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誠,1982年7月13日出生于遼寧葫蘆島?,F(xiàn)為葫蘆島市連山區(qū)寺兒堡九年一貫制學(xué)校語文教研組長。畢業(yè)于渤海船舶職業(yè)學(xué)院師范教育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葫蘆島市文聯(lián)第二屆簽約作家。有多篇小說發(fā)表在省級、國家級文學(xué)期刊,長期為中國教育報文化版筆記專欄撰寫文學(xué)筆記。
河床白骨一樣,齜牙咧嘴地橫臥在村落中央。
河床南岸住著一戶老石匠,打磨了一輩子石頭,沒娶過一房女人以續(xù)香火,一個人寂寞地過。只到了晚年,老石匠在石場拾到一個女嬰,抱回家喂養(yǎng)。老石匠祈求小女孩多福多壽,給取了名字叫小多子。老石匠臨死前,給多子找了婆家,那年多子七歲。小丈夫是紅嬸家的獨苗小寡子,就住在河床的北岸。對這門親事,老石匠本不樂意。小寡子是個智障兒,一天到晚在紅嬸奶頭上拱來拱去,淌一口明晃晃的涎水。不樂意歸不樂意,老石匠還是在咽氣前將小多子嫁了過去。老石匠想過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紅嬸心善,過了門,吃穿虧不了多子。
事情定下了,紅嬸就張羅著要迎多子過門。多子七歲,寡子才三歲。多子和寡子的嫁娶不同于成年人的嫁娶。小多子嫁到紅嬸家先過平常日子,等到小寡子十二歲才能正式圓房,成為夫妻。迎親那天,紅嬸請了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小寡子由本家嫂子抱在懷里走在隊伍前面。小寡子在嫂子懷里一副不知香臭的樣子,嘴巴張著,啊哈啊哈地叫,鼻涕掛下來了,抬起手一把抹進(jìn)嘴里。嫂子趕緊替小寡子擦抹干凈了,并低低地訓(xùn)斥小寡子,腌■,鼻涕腌■,不能吃,記著鼻涕腌■。小寡子啊哈啊哈地答應(yīng)著嫂子,鼻涕又掛下來,伸手又要去抹,嫂子抬袖子替小寡子抹干凈了。
事先紅嬸給小多子做了一套紅衣裳,叫人給送過來了。小多子穿在身上,白里透紅,像一朵早春的杏花,粉粉白白地開在枝頭。小多子紅衣紅襖,走到小寡子的叔伯嫂子跟前,揚起紅撲撲的小臉說,嫂子,寡子給我抱吧。嫂子看著小多子,腳步走得有板有眼,話說得有板有眼,心里先替嬸子歡喜了小多子。嫂子笑,多子,寡子今兒個就由嫂子抱,過了今兒個都?xì)w你抱。小多子沒聽嫂子的,伸出手去,嫂子就將小寡子給了小多子。多子將寡子抱在懷里,有模有樣,都不像七歲的小閨女了,真真就是十七歲的小母親了。
迎了小多子,一隊人在干燥的河床中間穿過,響器嗚嗚哇哇吹得高亢嘹亮,從南岸回到北岸,踢踏起一路塵煙。紅嬸擺了幾桌酒席,院子上空飄滿了喜慶的顆粒。紅衣紅褲的多子抱著小丈夫,大模大樣地走進(jìn)了婆家??腿藗兾镏鵂C嘴的湯菜,都夸寡子的小媳婦。
