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寒

【壹】

黃昏的光景，鄭旦過來館娃宮這邊找西施閑談。

內(nèi)帷的樂師們紛紛抱琴而出，衣帶碰到琴弦發(fā)出幽微的聲響，見到鄭旦，駐足行了禮，又提著衣裾匆匆前行了。

“她又去姑蘇臺習(xí)舞了？”鄭旦垂袖立在大殿中央，她身后是蕩漾在天外的柔和暮色。我點點頭，為她奉茶。

鄭旦神色幽謐：“大王在后宮她就精心侍奉，大王在前朝她還是毫不松懈，范蠡沒看錯她。”我豎起食指至唇邊示意隔墻有耳。她緩緩走過來，逶迤的裙裾在隨著裊娜的步態(tài)擺動。她清涼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邊猶如石子墜入湖心：“你要演到什么時候?！?/p>

我垂首侍立在一邊。她繞著香鼎輕言：“你做的是對的。我們只是女人，連自己的命運和幸福都難以掌控，何以談家仇國恨?！?/p>

鼎中，午后的沉水已經(jīng)燒盡，冷卻后的一層香氣仍然濃郁蝕骨。

掌燈時分，廊內(nèi)染上淡淡的火光。梧桐樹的落葉在院落里飄飄卷卷。鄭旦要回宮用晚膳，臨行時她回轉(zhuǎn)過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東施，有時我真羨慕你。因為你從不后悔。”

【貳】

很少有人記得我們姊妹倆的名字，因為有些拗口，亦容易混淆。我是姊姊施夷光，西施是我的同胞妹妹，她叫施夷明。父親說我們的名字連起來就是據(jù)亂世里的一小片光明，是他的一點希望。少年時，我們和父親母親住在會稽山西麓的苧蘿村，我住在東閣，她住在西廂。人們就叫我東施，叫她西施。

他們說：“這一雙美麗的姊妹簡直一模一樣，連生病時捧心皺眉的樣子都是如出一轍?！?/p>

那時，我們一家過得非常恬淡。對于我們姊妹日后所卷入的政治和歷史也毫無預(yù)見。

苧蘿村是以紡織業(yè)聞名遐邇的地方，我們家也是以此為生。父親下田種植棉花，妹妹紡紗浣紗，母親織布。最后，我會劃著木蘭舟到錢塘江，向岸邊人家兜售我們的各色布匹。

父親說：“東施，不要到對岸去。那是吳國的疆域?？傆幸惶?，戰(zhàn)火會死灰復(fù)燃?！?/p>

那是在春天，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我和西施走過了豆蔻及笄，正值妙齡。有時我也會在閑暇的時間里順流而下，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對岸。透過茫茫的煙波江霧可以看到遙遠(yuǎn)而陌生的吳國。那里也是草長鶯飛的煙花三月，也有熏風(fēng)駘蕩自南方而來，一切華麗和美，與我們的越國無甚差別。我很難想象這樣兩片互不相犯的土地為什么會以戰(zhàn)爭這種殘忍的方式相持不下。

我問過父親，但他聞言后只是在棉鈴碧綠的田野里仰望長天。他說：“很多年前的檇李之戰(zhàn)中，吳王大敗，在回師途中郁郁而死。他的兒子即位后勵精圖治，在兩年后的夫椒之戰(zhàn)中一雪前恥。如果不是大王派人去求和，也許我們腳下的田野依然是寸草不生。”

父親說：“你是女子，以后不要再過問這些。其實君王的野心根本就不是我們這些平民可以妄自揣測的。”

我和西施都沒有妄自揣測過，對于這些屬于鐵騎驍馬的烽煙我們都是遠(yuǎn)觀的姿態(tài)。但在那樣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命運完全脫離了掌心。

遇見夫差的那個午后，艷陽普照大地，草木繁花上都跳躍著白茫茫的光線。他的船?？吭谖疑磉?。他的侍從買下我的一匹藍(lán)花布。他接了過去，捧在手里細(xì)細(xì)端詳。

侍從說：“家中自有織女上百，您何須留意這些鄉(xiāng)野布料。”

他說：“桑種耕織是國之根本，知己知彼不是看敵軍旌旗多少戰(zhàn)馬多少，留意這些民生細(xì)節(jié)才能更清晰地看到對方的國力?！?/p>

他把布匹交還到我手中，看著我的船頭燈籠，上面寫著一個小小的施字。他微笑著說：“越國賣布的女子都是像你這樣的美人嗎?！蔽业拖骂^，輕輕走回船艙。

他離去時指著東北方向?qū)ξ艺f：“看到那一片茂盛的草地了嗎，那是我的獵場，我姓姬，如果你沒事可以來找我。通傳時就說你姓施。”

