遞出的仍然是“我可以來”、而不是“你不能來”的信息。并且,不管是中國還是日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長時間越過12海里的“紅線”,被業(yè)內(nèi)稱為“核心圈外的存在”。
而在南沙,中國的存在更為單一。除了美濟礁的瀉湖里養(yǎng)了一些魚,中國在實際控制的其他6個島礁的存在,還只是停留在軍事層面。比以前稍有長進的是,隨著海監(jiān)和漁政近些年的快速發(fā)展,中國公務船巡航南沙的頻率正在增加,為遠道而來的中國漁民提供了越來越及時的保護,保住了中國在這片水域為數(shù)不多的民間存在。
但周邊國家在南沙島礁的存在,已經(jīng)挺進“深水區(qū)”:從上世紀70年代的軍事占領,發(fā)展為如今集行政區(qū)劃、民用設施、社會制度以及移民的綜合存在。中國南海研究院海洋科學研究所副所長劉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些移民已經(jīng)在島礁上代代相傳。他說,這種根深蒂固的民事存在,在國際法上具有難以抗拒的說服力。
過去,由于外交上的一些顧慮,中國錯過了一些加強存在的機會。許森安說,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打算在美濟礁上建一座機場,菲律賓為此騷擾了一個多月。最后,該計劃被叫停,原因是“得不償失”。
現(xiàn)在,在南沙島礁,越南和菲律賓都有了自己的機場,唯獨中國沒有。許森安說,如果在南沙有一座機場,中國在南沙的調度就會大不一樣。他說,美濟礁上有兩條優(yōu)良的天然跑道。
在島礁爭端上,國際判決有一個越來越明顯的趨勢,即實際控制的證據(jù)效力,要高于歷史證據(jù)。2008年,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因為白礁的歸屬打了一場國際官司,最終,這個由馬來西亞最早發(fā)現(xiàn)并命名的地方,被判給了對該礁實際控制的新加坡。
三沙市的成立,被人們寄予厚望。一位受訪學者表示,行政區(qū)劃的意義,在于激發(fā)出政府部門的績效意識,從而調動各方面的資源,與南沙自身的資源結合起來,就能培育出生機勃勃的存在。
三沙市成立以后,很多人在尋找去三沙發(fā)展的機會。但對普通人來說,三沙依然是一趟艱難之旅,相關部門還在外交、生態(tài)與發(fā)展之間努力尋找平衡。
善用國際法
在這次釣魚島沖突中,中國與聯(lián)合國的頻繁互動,被認為是中國在解決領土爭端中的一個新氣象。在今年5月份的黃巖島沖突中,中國曾經(jīng)排除了通過國際裁決解決南海問題的可能性。
國家海洋局一位退休官員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在適用國際法上,南海問題和釣魚島問題不同:釣魚島由日本實際控制,日方一直否認該島存在領土爭議,中國要做的是拿出證據(jù),讓世界看到爭議;而在南海問題上,各方都不否認有爭議,關鍵是怎么解決更有利于自己。
在各種解決領土爭端的途徑中,中國過去一直偏愛雙邊談判,不希望訴諸國際法院。中國海洋大學海洋法學研究所所長薛桂芳在參加一些國際會議時,會遇到一些對此不解的國際學者,她多以“東方人厭訟”這樣的理由應付。但她自己明白,事情不是這么簡單。
廈門大學法學院院長徐崇立,用中國的“軟實力”與“硬實力”的差距,來解釋中國的這種選擇。他說,中國近些年在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硬實力方面的增長,會在以利益為導向的雙邊談判中發(fā)揮出優(yōu)勢,而在制度等軟實力方面的劣勢,則會在以價值為導向的國際裁判中展露無遺——國際法院的法官大多來自于西方國家,在法官主觀意識濃厚的判例法環(huán)境下,很難避免其意識形態(tài)不在判決中留下痕跡。
但南沙和釣魚島幾十年懸而未決的現(xiàn)實說明,對一些利益很大的領土爭端,雙邊談判的作用式微。在這種情況下,解決的主要途徑還剩下兩個:單邊行動,或者是國際裁判。
中國目前的領土爭端,有的就緣于個別國家的單邊行動:越南和菲律賓對南沙的占有,大多與軍事占領有關;中國也通過西沙海戰(zhàn)和赤瓜礁戰(zhàn)役,收復了部分島礁。
但作為一種成本高昂的解決辦法,單邊行動越來越受到限制。有學者建議,在不承諾放棄單邊行動的前提下,國際裁判應該進入決策者的視野,至少可以作為一個維權的備選。
在國際法實踐中,有些國家因為不了解國際法規(guī)則,在國際判決中吃了虧,中國應引以為鑒。上文提到的馬來西亞與新加坡白礁案中,馬來西亞敗訴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對新加坡采取的調查沉船、在島上插軍旗、安裝電臺、圍海造地等實際控制行為,沒有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回應。這種沉默,最終被認定為默認新加坡的實際占有。