客人們散掉后,院子里凌亂不堪。桌子不像桌子,板凳不像板凳,碗盞家什沾著湯油堆在潲桶里。小寡子纏磨著娘,哭哭咧咧地要紅嬸喂奶。紅嬸拗不過兒子,躲到屋里屁股壓著炕沿,撩起襖衫給寡子喂奶。寡子咬著奶頭也不好好吃,嘴巴一張一合,咬來咬去,都冒血水了,疼得紅嬸嘴巴一咧一咧,拍打寡子屁股罵小該死的。紅嬸丈夫死掉了,就留下這么一棵獨苗,紅嬸嘴上罵,手上拍打,心里卻是疼著呢。院里,小多子脫掉了新嫁衣,里面是摞著補(bǔ)丁綻了線的棉襖。將襖袖挽到胳膊肘上,露出白白的胳膊。多子在水缸里舀來清水,倒在潲桶里洗碗盞家什。小北風(fēng)絲絲拉拉地?fù)献ト耍母觳苍诶滹L(fēng)冷水里凍得紅紅的。多子稀里嘩啦地洗了一大盆碗盞,將臟水一桶一桶倒進(jìn)陰溝里。
紅嬸哄睡了小寡子,到院里幫多子洗涮。多子將洗凈的碗盞家什整齊地碼放在桌子上。多子不歇,手里提著掃把,一點一點地打掃起了院子。紅嬸跟多子說,多子,你去看著寡子,我來掃。多子沒有將掃把給紅嬸,說,娘,爺爺說了,過了門就是你家媳婦,屋里屋外的活計不能等婆婆說,要搶著干。紅嬸聽多子給自己叫娘,臉上怪不好意思的。紅嬸年歲并不大,才二十四,也是如花似玉的年齡。紅嬸說,多子,沒圓房呢,不用叫娘,還是隨便些好,叫嬸。多子說,爺爺說過了門就是一家人,早晚都得改口叫娘,早叫顯得親近些,一家人不生分。這哪像一個七歲的小丫頭說的話,十七歲的小媳婦也說不出這樣中聽的話來。紅嬸看著七歲的多子,眼神像個親娘,暖洋洋的。紅嬸回到屋里扯一張紅紙,包了一個紅包,塞給多子。多子不要紅嬸的錢。紅嬸推給多子,說,本來這份錢該圓房那天給,這是改口錢,婆婆給兒媳婦的,今兒個你叫了娘,改口錢就今兒個給了。多子還是不肯收,紅嬸就將錢塞到多子的褲袋里。多子給紅嬸塞回去,嘴上說,娘先替我保管著,用了找娘來拿。
紅嬸和多子拾掇著院子。多子一口一個娘,叫得紅嬸心里癢癢的。院里院外,屋里屋外,重又整齊如新了,天也落黑了。多子說,娘,我回家了,該給爺爺煮飯了。紅嬸給多子包了一包菜飯拿著。多子爺爺和紅嬸有約定,紅嬸先將多子迎過門,等多子爺爺走了,入土了,多子才能住進(jìn)紅嬸家。多子將菜飯捂在棉襖里,頂著夜色,一雙小腳啪啪地踩著凍土路,跑過面目猙獰的河床,跑回到爺爺身邊去了。
多子過門二十五天后爺爺死了,就埋在了老院子里。
哭過了爺爺,多子頂著孝住進(jìn)了紅嬸家。紅嬸待多子像親閨女,吃喝穿戴,樣樣不虧著多子。多子負(fù)責(zé)帶小寡子。小寡子除了吃奶,并不貪戀紅嬸,跟在小媳婦屁股后面,走東家串西家。沒圓房呢,寡子得給小多子叫姐姐。一身腥膻奶氣的小寡子,整天姐姐長姐姐短,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起來沒完沒了。多子呢,親親熱熱地答應(yīng)著,不像小媳婦,就像親姐姐。沒事,多子也教寡子唱歌。唱啥歌呢,多子先教寡子唱爺爺教給她的《坐門墩兒》。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要媳婦兒干啥呀?