我后來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如果夫差并不是吳國的君王，只是一個普通人，那一切會是怎樣的面貌呢。也許我會一生都站在草場上，看他騎著鬃毛飛揚的烈馬射出風(fēng)一般的白羽箭。隨后他會飛奔過去俯身操起獵物向我高喊：“夷光，夷光，我在這里?！?/p>

也許我會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在相夫教子的尋常歲月里安然老去。

那一日的黃昏，他陪我走到江邊，送我過江。江水被斜陽染成瑰麗濃郁的血色，瀲滟的光影如同夢魘。他對我說：“我是吳國的王?！蔽衣勓灾皇浅聊驹谒媲?，帶著草木香的晚風(fēng)吹拂著我的長發(fā)。他說：“夷光，你害怕嗎?！?/p>

我搖了搖頭：“天色向晚，我要回去了。”我登舟離去，槳聲在歸棹下唱著纏綿哀艷的歌曲。他在岸邊沖我大喊；“夷光，你還會來嗎。”

我依然沒有作答。

此后，我再也沒有貿(mào)然踏上吳國的大地與他相見。一別數(shù)年。

【叁】

月亮升過天心的夜晚，西施會提著衣裙赤腳跑過中堂，溜進(jìn)我在東閣的房間。在紗帳外，我們可以看到一簇一簇的流螢像星星一般飛過。在這樣靜謐的初夏之夜，她輕聲問我：“阿姊，范蠡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總是拒絕他。他是大夫，而且英俊有文采，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我轉(zhuǎn)過臉去看著她：“你愛上他了？”

西施不說話，只是趴在清涼的席枕上懶懶地?fù)u晃著腿，想著心事，良久會吱吱地笑出聲來。我知道她喜歡范蠡，每一次范蠡來找我的時候她總會在妝臺前徘徊良久，最后簪上一朵朵粉紫色的花，顯得格外嬌媚。

我一直覺得西施很單純，連她的壞都是一種單純的壞。她的一切手段只是為愛。所以哪怕后來我們姊妹之間近乎反目，我都從來沒有怪過她。她永遠(yuǎn)是我的妹妹，我一直記得她在夏夜，在我的床幃里沉沉睡去的樣子，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

范蠡最后來找我的那次也是在一個黃昏。似乎我生命中的很多重要的轉(zhuǎn)折都是在這樣一個白晝與黑夜交接的曖昧?xí)r段完成，或者我這個人一生都在踐行一種曖昧。關(guān)于國的曖昧，家的曖昧，親人之間的曖昧，以及愛情的曖昧。

他進(jìn)門后立即掩上房門問我：“西施呢？”

“去若耶溪邊浣紗了?！?/p>

范蠡的眉間涌動著愁色：“文種向大王獻(xiàn)策美人計，要送你們姊妹去吳宮，效法妹喜、妲己、褒姒紅顏亡夏商周之史。我中途進(jìn)言，你們父母都已年邁，一定要有兒女侍奉在側(cè)，大王才同意留下一個?！?/p>

“去迷惑夫差？”

“是。”

西施突然推開門清冷地看著范蠡：“我不會去的?！彼f完了就回到西廂房，重重地關(guān)上房門。她剛剛浣好的一籃素紗還留在門口濕濕嗒嗒地滴著水。

范蠡來拉我的手：“東施，我不想讓你去?！?/p>

我從他潮濕冰涼的手心里輕輕地抽出來：“不管怎樣，我們明日會給你一個結(jié)果?！?/p>

“西施，就是這樣，我愛上了一個叫夫差的男人。他是敵國的君王。”雨水旺盛的夏夜，西施聽完了我的敘述，用一雙祖母綠寶石一樣慧黠的眼睛在暗處看著我。我倚在窗邊，身體疲軟，猶如一尾吐絲完畢的桑蠶：“要我去讓他和他的國家走向覆滅，我做不到?！?/p>

“范蠡也不想讓你去吧。他那么愛你?！蔽魇┑穆曇糨p得像一片羽毛：“那只有我了，無從選擇不是嗎。”西施走過來，倉皇地抱住我：“阿姊，我用身體去幫范蠡完成復(fù)國的大業(yè)，你說他會愛上我嗎?！?/p>

“西施，愛，從不是我們可以主宰的?！?/p>

【肆】

西施臨行前的一晚，在子夜時分，我做了一個冗長詭譎的夢。我夢到自己走進(jìn)一個生滿鐵銹的狹長甬道，鐵銹上長滿被雨水滋潤過的旺盛的菌子，一頂一頂?shù)模窦?xì)小的雨傘。在這樣漫長的行程里，裙裾被鐵銹漬染成一種沉婉的紅色，頭頂有水珠滴落下來，順著發(fā)髻滑進(jìn)發(fā)絲深處，頭皮一陣清冷。

