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長長的黑洞,看不見前后,只有在稀薄的氧氣中的沉重呼吸聲,從四周傳來。
“注意腳下和頭頂?!眲㈤獓诟乐?。他負責(zé)為這支7人探險小分隊殿后,不時把手里的電筒照向腳下,或晃向頭頂,以確認不會有掉落的碎石,或被驚動的蝙蝠。
劉楠34歲,短發(fā),膚色黝黑,一副銀框眼鏡,使得眼神顯得更嚴謹。一年前,劉楠加入了“中國城市探險論壇”,在北京,70多個和他一樣的“城市探險”愛好者,組成了屬于他們自己特殊的圈子——“北京城市探險客老窩”,這是北京現(xiàn)有最活躍的一支城市探險隊伍。廢棄的工廠、醫(yī)院、教堂、地下堡壘、游樂場,還有古墓、防空洞和舊城墻,這些被廢棄的乏人問津的建筑物成了“城探客”眼中的珍寶,生怕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而消失。當(dāng)然,在上海、濟南、大同、南京、廈門……各大城市都分散著和他們一樣的“城探”愛好者。
“中國城市探險論壇”的創(chuàng)建者“潛艇”(網(wǎng)名),是個玩了五年的“老城探”。“城市探險,可以是純粹追求活動過程的刺激,也可以得到除了探險刺激之外的歷史信息,通過探索人類建筑遺跡,了解追憶城市的發(fā)展和歷史變遷?!彼f。
被遺忘的城市角落
北京西北部,石景山區(qū)。
蜿蜒廢舊的鐵軌滿是紅色銹跡,雜草叢生。1919年落成的北京首鋼工廠,在大約百年前就累計產(chǎn)鐵28.6萬噸,最輝煌時產(chǎn)量達1540萬噸,全廠工人近8萬。但燃燒的爐火如今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一座座空曠的廠房在這里沉睡,連周圍的居民也很少接近。
這個大家伙卻是北京城市探險客的寶地,錯綜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迷宮一樣的道路,陳舊的高墻,布滿鐵銹的鋼管,以及它們通往的黑暗世界,都有種無法言說的吸引力,召喚著探險客們前去。
劉楠第一次進入這個舊首鋼,就感受到了這個被遺忘的角落里生長著不一樣的美,他用相機記錄下自己對這片“廢墟”的印象,起名——《暖》:碎石上面長滿了苔蘚,石頭縫中夾著幾根小草,廢棄的機器上一堆紅色的鐵銹,夕陽斜著灑向這一切。
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在谷歌地圖上是成片的深褐色線條,穿插在綠色植被中,相比起東邊林林總總、中規(guī)中矩的樓房,這一大塊暗色巨型廢墟“甚是壯觀”。
穿過一個個鐵道路口的提示牌,穿過無人看管的大門,劉楠第一次真正走進“首鋼”,碩大的煙囪、廢舊的車間、斑斑銹跡的鋼鐵零件、像龍一樣盤踞在高空中的管道,一切都讓這個巨獸顯得孤零和壓抑,卻讓劉楠體會了從未有過的刺激和蠢蠢欲動。
巨型的工業(yè)結(jié)構(gòu)擋住了陽光,帶刺的鐵絲網(wǎng)纏繞在墻壁上、各種形狀的鐵管上,廢舊的火車頭、槽罐車,這些都比劉楠想象中龐大。直到地下運煤通道,越往深處,黑暗帶來的壓迫感越強,劉楠終于決定不再前進。