點燈說話兒,熄燈做伴兒,
明兒早晨起來梳小辮兒。
唱完了,小多子給寡子梳辮。紅嬸為了寡子好養(yǎng)活,在他后腦勺上留下一撮毛,每次剃頭都不剃掉,得到十二歲,過了童子年齡,和小多子圓房了才能剪掉。小多子坐在門檻上,小寡子坐在小多子腿上。多子在寡子腦瓜后面鼓搗起來。多子給寡子編了一個麻花小辮,拴了一截紅頭繩,頭繩褪了色彩,發(fā)白。小寡子愣頭愣腦地問小多子,為啥給他梳小辮。多子說,寡子,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小媳婦兒,等你大了要和你圓房的。啥叫圓房?寡子問。這個問題,多子也糊涂,是啊,啥叫圓房呢?多子倒是聽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過,圓房就是睡一個房子里。多子想,她每天都抱著寡子睡覺,豈不是天天在圓房?多子弄不明白大人們的事。可多子知道寡子是自己的小丈夫,自己是寡子的小媳婦。多子回應(yīng)寡子說,圓房就是圓房,好玩著呢。寡子聽說圓房是一個好玩的事,就晃著多子大腿要和她圓房。寡子腦后的小辮和頭繩一晃一搖的。多子說,得等你到了十二歲,姐才能和你圓房呢。小寡子并不饒小多子,就說,十二歲就十二歲,我現(xiàn)在就十二歲了。小多子撅著嘴,很生氣的模樣。多子說,寡子,你還得七八年才十二歲呢,小屁孩,還吃著鼻涕,就要媳婦,羞不羞?接下來,多子就給小寡子胡亂唱現(xiàn)編的歌,哄小寡子笑。
小屁孩,羞不羞,
拿塊牛屎當(dāng)土豆,
咬一口,臭臭的,
揚手丟給小花狗,
小花狗,擺擺手,
一口咬在嘴里頭。
小多子的歌現(xiàn)編現(xiàn)唱,沒什么實質(zhì)性內(nèi)容,信口一唱,往往逗得小寡子滾出鼻涕來。這時,小多子就會拿衣袖給小寡子將鼻涕刮干凈。小寡子和小多子好得很,也聽小多子話。在紅嬸面前,小寡子多半哭哭鬧鬧,哄也哄不好。小多子走過去,將小寡子領(lǐng)到門檻前,多子坐在門檻上,寡子坐在多子腿上,小多子給小寡子梳小辮唱歌,寡子就破涕為笑了。村人們在紅嬸面前說,養(yǎng)兒養(yǎng)兒,養(yǎng)大出飛兒,看來親娘也不如小媳婦兒。紅嬸嘻嘻哈哈笑,心里很熨帖,歡喜小多子。
紅嬸從地頭回家來了。小多子就到大門口抱來柴火,蹲到灶膛前去燒火煮飯。雨季返潮,灶膛不好生火。小多子臉貼著灶口,憋得通紅,往灶膛里吹氣。小寡子蹲在小多子后面,嗚嗚哇哇幫著她用力?;鹈绾鋈粡脑羁趪姵鰜?,燎了小多子額前那綹頭發(fā)。多子雙眼流淚,吭吭咳嗽。紅嬸要小多子去洗臉,自己蹲在灶前燒火。小寡子搬過板凳,要小多子坐到院子里去。小多子眼睛還在流淚,小寡子就湊到她臉上去,噗噗地給她吹眼睛。
寡子十歲了,還是鼻涕一把,涎水一把,沒個成色。而多子十四歲了,有了大姑娘樣子。臉更好看了,白白嫩嫩的,如塘里的一朵荷。多子早過了不諳世事的年紀(jì),明白了丈夫和媳婦的關(guān)系,懂得了圓房的意義。知曉了這其中意義,多子惆悵了。眉頭常常會鎖著,笑容幾乎看不見了,不再唱那些兒歌童謠了,藏了一肚子心事。再有兩年,寡子就十二歲了,到了童子年齡就要圓房了。多子就要給寡子暖被窩,洗衣,洗襪,做飯,夜里吹了燈,還要摸黑給寡子生孩子。
有那么一天,小寡子從外面回來,拉著多子要給她唱歌。多子說,寡子,你唱吧,姐姐看你能唱個啥?小寡子就給小多子唱了另一版本的《坐門墩兒》。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要媳婦干啥呀?
