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鴻,男,1971年生,廣東蕉嶺人,現(xiàn)居深圳。曾在《青年文學》《作品》《特區(qū)文學》《廣州文藝》《山西文學》等發(fā)表小說多篇,進修于深圳大學文學院現(xiàn)當代文學暨首屆作家研究生班。
陳小禾坐的長途汽車到縣城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他背著提著行李,在車站周圍轉(zhuǎn)了幾圈,不知道怎么是好。此刻,在混雜著煤渣與塵土氣味的空氣包圍中,他的心里很亂,亂得像團麻一樣,腳步也走得很不踏實,兩眼不住地打量著過往行人。兩天沒有沖涼了,他覺得身上油膩膩的,抬起手摸了把臉,感覺就像在墻上劃下了一道烏黑的印子。
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車到鎮(zhèn)子上了,即使有車,回到鎮(zhèn)上,再爬山路回到家,也是深更半夜,家里人也全睡熟了。出門兩年了,恐怕家里那只老黃狗已經(jīng)認不得他了,把父母吵醒沒關系,關鍵的是怕他們被自己的突然回來嚇壞。他跟父母說過的,等他回家的時候,一定是體體面面的。如今這樣悶聲不響地跑回來,哪來的體面?
但是,這個世界留給陳小禾的目的地很小,而且越來越小,千里奔走,不就是為了回家,為了見到父母嗎?
兩年前那個早上的情景,在陳小禾的腦海里清晰無比——他跟著二堂哥在車站出站口那個粉面店吃了碗熱湯面,然后就上車了。吃面的時候,堂哥對他說,有錢就不要出門,出門就是要賺錢,沒錢老想家也沒有用。所以,陳小禾從到深圳的第一天起,不,是從上車那一刻起就壓迫自己想家的念頭,他要老老實實地上班,老老實實做個出門人的樣子。他給自己劃算好了,等存夠五萬元了,就回家一趟,到鎮(zhèn)上河唇街買一套房子,讓父母搬到那里去住。父母都會做裁縫,在鎮(zhèn)上接的活多。村里有好幾家人搬到鎮(zhèn)上去了,雖然父母嘴巴里沒說,陳小禾心里明白,父母很羨慕他們的體面。在深圳打工的日日夜夜里,陳小禾暗自發(fā)狠:到縣城去買房子我也許買不起,但是,在鎮(zhèn)子上給父母一點體面我一定要做到。雖然沒有體面來錢的工作,但是他細致地盤算過,按照每個月正班和加班工資1800元左右計算,三年不到,他就可以積下五萬元了。他那個臺灣老板的廠子不大,但是很穩(wěn)定,老板對工人也好,所以,陳小禾對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非常有信心。
剛上班的時候,很多人都問他有沒有15歲,是不是逃學跑出來的。陳小禾個子小,身體文弱,不愛說話,還帶著中學生的氣息。其實他已經(jīng)18歲了,周歲也滿17了。要不是家里發(fā)生那件大事,他現(xiàn)在還坐在教室里聽課寫字呢。他不愿意出門,他是個愛讀書的人,不像他的幾個堂哥,跟老師有仇似的。但是,陳小禾也是個懂事理的孩子,他上面有個哥哥,有個姐姐,可惜夭折掉了,父母沒再生育,把他這個獨苗伺弄大了。父母原本都是不要強的人,遇上這樣的不幸,變得自卑了,在陳小禾的心目中,甚至說得上委瑣。雖然他們有很好的裁縫手藝,但是村里人大都不怎么尊重他們,總是有人找茬上門吵架,這讓漸漸長大的陳小禾極為不爽。
那年,大伯父說,要把祖上的幾座墳墓修繕一下,改變改變家族的運勢,不能眼睜睜看著走下坡路。陳小禾父親當然也贊成,于是哥倆請來先生,在公山上相中了一塊好地,兄弟兩家開始動工遷墳,決定把祖上兩代四個老人合葬一處。按照先生的描述,新墳落成,不出三年,就該蔭庇后代,時來運轉(zhuǎn),添丁添財,甚至還可以出個秀才。這給陳小禾父親很大的動力,他畢竟是對獨苗兒子寄予了大希望的。大伯父讀書多,老夸陳小禾是塊讀書的料。
動土遷墳當天,剛砍下一棵樹,一幫村人沖上山來,阻止他們動土,理由是這是公山,不準葬墳。大伯父指著滿山的墳塋,說,你們可以葬,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裕繋ь^的吼道,現(xiàn)在有新政策,新政策管眼下的事!大伯父怒火中燒,與他們大吵起來,結(jié)果被對方一拳打到臉上,鼻血噴涌,陳小禾父親沖上去,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七手八腳掀翻在地。陳小禾和幾個堂哥揮舞著手里的鋤頭棍棒,投入了械斗。
事情鬧大了,鎮(zhèn)里處理不了,縣里來人調(diào)解,駐扎了幾天才壓下去。對方牽頭者賠償陳小禾家族500塊錢,但是,陳小禾家族不得再提建墳的事。
陳小禾父親和伯父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氣懨了,決定不鬧了。生生被人欺負,陳小禾心里氣大,卻也理解大人的心情,除了他們家,都是村里大戶,他們不想斗下去。事情完結(jié)后,陳小禾的二堂哥三堂哥卷起背包就出了門,到深圳找事做去了。二堂哥對陳小禾說,你好好讀書,我們出去混混,等過幾年,看誰還敢欺負咱家。
陳小禾的成績開始下滑得厲害,他再也沒心思讀書了。眼睛盯著書本,腦子里想著的就是那一場山頭械斗的情景,每每走在村道上,感覺到的都是白眼。父親看出了問題,對他說,小小年紀,不要記仇,也不是家家戶戶看不起咱們,好人總是多過壞人。陳小禾知道,父親的心里憋屈,只是沒有抬頭做人的勇氣,他們是小家族,習慣了忍聲吞氣。他暗自下決心,不論是否能夠讀出書,要好好地給父輩爭口氣。
很自然地,陳小禾考試差幾分落榜了,無緣繼續(xù)上高中。他自己沒有失落,父母也沒有責怪他。在家呆了半年,春節(jié)的時候,二堂哥從深圳回來,決定把他帶到深圳去。二堂哥在一個酒店干上了廚師的活,認識一些工廠的人,很順利就把他送進去了……
現(xiàn)在,沒出兩年的工夫陳小禾就回來了,他的包袱里,藏著二萬三千多元,本來可以湊夠二萬五的,因為是不辭而走,沒等拿到當月工資。廠里給每個工人開了個存折,每月工資存到那里,陳小禾給家里寄過一次錢,父親說有存折就存在那里,免得兩頭都跑郵電局,于是他就沒再跑郵局寄過錢了。廠里發(fā)了工資,他和工友們一道,到銀行排隊查詢,到賬了,心里甜滋滋的。
雖然他心疼沒有領到的一個月工資,但是他不得不走,一分鐘都不想停留,他到銀行取了錢就跑,連堂哥和周圍老鄉(xiāng)都沒告訴。
他的走跟一個叫周正龍的人有關,周正龍是他出門在外的一個兄弟。
陳小禾是聽到周正龍的一個老鄉(xiāng)說起他闖禍的,他說,周正龍因為和廠里的一個領班斗氣,連續(xù)吵了好幾天,怎么勸也沒有停歇,到今天終于爆發(fā)打了起來,周正龍出了狠勁,把人家的左眼掐傷了,領班血肉模糊,當場倒在地上打滾,眼珠子都掉出來了,“連著一根血筋拖在地上”。
陳小禾還問,你看清楚了?眼睛真掉下來了?
