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帆
綠色永平,菌香百里。永平多山,林木繁茂,林下資源十分豐富,菌子便是其中一種。
每年初夏,雨水落地,第二三天只要不電閃雷鳴,就顧不得霪雨霏霏,我會備上食物和水,背著竹籃,帶上雨具,春游似的迫不及待地離開慣常居住的永平壩子,任意爬上四周云霧繚繞的某座青山,融入層層疊疊的橫斷山脈,拾菌去了。說是青山,只為綠色植被厚密,那是它外衣的顏色,等到了面前就會發(fā)現(xiàn),萬山碧翠,山的肌肉全是紅土。44年來,除了在昆明某部隊當兵3年,到珠海漂泊兩年,我有39年都生活在滇西永平故鄉(xiāng)的紅土高原上。這兒,草木豐美,很少見到裸露在外的土石。
永平的山不算高,只是中等身材,最低海拔在2000米以上,最高海拔只有2933米,屬于大家都差不多的普通階層,層巒疊嶂,峰巒相連,渾然一體,雄渾大氣,少有十分陡峭險峻的,也沒有過于矮小平坦的。一峰獨立,在2884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只是極個別現(xiàn)象。但去什么地方拾菌,什么地方菌多,一路要翻越哪些山頭,趟過哪些河流,卻早已在胸中形成一張心靈地圖,并被我的雙腳熟記。
菌子是大地之夢,真正的綠色生態(tài)食品,無需管理,無人栽種(于我來說,吃菌還無需花錢),自生自滅,生死絲毫無損他人,連一點點掠取養(yǎng)料的須根都沒有,似乎也無須汲取和耗費泥土里的養(yǎng)分,完全隨心、隨意地生長,率性而自然,來去了無痕跡。夢醒時,它要么回到大地的身體里面,要么進入人類的胃腸,躲到黑暗的某處,悄悄等待來年清亮的雨滴,把它們重新輕輕吻醒。每一撥菌子,從出土到稀爛于地,只幾天時間,兩三天后就變得蟲吃狗咬,不新鮮了。菌過完一生,常常一場雨還沒下停,短得讓人揪心,仿佛從沒到世間來過。它卻能給人帶來口福、養(yǎng)分、力氣、好心情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只是誰也不知道它們已在這蒼茫的山野間輪回了多少年,還將輪回多久。小小的,無欲無求的菌子,總是只跟人發(fā)生一回關系,下次碰見的,其實已是兒孫輩。
還在七八歲的時候,我就跟村里的大人和小伙伴們一起到四五公里外的山野上拾過菌,享受過親近自然的那種有著原始沖動的快樂。
都說“跟什么人,像什么人”,老婆這個過去從沒拾過菌的小學老師,如今也常跟我一起背著竹籃,鉆山溝,翻山梁。
菌出的季節(jié),繁花已過,漫山遍野的樹木卻形影相隨。走在以松木為主的雜木林里,我不時會被老婆驚喜地叫過去辨認潮濕的松毛下、草叢中、樹干上那各不相同的菌子。每當我告訴她這是石灰菌、小紅菌、紅牛肚、麻母雞……不可以吃,吃了會“撕羊皮”(土話,形容痛苦掙扎致死)的時候,她總是張大嘴巴悻悻地說:“不能吃還長這么多、這么好,真是的!”當我告訴她這是蘑菇、木耳、黑見手青、紅見手青、黃見手青、干巴菌、雞油菌、黃龍傘、羊肝菌、酸牛肚、銅綠菌、早谷菌、青頭菌、奶漿菌、老奶菌、喇叭菌、小黃菌、刷把菌、鵝蛋菌、沉香菌、滑踏子、雞(土從)、雞(土從)花、馬屁泡、冷菌……可以吃,好吃得很的時候,她又會疑惑地問:“看清楚沒,別弄錯喔!”我說:“這些菌年年都長一個樣,我都吃幾十年了,哪能有錯?你要怕的話,我吃頭頓,你吃二頓,咋樣?”“哪能便宜你呢?”說罷,她似乎已把懸著的心放回心窩,臉上露出甜甜的笑。這些菌的名字,大多是祖祖輩輩千百年傳下的叫法,學名我并不知道,我覺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懂得并喜歡它們。