點燈,說話,
吹燈,生娃娃。
小寡子唱著歌,扯著多子的衣角。多子聽了小寡子的歌,生氣了。抬手打了小寡子,擰了寡子的嘴巴。多子訓(xùn)斥小寡子,哪里聽來的下流話,以后再敢唱這種沒羞沒臊的歌,姐把你嘴擰歪了。多子下手重了,小寡子哇啦哇啦哭起來。寡子給多子唱歌,紅嬸聽見了。多子打了寡子,紅嬸站在鍋臺前也看在了眼里。紅嬸歡喜小多子,拿多子當(dāng)親閨女養(yǎng),可寡子畢竟是身上掉下的肉,感情上更近一層。紅嬸臉上有些不好看了。拉過寡子的手,給寡子吹氣揉搓,哄小寡子不要哭。
紅嬸哄好了寡子,對多子說,多子,寡子不就唱個歌嗎?寡子唱得也對,他遲早有一天要和你圓房的,可不就是點燈,說話,吹燈,生娃娃嗎?小多子不說話了,接過小寡子的手,握在掌心里一下一下揉。紅嬸半開玩笑地說,好么,這才有個媳婦樣子呢。多子沒說話。多子過門七年了,一直摟寡子睡。寡子貪戀多子的被窩,不和娘睡,只和多子姐姐睡。吃了晚飯,要睡覺了。往炕上捂被子時,多子站在紅嬸身后,說,娘,我不想和寡子一起睡了,我要單睡。紅嬸聽出了多子話里的意思,知道這孩子有心事了。
紅嬸說,遲早要圓房的。
多子說,還有兩年才圓房呢,圓房再一起睡。
紅嬸說,多子,你是不是嫌棄寡子了?
多子說,娘,你想遠(yuǎn)了,你養(yǎng)了我七年了,我遲早要給寡子當(dāng)媳婦。
紅嬸說,多子,娘知道寡子配不上你,等你和寡子圓房了,給寡子生下個娃娃,娘做主再給你找個好人家。
多子說,爺爺臨死前告訴我,吃了誰家糧食,就是誰家媳婦。
夜一黑下來,多子就鉆到被窩里去,被子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捂出了一腦門子白毛汗,貼身小衫濕漉漉的。多子做了夢,夢見自己成了漂亮的新娘子,騎在白馬上來迎親的是穿戴一新的小樹子。多子很幸福地迎上去,剛要投到小樹子懷里去,一眨眼,小樹子變成了掛著鼻涕的小寡子。小多子就驚醒了,在被窩里嗡嗡嚶嚶地哭到了天亮。
小樹子是村里的一個男孩子,大小多子一歲。冬天黑得早,鄉(xiāng)下孩子常玩一種藏貓貓的游戲。十幾個孩子分成兩伙人,一伙藏起來,另一伙找。鄉(xiāng)下可以躲藏的地方多得是,豬圈,柴房,草垛,屋頂,有時也往墳塋地藏。鄉(xiāng)下孩子野,膽子大,不怕鉆墳塋地。小多子和小樹子經(jīng)常會分到一伙,兩個人喜歡一起藏起來。小多子在小樹子身上,聞到了不同于小寡子的氣息,那是真正男孩子的氣味兒。藏貓貓回家了,夜里摟著小寡子睡覺,那種氣息老在鼻子前打轉(zhuǎn),酸酸甜甜的。
有一天,小多子和小樹子藏到了干草垛里。草垛里空間狹小得很,多子和樹子幾乎貼在一起了。多子和樹子心思都遠(yuǎn)了,不在藏貓貓上了。小樹子很冒失地親了小多子的臉。嚇得小多子在草垛里將臉捂住了。樹子才不管多子的手呢,撕開多子的手,親在了多子嘴上。多子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就在草垛里和小樹子親著嘴。多子覺得身體叫小樹子點著了一股火,再不跑就要將草垛燒著了。多子推開樹子,沖出草垛跑回家了。那個晚上,多子的嘴唇老是滑膩膩的,老想用手去擦,有幾次手掌都挨到嘴巴了,又縮回去了。多子舍不得去擦了。在那種滑膩膩的感覺里,多子失眠了,淚水悄悄地流了幾次。
