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林剛
一
阿臘爹的身后一直有一團鬼魅的影子,像貼滿褲腳的鬼針草,弄得他渾身不舒服,卻甩不掉扒不脫。
自從偷獵了一只黃麂,那個影子就再也甩不掉了。
那頭黃麂是自個兒鉆進他的視線的,阿臘爹不想碰上它。
當(dāng)時,阿臘爹拎著一張弩弓鉆出自家的格子房(白族話:木楞房),向黃昏的山林走去。阿臘爹是個獵人,一個已經(jīng)沒有獵物可打的寨子里最后的獵人,無聊和無奈。剛剛五十出頭,卻明顯地老了,老得人人都討厭。討厭是看得見的,這也難怪,除了打獵,不太會做農(nóng)活的他還要每天喝二兩小酒,以至只要兒子掏錢給他,兒媳婦的污言穢語便一連串地擲過來了。
兒子見天給他四毛錢,過去能打二兩酒,如今漲價了,一兩都買不到。
秋天來得真快。
山嶺尚且一片蔥綠,阿臘爹卻已經(jīng)感覺落葉簌簌,落得心里酸酸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阿臘爹外表和內(nèi)心都迅速地衰老了,快得別人看不出來自己卻清楚地感覺到。好在世事更替,秋天畢竟不是一個很壞的季節(jié),就拿眼前這片竹林說吧,一場秋雨過后,又冒出了健旺的秋筍。罵歸罵,活還得活。阿臘爹聽準(zhǔn)了兒媳的穢罵,落到了寨子的另一頭,便換了個人似的,倏地一下鉆進竹林, “噗”地一聲扳斷了一根胖筍,竹鼠般搖搖晃晃地逃出了竹林。一根胖筍再加兒子給的兩毛錢,足夠沽二兩酒,阿臘爹不禁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仿佛醇厚的酒香已經(jīng)將他陶醉。
曾經(jīng)的獵人如今只能用酒打發(fā)時間,顛倒時間的阿臘爹終于黃昏時刻清醒,他拎起一把弩弓,鉆出了格子房。
他相信,他的森林和他,一塊兒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了。
二
那頭黃麂就在這時,鉆進了阿臘爹的視線。
那是一頭漂亮的黃麂。
它的身段像一匹黃色的錦緞,阿臘爹的目光觸摸及它,感覺自己的手又觸摸到一片青茸茸的春天的蒿草。阿臘爹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用這樣的眼光,去觸摸獵物。人物同理,獵物尚不被人獵獲的時候,它的心情也是這樣的,它一定在說:“瞧,我多漂亮!所以,你不得不緊緊地盯著我呢。”
阿臘爹聽懂獵物的話,阿臘爹是一個獵人。
獵人等待姑娘的獵獲,也會像黃麂那樣特別溫潤,這種特別沉醉的感覺讓阿臘爹保持了對青春的美好記憶。然而,時光已經(jīng)過去,阿臘爹老了。
是那頭黃麂,讓阿臘爹年輕了,阿臘爹被黃麂無言的眼神擊中,阿臘爹的身體明顯地顫動起來,像微風(fēng)中的樹葉。
阿臘爹和黃麂都默默地站立不動,他倆的目光在青山的映襯下,清純美妙。