數(shù)十年在山里走,除了麂子、野兔之類的食草動物,還有各色雀鳥之外,我從沒碰到過幾十年前還隨處可見具有攻擊性的野獸。這或許跟我很少敢于闖入眾多莽莽蒼蒼、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有關。20年前,滇西掀起第一輪蘭花熱潮,父親、弟弟和我被形勢所迷,曾從北斗鄉(xiāng)新村大平地進入龍街鄉(xiāng),又從龍街鄉(xiāng)返回永平,翻山越嶺數(shù)百公里只為找蘭花。歸途中,進入一片原始森林后,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彌漫的濃霧致使我們在大森林里迷失了方向,黃昏時分,幾乎人人濕透,還在老地方打轉。幸好碰到偷鋸板材的人留在林中的一座破窩棚,便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通過觀察,父親將自己的雨衣脫下來,從外面堵住漏得厲害的破洞,然后返身進來利用一角的廢棄木片燒了堆火。雨一直下,棚子還在漏,蓋上樹葉也止不住,父子三人只好打著兩把傘,站在狹小的空間里接受煙熏火燎,苦等天亮。那堆火燃得很旺,在雨水沖刷森林的巨響中,如黑夜的心臟般搏動,雨滴,水泡,都沒有熄。誰都知道火怕水,但那晚的火苗一直在夜雨中搖曳手中的紅旗,并漸漸烤干了我們的衣褲??赡且院螅覍υ忌钟辛艘蛏钣X危險而產生的恐懼感,知道那并非只住著白雪公主和幾個小矮人,至少里面還不知深淺地住著些我毫無把握、一無所知的東西,神鬼莫測地令人敬畏,便再也不敢將自己輕易往里送,生怕稍有不慎得罪了冥冥中的誰,會被一口吞吃掉,連渣都不剩。其實當今社會,哪怕是在街上安步當車,在公園里享受悠閑,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車禍,還是搶劫殺人,現(xiàn)代人的生死時刻相連,禍福隨身相伴,生活的平靜永遠是表面和相對的。當然,拾菌還得到叢林里穿出穿進,也怕碰上常有的巨蟒(見過幾次,都是它走它的,我走我的,各行其道),但畢竟沒有原始森林那么壓抑,沒有在人群中緊張,反而會有訓練的士兵回到綠色軍營,野獸放歸自然的輕松愜意。要是偶爾碰上小蛇,軟軟的,涼冰冰,像一截會爬的繩子,惡夢,頭一木,腳發(fā)軟,后背發(fā)涼,就算拄著棍子,人也差不多不會走路了。幸運的是,從沒一條蛇會看人不順眼,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咬一口,耍流氓。要不然,告狀處都沒有,自然界里可沒有警察,森林公安好像也不管。有時候,靜靜地走著,草叢中會突然呼啦啦躥起一只野雞,公的長著跟孔雀一樣漂亮的翎,母的則會大叫“騷貨,騷貨……”像是破口大罵的婆娘,嚇得人心都掉在地上。
有一天,走累了,我和老婆避開大辣太陽,躲進樹蔭,想讓身上的汗干一干,讓腿腳放松放松,好接著走下面的路。坐在一坡松樹下歇氣,見腳旁有小堆拱起的松毛,老婆便閑極無聊地用手中的棍子朝它捅了捅,沒想到竟露出一斤左右的一朵金黃色的沉香菌來,令人驚喜萬分。一會,她又朝坡上的松毛里亂捅幾下,結果太神奇了,一下子又滾出像帶著鋼盔的兩個胖小子似的沉香菌骨朵。我們立馬起身,興奮地把那些松毛翻了個底朝天……
有時,在山上耽擱個把小時,搜索過方圓五百米左右的山坡,就能拎著滿滿一筐大大小小色澤不一的菌子,啟動摩托車打道回府了。邊走,老婆還會意猶未盡地靠在我背上說:“過幾天再來嘎!”