如果不是因為到這里來探險,劉楠大概永遠無法了解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鋼鐵廠是什么樣子的,雖然他看到的只是一具碩大的鋼鐵遺體,但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真正感受到工業(yè)社會的冰冷,與繁華過后的落寞。
之后一年中,劉楠“探”了北京大大小小的“廢墟”,廢棄的雷達基地、小湯山非典醫(yī)院、結(jié)核病防治所、待改造的大型游樂園、清代的古墓群、殘缺的破城樓……
這給劉楠和其他“城市探險客”們帶來探尋的刺激,也向他們講述著這個城市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某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繁華城市的B面
城探客們各有所愛。
有人專愛探索地下堡壘,有人特別喜歡無人居住的“鬼屋”,還有人喜歡地鐵線路——因安全原因,最后這條已被北京城探客們嚴格禁止。
北京的獨特資源之一,是古城墻。盡管僅存零落的幾段,隱蔽在環(huán)繞的立交橋下,這里雖無“險”可探,但卻是相當(dāng)一批北京城探客的鐘愛之地。
從崇文門最西邊的城墻下,由附近工地的基坑邊,爬上四五米高的城臺,一路向東,一直走到東便門角樓。這僅存的幾段城臺,最寬的一部分有39米,塵土、斷石,一片荒涼,然而從這里看到的北京卻是另一種景象,熙熙攘攘的北京火車站,人群川流不息的前門大街,一時間,眼中所見與腳踩之處,恍如兩世。
地下古墓也有其粉絲。
這些古墓大多隱藏在城市邊緣一些荒亂的小山坡上,塵封數(shù)百年,從外面看,只有與周圍地貌不同的土丘隱約顯示這里可能埋葬有曾經(jīng)的貴人。
令劉楠印象最深的,是去年夏天第一次跟隨別人去探古墓。去之前,他原本對古墓毫不感興趣,然而沒想到,這次探險卻讓他深感震撼。
古墓大多數(shù)被盜過,盜洞狹窄、黑暗,只有幾十厘米高,一人寬,只夠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匍匐前進。洞口太矮,劉楠只能把背包系在腳上拖著往里爬,嘴里還在抱怨:“怎么這么長,還沒爬完?”
十幾米彎彎曲曲的墓道后,他們終于進入了第一個墓室,劉楠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棺床長約三四米,棺床兩邊的墻上,鑲著一個個淺淺的神龕。第二個墓室更大些,令劉楠印象深刻的是,一條青綠色的龍在一面大約五米乘五米的墻上騰云駕霧,壁畫表面已經(jīng)斑駁,但劉楠還是看清楚,這條巨龍伸出的腳有五趾。
這次探險,激發(fā)了劉楠對相關(guān)所有信息的好奇。他特地借了一本《重返清代王爺墳》,并上網(wǎng)搜索相關(guān)資料。他發(fā)現(xiàn),原來葬制中的壁畫是很有講究的,四爪為蟒,五爪為龍,后者一般只為皇帝擁有。根據(jù)資料,此處墓葬主人應(yīng)是多羅安愨郡王馬爾輝一家,民間稱為阿巴泰,他是努爾哈赤的第七個兒子,不曾為官,但戰(zhàn)功顯赫。但為何墓室中會有龍?劉楠覺得,這或許是此處古墓的一個謎。
由于關(guān)于古墓的信息非常少,劉楠后來又去過幾次阿巴泰墓,去體會那種只有親歷才能感受到的肅穆、神秘和無法言說的歷史深度。他也成了一個古墓迷,只要是疑似古墓的地方,都恨不得盡快去探個究竟。
但遺憾的是,阿巴泰古墓上方后來建起了樓房,“不成樣了”,劉楠很惋惜其沒有被保護起來,“很大的一片墓群”。