多子喜歡小樹子,可這是沒有用的。自從進(jìn)了紅嬸家大門,小多子就要做小寡子媳婦。再過兩年,小寡子滿了十二歲,紅嬸就要給多子和寡子圓房了。小多子告誡自己不要再去和小樹子玩藏貓貓了??傻搅送砩希《嘧舆€是管不住自己,領(lǐng)著小寡子往村口跑。分伙玩游戲了,多子心跳得亂亂的,不想和小樹子分到一伙去。結(jié)果還是分到了一伙。小樹子拉起小多子就走,小多子管不住自己的腿,和小樹子走了。還是藏到干草垛里去,照例讓小樹子親了嘴兒。
后來,多子心里就裝下了小樹子,有了心事了。夜里常做新娘出嫁的夢,先是小樹子穿著新郎衣裳,騎著高頭大馬來接小多子過門,等到了眼前,小樹子又變成了小寡子,小多子的夢就醒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漆黑的屋頂,盯出兩汪晶瑩的水光。小多子白天干活常常會走神,眼睛望著遠(yuǎn)方,沒有任何目標(biāo),空空蕩蕩的。末了,多子會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句,要是能當(dāng)小樹子媳婦就好了。想到這里,嘴巴里就有了小樹子口水的味道。
出事了。
小寡子十一歲半,再過半年就要圓房了,卻掉井里淹死了。紅嬸哭得死去活來的,命都不想要了,腦袋往墻上撞,額頭都碰出血來了,一綹一綹淌了一臉。小多子看著讓水泡得腫脹發(fā)白的小寡子,有了一種說不清楚的疼痛。八年了,小多子早拿小寡子當(dāng)成一個小弟弟了。要埋小寡子了,紅嬸哭背過氣了兩三回。小寡子沒到十二歲,不能進(jìn)老墳塋,不能用棺材裝殮,也不能立墳頭。而紅嬸堅持要給寡子立一座小墳,多子就給立了,在紅嬸家門前山坡上。小寡子的墳很顯眼,紅嬸和小多子一抬眼就能看見。
埋完了小寡子,炕上只有了小多子和紅嬸。沒了小寡子,寂寞了,屋子冷冷清清。紅嬸還在流眼淚。小多子睡在紅嬸懷里。這么多年了,小多子拿紅嬸當(dāng)親娘了。后半夜,紅嬸的哭泣聲歇了一陣。小多子就想起了小樹子。小寡子死掉了,小多子就不用做寡子媳婦了。小多子可能要做小樹子媳婦了。小多子想到這些,心里本該興奮才是。沒有。憂郁得很,寡淡得很。心里有了很深很重的負(fù)罪感,仿佛小寡子就是小多子推到井里面淹死的。小多子又想起了小寡子。小多子一閉眼,眼前就是小寡子在笑。
紅嬸魔怔了。家里的活計都落在了小多子的頭上。紅嬸整天翻箱倒柜,將小寡子的衣褲找出來,裁裁剪剪,給小寡子做各種式樣的小衣裳。又將墻上掛著的袼褙片子摘下來,撣去塵灰。先是給小寡子剪鞋樣子,再拿樣子裁袼褙,一針一線納起了鞋底,做起了小鞋子。紅嬸用去了家里所有的袼褙,給小寡子做了夏天的涼鞋。春秋的單鞋,還有冬天的棉鞋。柜子里所有小寡子的衣褲都裁剪掉了,花花綠綠,小衣裳做了一大堆。紅嬸還嫌小寡子不夠穿,將自己的衣褲,小多子的衣褲都拿出來裁剪了。小多子沒有制止紅嬸。紅嬸給小寡子裁剪衣裳,小多子有時還要給她打下手。紅嬸哭一陣,笑一陣,清醒一陣,糊涂一陣,恍恍惚惚,裁裁剪剪。后來,家里再也沒有可以裁剪的衣裳了。紅嬸就拆掉了做好的衣裳,重新給小寡子裁剪。