老鄉(xiāng)說,那還有假,看到的人又不是我一個,在場的人都看到了,那血啊,滿地是。
那周正龍人呢?陳小禾問。
行李都沒拿,轉(zhuǎn)身就逃跑了,他哪還敢呆,不像個老鼠似的?廠里報了案,警察把現(xiàn)場封鎖了,我看這小子逃不掉的,準給逮住。
陳小禾的心臟馬上往下掉了兩個格子,拔腿就往周正龍的廠子方向跑,他要去看個究竟。急急地跑了一段路,忽然清醒過來。
剛才告訴消息的人不是說周正龍已經(jīng)逃跑了嗎?不是說警察已經(jīng)包圍廠子了嗎,你這會兒不是去自投羅網(wǎng)嗎?
他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雙腳停在原地,半天才知道往回走。
陳小禾想起來了,那個被挖掉眼睛的倒霉蛋肯定是那個江西仔,他聽周正龍說過好幾次。江西仔老喜歡跟他做對,每次聽周正龍咬牙切齒地說起他,陳小禾總是拍拍他,要他冷靜點,出門在外,能夠化小的事情就盡量化小。周正龍說怕他個卵,他要敢動我一根毛,我立馬廢掉他。周正龍生氣的時候總是那么令人覺得寒光閃閃,每個字好像在牙床上磨了幾遍才蹦出來。陳小禾忘記不了父親跟村子里的人械斗的場景,他聽到周正龍說“打”字就條件反射似的,身上起疙瘩皮,他擔心周正龍哪天真的也和別人干上了。
現(xiàn)在完了,終于撞禍了。陳小禾在馬路上遲疑著,擔心著,猛然想到這事兒跟自己存在著天大的關系,因為周正龍在廠里用的是“陳小禾”的名字,現(xiàn)在,警察要追蹤緝拿的就是陳小禾!
周正龍已經(jīng)跑了,陳小禾知道,按照工廠備案資料,周正龍就是“陳小禾”,身份證上有清清楚楚的地址,警察抓不到行兇的周正龍本人,肯定會照著陳小禾的身份證,按圖索驥找上門來。想到這里,巨大的恐懼感涌上陳小禾的心頭,他的腿都軟了,心里罵道:操你媽的周正龍,你這下跑了,把我得往死里整了,有種你別跑啊。
陳小禾的腦瓜子里馬上涌起一個念頭:跑。
而且,這個念頭仿佛就是最終決定,不容討論,不容更改!從這一刻起,他的使命就是毫不保留地貫徹這一重大行動。
雖然人不是他打的,但是他也得跑。他要把掙的錢送回家,要讓父母有個思想準備,至于下一步會倒霉到什么程度,跑了再說!他掐算了一下,就是深圳警察做完調(diào)查,再追到自己家鄉(xiāng),也是三幾天后的事,所以,立即動身的話,一切還來得及。
可是,他要到另外一個鎮(zhèn)去坐車,現(xiàn)在是傍晚了,也沒有車了,到粵西老家的車都是在早上開出的,在路上走一整天。他想起那個鎮(zhèn)上有個遠房親戚,叫表叔,二堂哥帶他去過一次。二堂哥每次回家都是先到那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趕車,陳小禾決定先到那里去。他從工業(yè)區(qū)繞出來,打了個摩托車到大路口,在那里坐上中巴,顛簸一個小時,到了那個鎮(zhèn)上。
深圳到處都是工廠,到處是人山人海。陳小禾在街上轉(zhuǎn)了好幾圈,越轉(zhuǎn)越模糊,他把方向搞錯了。他記得表叔租的房子是在一片老農(nóng)民房里,本地人都發(fā)了財,住高樓去了,把老屋子租給外地來的打工者。可是這樣的片區(qū)太多,兜來兜去樣子都差不多。這下可把陳小禾急壞了,越急腳步越亂。就在他打算放棄繼續(xù)尋找的當兒,他抬眼看見了一塊“文化書店”的招牌。記得二堂哥帶他來的時候,在這個書店買過一本酒店管理的書,還買了一本新華字典。從書店前面那條小巷直走進去,他就能夠認出表叔租的房子了。
陳小禾感覺自己的腳底肯定起了泡泡,要不不至于火辣辣地痛。他看見那間門口擺著一張小桌子的矮屋子了,對了,還看見了那把大碌竹,表叔就是習慣坐在這里抽水煙的。他快步走過去,門開著,里面沒人。正在陳小禾四處張望的時候,后面有人喊,喂,你找誰?
喊話的人不是表叔,但是他從他的口音判斷,十有八九也是家鄉(xiāng)人。
陳小禾滿臉堆笑,報上了表叔的名字。那人狐疑著看了他半天,嘣出一句,他啊,走了,房子都轉(zhuǎn)租給我了。
如果說剛才只是迷路的緊張和尋找的疲勞,現(xiàn)在占據(jù)陳小禾的就是走到絕路上的恐慌了。他壓制著自己,千萬別哭出聲來,一哭可能就出問題了,說不準到處都已經(jīng)有風聲了。
不過那人還是把陳小禾讓進了屋里,拖了張凳子給他坐下,叉著手問他,剛出來的,撈世界?