黃麂和所有的鹿科動物一樣,選擇最安靜的時候出行。
它們的出行神圣而高貴,它們的身體像霞光一般燦爛奪目,所以,黃昏時刻的黃麂在阿臘爹的眼里,恍然一尊美麗的女神,于是,阿臘爹輕輕地嘟囔了一聲:
“擁娣(白族話:妹子)?!?/p>
阿臘爹的妹子走了,拋下阿臘爹走了。妹子的身段黃麂般靈巧,鉆進林子的時候,輕捷得一聲不響,還有她的眸子,也是黃麂那樣的一汪山泉,清純飄逸。
人麂對視著。
阿臘爹有些神不守舍,阿臘爹好長時間,沒碰到過黃麂了。
阿臘爹輕輕地抬起手,他的手里有一張弩弓,一張硬栗木弩弓。弩弓深棕色的骨架硬朗如年輕人的肢體,朗潤光澤,透出幾代老獵人的靈魂。阿臘爹的手握著它,感覺冰涼冰涼的。
阿臘爹將弩弓拉直,將箭搭上——當(dāng)阿臘爹的雙手倏地舉到胸前時,那頭黃麂定然倒地而亡。多少年過去了,阿臘爹這樣獵殺獵物,從沒失手。
然而,獵物嘲弄獵人的動作也是一樣的,它漂亮的眼神,媚吻般隔箐拋來,身體卻比獵人的箭更快地消失在叢林里。
阿臘爹嘆了一口氣,一個人又松松垮垮邋邋遢遢的了。
獵物是獵人的魂,魂不在,人也丟了魂。
三
阿臘爹狠狠地將自己罵了一通,什么樣的丑話、難聽的話全都罵了。他發(fā)過誓不再打獵了,他的槍都交政府了,他的弩弓也像一具僵尸,硬挺挺地躺在墻壁上。多少年過去了,阿臘爹從沒去動彈它。阿臘爹希望它死去,希望那個獵殺的念頭,和弩弓和歲月一塊兒風(fēng)化。
鬼神差使,阿臘爹復(fù)又悄悄地摘下了那把弩弓。
悄悄復(fù)活的不僅是弩弓,還有阿臘爹硬冷的目光,阿臘爹把一大碗苞谷酒,仰著脖子喝下,將碗狠狠地砸碎在地上時,兒媳婦睜大的眼珠子,像一只玻璃彈僵硬地不會轉(zhuǎn)動了。
“阿喲喲,還虧待你了?只會在豬槽里拱食的豬,有本事自己找吃去?!?/p>
兒媳訕訕地罵,雖然囂張卻少了往日的猖狂,阿臘爹感覺冷,渾身冰冷。
然而,阿臘爹的弩弓卻射不中一只竹鼠。
那只竹鼠肥得像一截竹子,圓溜溜的。它的那對小眼睛,像兒媳婦的眼睛一樣滴溜溜轉(zhuǎn)得心里冰涼冰涼的。
阿臘爹悄悄地撿起了一塊石頭,對付竹鼠足夠了。
阿臘爹的目光貪婪地停留在油光油亮的竹鼠身上,這么肥的竹鼠是一筒肥油呀。感覺自己的目光已經(jīng)將竹鼠的毛皮剝下:用一把小刀,割開了鼻孔,拎著竹鼠用力一扒,皮筒樣的毛皮全褪下來了,白晃晃的一筒肉是竹鼠的身子。
竹鼠肉又嫩又香,不要瞧它油膩膩的,吃起來香濃軟脆,一點不油膩。但是,竹鼠肥油沒人舍得大口來吃,因為竹鼠油和熊油一樣,不光有拔毒生肌的功能,還有治療風(fēng)濕病的作用。阿臘爹的手腳不靈活了,不得不常常往自己的關(guān)節(jié)處抹一點竹鼠油,只要抹上去了,僵硬的手腳重又靈活了。
“哦喲,大伙看看,一頭老竹鼠又去啃筍子了,不害臊呀,啃得遍地都是茬口……”
兒媳的罵聲,像一盆臟水,尾隨阿臘爹沒頭沒腦地潑了過來。沒看見她的人,但聽見她的聲音,阿臘爹惡心得想吐,阿臘爹的石頭如他吐出的穢物,猛地飛向那一串骯臟的聲音。