要是天氣好,我們還會找個背風安全的地方,升騰炊煙,用火炭燒菌吃。
這燒菌的功夫,我是早在30多年前就練就的了。那年頭,時常上山挖草藥的父親每次進山,都要早早起來蒸些饅頭,吃過之后,留一部分做午飯,天不亮就出發(fā)了。等我長到10來歲的時候,父親便開始帶我上山。在做伴之余,沿途,干過幾年民辦老師的他總喜歡給我講些做人的道理,并不失時機地向我介紹一些草藥和植物?,F(xiàn)在看來,父親在日常里對我所說所做的,都頗用心良苦。
一路上,我們常會順手在路邊拾些雜七雜八據(jù)父親說可以吃的菌子,不斷豐富壯大當日的“第二產業(yè)”。到山里忙活半天,正午時分,選一背雨之地,躲開一旁的草木,找些細小的枯枝敗葉堆攏,父親便掏出每次都要隨身攜帶的用塑料布包裹著的火柴與幾匹點火用的明子,開始生火。穿著已被雨水淋濕的鞋子,我們在一旁朦朧的煙雨中打傘站著烤火。待火堆燒出了炭,便用木棍將火炭拔到火邊,放上饅頭和菌子來慢慢燒烤。燒菌子的一個特別技巧,是先將菌蓋倒扣在火炭上,菌把朝上,盡量不讓火煙熏到,以免影響吃味。一會兒,受熱的菌蓋就冒起了熱氣,蓋碗里還嗤嗤地冒出清水,菌香隨之在山林里四處飄散,令人垂涎。這時得趕快打開紙包,用指頭從中搓些鹽粒來撒上。上過鹽,便可讓菌子翻過身,菌把朝下側著烤,或直接取了菌把單獨烤,而把菌蓋翻撲過來。此時,眼睛一定要盯牢,千萬別把鮮美的菌子給燒焦了。待新鮮清脆的菌朵變得綿軟,拿在手上吹去炭灰,即可食用。咬一口菌子,那鮮嫩、甘美的山野真味立馬充盈口舌,滿嘴生香。就這樣,吃一口菌子,啃一口饅頭,再喝一口背壺里的山箐水,身上會涌起輕飄飄的滿足感,仿佛做了林中仙。
根據(jù)經驗,能食用的大部分菌子都可以用來燒著吃,較之炒煮,別有洞天。
如今上山拾菌,我也常學著父親的樣兒,燒些菌子,讓老婆解饞。通常,幾十朵散發(fā)著山林氣息,讓人觸摸得到山野靈性的菌子,只需一頓飯功夫,就完全進入我們倍感妥帖的腸胃。食后,她曾贊不絕口地表揚我說:“在家不愿做飯菜,上山燒的菌子香!”其實,這并非我個人的能耐,除了父親的傳承,這沾的可都是眾多野生菌的光。
每次拾菌,最希望撿到雞(土從)。特別是雷聲在濕漉漉的天空水花四濺地炸響,有經驗的人就說:“出雞(土從)了!”真是奇怪,這天上和地下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事物,屢屢驗證,還真有因果,頭天雷聲滾滾,第二天遍街都有雞(土從)賣。打雷,仿佛敲鐘,雞(土從)像似聽到下課鈴聲的孩子,一個個從地底的教室探出頭,然后一擁而上,全跑到地面上來,一派嘻嘻哈哈的熱鬧勁。也有人說,打雷是為雞(土從)松土。
喜歡群生的雞(土從),總是可遇而不可求,跟找那些“捉迷藏”時善于藏身的伙伴沒什么兩樣。雖然幾乎每座山都有出產,少時一塘才幾朵,多的卻有上百朵,但誰也沒有耐心在一天之內把整座山像牛踏磚泥似地細細走遍。于是,有時像尖刀班的戰(zhàn)士那樣翻山越嶺沖在前面瞎跑一天,搞得腳癱手軟肌肉生疼,還是一朵雞(土從)都拾不到,只能隨手撿些青頭菌、馬屁泡充當晚飯菜。但那些反復被人轉過的山上,后面去了,偶爾還會有意外的收獲。長于此道的人便說,拾雞(土從)、撿菌子,無論早晚,只要你肯動,就會千人有千份,甚至還有一份為沒來的人留著。只是,大地雖不厚此薄彼,卻更喜歡照顧勤謹之人,在家好好呆著,雞(土從)和菌子當然不會主動跑進廚房。