陳小禾想了想說,不是,回家的,打算明天從這兒坐車。
回家?你既然在深圳,表叔回家了也不知道?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陳小禾一遍,警惕地問道。
陳小禾被這人的目光灼得心里發(fā)緊,說,半年前來過,真不知道他回家了。
那這樣吧,都是老鄉(xiāng),我就行個好,晚上你就在這住吧。那人從門外把大碌竹拖了進來,塞上煙絲,點了火,咕嚕咕嚕抽了幾口,愜意地吐了幾口煙霧,接著說,不過,我這也是從別人手上臨時借租的,讓上手看到不好,這樣吧,你給買兩包三個五,煙碰上他我打發(fā)打發(fā)就是,大家都出門,沒什么的。
陳小禾的心放了下來,趕忙說多謝多謝,轉(zhuǎn)身就出去外面小店買了兩包三個五煙?;ǖ羧畨K錢,不由得心疼,但是他對自己說,這時候別心疼了,人家好心關照,總比流落街頭好。
那人接過煙,看了看,說,老鄉(xiāng),你真不識貨,假煙也能買?你給蒙了。
假煙?不好意思,我不抽煙,不識貨,我去找老板換去。陳小禾的臉紅了,好像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
不用了,這里你不熟悉,人家才詐你,我去就行了,這樣,我一會不回來,你隨便過個夜,如果有人進來,記住了,你就說是王六哥答應你住的。
那人扔下大碌竹走了,順便也把鐵門帶上了。
陳小禾納悶著坐到了床邊上,打量著這屋子,感覺這擺設好像跟上次來沒有什么區(qū)別,不像換了主人的樣子。納悶歸納悶,沒見到表叔,說明他就不在這兒了,何況都是出門打工的人,哪家的擺設不都是差不多?既然人家留了,就躺一會吧,他一看表,已經(jīng)是12點了。
正在陳小禾迷糊之際,有人進來了,鐵門推開的聲音把他嚇得翻身而起,眼前站著的,正是遠房表叔!
表叔看了他半天,也把他認出來了。陳小禾這下完全蒙了,說表叔,你不是回家了嗎?
這一問,表叔也糊涂了。陳小禾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表叔聽了,眉頭緊皺,低聲說,小禾,算了,這地方老鄉(xiāng)扎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背后來一槍啊,這王六專門收老鄉(xiāng)保護費的,都不敢惹他。很多老鄉(xiāng)都在附近跑小貨運,租住在一塊,平時大家隨時出進,像村里一樣,門也不鎖,王六在地頭上是出了名的,有他在,外人也不來惹,說來也有點好處。
表叔拉陳小禾到外面的小店吃了碗咸魚稀飯,沒問陳小禾回家干什么,也許老出門的人,習慣了大家來來去去。
回到屋子里,兩人就和衣躺下了,表叔身子肥大,占去了大半張床,呼嚕聲大作,陳小禾再也沒有合眼。他掐算好去路上等車的時間,天蒙蒙亮就翻身起床,表叔還在沉睡之中,他沒叫醒他,推開門一路狂奔。
趕到國道邊的時候,開往老家的客車剛好路過,要是遲一步就錯過了。陳小禾一身冷汗,他看看車上,沒有認識的人,就放心地放下行李,在臥鋪上躺下了,他把裝著錢的包當枕頭枕在腦袋下,拉開被子將整個身體蓋嚴實。車上的人在唧唧呱呱說話,都是家鄉(xiāng)話,土笑話,下流話,他聽得很親切,這些出過門見過世面的老鄉(xiāng)都很大膽開放,但是,他笑不起來。
也許,陳小禾是全車廂唯一不笑而且心事重重的旅客,他在不停地想,該如何告訴父母,自己出了點事要躲一躲,等風頭過了再想辦法?要不要跟父母說明真相呢?如果告訴他們,是自己把身份證借出去惹的禍,那他們準要痛罵自己,是啊,多笨一個兒子啊。坐上了回家鄉(xiāng)的車,一路上,陳小禾心亂如麻。他后悔自己當時的一時義氣,千不該萬不該把身份證借給周正龍,盡管拉扯得上半個老鄉(xiāng),也不應該借。當然,他也自信周正龍不是走歪門邪道的人,今天發(fā)生這樣的事,周正龍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但是再怎么稀里糊涂也不該出手這么狠?。∪绻丝讨苷埦驮谘矍?,他肯定要揪住他,狠狠地扇他兩個耳光,然后踢他兩腳板,即使這樣,也肯定解不了氣。
誰也不知道實情,在那個廠里只有“陳小禾”,沒有周正龍,掐傷人的不是周正龍,而是“陳小禾”。陳小禾把身份證借給周正龍辦理進廠手續(xù)的事誰也不知道,他們倆有過約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萬不能夠讓第三個人知道。
當時正急著找工作的周正龍把身份證丟了,進不了廠,作為兄弟,陳小禾怎么能不幫一把呢。在管了他一段時間的吃住后,他決定把身份證借給他,讓他進了前面工業(yè)區(qū)一個羽毛球廠。誰又叫他倆長得那么像呢?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周正龍就順利進了廠,那個羽毛球廠就多了個叫“陳小禾”的員工。
周正龍是陳小禾剛來深圳進廠半個月后認識的,陳小禾在啤機部,周正龍在包裝部。陳小禾宿舍在四樓,周正龍在五樓。有一天中午打飯的時候,背后突然有個人抱住陳小禾,叫道,周正龍你他媽的找死啊,竟敢跑到我前面來了。陳小禾掙脫他,回頭看看那人,他生氣,但是初來乍到,不好發(fā)作。他這一回頭,把那人看呆了,說,新來的?我操,怎么跟周正龍長得一模一樣?你們是兄弟啊?
誰是周正龍?我不認識,陳小禾道。
你不認識?等會我讓他來認識你。那人翹首四望,奶奶的,這小子怎么不見人了。
陳小禾把飯打了,找了個空位坐下來,埋頭就吃。從家鄉(xiāng)來到深圳,水土一天天服了,也感覺一天天累了,胃口大得很。一大盆子飯,盡管沒幾塊好肉,還是三五下解決掉了。正當他起身要去洗碗之時,剛才那個冒失鬼端著飯盆來到了他面前,用筷子指著陳小禾對身邊一個人說,你他媽看看,像不像。旁邊那人伸手扳開他指畫著筷子的手,說,你個大老粗,別這樣沒禮貌對人家好不好,講點德性行不?