探險,必然也伴隨著某種不期然的刺激。
一次,劉楠和兩名“元老級”探客去探北京西部的“法國樓”。
這是一幢建于1919年的天主教堂,矗立于北京西部一條鮮為人知的山路盡頭。因最初為法國人所建,被稱為“法國樓”,又因建成后,也有德、比、荷等九個國家的傳教士曾在此傳教,又被稱為“九國教堂”。
槐樹的黑色枯枝、灰白色的西洋式建筑,墻壁上還有模糊了的“圣母院”等字跡,歲月將一切磚瓦都抹舊了,然而經(jīng)歷過腐蝕卻依然存在的莊重感卻油然而生。
劉楠和兩位前輩手持一支普通的手電,轉(zhuǎn)到了法國樓后的一處地下通道,門口有拾荒者扔下的破舊衣服,想起論壇里說過的,看見被丟棄的衣服,很可能附近會有尸體,劉楠下意識地將斜挎在身上的攝影包帶緊了緊,還撿了根棍子握在手里。
地下通道黑暗狹長,僅容一人通過,劉楠只覺得一陣冷風(fēng)撲來,越往深處,潮濕發(fā)霉的氣息越重,他打了個寒戰(zhàn),左手握著手電照亮,右手攥著棍子使勁兒在前方揮動。
只有幾米長的走廊,劉楠卻感覺走了很久。走廊中間有一個房間,他把手電光照射進去,看到地上放著兩個防腐瓶,里邊似有福爾馬林溶液泡著的標(biāo)本。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奇心驅(qū)使他走過去,同行的探友卻一下子拉住了他。走廊盡頭的房間更是怪異,房間呈圓筒形,中間似有一個蓄水池,僅靠手電筒的光,無法看清里面是否有物體。
這里是做什么用的?發(fā)生過什么故事?劉楠心里想著,卻不敢留戀。
整個探險過程只有二十幾分鐘,帶著滿心的涼意再次走到陽光下,幾個人相視而笑?!澳鞘且环N荷爾蒙釋放之后,令人非常滿足的刺激感。”劉楠說。
在黑暗中尋找曾經(jīng)的光明
在世界最大的城市探險網(wǎng)站UER上,有一段文字這樣寫道:“城市探險是一群人的愛好,它可以是一種運動,去你從來沒想過會去的地方;它也可以是一種藝術(shù),探尋一個充滿未知和驚喜的領(lǐng)域,而這一切都源于我們少年時代共通的、永恒的好奇心。”
“中國城市探險論壇”壇主“潛艇”認為,這段話是城市探險活動能在世界各個角落萌生的最好詮釋。
“潛艇”今年30歲,出生在山東農(nóng)村,在北京做工程設(shè)計。他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短發(fā),清瘦,不茍言笑。
他說,他從小就喜歡去沒人的地方轉(zhuǎn),那時村子里的廢墟、舊屋,上上下下都被他爬遍了。高中畢業(yè)那年,覺得西安是座歷史古城,“潛艇”特意報了西安市內(nèi)的高校,“當(dāng)時覺得西安有那么多古城墻,肯定有好玩的”。
結(jié)果卻讓“潛艇”很失望,“并沒有那么多可以探險的廢城墻”。2007年畢業(yè)后,“潛艇”到北京工作,卻再也沒有報考大學(xué)時候的心態(tài),對于北京這個城市毫無向往,僅作為謀生之選而已。
但“潛艇”覺得自己骨子里“探索欲”是抹不掉的。當(dāng)一位朋友告訴他“北京有一座地下城”時,“潛艇”感到自己骨子里的好奇心蠢蠢欲動起來。他開始瘋狂地在網(wǎng)上搜索,“地下城”“北京探險”,就這樣,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了“城市探險”的新聞。
原來,從小就喜歡的這種活動叫城市探險??!