一旦在草叢中、樹林里發(fā)現(xiàn)雞(土從)藏身的窩點,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將它們一朵一朵連根撬起。雞(土從)的菌冠形狀非常獨特,出土時像蒜頭,以后逐漸撐開如傘狀。菌把實心,表面光滑,肉質細嫩易碎。值得一提的是,普通菌子的菌把都是禿的,附著于土層淺表,所以見到菌子隨手撿拾即可。但雞(土從)的菌把如錐,是所有菌類中惟一深入地底的一種,長可達一尺余,被稱為根。為什么非要用木棍撬呢?因為雞(土從)是有“塘子”的,地下還有蟻巢似的“雞(土從)膽”,今年出的地方,明年在相同日子里還會再出,如被鐵器驚擾,或被木棍撬破了膽,就不會出了。于是,拾到雞(土從)的人,都會暗自記住四周的物象和當天是幾月幾號,以待來年“重修舊好”。
有一次,我和父親到文筆山挖草藥,藥沒挖多少,倒是一人背了滿滿一籃雞(土從)回來。不但那日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自豪地揚著稚嫩的脖子,舉著頭,就是現(xiàn)在想起,胸中還頗為溫暖,像似咀嚼某次獲獎的經過。
雞(土從)種類繁多,黑皮雞(土從)、白皮雞(土從)、青皮雞(土從)、黃皮雞(土從)、草皮雞(土從)、大獨雞(土從)等,表皮顏色不同,背面和把純白,全都菌體豐肥,肉質細嫩,氣味清香,被視為山珍。山坡上、包谷地里多見,山里人家的院壩中、床底下和火塘邊出的,我也曾見過。每到七八月雞(土從)出土的旺季,農貿市場附近,一籃籃、一筐筐、一堆堆,擺斷街都是,價格卻不便宜,30多塊錢一市斤。
雞(土從)的吃法很多,不論炒焙、清蒸、燉肉、汆湯,或涼拌雞(土從)、生煎雞(土從)、油炸雞(土從)、火腿夾雞(土從)等,其味皆清香四溢,鮮美爽口。晾曬、鹽漬或油煎而成干雞(土從)、腌雞(土從)或油雞(土從),則更為柔韌芳香,吃后令人回味無窮,且保存時間長,可備常年食用,或長途運送,寄贈友人。
另一種尤為惹人喜歡的菌,是馬屁泡。并非誰的外號,僅此一種稱謂。
雖只一字之差,可馬屁泡跟馬屁精之流毫無干系,跟馬和屁同樣沒啥關聯(lián),它是山野間自生自滅、純天然的一類菌子。每年雨水落地,故鄉(xiāng)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巒上,就有菌香隨風飄來。馬屁泡,只是眾多菌子中的一種,也是最為獨特,最具個性的一種。因為,它不但沒有菌把,也沒有菌蓋,不是一朵一朵,而是一坨一坨、一個一個的,看起來根本不是菌子,像是洋芋蛋。可祖祖輩輩老實忠厚的鄉(xiāng)親們,從未對它另眼相看,一直將其歸為菌類這個大家族。