陳小禾一看,心里嘀咕了下:我的天,還真像自己哩。
我叫周正龍,呵呵,老粗說像,我也覺得咱倆是有點像。周正龍坐了下來,臉上劃過一絲羞澀。就是這一抹男人的羞澀,讓初出遠門的陳小禾忽然踏實、暖和起來。他對周正龍說,我叫陳小禾,剛來這里,在啤機部。
啤機部?好啊,那里加班多。周正龍邊吐骨頭邊說,我在包裝部,那是女孩子做的活。
說著說著周正龍的飯也吃完了,兩個人一同起身去洗碗,像一對老相識一樣。洗碗的時候周正龍說,你打到魚沒有?我來遲了,只看到他們桌子上的魚骨頭,以后你打飯一定要早,要搶,不要講斯文,這里沒什么斯文好講的,吃到是自己的,吐出來是別人的。
陳小禾說,是啊是啊,我也來遲了,就打到一個魚尾巴。
12點鐘下班,1點鐘上班,排隊打飯吃飯,一弄就沒多少時間了,所以大家吃完飯都不回宿舍,就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一下。陳小禾跟在周正龍屁股后,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就到上班時間了,兩個人從不同的樓道進入了各自的車間。
這個中午的情景久久地烙印在陳小禾的記憶里。從那天開始,他、周正龍和牽引他們認識的“中介”老粗,開始了形影不離的交往,至于那個叫小鹽的女孩子的加入,已經(jīng)是后面的事情。
老粗是湖南人,周正龍和陳小禾都是廣東粵西人,只是在不同的縣。老粗和周正龍都喜歡喝酒,下了班,總是拉上陳小禾一起去工業(yè)區(qū)大排檔吃炒粉,他們喝啤酒,陳小禾不會喝,就喝茶水。由于是老鄉(xiāng),周正龍和陳小禾特別有話講,也因為是老員工,又在長相上相近,周正龍好像對陳小禾特別關心,特別是老粗辭工走了以后,兩人更有了相依為命的感覺。
周正龍是因為被主管狠狠罵了一通后辭工的,挨罵就是因為小鹽。
小鹽也在包裝部,進廠的時間比周正龍還長,周正龍作為不多的幾個男工,在包裝部做女孩子的下手,負責出力氣。當然,幾個男工也是搶手貨,在車間里被女孩子們吆喝來吆喝去,下了班,就變了身份,女孩子們明爭暗搶與男工們出去玩耍。周正龍跟陳小禾說,奶奶的,老子膽子小,他們個個都拍上了。
陳小禾剛出門,在這方面還沒開竅,問周正龍,拍什么拍?。?/p>
周正龍罵了他一句,你那東西還沒發(fā)育啊?拍拖啊,就是搞男女關系啊。
陳小禾慢慢感覺到,周正龍心思朝拍拖方面沉了,總是忿忿不平地說車間的事,一說就扯到誰跟誰亂搞的問題,他的心理不平衡。
陳小禾就對他說,你看上誰了,你不也可以搞嗎。
周正龍心事重重地說,看是看上了,但是不知道怎么開始啊。
看上哪個了?長怎么樣?陳小禾好奇起來。
吃飯的時候我指給你看,如果成了,我叫她也給你介紹一個。見陳小禾知道關心這事了,周正龍顯然信心徒增。
第二天中午打飯的時候,周正龍果然攬過陳小禾的頭,悄悄指著一個扎著馬尾巴的女孩子對他說,就她,行不?
陳小禾眼前一亮,說,行啊。
周正龍又把聲音壓低說,你看她的奶子,都有葉子媚的大了。
陳小禾臉霎的紅了,腦子里馬上升騰起香港明星葉子媚的模樣,但是周正龍顯然夸張了點。
這個女孩子就是小鹽。周正龍之所以看上她,除了他心目中的性感外,更主要的是,小鹽也是廣東人,也是粵西地區(qū)的。按路線走,可以跟陳小禾坐一趟車,在陳小禾前一個縣城下車。周正龍說,他父親叮囑他不要找外省女孩子,語言不同,風俗不同,加上天隔一方,一年養(yǎng)兩頭豬還不夠回趟娘家的車票錢。
沒隔幾天,周正龍真的就把小鹽帶出來了,三個人開始天天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去吃炒粉,不加班的時候,周正龍賣大方,一起去街上看錄像。不過,有時候周正龍也把陳小禾甩下,半夜才賊兮兮地溜回來。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周正龍又把陳小禾甩掉了,十二點多才回來,悄悄溜到陳小禾宿舍,把睡夢中的他拉起來,要出去喝酒。陳小禾帶氣,不想跟他跑。周正龍硬是把他拖起來,扔了包煙給門衛(wèi),溜出了廠門。
炒粉上來,一杯啤酒下肚,周正龍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說,搞定了!媽的,看我周某,也不比那些外省仔差!
搞定什么了?別神經(jīng)兮兮的!陳小禾怒氣未消。
你這人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啊?我把小鹽搞定了,她答應跟我回家結(jié)婚了!周正龍用筷子在空中畫著圈圈道。
陳小禾驚訝得雙眼圓瞪,道,你們那個了?
嘿嘿,哪還用說,媽的,流了好多的血!周正龍得意地說,你也該出手了,我跟小鹽說了,我們是生死兄弟,也給你介紹一個,這問題不大,請吃個宵夜,看場錄像,在女孩子面前大方點就成了。
哈哈,多大年紀啊,打不到結(jié)婚證的。陳小禾笑了起來。
你真是笨鳥一個,都十七八歲了,會做這事還怕結(jié)不了婚,農(nóng)村人,花點錢就辦了,我表哥十八歲結(jié)婚,十九歲生兒子,哪里犯法了?周正龍像忽然變得老成持重,說,這些日子你自己也多留個眼,看看包裝部哪個女孩子上心,看準了告訴兄弟,我讓小鹽出面搞定!
那個晚上,陳小禾幾乎一夜沒有睡著,身體和心事都平靜不下來。
不過,還沒有等到小鹽給陳小禾介紹女朋友,周正龍就不干了,緊接著小鹽也辭工走了。周正龍和小鹽突破關系后,在車間里就有了不同往常的表現(xiàn),除了聽小鹽的指揮,幫她的活,其他人吆喝不動了,這讓主管非常惱火,狠狠地把周正龍罵了一通。周正龍咽不了這口氣,當即寫了辭工書,甩頭走人。
也該周正龍的運氣好,一出廠當天就碰上隔壁一家廠招工,順利地混進去了。他和陳小禾一樣,都沒讀多少書,只能做普工,能夠順利進廠已經(jīng)很高興了。周正龍離開了,陳小禾心里很失落,幸好兩家廠相隔不遠,站在廠門口,互相看得到廠房的屋頂。要是晚上不加班,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找上門去,然后出去逛街溜達。周正龍出去十多天后,小鹽也辭了工,到了另外一間廠,運氣也好得不得了,做上了領班,穿的工衣不一樣了,當然也不用在車間里悶頭干苦活了。周正龍很擔心,女孩子環(huán)境一好就會變心,于是下了班老往小鹽廠里跑,哪怕站在廠門口說上句話也好。
可惜好景不長,周正龍在那里只干了三個月,正要結(jié)束試用期,發(fā)生了一個產(chǎn)品質(zhì)量事件,本來責任不全在周正龍身上,但是他是新人,又沒滿試用期,結(jié)果挨刀的是他,主管把他炒掉了,還罰款100元。剛強的周正龍?zhí)貏e委屈,在陳小禾面前流下了淚水。陳小禾也替他感覺不公平,可有什么辦法呢?主管又不是自己的親人,你能夠奈何他嗎?周正龍內(nèi)心害怕的不是工作,而是擔心小鹽跟他分手。陳小禾理解他,因為工作不穩(wěn)定,轉(zhuǎn)個眼就分手的情況太多了。
偏偏這個時候,周正龍家里死了幾頭豬,賠了老本,父親寫信叫他寄錢回去。為此他左右為難,剛剛失了業(yè),要花錢找工作,但是他也知道,收不到他的錢,家里肯定急,養(yǎng)豬的本錢是借貸的,父親面子薄,肯定要把氣瀉到他頭上。他的心事被陳小禾琢磨到了,他鼓勵周正龍,把手上的錢寄回去,找工作期間就住到他宿舍來,不用花錢。其實周正龍身上也沒有多少余的錢,三天兩頭吃宵夜喝啤酒,跟小鹽拍拖后也總花錢。
周正龍就這樣在陳小禾的宿舍住了下來,這回運氣一直不好,怎么找也找不到事做了。其實,工廠宿舍是不允許外人借宿的,陳小禾悄悄地給管理宿舍的張老頭塞了一條哈德門煙,加上周正龍是從這里出去的人,張老頭也認識,就睜一眼閉一眼了事。一天,被周正龍的老主管迎面碰見,周正龍不理他,轉(zhuǎn)身就走。主管把他叫?。褐苷?,你給我牛逼!叫你不要走,你偏要走,現(xiàn)在知道下場了吧!