“哎喲,哪個挨千刀挨萬刀的,如不是竹簇擋著,都打著我了。哎呀呀……有本事你出來,你只配當(dāng)竹鼠,偷啃自家的竹筍。”
一片嘈雜的勸架聲后,竹林安靜下來了。阿臘爹一腔委屈與憤懣,一滴混濁的淚掉下來了。
那只賊頭賊腦的竹鼠,離阿臘爹不過兩、三米遠。阿臘爹的石頭飛向那只竹鼠,他手里尚有一顆石頭,剛才氣憤的他抓了一大把石頭。盡管午后的竹林光線幽暗,然而,阿臘爹相信,他砸中竹鼠了。待他跑向前仔細察看,卻根本沒有傷到竹鼠,地上只有幾根伏地的草……
一個獵人連一只竹鼠都對付不了,難怪要受兒媳婦的氣了。
四
已經(jīng)在竹林里轉(zhuǎn)悠四天了,先用石塊后用弩弓,就是對付不了一只竹鼠。
唉聲嘆氣,怨天尤人,阿臘爹抑郁難平,第五天,他終于平心靜氣地與那頭竹鼠周旋。
他摸清了竹鼠的洞穴。
竹鼠將自己的進出口都堵得死死的,要找到它的地道可不容易。好在秋季是它往地洞里運送嫩竹的時候,阿臘爹記住了它的出口,好往那里下扣子。
這是一個很累的活計。
竹鼠不同田鼠、家鼠,田鼠、家鼠的通道都是暢通無阻的,竹鼠的通道常年都被自己堵得死死的。竹鼠一年難得出來幾回,出來時,才謹(jǐn)慎地將自己填好的洞口再次扒開,因此,捕獲一只竹鼠并不容易。
竹鼠的洞打得很深,它很愛護賴以為生的竹林,將洞筑在竹根之下的地層里,生怕將竹子給咬死了,那它就沒吃的了,它不干這樣的傻事??可匠陨降墨C人們很敬重竹鼠,他們一般不用弩弓射擊它,認(rèn)為懂得愛護竹子的竹鼠,必定是竹林的幽靈,射殺竹鼠會讓獵人交上噩運,很難再獵殺到其它獵物了。
對付竹鼠只能用扣子。
要是竹鼠也像家鼠那樣,自個兒鉆進扣子中,那是怨不得誰了,怨它命中有劫。
春秋兩季是竹鼠最忙碌的季節(jié),它要將嫩竹一根根拖到深深的洞穴中,備好半年之需。竹鼠長有一對扁平鋒利的門牙,有本事將纖維很硬的竹子外皮,很利索地剝下,而將脆軟的內(nèi)芯拖到洞穴內(nèi)貯藏。竹鼠從來不將長長的竹條咬斷,而是整根拖入地下。所以,竹鼠的洞穴很深很長。這樣的洞穴只能筑在干爽的土坡上,才住得舒適。嫩竹是竹鼠首選的貯藏品,竹筍則是它最愛吃的,然而,竹筍保存的時間不長,所以,竹鼠從來不拖竹筍進洞。
阿臘爹至今仍很奇怪,竹鼠常年鉆在地下,難得出來一趟,難道它不喝水也不會渴死?
阿臘爹準(zhǔn)備對竹鼠下扣子。
阿臘爹“咕嘟”灌了一口酒,往掌心吐了一大口唾沫,狠勁掘土。
竹鼠洞太深了,都深過了一米多了,好在凡是竹鼠掘土的坡,土質(zhì)都不太硬,尤其是挖開上面的硬土層,下面的土松軟多了。盡管如此,一米多深的土坑,阿臘爹還是挖了整整一天。他本想天黑以前下了套子,然而,都累得直不起腰,拖到第二天才下好套子。
