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藏

從前的江南多籬笆。

普通人家的小院周邊或自家的地里。常種上木槿、小竹、冬青或月月紅之類，再立上小木樁用竹條夾一下，籬笆就建成了。當(dāng)然，還有用茅草、竹枝、杉枝、松枝等圍起來的籬笆，但我最喜歡前面的活籬笆。當(dāng)時的農(nóng)家小院，多為泥地。最多在屋檐下或人行處。鋪上窄窄的紅石板。歲月四季，也是籬笆的四季，活籬笆年年演繹著春發(fā)夏盛秋茂冬落葉的景致。

有籬笆的歲月。是一段難忘的日子。

從前，我家的小院前有一塊自留地，因此有了籬笆。自留地周邊種有樹，有香樟、苦楝、香柳、沙樸，后來周邊種上了竹子，如烏竹、金竹、淡竹、哺雞竹，雜竹叢生。從小我記得父親極愛修籬笆。自留地里能修則修。一則防牛羊偷吃作物，二則對作物有擋風(fēng)保暖之功能，三則是心理因素。仿佛做了籬笆。里面的東西才是自己的，心里踏實，由此我揣測父親的心態(tài)，籬笆就是他心里的“長城”。

我印象最深的籬笆是阿金姑婆家的。因為我小時候物質(zhì)貧乏，阿金姑婆家的“活籬笆”又跟吃的有關(guān)，所以至今難忘。叫阿金姑婆，倒不是與我家有親戚關(guān)系。因村子里人叫的，大人小孩都這么稱呼，反正成為一種符號。否則，父母親這么叫，我們小輩也這么叫，豈不輩份亂套。阿金姑婆因丈夫去世早。從我記事起就寡居，人長得胖胖黑黑的，臉上凹凹一片，是麻子，眼睛也大，平時少笑且言語不多，常戴著副老花眼鏡，在自家的木窗下做著納鞋底、縫補衣服等針線活，所以看人“下掏眼”，眼睛一瞪是很嚇人的。她家住在我家南邊的一個墩上，地勢因此有些高。阿金姑婆家的北邊，也就是與我家相近的地方，有她家的一塊自留地，種些瓜果蔬菜，最吸引我的卻是她家的活籬笆，因為籬笆上種著多年沿襲下來的矮李(野生小櫻桃)。雖年份長了，品種退化。但每年初夏時節(jié)，仍能結(jié)出紅紅的小果實，甜中帶酸，酸中帶甜，還有澀澀的味道，想起這些我的口中至今仍會生出酸味。

阿金姑婆管矮李是管得很緊的，白天邊做針線活。邊時不時用眼瞟一下。她耳朵又很靈光。一有響動，立馬出門。知道我們這幫“饞鬼”會來偷吃。有一年，矮李又紅了，我們幾個小伙伴商量著晚上去偷吃。半夜的時候，我們約好的三個小伙伴偷偷出門，躡手躡腳地來到籬笆前，三個人同時下手，從樹上抓來一把往嘴里塞?！巴邸币宦?，有個小伙伴吃到了青的，忍不住吐了出來。響聲驚動了阿金姑婆家的狗。狗狂吠著竄出來，我們只得撒腿就逃，我路熟，溜之大吉，還有一個小伙伴，慌不擇路，一頭掉進土墩邊的水潭里，這是一個淺水潭。平時大人用來洗刷農(nóng)具，小伙伴爬上水潭時。已變成了一個泥人，回家肯定挨大人一頓打罵。

我們不甘心失敗。瞅著機會。沒幾日阿金姑婆去她一個親戚家喝喜酒去了，那條狗悠哉悠哉地跟在她后邊也去“開葷”。那天下午。我們?nèi)齻€小伙伴像三只猴子。呼地竄到籬笆前。霎時間?；h笆上的矮李不是進了我們的肚子，就是塞進口袋里，看看差不多了，趕緊腳底抹油溜了。還回過頭來看，一樹的紅矮李只剩下青的了。我們不敢回家，在溪邊三個人繼續(xù)享受“勝利果實”，可惜袋里的那些矮李已“血肉模糊”了。由于一下子吃得太多，我們?nèi)四c胃開始“抗議”。一會兒，都“哇哇”地吐出了青水……

還有人家用木槿樹做籬笆。仲春時，新葉滿枝，夏秋時節(jié)，木槿花開，紅綠相間，十分好看。江南人還用木槿樹葉調(diào)出汁來洗頭?，F(xiàn)在來看。這種沒有一點化學(xué)成分的原始洗頭方法，最原生態(tài)也是最環(huán)保的。據(jù)說每年“七七”，用木槿葉洗頭，能使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效果最好。

小時候，聽伯父講過一個跟籬笆有關(guān)的聰明少年的故事。說的是從前有戶大戶人家種的橘園，四周都用枸桔樹圍起來。帶尖刺的枸橘密密麻麻，連小動物也鉆不進去?？墒?，每天晚上桔子莫名其妙的總會少幾只。入園處搭有茅草屋有人看管，飛又飛不進來，奇了怪了。于是，守園人躲在暗處“守株待兔”。這樣整整守了一周時間，有次。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小男孩衣袋里裝著橘子從拐角處走來。守園人攔住了少年的去路，問他是否偷了園中的橘子，少年沒有抵賴，承認了。守園人就叫來主人，說“奇怪的偷橘賊捉住了”。主人很好奇地問。你是否從我橘園的院門進去的?少年否認，說我從不自園門入。主人更奇怪了，那你怎么進的園子。身上不僅衣褲完好連臉上也沒有被枸橘劃破剌傷?少年笑而不答。于是主人又說。只要你說出怎么進的園。以后你要吃園中的橘子隨便來。少年問，當(dāng)真?主人答，言而有信。于是，少年帶主人來到一處茂密的草叢前。自己鉆進草叢中，從里面拉出一只魚筌。少年用魚筌塞進剌籬笆，自己蹲下，唰地從魚筌中鉆進了橘園。主人看了，不僅沒有憤怒，反而稱贊少年的聰明。原來，少年偷橘子也不是自己吃的。而是她的母親病重，夢囈中喊要橘子吃，少年家里窮，沒錢去買，于是他想到大戶人家的橘子正熟。就動了個腦筋偷了園中的橘子。主人大為感動對守園人說，真是孝子，以后他母親要吃橘子，你盡管讓他來園中摘。

有籬笆的歲月，確是一段難忘的日子。

那時。盡管有籬笆。家家戶戶的門上卻很少上鎖，要借用鋤頭什么的農(nóng)具，若人不在，只要用后放回原處便可。桌上放著主人出門時的涼開水，渴了，推門進去，就一口喝，但出門時要把門帶上。半道上要是碰到主人，說一聲，主人會很開心，因為這是看得起人家。

籬笆不僅有實用價值，而且是田園風(fēng)光的重要元素，更是詩人眼中美好家園的象征。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到“荒苔野蔓上籬笆，客至多疑不在家”、“青山修竹矮籬笆，髻髯林泉隱者家”。還有“壘石緣流一逕斜。寺門幽似野人家。西風(fēng)黃葉響籬笆”……

出生江南的詩人艾青在《獻給鄉(xiāng)村的詩》一文中也說：

“外面圍著石砌的圍墻或竹編的籬笆，墻上和籬笆上爬滿了蔦蘿和紡車花……”

我以為。他寫的不是活籬笆。而是籬笆的活。

責(zé)編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