周正龍張口就回敬道,我的事我自己會擔當,不用你操心。
后來主管找到陳小禾,問了周正龍的情況,要他勸周正龍,如果放得下面子,隨時可以回來,工作崗位不變,只是按規(guī)定,重新按新員工起算工資。陳小禾覺得主管是個有情義的人,他這樣對待周正龍已經(jīng)不錯了??墒?,對陳小禾的勸導,周正龍一句也不想聽,他對陳小禾說,男子漢大丈夫,可以受氣,但是不能低頭。
陳小禾沒辦法理解他,那天,他們產(chǎn)生了認識以來第一次爭吵。周正龍很激動,立即要搬出去。吵到這份上,陳小禾讓了他,不敢吵了。跟陳小禾吵了架,周正龍去找小鹽,等了半天沒見著人,跑回來倒頭就睡。等他睡醒了,陳小禾問他,現(xiàn)在跟小鹽的關系怎么樣了?周正龍嘆了口氣,低沉地說,有點麻煩,她開始不愿意見我了。
運氣真是個稀奇古怪的東西,過了兩天,周正龍碰上一個羽毛球廠招工,準備下午去應聘,可回來的路上身份證弄丟了,這可把他急死了,陳小禾也急死了。兩人尋思了半天,最后,陳小禾想出了辦法:我們倆長得像,要不用我的身份證進去。
這樣行嗎?周正龍拿不準主意。
陳小禾說,只要人事部的人看過了,就沒問題的,反正我們年齡又一樣,地方又一起,說的口音也差不多,你自己不緊張就不會露餡。到時通過了,留個復印件,原件還給我就是了。
周正龍拿著陳小禾的身份證,從門衛(wèi)開始,到前臺小姐,再到人事文員、人事經(jīng)理,誰也沒有多看一眼,沒有表示懷疑,很快就填表通過了。
此時此刻,躺在長途客車上,陳小禾的耳畔不止一次地響起周正龍進羽毛球廠回來那晚上跟他說的話,兄弟,明天開始我就是陳小禾了,人家叫我陳小禾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反應過來呢,要反應不過來就穿幫了。后來,周正龍把他辦的員工證和陳小禾的擺在一起,兩個一筆不差的“陳小禾”寫在上面。兩人互相擊打一拳,笑倒在床上。
因為廠子隔得遠了點,兩人的見面少了。不過,在外面的時間長了,交往多了起來,陳小禾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依戀周正龍了。
重新找到工作的喜悅在周正龍的臉上沒有盤旋多久,一道陰云就把它覆蓋掉了——小鹽提出和他分手。不過,周正龍并沒有顯得特別難過,這讓陳小禾很難理解,一對熱火朝天的戀人,怎么說分手就分了?以前老擔心小鹽離開他,怎么現(xiàn)在顯得無所謂的樣子了。周正龍這樣對陳小禾說,以前擔心,現(xiàn)在分手了就不用擔心了,爛貨一個,我再也不想見到她,希望她滾得遠一點,別妨礙老子的心情。
周正龍不難過,陳小禾的內(nèi)心卻無比失落,大家在一起相處久了,說沒有感情那不正確,何況還是老鄉(xiāng)呢。于是乎,每一次上街,陳小禾都會下意識地在人堆里搜尋,他希望出現(xiàn)奇跡,忽然看到扎著馬尾巴的小鹽,問問她到底怎么回事,或者請她一起吃個炒粉。周正龍看穿了他的心事,說,你是個念舊的人,這我知道,可是,你不會看到她的,她已經(jīng)跟人跑了,是個四川男人。
陳小禾知道,周正龍不想小鹽是假的,他只是把難受憋在心里。而后的大半年里,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過小鹽,當然,陳小禾也沒有在街上見到小鹽的身影,他琢磨,小鹽是真的跟四川男人回了四川呢,還是跳槽到了別的地方?在深圳這個地方,人海茫茫,閃個身也可以永遠不得相見。
這生活中的事真是無法算計,躺在回家的車上,陳小禾放電影般地回憶著這兩年出門在外的一件件事情。當初,怎么會想到與周正龍交往,怎么會想到發(fā)生這樣的事呢?有些細節(jié)很溫暖,有些細節(jié)烙得他心疼,比如想到周正龍和小鹽的分手,他就心疼了。在老鄉(xiāng)們的笑聲里,陳小禾想,這一回去,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再踏足深圳這個地方了,而他們是可以笑著回去,也可以笑著回來的。明天,還不知道會有什么糟糕的結(jié)果等著自己呢。這一想,陳小禾不禁鼻子酸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客車急剎,停了下來。司機叫道,去哪的啊?趕緊上車!
有人叫道:這是哪里???半路上客,別撞上搶劫的啊。
有人回敬道,這是東莞,你發(fā)騷了,走了幾百遍的路都認不得了?
司機回頭罵起來,你們?nèi)率裁慈?,不多拉幾個客我吃什么去?。磕銈儙Т蟀训腻X回家,我墊錢拉你啊?你們睜大眼睛看是不是搶劫的,一個大肚婆,搶你們什么了?搶點奶粉錢總可以吧?
沒人說話了,車門開了,大家都側(cè)起身看著上車的人。這地段亂,大家都不喜歡司機半路上客,很多搶劫的就是這樣混上車,然后在半路下手的。
陳小禾身上帶著錢,他也緊張。不過,不看不要緊,一看幾乎讓他驚叫起來!
一條馬尾巴在他的眼前一晃,然后一個沉重的轉(zhuǎn)身,那不是別人,正是在人海里消失了半年多的小鹽!
小鹽提著個大包裹,艱難地向車廂里頭走來,陳小禾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轉(zhuǎn)過臉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司機指定她就睡他旁邊的空座位。
陳小禾翻身坐了起來,叫道,小鹽!
小鹽愣了半天,驚奇地大叫,陳小禾,你怎么在這里!