套竹鼠和套狼一個理兒,不同的是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因此,套竹鼠顯然要困難一些。阿臘爹剝了一根篾片,做成一個圓形的環(huán),這就是扣子也稱套子。阿臘爹做得很興奮,按竹鼠的地道,他這個套子直徑都快五寸了,說明竹鼠圓柱形的身子夠粗大的,那一筒竹鼠肉,夠他們一家開銷了。
他要的就是這一點,他不要兒媳婦罵咧咧的,他是老了,但并非老而無用,他能下套子捉竹鼠。
他往套子上連了一根細竹子,繃彎了插在竹鼠出入的地道中,再用細土填好。只要竹鼠咬斷擋道的竹子,篾圈必然扣緊它的脖子,將它勒死。阿臘爹做得很謹(jǐn)慎,土的松緊要填得和竹鼠掩埋的一模一樣,那樣竹鼠才不起疑心,如不然,它會放棄原先的出口,而另辟新道。
阿臘爹把這一切做好,又是大半天時光,從早晨到下午,只啃了一包青苞米,趔趔趄趄的他被大太陽烤得頭暈?zāi)垦?。他聽見有人喊他,站定了卻鬼影子都沒一個,這個時候,一串混濁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一個星期里,老頭已經(jīng)兩次落淚了。
所幸蒼天垂顧,當(dāng)阿臘爹再次來到竹鼠洞前時,遠遠地瞧見一根細竹竿彈出了地面,說明地下的竹鼠已經(jīng)上鉤。
五
阿臘爹的境況因一只竹鼠而改變。
那只肥竹鼠45厘米長,14斤重。阿臘爹舍不得用它下酒,讓阿臘的老婆拿它背回了一大籮筐豬肉,五、六瓶本地劣質(zhì)燒酒。破天荒地,阿臘的老婆往他這個老公公碗里,舀了一大砣肥肉。
“爹,聽說您都看見后坡上又有麂子了,聽說那東西20塊錢一斤呢?!眱合眿D一邊往他的碗里舀肉,一邊殷勤地說。
“山莊的老板說,他可以給到這個數(shù)。”兒子伸出三個指頭,那是說每斤30塊錢呢。
阿臘爹只顧吃肉喝酒,木然如一尊神。
他不要去碰那頭麂子,阿臘兩口子設(shè)下陷阱讓他往里跳,他才不傻呢,他交出槍,就不是獵人了,決不去碰麂子。
“但你都打了一只肥竹鼠了。”阿臘說。
阿臘爹狠狠地唾了一口痰,狠狠地瞪著兒子,他只敢往兒子身上發(fā)火。
“是嘛,爹,村里人不都說,您要是想獵一只麂子,那不過像捉竹鼠一樣容易?!眱合眿D笑容可掬地奉承。
阿臘爹冷下了臉,兒媳婦卻知道,這事已有九成勝算。
阿臘爹叼著旱煙鍋,盤腿坐著,將自己的腿動脈,戳開了針頭大的一個孔。汩汩的鮮血像一條細小的溪流,順著蚯蚓般盤旋曲張的動脈,在腿上蜿蜒流淌。阿臘爹的臉平靜從容,年輕的情愫不知不覺地返回身上,他很開心。他大聲喊道,把那東西給我拿來。
“爹,使不得吧,我們不要冒這個險了?!卑⑴D一臉的惶恐。
“你不怕你老婆了?哼?!卑⑴D爹哼了一聲。阿臘只好將一只烏黑的玻璃瓶遞到老爸手上。
“打開……”阿臘爹吩咐。
阿臘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打開了瓶子,看著老頭子將一只弩箭伸進瓶口,浸泡了一忽兒功夫。
“爹,使不得…….”阿臘臉色大變。
“有什么使不得的,你兩口子不是巴不得我死么?!卑⑴D爹說。
“不…爹,使不得…….”