馬屁泡從6月露面,一直要到8月,才真正一茬一茬茂盛起來。之后,直到11月,都是屬于它生長的黃金歲月。由于熟識故鄉(xiāng)的山山嶺嶺,若有愛吃馬屁泡的親友在此期間造訪,我會騎上摩托車出門,花兩個時辰上山尋些回來,做成幾個時鮮小菜,以示歡迎之誠。
馬屁泡喜歡生長在紅土高原的矮草叢中那些裸露向陽的地方,小如豌豆,毫無分量;大似土豆,重達半斤。皮色金黃、粗糙、有皴裂狀,算不上好看。有時像走散的小孩,單個兒可憐兮兮地呆著;有時像是聚會,一伙伙熱熱鬧鬧地扎成了堆;有時形散神不散,如牲口邊走邊屙下的一路馬糞蛋……
無獨有偶,跟馬屁泡長得極為相似的菌有兩種。一是“雞腰子”,個??;一是“牛眼睛”,個大。皆不能食用。它們與馬屁泡的區(qū)別有兩方面,一是皮色光滑,二是氣味殊異。熟悉菌類者,瞟一眼,就已心知肚明,無須弓腰撿拾。
馬屁泡分為白心和黑心,品質及吃味都差不多,完全沒有好與壞的對立??磥?,造物主本也單純慈善,并不想把世界搞得紛繁復雜。有人喜歡吃黑心的,說味濃;有人喜歡吃白心的,說更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在吃法上。
在燒柴火的年代,很多人喜歡將馬屁泡像焐洋芋那樣,一個個埋入炭灰焐熟,刨出來磕掉灰,掰開抹上鹽,趁熱吃。那個味道,如人的童年,具有原始的美好,卻極難加以表述。
如今,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將其洗凈切片后,到開水里撈一下,放蒜泥、油辣子、鹽、醋、花椒油等涼拌?;蚯衅螅仧嵊?,放蒜瓣、花椒果、青椒,加鹽,爆炒。無論怎樣烹制,馬屁泡吃起來都很脆嫩,口感好,有淡淡的苦涼味兒和濃濃的特別的菌香,還有些回甜。故此,許多吃過它的人,都很依戀這一口,還不到季節(jié),就牽動了心頭的念想。
有人說,長在桉樹下的馬屁泡和菌子不能吃,有毒??晌疑磉叺脑S多人撿來吃了,嘴饞的我也曾吃過,竟也沒事。經總結,成功的經驗是不食腐爛變質的,烹煮時多放大蒜、不蓋鍋蓋,一定要用豬油或臘肉烹飪,熟透才吃。看來,這些是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
我不是鷹,也不敢跟著它停歇在任意一座山崗。無論山間有多少菌子,有多少草地與流水,有多少美景,空氣多么好,就算花呀果呀多得吃不完,卻不是來探親訪友,沒地方住,時間晚了總得下山,回到腳底的鄉(xiāng)野,走進銀龍江畔小城里,站在南邊的陽臺可以看到西面的文筆神山全貌的家(老房子,不是時髦的山景房)。別看老婆過去沒撿過菌,炒菌子卻很有一手。她先把亂七八糟的菌子全都混在一起洗凈,切的切、撕的撕,備好夠吃一頓的份額后,斜角切出幾個青辣椒,將適當?shù)呐D肉切片,然后倒一點清油入鍋加熱,下臘肉煎至油出,接著放些花椒果、蒜瓣,炸一炸,再將青辣椒與菌子一起入鍋爆炒。一番緊張忙活,開飯時,親手撿來的菌子做的一大盤色美味鮮的炒菌子,成了一家三口的主攻目標,十分下飯,稀里嘩啦幾下便已盤空肚圓??欤疫€會千萬遍地重復那句發(fā)自內心的話:“真香??!”