我回家,你呢?陳小禾下了鋪子,幫小鹽把包裹抬上座位。
我也回家啊。小鹽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臉上浮起一片紅暈。
隔著狹窄的過道,陳小禾跟小鹽的座位緊緊鄰著。一路上兩人就這樣半躺著說著話。107國道正在改造,車子搖晃著前行,身懷六甲的小鹽躺著不舒服,一會坐起,一會躺下,中途還嘔吐了一次,陳小禾幫她把接嘔吐物的袋子扔出窗外。
你不是說三年不回家的嗎?怎么這下回家了?小鹽問陳小禾。
陳小禾支吾著說,家里有事,要我回去。
回去干嗎?給你找對象?。啃←}笑著說。
不是不是,是其他事。陳小禾道。
看你不老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小鹽道。
陳小禾以為小鹽肯定免不了要提起周正龍,可是,偏偏沒有,小鹽顯得很疲憊,過了東莞地段,路好走了,她慢慢地就進入了夢鄉(xiāng)。陳小禾雖然也累,但是心情緊張,一點兒睡意也不敢有。他一會看看窗外,一會看看熟睡的小鹽,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其實,就是小鹽提起周正龍,他也不愿意說他,他現(xiàn)在對他只有一個恨字。
車子漸漸進入粵西地界,小鹽還在睡,陳小禾不知道她要下車的地點,擔心她坐過了,想叫醒她又覺得不妥當。其實這用不著他擔心,司機會安排。
司機叫小鹽下車的時候,正好陳小禾打了個盹,一睜眼,小鹽已經(jīng)下了鋪位,攏著頭發(fā)準備提行李下車了。司機把車停下,催促小鹽快點下車。陳小禾想幫她拎行李出去,小鹽自己已經(jīng)提起來了,向他擺了下手,說,我走了。
看著小鹽搖晃著笨重的身體走下車,陳小禾心里一酸,想,大家分開了,又偶然相逢,沒有地址,沒有電話,誰都不知道對方會在哪里,又將隱沒在人海茫茫里了。
小鹽下了車,繼續(xù)前行兩個多小時,車子就到終點站了。陳小禾下了車,在街上走了幾圈,天色就黑下來了。雖然是老家的縣城,但是,他一點也沒有親切感,因為他對縣城壓根就不熟悉。上次去深圳,他是第一次到縣城,他想逛逛,但是二堂哥罵了他一通:有什么好逛的,賺了錢回來在這里買個別墅,做個城里人,夠你逛的。
現(xiàn)在回來了,卻一點逛的心思也沒有。大山村里沒有電話,最近的電話也只在山腳下那個水電站里,陳小禾現(xiàn)在多么迫切地想告訴父母,我回來了,只是不能夠馬上回去。他心里不住地斗爭,是現(xiàn)在回去,還是明天一早回去?現(xiàn)在回去的話,可以打一輛摩托車,到鎮(zhèn)子上,從鎮(zhèn)上再走路,那再晚也沒關系。如果明天回去,他就要在縣城住一晚上,可是這里沒有親戚熟人,就是有,他也不方便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如果真的出了事,就把人家連累了。
這時,陳小禾才感覺到肚子餓了,一路上,十幾個小時,他啥也沒有吃,半路上司機把車門鎖了,趕大家下去吃東西,他也只是喝了杯路邊店里的水,端了張凳子,遠遠地坐著,等大家吃完才一起上車。
陳小禾找了一個小飯店,把行李放下來,要老板炒一盤米粉。老板招呼他:你是山里的吧?看你樣子是從外面發(fā)財回來吧?
陳小禾不習慣寒暄,他聽起縣城人的話是那么溫軟,相比起來,山里話顯得硬邦邦的。山里人對縣城人都有成見,覺得他們高傲,看不起人,僅有的一點熱情也是假惺惺的。
他隨便應道,是,在外面打工的。
出去好啊,大家都出去了,是在深圳還是廣州?。磕堑胤胶谜义X。老板幾下就把米粉端上來了,站在邊上,點燃一支煙,搓著油亮亮的雙手跟陳小禾說話。
陳小禾心里晃了一下,說,廣州,深圳我沒去過。
哦,廣州啊,廣州挺亂的,我上回去廣州,亂得我一天也不想呆。深圳好,深圳是特區(qū),有機會你們還得想辦法去深圳。
陳小禾埋頭吃粉,沒再跟老板搭話。
縣城不熟悉,但是這家鄉(xiāng)米粉陳小禾太熟悉了,吃了一盤,他甚至還想再來一盤。但是,他沒心思吃了,一盤米粉下肚,他忽然來了主意,決定明天一早回去。他心里好像亮堂了許多:犯法的不是我陳小禾,我不是回來逃亡的,不要把父母驚嚇壞了,我回來是回避一下麻煩,把事情跟家里說個清楚,何必深更半夜回家,那樣也不安全,誰知道半路上會出什么事情呢。以前沒出門的時候他就聽過,有人晚上打摩托車回山里,半路上跳出來幾個蒙面人,提了刀子,硬是把兩人的錢搶光了。
陳小禾出了飯店,再走了一條街,他不敢走太遠,擔心明天起來搞錯了車站的方向。車站是他對縣城唯一熟悉的標記,從車站出來,往右邊一拐彎,就出了縣城,汽車一頭扎進山里,就是鎮(zhèn)子的方向了。明天一早,車站有開往鎮(zhèn)子的中巴車,他要坐最早的車,那么中午前就可以到家。
走了幾步,陳小禾一抬頭,看見了塊“住宿”的燈箱招牌,他決定就在這開房子睡了。他沒有住過旅店,由著服務員安排,住進了一個小房間。一個晚上35元,單人床,還有個洗手間。服務員一出門,陳小禾就把門鎖鏈栓緊了,還拖了把凳子,頂在門板上。他想,要是晚上有人進門,只要推一下,自己就可以聽到響動。他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轉(zhuǎn)念一想,還是覺得不夠安全,翻身起來把桌子上的水杯放到凳子上,這樣,如果來人推門,一用勁,水杯一搖晃就會掉到地上,就是自己睡得再死,這個響動也足夠了。
躺倒在床上,陳小禾真正感覺到累了。和在車上一樣,他把裝錢的包當作枕頭,雙手反剪,掂在腦殼下,兩眼望著天花板,睡意一陣陣彌漫上來??墒?,走廊上不時有人走過,踢踏不停,搞得他合不上眼。
陳小禾感覺到身體松了許多,腦子里開始想,要是自己不走,現(xiàn)在還在加班呢??墒?,不走的話,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這點他很明白,平時他喜歡看的就是偵破小說,他想得到,警察不會馬上在深圳找他,首先是按兇手逃匿的線索查找,找不到,再根據(jù)他的資料找到原籍,那么也是幾天后的事。雖然不是他打傷的人,但是,資料上顯示的“陳小禾”就是他,在警察沒有找到周正龍之前,肯定有一番麻煩。他緊張的不是自己會無辜做替死鬼,而是要回家給父母說清楚,一來讓他們有心理準備,二來,在自己沒有被糾纏上時,把錢交給家里,免得夜長夢多。如果周正龍遠走高飛了,自己要證明不是那個殘忍的陳小禾,肯定會有很長時間的奔波。他看到過一個報道,講深圳發(fā)生一起強奸案,犯罪分子逃跑了,公安一追查,到了湖南一個村子,抓住了一個曾經(jīng)去深圳打過工的小伙子,雖然他回家的時間有人證明,與作案時間完全不符合,相差好幾個月,但是,他的名字與犯罪嫌疑人的名字一模一樣。就這樣,在看守所呆了好一陣子,才弄個清白。
公安是講程序的,不是說你沒干就沒干。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陳小禾堅持認為自己采取這樣的行動是對的。
迷糊之間,他不住地想,你他媽周正龍啊,把我害得夠慘,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你不是說男子漢要什么頂天立地嗎,有膽下手怎么就沒膽子承擔呢?