阿臘的臉已經(jīng)成了一張白紙,但是兒子的表情并不能阻止老爹的行為,他的弩箭頭已經(jīng)觸到流到腳踝的血流。說時遲那時快,血紅的血流倏地沿著弩箭頭與血流的接觸部分,迅速烏黑變色,如同一條蠕動的毒蛇,鉆向血液的源頭。
阿臘猛地撲到老爸身上,他要將那條毒蛇擒拿,但老爹比他更快,用拇指倏地將蜿蜒而上的黑色的血流掐斷了。
這是一種可怕的游戲,獵人拿自己的身體檢驗“得(白族話,毒藥)”的毒性是否火爆。剛才老人往他的動脈血上點的是草烏炮制的毒酒,毒性迅速蔓延,這讓他很滿意。阿臘爹撩下褲腳,鉆進自己的格子房去了。
這么火爆的“得”,見血封喉,再龐大的獵物,只要中箭了便立刻倒下。
那頭麂子的脊背讓阿臘爹射中了,然而,眼力欠佳的阿臘爹卻以為弩箭射飛了。
阿臘爹用弩弓對付過竹鼠,那是再不配打獵了,獵神嘲笑他,山神也嘲笑他。何況那把棕紅色的弩弓有太多上一輩人的魂,阿臘爹被弩弓光滑而冰涼的感覺弄得心慌意亂,射出弩箭哪有準(zhǔn)頭呢。
雖然他做過大量的練射,自信已經(jīng)恢復(fù)百步穿楊的本領(lǐng),然而,冒犯神靈的他是不配再做獵人了。
這是他和那頭黃麂的第十次邂逅。
頭九次的相遇都在黃昏,每一回阿臘爹都備受黃麂的嘲諷。
它那清澈的眼神在說,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根本沒安好心。
他懊喪地說,你別怨我,我不能不這么做,你知道一個沒有獵物的獵人活得多窩囊。
“不,你可以換一種方式生活,用不著找借口?!秉S麂說。
“不,我老了,我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彼卣f,他的箭飛出去了,他知道不可能射中它,因為它都逃好遠了。
早早地,他在一片向陽的溪流旁埋伏下來。
昨天他在這兒發(fā)現(xiàn)了幾枚新鮮的羊糞般橢圓形糞團。外行人一定以為那是山羊糞,他清楚這是麂子糞,因為這些糞團比羊糞更光滑,糞粒也要大一些。麂子糞幾乎都是單粒的,而羊糞大多成團,那是麂子比羊更精悍,體內(nèi)貯藏的水分比羊更少。
“那頭麂子太聰明了,選擇了陽光明媚,流水潺潺的好地方,這樣的地方山茅草非常肥嫩,如果我是麂子,我首選的也是這個地方?!卑⑴D爹這么想。
迎著第一縷霞光,他的箭射出去了。
他不想與它的視線相撞,怕被它羞辱,簌簌的響聲和一陣輕巧的女人般的腳步聲響起之后,他的箭和麂子同時在嫩綠如毯的草地上相撞了。
轟然倒下了,那頭美麗的黃麂。他閉上了眼,不愿意看到這個景象。然而,待他睜開眼睛,綠地上卻什么都沒有。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但心頭上的石塊卻落下來了。
“沒射中?是射不中了,沒射中好……好……”
他以為他的箭擦著黃麂的脊梁飛出去了,老了,不可能射中黃麂了。
六
他等待著兒媳婦的惡言穢罵,耷拉著腦袋埋頭在格子房里睡了三天。
“爹……”阿臘大聲大氣地嚷嚷。
“喊什么喊,你不見我家那頭吃白食的豬要死了,哼……”兒媳憤然。
“明明去打獵了,卻空手回家,還埋頭大睡……”阿臘小聲地解釋,表示他沒比媳婦多憐憫老頭子。
第三天,他還埋頭大睡,阿臘卻愛恨交加地將他推醒,“爹,你打著黃麂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老頭不理他,以為他說瘋話。
“麂子肉都發(fā)臭了,你拖不動它,由我去拖多好,咋不吭聲呢?!卑⑴D絮絮叨叨的。
“我打中了?”阿臘爹翻身而起,瞪大眼睛問兒子。
“打中了,我在你去的溪流邊找到了黃麂,可惜不能賣大價錢了。”阿臘惋惜地說。
打中黃麂后,那團影子再也甩不掉了。
打了一頭黃麂,阿臘爹明顯地風(fēng)光了。阿臘拿阿臘爹的錢,每天讓阿臘爹喝個爛醉。一個獵人的酒量,是很難滿足的,而一個偶爾風(fēng)光一回的老頭,聞著酒香人自醉,根本喝不下多少。何況自從得知阿臘爹又打獵了——不,應(yīng)該說偷獵了,就有人主動來巴結(jié)他。有人希望他再打一頭黃麂,更有人希望他能獵殺到一頭熊。
只要獵到他們需要的獵物,酒,那是應(yīng)有盡有的。
阿臘爹至今不相信自己偷獵一頭黃麂了,這個結(jié)果讓他很無措。一連好多天,他都背著手到山里轉(zhuǎn)悠,希望能再次碰到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這樣他心里會好受一些。當(dāng)然,這只是阿臘爹的幻想,他已經(jīng)獵殺了它,那頭黃麂不可能復(fù)活了。
他到處轉(zhuǎn)悠,背著酒壺。
什么都沒有碰到,復(fù)活的山林偶爾復(fù)活了一頭黃麂,已經(jīng)不錯了,然而,這一切都讓他給毀了。
他醉熏熏晃晃悠悠地走著,沒想撞上那東西了。
那東西如一尊神坐著,往自己的嘴里大把大把地捋進嫩竹筍嫩竹尖,那神情好似人們開宴會,極享受的。
他們驀然相撞,他嚇著了,那東西也嚇著了。
那東西“嗷”地大吼一聲,劈頭給他一巴掌。
他嚇得不輕,嚇得褲襠那兒濕漉漉的,猛然驚醒。
“大棕熊!”