而對于中國而言,無論是釣魚島還是南沙的一些島礁,都被一些國家實際控制。中國所能做出的反制措施,就是發(fā)表反對聲明。這些在外人看來枯燥乏味的聲明,在薛桂芳看來都具有特定的法律內(nèi)涵,也說明中國政府正在熟練地運用國際法。
一位受訪學者發(fā)現(xiàn),對一些失去實際控制的爭議島礁,中國政府正在實施力度空前的反制措施,在防守的同時,力爭一部分實際控制:在越南通過《海洋法》后,中國成立了三沙市;日本“購島”后,中國宣布了領?;€,并且讓公務船巡航常態(tài)化。有人把這一做法總結為“你進一步,我進兩步”,并最終挑戰(zhàn)對方的實際控制。
另外,國際法的判決實踐,也對中國搜集證據(jù)的方向做了一個提醒:基于中國豐富的歷史史料,中國習慣于從歷史中尋找證據(jù),但在國際判決中,歷史證據(jù)的效力要低于現(xiàn)實證據(jù)。
由于國際判決用的是判例法,判決的過程就是立法的過程,中國對判決的參與,并不斷施加影響力,本身就是對立法的參與。目前,中國在國際法院有1名法官,在海牙常設仲裁法院有4位仲裁員,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劉楠來是其中的一位。
落地難題
劉楠來說,如果把中國的海洋法律,放在一個更宏大的視野下考量——即如何維護中國整體的海洋權益,而不僅僅局限在爭端島礁,中國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他認為,按照國際法原則,中國的海洋權益,不僅包括領海、經(jīng)濟區(qū)及大陸架權益,還包括在公海、甚至其他國家領海上的權益,但中國的海洋立法,只覆蓋了中國的海域,在中國的海域外尚是空白。
這或將影響中國在海域外權益的維護。如果中國的船只在公海上受到侵犯——比如1993年的“銀河號事件”,中國的維權就面臨無法可依的境地:派誰去,怎么維權,權限在哪里,這些都需要在國內(nèi)法中明確。
這就涉及到國際法轉化為國內(nèi)法的問題。劉楠來說,對于任何一個國家的執(zhí)法機關,執(zhí)行的都只能是國內(nèi)的法律,國際法不能直接作為執(zhí)法的依據(jù)。這就需要把國際法轉化成國內(nèi)法。它有兩個途徑:一是立法轉化,另一種是直接采納。前者是用國際法的原則形成國內(nèi)的立法,后一種是在憲法中直接宣布國際法是國內(nèi)法的一部分。美國采用的是后一種。中國出于對部分條款有保留意見以及適應國內(nèi)語境的考慮,多采用前一種方式。
而中國海域內(nèi)的立法,也有落地不實的問題。薛桂芳說,《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及毗鄰區(qū)法》內(nèi)容只是一些原則性的表述,如果沒有相應的行政法規(guī)或部門規(guī)章配套,很難執(zhí)行。而中國目前還缺少這樣的配套法規(guī)。
劉楠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及毗鄰區(qū)法》兩位執(zhí)筆者之一。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法律在最初制定時,本來有一些具體的規(guī)定,但后來在審議時被刪掉了。主管部門當時給出的解釋是:該法的制定,只是要對外宣示我們建立了領海制度,而不是要建立一個可操作的制度。
這已經(jīng)給中國海域的維權帶來困境。比如《領海及毗鄰區(qū)法》里有一個“無害通過權”,即非軍事船舶在中國的領海可以無害通過,但軍艦通過需要中國同意。但外國軍艦要向哪個部門提出申請,相關機關通過什么程序審批,在法律中卻沒有規(guī)定。
還有一個“緊追權”:如果外國船只在中國海域違法,中國可以一直緊追,直至其進入其他國家的領海。但是由政府公務船去追,還是軍艦追,相互之間怎么協(xié)調,都沒有在法律中規(guī)定。劉楠來說,如果當時規(guī)定得細一點,不僅對外維權用得著,對內(nèi)海的管理也用得著。
這里面也有“扭虧為盈”的機會。薛桂芳說,法律規(guī)定得較為原則,就留下了很多的解釋空間。在領土爭端日新月異的今天,中國可以出臺一個解釋細則,把相應的主張都放進去。
這就需要一個全局的考量。薛桂芳說,這種考量的意義在于,可以把中國所有的海洋問題都擺在桌面上,看通過一些什么樣的法律,把它們都歸納進來,以便有力地支撐自己的主張。這樣的主張,包括薛桂芳在內(nèi)的很多業(yè)內(nèi)人士都提過,至今仍在等待批復。
(實習生馬愛利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