就在陳小禾入睡之際,忽然響起了敲門聲。篤篤篤,篤篤篤,連續(xù)不停地響,陳小禾一個激靈,問,誰?
服務員,請問你明天要不要趕路,要不要叫起床?
陳小禾大松了口氣,說,5點鐘叫我吧。
好的。服務員拖著膠鞋得得地走開了。
服務員走了,陳小禾又想到了廠里,工友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大家會怎么猜想呢?班長和主管呢,他們怎么跟老板交代?雖然他沒有跟老板正面打過招呼,但他覺得他是個好人,想到這里,他覺得有些愧疚,真是對不起他們啊。陳小禾的崗位不是舉足輕重的崗位,但是,忽然少了他,要找人頂上,也夠他們麻煩一陣子的。陳小禾又想到堂哥,如果他去找自己,聽說不見人了,他該多么急啊。
老半天,陳小禾終于迷迷糊糊睡進去了。
起床了,起床了!服務員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陳小禾正被一泡尿漲得渾身發(fā)緊,他掀掉被子,翻身下床,死死地捏著小弟弟沖進洗手間,沒看清楚廁盆子,掏出就射。一股劇烈的尿騷味直刺他的鼻孔,他才想起,除了昨天半路下車撒過尿以后,一直沒有尿意了。
走出旅店,陳小禾就沿著昨天晚上走過的街道往車站方向趕。到了車站,他看到出站口已經(jīng)排列了幾輛大客車,這些都是發(fā)往外面的車,車頭上掛著“深圳”、“廣州”、“佛山”這樣的牌子。他們是出去,而陳小禾是回來,他的方向不一樣。他四處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到鎮(zhèn)子上的車。陳小禾忙向旁邊的人打聽,人家回答他,不知道有沒有,好像進山的中巴早沒人跑了。
陳小禾心里嘀咕,不是吧,才兩年工夫,就變樣子了。
事實上,陳小禾一直等到天大亮,才鬧明白,真的沒人跑中巴了,現(xiàn)在進山的車是私人的小貨車,拉人也拉貨。陳小禾上了一輛車子,開車的很熱情,幫他把行李放安妥,問他,嗯,怎么沒見過你啊,你是哪個村的?
哦,我是上山人,不是河唇街的。陳小禾答道。
車上沒坐滿人,倒是堆滿了豬飼料、雜貨什么的,陳小禾的左手就擱在飼料堆上,飼料軟軟的,還散發(fā)著小麥的香味。車子一拐,就開始爬坡了,向莽莽群山挺進。這樣的山路,對山里的司機來說,就像家常便飯。司機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開著車,一邊不住回頭跟車上的乘客搭話。
對車上的幾個人,陳小禾同樣一個也不認識,他們家離鎮(zhèn)子遠,在山頂上,他讀完初中,沒在家呆多久就出門了,車上的人當然也不認識他。
你是上山的?。啃贞惏??噫,你那有誰在深圳打工的呀,昨天有兩個外地人坐我的車,說要去上山找個人。司機回頭跟陳小禾說。
陳小禾怕聽錯了,伸長脖子問,外地人?找誰的?
記不得了,好像是說陳小什么,我說不認識,都晚上了,我給他們指的路,我擔心他們搞不清楚,山上的路多彎,一走錯就到海南島去了。
兩個人?什么樣的人?陳小禾急切地追問。
一個年紀大點,一個像做兒子的,喲,個頭跟你差不多。司機答道。
陳小禾心里松了一下,這就不像警察了,但是他忽而又緊張起來:莫非是周正龍?他來干什么,他現(xiàn)在還在那嗎?他怎么會跑到這兒來呢?
他的心里不由得催促起司機來,狠不得一下子開到山腳下。一路上,下了兩個人,卸了兩次貨,中途又等一個人,折騰了很長時間,陳小禾幾乎沒有了耐心。車子一到鎮(zhèn)上,剛停穩(wěn),他就拉開車門跳了下來。
對此司機非常不高興,白了陳小禾一眼,道,急什么急,要出了什么事,誰負責啊。
陳小禾拎了自己的行李就走,司機喊,喂,就這樣走啊,車錢沒給呢。
多少?陳小禾邊掏錢包邊問。
8塊錢,你不知道???司機沒好氣地說。
陳小禾真的不知道,因為上次坐中巴出去,是堂哥付的錢,好象是5塊錢。
給了錢,陳小禾穿過河唇街,拐上郵電局門口那座石拱橋,一直往前走,農(nóng)貿(mào)市場背后就是上山的石板路了。他忽然想到,該給家里帶點什么吧,比如豬肉啊豆腐啊。正在他尋思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他,小禾!小禾!
陳小禾一看,是大堂哥。
哥!陳小禾叫道。
小禾,你回來了,等等我,我買點菜回去,你爸交代的。堂哥快步跑了過來。
哥,我家是不是來什么人了?陳小禾問堂哥。
等下我跟你說。堂哥一轉(zhuǎn)身進了農(nóng)貿(mào)市場。
一會兒,堂哥出來了,手里拎著一袋子豬肉。他搶過陳小禾手上的包,說,走吧,快點回家。
住在山頂上的人家,要不是有什么貴重的客人,是很難得下山來買菜的。跟在堂哥屁股后面,陳小禾心里像打鼓一樣。
哥,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找我?
小禾,回去再說,我們都知道了一些事,你的朋友和他父親已經(jīng)到你家了,他們是很講道理的人。
什么時候來的?
昨天晚上,到家都12點了。
他們說了什么?
小禾,我們都知道了,回去說吧。那做父親的真的開明,他是把兒子打著來的。
陳小禾一聽,心里更亂了。
小禾,你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我們都想不到的。你爸媽正為你急呢。
哥,我就是怕他們急才回來的。
那工作呢?廠里領導知道嗎?你二哥知道嗎?