他一聲尖叫,頭一閃,躲過了熊的攻擊,就地滾下了深箐……幸虧他是個獵人,一個被迫復(fù)活了的還算機靈的偷獵者,如果換了別人得丟半張臉了,常有和熊狹路相逢讓熊抓丟了臉的。
屁滾尿流的阿臘爹,從熊掌下逃生,內(nèi)疚之情也大為減退,既然老君山的“牲口”(獵人口頭語,指野獸)多起來了,就用不著再慚愧了。
阿臘爹接下來的日子很滋潤,醉熏熏的他從城里人的休閑山莊出來,從小鎮(zhèn)的酒館出來,總有人追著他:“阿臘爹,我拜托的事不要忘了呀……”他喝酒再也用不著付錢,那些為他買單的人知道,山里人說話是算數(shù)的,他不會不兌現(xiàn)他的諾言。
他的諾言是什么呢?
獵殺一頭麂子,或者一頭熊?他不知道,只知道每每碰上那群人,他的頭都痛了,身子直打顫,然而,他每天都要上他們那兒去,他沒法阻止自己。
第二年的夏天,他碰上了那對熊夫妻。
他知道那頭與他狹路相逢的公熊,能找到自己相好的雌熊,他相信老君山神會賜福它們。果然,夏天的杜鵑林里,他碰上了相親相愛的它們。它聽見公熊“嗷嗷”地長嗥,它在呼喚它的情人,為它找到了一窩螞蟻。盡管老君山食物豐富,但是,棕熊的食量巨大,一片山頭只能滿足一頭熊的需要,為了在一起生育它們的后代,公熊不能不省吃儉用,滿足母熊育子的需要。
山林沉醉了,抹上了酡紅的晚霞,他沉醉地欣賞一對棕熊夫妻在杜鵑林里追逐嬉戲,這是六月,山里的盛夏。過了六月,幸福的熊夫妻就要分手各自東西了。熊媽媽要盡可能地多找到食物,好于最寒冷的12月或者來年的1月生下它的孩子,因為熊媽媽的懷孕期一般是七個月。
當(dāng)熊媽媽鉆出冬眠的洞穴時,它的身后跟緊一只小棕熊了。
阿臘爹的面前似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可人的一幕,那是獵人也最為動心,而不忍心向熊母子開槍的。
七
他身后跟緊了那團影子,盡管他不再帶弩弓出行,盡管他承諾過許多人,但他不想讓自己的心難受。
他每天都要探望那頭懷孕的母熊,他想看見來年春天里,母熊身后又多了一只蹣跚的小熊,和臃腹墜地行動遲緩的母熊會過面,心里才好受些。明明知道那團鬼魅的影子跟緊了他,但他不能不去探望他的熊。故意兜好幾個圈子,相信那影子已經(jīng)被甩掉了,他才去要去的那個地方。
有時選擇清晨,有時選擇黃昏,只要能甩掉那團影子。
悄悄地來悄悄地去,一旦坐定,那頭笨拙的母熊就不期而至了。他沒有膽量和它四眼相對,動物的眼睛都是清澈透明的,熊不例外,當(dāng)它突然面對陌生人,眼里的驚愕甚至暴露出內(nèi)心的惶惑與膽怯,它只會用粗大的嗓門,掩飾自己的不安。
阿臘爹不想碰它,更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他曉得他的內(nèi)心遠沒有它坦蕩,他只要看一眼它就放心了。
某一天的那個時候,阿臘爹的身后突然“砰”地響了一槍。
阿臘爹一陣頭暈?zāi)垦#菆F鬼魅終于現(xiàn)形了,他到底沒能甩脫。