要到小寡子生日了。要是不死,小寡子會和小多子圓房的。紅嬸忽然叫過小多子說,多子,寡子生日就要到了,娘要張羅著給你們圓房。小多子睜大了眼睛,娘,寡子死了呀。紅嬸笑了,這幾天寡子老給我托夢,說,娘,你給我和多子姐圓房吧,我想她了。好幾天了都這樣,我想還是給你和寡子圓房吧,不然寡子閉不上眼睛,老回家纏磨我。多子,你和寡子圓房了,過了一百天,娘就不留你了,你想嫁人就嫁人吧。多子不說話,不想刺激紅嬸。多子想,圓房就圓房吧,圓了房就可以嫁小樹子了。本來到了這個家,就是來給寡子當(dāng)媳婦的。白吃了人家九年高粱,不當(dāng)人家媳婦說不過去。
小多子答應(yīng)了紅嬸。紅嬸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就好了,整天張羅著給寡子和多子圓房的事。紅嬸先到畫匠鋪去扎了兩個紙人,一男一女,分別是寡子和多子的替身。圓房后,兩個替身紙人要拿到寡子墳前燒掉。紅倌綠娘子,被子要大紅大綠。紅嬸裁剪了被面褥面,絮好了棉花,針腳細(xì)細(xì)密密,縫得平平展展。
圓房那天晚上,叔伯嫂子來給新人鋪炕??活^是一雙大紅被褥,挨著紅被褥鋪著多子的綠被褥。紅嬸端進(jìn)來一個瓜瓢,里面是紅棗,花生,桂圓,還有瓜子。紅嬸將一瓢“早生貴子”潑在紅紅綠綠的被褥上,心滿意足地退出了寡子和多子的新房。嫂子端過一碗“兒女湯”,里面漂著紅棗,花生,麻籽。嫂子告訴多子,睡覺前記得喝掉這碗湯,要背對著外屋,坐到門檻上。嫂子囑咐過了小多子,也退出去了,輕輕掩了房門。
多子喉嚨里發(fā)緊,干得很。端過那碗象征著“兒女雙全”的熱湯,咕嚕咕嚕喝下去。胃里暖和了,額前出了一層細(xì)汗。喝過了湯,多子乏累了。圓房么,就要和寡子睡到一起了。寡子死去半年了,早爛成了一把骨頭。多子掀開櫥柜的布簾,里面立著一個紅衣紅褲的紙人,是個喜眉喜眼的小男孩兒。多子用雙手去捧寡子。寡子太輕了,紙張發(fā)出■■■■的聲音。多子將寡子輕輕地抱在懷里,就像寡子活著時抱起寡子一樣。這哪里像一個圓房的小媳婦抱小丈夫,就是姐姐抱起哭鬧不止的小弟弟,哄弟弟入睡。多子輕輕地對寡子說,寡子,來,跟姐一起睡覺吧,走了這些日子想姐姐了吧。
說來說去,多子就哭了。多子聽爺爺說過,活人眼淚不能沾到替身上,尤其是女人眼淚,沾濕了替身,替身就會活過來成精的。多子渴望一個小弟弟活回來,有個小弟弟多好呀!可多子又怕寡子活回來,纏磨自己,不要這個姐姐了,非要姐姐做媳婦。多子抹凈了眼淚,掀開大紅被子,將寡子放在褥子上,輕輕蓋了被子。多子拾起被褥上的紅棗,花生,桂圓,還有瓜子,坐在大綠的被子上,一顆一顆,剝著桂圓,花生,瓜子吃……夜深了,多子困倦了,解開衣裳,將雪白的女兒身睡到綠娘子的被窩里去。身邊睡著一個紙人,多子不害怕。那不是紙人,是小寡子,小寡子不是小丈夫,是小弟弟。想到這里,多子將紙人抱到新娘子的綠被窩里來,讓寡子舒坦地睡到自己嫩白的臂彎里。多子拍寡子入睡,哼唱起了好聽的童謠,從多子的《坐門墩兒》唱到了寡子的《坐門墩兒》。在滿炕的月光里,多子的眼淚還是弄濕了臂彎里的寡子。
圓房過了百日,多子去找了小樹子,說,樹子,你娶了我吧。
樹子說,好,我去找我娘說,我明天就娶了你。
樹子迫不及待地去找娘。
樹子說,娘,我要娶小多子當(dāng)媳婦。
樹子娘說,什么小多子,哪個小多子?
樹子說,就是紅嬸家的小多子,我要娶小多子當(dāng)媳婦。
樹子娘說,哪里還是小多子,都是寡子媳婦了,你怎么能娶人家媳婦當(dāng)媳婦?