不知道。
哎,那他們也急的,都到這地步了,別說了,快回家。
兩年沒爬這山路了,陳小禾不免感覺吃力,兩腿像僵硬了似的。過去,他是可以憋著氣一家伙沖到山頂?shù)摹?/p>
遠遠地,陳小禾看見自家的屋頂了,一股直直的炊煙樹在空中。他忽然猶豫起來,等會與周正龍見面,該怎么說啊。這時,一股山風呼的刮來,家里的大黃狗箭一般從山坎上飛過來,滿身草屑撲到陳小禾身上,咬住他的褲腿,狠狠地扯了一下,陳小禾被突然襲擊弄得踉蹌了幾步,惹得大堂哥大聲笑了起來。堂哥的笑聲和大黃狗的叫聲,把母親從屋子里引了出來。陳小禾遠遠地看見了母親臉上的驚恐,盡管正在被兒子回來的喜悅交織替換。
母親扯下陳小禾背上的包,伸手撣了撣他身上的灰塵,什么話也沒說。
走進屋子,陳小禾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那兒的周正龍。周正龍看見他,驚奇地站了起來,叫,陳小禾!
陳小禾也看見了周正龍的父親,一個矮矮實實,臉膛黝黑的中年漢子。陳小禾叫他,阿伯,你來了?
周正龍父親走過來,好像要說什么,反而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只是拉了拉陳小禾的手,偏頭狠狠地瞪了周正龍一眼。
父親在灶間里鼓搗飯菜,陳小禾走了進去,叫了聲,爸。
顯然父親被兒子的忽然出現(xiàn)搞得有點驚慌失措,但是很快就平靜下來,說,回來了?怎么這個時候到的?
昨天晚上太晚了,我就在縣城過的夜。陳小禾幫父親添了把柴草。
住的旅店?父親翻炒了一遍鍋里的菜。
是的,35元。說出口,陳小禾又擔心父親心疼錢。
人沒什么事就好。父親說道,出去陪客人吧,啥也別怪人家,人家大老遠趕來。
陳小禾回到廳子里,在周正龍父子邊上坐下。看了眼周正龍,問,你是什么時候走的?
周正龍膽怯地斜睨了父親一眼,說,當時我就走了,先回的家,昨天晚上到了你這。周正龍說話的聲音沙啞,好像大病了一場。
周正龍父親把凳子往陳小禾身邊挪了挪,說,小侄子啊,周正龍這會對不起你了,我都聽他說了,你們在外面比親兄弟還親,這狗崽子卻不仁不義,昨天我差不多要把他活活打死了。
阿伯,事情發(fā)生得突然,你就別怪阿龍了,我們再想辦法吧。陳小禾說。
想什么辦法?我要他先到你家,說明情況,要么在這等公安抓走,要么馬上回深圳去投案自首,害自己就夠了,害別人那是我們家十八代沒有做過的事!
陳小禾的心窩被重重地撼了一下,不由得抬頭向周正龍父親投去敬重的一瞥。
不消一會,父親就招呼母親和堂哥張羅桌凳吃飯了,陳小禾聞到了陣陣久違的家里的菜香,旅途的勞累和內(nèi)心的惶恐、焦急逐漸飄散。他向周正龍露出了笑臉,說,咱吃飯,吃了飯再說。
周正龍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真切的愧疚和恐懼使他開始淚流成河。他的情緒變化,忽然讓大家措手不及。陳小禾拉了拉他:周正龍,你急什么急,我們都在這,有事大家想辦法!
不!我不去投案,我馬上走!我死也要死在外面!
周正龍突然咆哮起來,甩開陳小禾的手站了起來,往門外沖,陳小禾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腿一瘸一瘸的,知道這肯定是被他父親打的。
大家蜂擁而出,把周正龍團團抱住。老半天,周正龍的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大家才開始上桌子吃飯。陳小禾父親打起了一缸自家釀的米酒,給大家倒?jié)M了碗。而豐盛的菜好像激不起大家的胃口。陳小禾的大堂哥開口說話,大家先別焦急,現(xiàn)在深圳那邊是什么情況,我們也不清楚,等會我到鎮(zhèn)上去,找派出所的人問問,按道理要是出情況了,這邊也該接通知了,順便也給我弟打電話,叫他打聽外面的情況。
這辦法好,我們先喝酒。陳小禾父親端起碗,邀大家喝酒。
雖然大家刻意把氣氛搞輕松,但是周正龍父子依然沉默寡言。
吃完飯,大堂哥就要下山,周正龍父親忽然提出,要去大家一起去,聽個明白。執(zhí)拗不過,大家只好同意了。于是,周正龍父子、陳小禾父子,大堂哥浩浩蕩蕩地下山,老黃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樂顛顛地跑在前面,做開路先鋒。
下得山來,大堂哥把一行人帶到鎮(zhèn)政府的大院子里,他先去找到一個熟人,再由熟人帶到院子邊上的派出所里。派出所所長剛剛午睡起來,一臉的睡意,被眼前一干人搞得有點糊涂,邊把大家讓進屋邊說,膽子大啊,殺人了嗎?我們沒接到協(xié)查通報啊。
大堂哥給所長遞上煙,把事情具體說了一遍,所長聽了,看了看周正龍父子,說,覺悟高,覺悟高!估計沒啥大事,有大事早通知我們了,我打電話問問。
所長向陳小禾問了深圳具體的地點,然后撥了個電話:縣局嗎?小李?。课依宵S啊,幫你黃叔要個電話,深圳的,什么水田派出所,有個案子……哦,你真行啊,查到了?哦,我記下……謝謝小李,什么時候進山來啊,黃叔請你吃野豬肉……
所長放下電話,接著撥通深圳,說,喂,喂,水田派出所嗎?我想問問……哦,哦,謝謝了。
所長把聲音提得老高,用蹩腳的普通話跟對方通著話。大家的心都被提了起來。周正龍的臉色發(fā)白,雙腿打顫,陳小禾下意識地扶住他。
所長放下電話,陳小禾堂哥又給他接上一根煙,急切地等他說話。所長吐了口煙,被嗆著了,咳嗽了一陣,說,深圳回話說,是前天下午的事吧,什么羽毛球廠是吧,他們是接到過一個警情,出了警,但是傷勢不重,傷者到醫(yī)院處理過,沒事了,簡單的矛盾糾紛,派出所也沒立案。
什么?周正龍驚訝地說,不可能,我明明打傷了他的!
你想坐牢是吧,要坐現(xiàn)在叫所長給你逮起來!這回便宜你這個狗崽子了!周正龍父親怒目圓睜,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周正龍發(fā)白的臉上。
陳小禾渾身松懈了下來,他走過去拉了拉周正龍的手,這時他想告訴他,路上遇到小鹽了,可是喉嚨里像堵著團棉花,麻癢癢的開不了口。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