興奮之余,“潛艇”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帖征友,并自己組建了一個QQ群,最終,這些熱衷于探索人類建筑的年輕人組成了一個注冊會員達3000人的論壇,他們不斷在這里交流經(jīng)驗,分享探險故事。
“當(dāng)然,也有一種刺激,是你永遠都不愿意感受的?!痹趧㈤慕?jīng)歷中,并不是每次探險都令人愉悅。
去年夏天,北京的“老幾位”探友,在一個地堡中遭遇了一具男尸,雖然他們果斷地報了警,并協(xié)助警察了解情況,但劉楠和“潛艇”都以此提醒探友,引以為戒。
還有一些意外偶爾發(fā)生。比如,有一次地下谷探洞,由于洞口有三四米高,探員只能借助繩索回到地上,有的人臂力不足,只能靠同伴幫忙,一位老探友就支撐不住,摔傷了肩膀。
還有一次,在爬過一個陡峭的山溝時,一塊臉盆大的石頭突然從山頂上滾下,幸好只是砸在另一塊石頭上,擊成碎塊,“砸到誰身上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蹦谴危瑒㈤獩Q定放棄探險,直接下山。
在城探圈里,“潛艇”和劉楠都是出名的“小心謹慎”,他們制定了幾項不能逾越的原則:22歲以下人士不能參加探險;新探友要跟老探友先去危險系數(shù)小的地方補課;絕對不允許單獨行動;不能違法探索地鐵站。如有違反,將被“驅(qū)逐”出群。
“探險絕對不是冒險,我希望永遠是安全第一,尋求刺激和滿足好奇心是第二?!薄皾撏А闭f。
在“潛艇”看來,這項活動本是源于人類本能的好奇,被一些不安分于循規(guī)蹈矩的城市人所發(fā)現(xiàn),用于重尋生活的激情,挑戰(zhàn)自己的勇氣,在黑暗中尋找心跳的感覺,在城市的一角尋找自己的心靈歸屬。然而,城市的過快發(fā)展,使這項活動竟然具備了某種“追憶”的功能,探險客們依靠自己的知識和體力,去實地探訪那些曾存留城市活動的遺跡,這些遺跡往往不被認為具備保護價值,因而成了廢墟。
他們就好比一腳踏進迎著陽光、快速前進的城市巨人身后陰影里的人,努力尋找陽光下的黑暗,并在黑暗中找尋曾經(jīng)的光明。
再不去探就沒了
城市探險以男探友占大多數(shù),但也有能吃苦,體力強的姑娘。網(wǎng)名“小七”的湖北姑娘,加入“城探一族”只有幾個月,但地堡、坑道、古墓、荒村,她都經(jīng)歷了。
小七更喜歡地堡和荒村。她說,對那些她不曾了解的地方,她的好奇有點淺嘗輒止,但地堡和荒村不一樣,格局不同,沒準會碰到意想不到的東西。即便沒有特別的意外,那些荒廢的景觀,也讓她覺得”看上去很舒服”。
門頭溝附近的一座荒村,是小七的最愛。
這一大片村落,由于飲水困難,居民們在幾十年前陸續(xù)搬走了,但村子還存在,沒帶走的家居物件都還在房子里原封不動地放著。
“我們可以根據(jù)這些東西分析這家人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比如,在一個家里看見了工作證、醫(yī)藥箱、電棒,就判斷這戶可能就是村里的治安主任?!毙∑呦矚g荒村里存留的人情味,屋子里的擺設(shè)、刷的漆、家具,都像是博物館里的展品吸引她。
五六十戶的村子,一次沒能走完,小七后來又去了幾次,最后一次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地上打了地樁,但當(dāng)她正籌備再去看看時,聽說村子里的房子被推土機鏟平了。
小七覺得惋惜,但“潛艇”和其他探友勸她,“城探很多地點,今天去了,明天再去可能就沒了,都很正常?!?/p>
“潛艇”的“最愛”也是這樣慢慢消失的。
他原來最喜歡的地方是北京城的大小胡同,“東遛遛西逛逛,能發(fā)現(xiàn)老的東西特別多。”他曾經(jīng)常去前門一帶的一個四合院,“破,但舊得好看,自然,是風(fēng)吹雨打慢慢形成的感覺”。
然而舊胡同很快被拆的拆,復(fù)原的復(fù)原,他原來所傾慕的那種有味道的滄桑感消失了。這個城市變成了一位整過容的老人,沒有皺紋,沒有痕跡,看上去是完美、年輕、現(xiàn)代的,卻那么不自然。
幾年前,“潛艇”參加了一個電視節(jié)目,“本來是想通過做這期節(jié)目呼吁對古墓的保護,但是沒起到這個作用?!?/p>
一年變化飛快,讓城市探險新人劉楠印象深刻的很多地方,都已被翻新或是重建,再難繼續(xù)探險了。他因此將下面這段話作為論壇里的簽名:
“每一個城探地點,都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每一個城探地點,都蘊含著一段隱沒在歲月中的歷史,而探索她,感受她,才是城探更應(yīng)該做的。因為如果想要追尋那段光輝歲月的往事,城探,永遠是不可替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