當(dāng)時,母熊正艱難地推開一塊巨石,那下面有一窩地蜂,白白胖胖的蜂蛹恰好能滋補腹中的熊寶寶。阿臘爹沒想熊的日子會如此艱辛,一般來說如不是食物匱乏,懷孕的母熊是不會冒著流產(chǎn)的危險,去翻巨石的。今年天旱,杜鵑枯死不少,杜鵑林里蜜蜂少了,螞蟻少了,熊只好作此下策。
一只槍挑母熊站立推石,露出最脆弱的心臟部位時開槍。
那只槍瞄準(zhǔn)的精確,選擇時機的到位,都讓阿臘爹這個老獵人無話可說。與此同時,阿臘爹身后不同位置都先后響起了胡亂的槍聲。那些槍都沒打中母熊,然而,母熊還是無聲地倒下了,倒得阿臘爹目瞪口呆。因為,再致命的槍擊都無法讓體積碩大的棕熊立刻倒地,它會瘋狂地向射擊者反擊,用它龐大的身軀與獵人拼死一搏。而那頭母熊卻沒有,它立即倒地而亡了。
阿臘爹痛惜得一言不發(fā),然而,他的四周卻發(fā)出了得意忘形的獰笑聲。
“哈哈,是我打中的,我得到熊羔子了!”
“不,熊羔子得歸我,我得有兒子呀,熊是我打中的……”
“不,熊羔子是我的,哈哈……我要升官了!”
那團鬼魅的影子,原來是三個兇神惡煞的人,都是阿臘爹再熟悉不過的。阿臘爹喝過他們不少酒,曾向他們大肆宣揚過,說什么熊羔是治不孕不育千金難求的上好佳品。
阿臘爹的頭“嗡”地一聲脹大了,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差不多要倒下了。
“嘿,老頭你發(fā)什么暈嘛,上前看看它死沒死?”
三人朝阿臘爹嚷嚷,他們都端著槍卻不停地發(fā)顫。阿臘爹呆著沒動,如一塊木頭。三人撇下他,徑直走向倒地的母熊。就那時,母熊的身子突然搖晃起來,很艱難地想站起來。
“哎呀……”
那三人大叫一聲,轉(zhuǎn)身狂逃。母熊在阿臘爹的注視下,四肢著地搖搖晃晃地立穩(wěn)了身子,它一聲不哼,哀怨地看著阿臘爹。它的眼神空洞無物,它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阿臘爹看懂了它的怨與恨,他無法面對它,他的心已讓罪過的箭射穿了孔。熊可以怨恨地死去,而他注定要飽受折磨,連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人和熊的眼睛同時閉緊了,當(dāng)阿臘爹重新睜開眼睛時,看見母熊的大胯那兒流出了一灘污血和一團半透明的水泡,而母熊卻一動不動地死了。
那團半透明的水泡里,有東西在蠕動。
阿臘爹跪下捧起了那團水泡。
那三個人突然轉(zhuǎn)身沖了過來,“熊羔子,我的熊羔子!”
阿臘爹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已經(jīng)有人用匕首,“嘩”一聲將那水泡挑開了。
一只白色的渾身無毛的小熊從水泡里探出頭來,亮晶晶的星星般的眼睛,好奇地瞧了阿臘爹一眼,然后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阿臘爹“啊”地一聲驚叫,癱軟在地上了。
那以后,他病了,再沒起過床。
責(zé)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