每年吃菌子的季節(jié)為6月到11月,足足半年,也就是從秧苗返青、包谷出苗的初夏,到遍地金黃之后收割一空并種下蠶豆和小麥的晚秋??晌胰韵矚g將每次余下的菌子分類揀洗后,在滾水里撈一下,分別放入保鮮袋存進冰箱冷凍起來,自己慢慢吃,或招待客人,直吃到來年新菌出窩,吃出一身菌香。
拾菌并非四平八穩(wěn)的事情,有些人看到別人撿回許多菌子,心一熱就往山上跑,可在山腳剛挪幾步,還來不及到草木間穿梭,就氣喘如牛,大汗淋漓,腳酸腿軟,像是很快會被大辣太陽煉成油水似的,只好找出種種理由撤兵,一朵菌沒看到,就打道回府了。要是運氣差點,或是老天爺剛好有興致開個玩笑,用一陣突如其來的雨淋濕他們的衣服,有人是會破口發(fā)誓再也不來拾菌的。要吃,就揣了錢到菜市場去。仿佛大山至此成了敵人,完全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忘了高原人原本就是大山的兒子,總有一天是要回歸大山,找爸媽的。就算我這種有著幾十年爬山經驗的,遇到下雨坡滑,偶爾腳板一溜,還會一屁股坐到地上,或摔個四仰八叉,身上生疼,手里的物件在毫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脫手而出,搞得人哭笑不得。去年火把節(jié),吃過晚飯都五點多了,我和妻駕摩托去了龍門方向的一座小山,沒想到那天菌多得像在菜園里收菜,而且就一個品種——黑見手青,雜木林的草叢中到處都是,大骨朵,品質特別好,不一會就裝了滿滿一籃,實在沒地方放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斓缴侥_通大路的時候,由于滿懷興奮,嘴上嘻嘻哈哈地說笑,心里老想回去找誰分享,一不留神,一個看上去無礙的石頭竟擋了剎車桿一下,只聽得身下“啪”的一響,我和老婆就莫名其妙地睡在了地上,摩托車倒一邊,菌子四散而去。大概在疼痛中躺了30秒,大腦才恢復知覺,我立即問:“傷到沒有?”并掙扎起來去扶倒在竹籃上的老婆,再扶正往外淌汽油的摩托。檢查一下,手腳被沙石擦破點皮,摩托樣事沒有,只是天快黑了,便慌忙拾攏滿是灰土,破碎一地,令人惋惜的殘菌,趕回家去。前年到梅花鋪拾菌,剛到家不久,就傳來消息說我們才走過的山梁上被雷擊死了兩個放牛人,心里一翻騰,難過了好幾天。后來,我們仍舊舍不得放棄那些山。大山也最值得信賴,它們本身就是一顆顆相互連通的天地之心,每次去,都沒讓人空過手。
菌也不是隨處亂長,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這種地勢長這種菌,換一種地勢又長那種菌,也就有了“菌塘”,熟識的人,年年去那地兒都會有收獲。而每一種菌也都能適應許多種環(huán)境,于是有雜生一處如趕集般熱鬧的,也有李商隱般獨處一處甘于寂寞的,比如雞(土從)本是群生菌,卻也有大獨雞(土從),一朵就有半斤一斤,甚至數(shù)斤的,獨享周圍資源,長得又大又壯。還有一種喜歡躲在箐林里叫箐雞(土從)(松茸)的,據(jù)說日本人最喜歡,有一年賣到3000多塊一公斤,平常也賣數(shù)百。知道箐雞(土從)塘的人,為了錢,甚至到旁邊搭窩棚,守著它出,守著它長,數(shù)月不出山。
在永平,每年菌香時節(jié),做菌生意的人成百上千,使用的勞動力更多,鮮的、鹽漬的、干品,應有盡有,幾乎村村寨寨的每一個路口都有人收購。到縣城匯集銷售一部分后,大多歸股到曲硐村這個滇西最大的核桃和菌子集散地,一車車往縣外拉,形成一個大產業(yè),鋪出一條致富路,像是上天垂憐人,換一種方式給大家分發(fā)紅包。一家人一年拾菌所得數(shù)萬,在當?shù)夭⒉幌『薄_@些年,山林分到了各家各戶,有了不同的姓氏,可越界拾菌這種事,樸實豁達的山民誰也不在乎。從吃和賺錢的角度說,17萬多永平人那可是年年都在享菌子的福。
拾菌能盡享品山、看云、賞雨、識物、聽鳥、觀景之趣,得體壯、心平、氣和之樂。有菌可拾,有菌可吃,無論天氣陰晴,心情一樣絢爛。要是七八十歲我還活著,還會走路,要是那時的山野還長菌子,就算杵著拐棍,我仍舊會不顧老之已至,覓路而行,忘情山水,拾回菌香。因為我是被四周的山水養(yǎng)育的永平壩子這塊土地之子,進山出山,說明我還活著;進山不出,我已變成一朵土蘑菇,苦苦守望故鄉(xiāng)這前世的天堂,不愿輕易被時光的潮水抹去。那時,我或許會發(fā)現(xiàn),所謂天堂與地獄,都是同一個素常的人間。
責任編輯 王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