樹子說,娘,寡子死了半年多了,小多子當(dāng)不成寡子媳婦了,小多子還是小多子。
樹子娘說,多子和寡子圓過房了,圓房了就不是小多子了,就是寡子媳婦了。
樹子說,娘,多子和寡子圓房是哄紅嬸玩的,小多子還是小多子。
樹子娘說,圓房就是圓房,圓房了就是人家兒媳婦了。替身都燒到一個瓦盆里了,就等于睡到一個被窩里了。
樹子說,娘,那我就娶寡子媳婦當(dāng)我樹子媳婦。
樹子娘說,寡子沒過童子年齡就死掉了,是小多子克死的。多子是個克夫命,我可不想眼睜睜看著我兒子也被她活活克死。
樹子說,娘,寡子是自己掉到井里面的,不是小多子克死的。
樹子娘說,好端端怎么就掉到井里去了,小谷子,小春子,怎么不掉井里,偏偏是小寡子掉到井里去了?圓房了,小寡子死了,小多子就不是小多子了,連寡子媳婦都不是了,小多子就是個小寡婦了。我怎么能允許一個克死了丈夫的小寡婦進(jìn)家門呢。
樹子說,娘……
樹子說不過娘,就來找小多子商議,將娘說的話當(dāng)著多子說了。多子就沉默了。小樹子說,多子,我們跑吧,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娶你當(dāng)媳婦。多子看看天,看看游來游去的云朵,淡淡地說,不走,爺爺在這兒埋著,沒有爺爺我就被凍死了。紅嬸在這里住著,她瘋掉了,我走了紅嬸就得死掉,沒有紅嬸,我早餓死了。小寡子也埋在這里,我是來給寡子當(dāng)媳婦的,房也圓了,我就是寡子媳婦了。我不走,哪也不去。
樹子抱著頭痛苦地說,多子呀……
河床依舊白骨一樣,齜牙咧嘴地橫臥在村落中央。
紅嬸的病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紅嬸給枕頭穿上小衣裳,解開衣襟給枕頭喂奶,口里念念著小寡子。小多子從圓房那個晚上告別了少女時代,成了寡子媳婦。沒人再叫她小多子了,張口閉口都叫她寡子媳婦。
樹子娘給樹子說了一門親事,媳婦比樹子小五歲。娶親那天,剛滿十二歲的小媳婦穿了一身大紅衣褲,坐在轎子里抹眼淚。村里人都去看熱鬧。寡子的嫂子來叫小多子,說,寡子媳婦,去看看熱鬧吧。多子沒去。多子將紅嬸鎖在屋里,挑起水桶去井臺挑水了。多子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挑滿了水缸,又往菜地里挑。澆完了菜地,又挑水潑院子。總之,多子不想停下來。扁擔(dān)將肩膀上的衣裳磨漏了,皮肉磨碎了,淌下了紅紅的血絲。響器嗚嗚哇哇在樹子家門前吹得很響。多子實在挑不動了,就癱坐在門檻上。多子不想聽那嘹亮的嗩吶聲,兩只手掌使勁地捂耳朵,那聲音還是從手掌縫隙里鉆進(jìn)了耳朵,多子就哭了。哭了一陣,紅嬸嗚哩哇啦地喊餓了,多子抹凈了眼淚,蹲到灶臺前去燒火了。
女孩子們嫁人,男孩子們?nèi)⑿∠眿D,響器成天響個不停。嗚哩哇啦,嗚哩哇啦,喜氣洋洋。后來,村里只剩下一個小多子跑單幫了。多子不去找那些小媳婦們玩。多子從不找人說話,也就沒人知道多子心里想些什么。倦了,累了,多子會走過白骨一樣橫躺著的河床,回到老院子去。多子也不哭,只在爺爺墳前枯坐一陣。農(nóng)歷的每月初一、十五,多子還會在爺爺墳前燒一炷香。多子也不和爺爺說話,只低頭燒香燒紙錢。多子在怪爺爺嗎?不像……多子不和誰說話,日子一長,多子就啞巴了。洗衣,燒火,種田,伺候紅嬸,啞巴小多子一聲不響地當(dāng)起了小寡婦。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