“夷光?！?/p>

甬道深處突然有火折亮起來，彌散著微光。

“夫差，是你嗎?！蔽业氖种笓鋸堉ビ|摸那遙遠(yuǎn)的微光。

夫差綽綽不清的身影忽然回轉(zhuǎn)過去，向著更深處走去：“夷光，我是來同你告別的。吳國要滅亡了，我要走了。”

“夫差，夫差啊?！蔽一琶Φ厝プ剿囊滦洌侵粨涞搅颂摽?。他消失后的那一半甬道瞬間坍塌，曝露在眼前的是黃昏雨后一碧如洗的天空。

我在這哀艷的夢境中醒來，眼角被淚痕繃緊。而逆光中，西施就坐在我的眼前，迷迷蒙蒙的身形，像谷雨時節(jié)里遺落在水里的玉佩：“阿姊，你不用告訴我，我知道你的決定，你要和我一起去？”

“是的，我不會插手你們的計劃，我只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無論他是生是死?！蔽逸p輕地從床榻上坐起來，外面是沉沉的星斗，斜月明媚地漏過天窗，灑在我的眉眼之間。

西施從袖子里取出一個朱砂色的瓷瓶，拔開瓶塞，傾倒出兩粒藥丸在我手心：“是啞藥。即使有一天你想走上去和他說話，你也將失去這個能力。從明天開始，我是施夷光，你是施夷明，我就是當(dāng)年和他在錢塘江上偶遇的女子，你只是我的侍女，一個默默地旁觀他的侍女。越國的國運也好，吳國的國運也好，大夫范蠡也好，吳王夫差也好，都和你沒有關(guān)系。如果你選擇旁觀，這就是你必須領(lǐng)受的代價。”

我和我的妹妹西施在暗沉的內(nèi)室里注視著彼此的眼睛。天色漸曉，更漏長長，時不我待。

兩顆藥丸劃過喉嚨的時候，一種嚙咬青銅器般酸沉的感覺在口腔里彌散開來。五官都是相通的，我能聽到那兩顆藥丸你追我趕地奔向食道，奔向腸胃，漸漸在身體里隕落的聲音。最終，身體被一重咸濕的海潮淹沒，沒過頭頂，雙頰滾燙，如同焰灼。

西施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最后把一面菱花鏡遞到我手中。我只照了一眼，它就跌落在塵埃里夭折了。鏡子粉身碎骨的哀響如同挽歌。

“同樣被剝奪的還有你的容貌，只有這樣，你才能不被吳王發(fā)現(xiàn)，才能在角落里完成你的遠(yuǎn)觀。你不能靠近他?！?/p>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盡管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的笑顏是怪誕丑陋的。其實我很想問她這樣做，是為了讓夫差忘記我，還是為了讓范蠡忘記我。

西施冷靜地看著我，眼睛里有一種非常徹底的極致的幽怨。這幽怨從她被指派成為美人計的主角開始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并一直在醞釀發(fā)酵。她轉(zhuǎn)過身去，慢慢地走過中堂，留下清冷的余音在回蕩：“已經(jīng)過了五更，梳洗一下，我們要出發(fā)了?！?/p>

【伍】

我和鄭旦是在渡江的大船上認(rèn)識的。她穿著一件櫻色的襦裙，青翠的腰帶上描著胭脂紅的飛鳳。她說：“你真的是東施嗎。我聽說過你，大家都夸贊你們姊妹的容貌?！?/p>

我微微搖頭，一笑置之。那時的西施坐在艙內(nèi)的船窗下遙遙地看著故國的江岸，在那送行的人群里，有范蠡一個。我的容顏天翻地覆，連彼此熟稔的范蠡都未曾發(fā)覺，又何況素未謀面的鄭旦。

“我家在鸕鶿灣，我是家中的獨女。其實我曾經(jīng)和鄰村一個捕魚的男子定過婚的。但是現(xiàn)在，什么都被改變了。”波心濕潤，鄭旦清瘦溫潤的面孔被一層淡淡的，帶著哀愁的水霧籠罩著。

其實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對鄭旦的印象，遺世獨立，高蹈而舞。而這種桀驁的性格也必然使得她無力分食夫差對西施的寵愛。

初入?yún)菍m的那一天，蓮花開至將闌，垂死的花朵孤獨地站在枝頭，空氣里浮動著回光返照的濃香。暌違數(shù)載的夫差似乎比當(dāng)年更加意氣風(fēng)發(fā)，領(lǐng)著眾人在高高的宮臺上接迎自彼岸而來的佳麗。我和其余的隨行侍女站在廣場上，西施和諸位美人款款拾級而上。她斂眉垂袖，夫差向她伸出手：“夷光，是你嗎?！?/p>

那一刻，他確定了她的身份，留下滿階粉黛在原地，只執(zhí)著她的手向?qū)m殿深處走去。

也是在那一刻，我在稠密的人群中兀自微笑，卻無人能理解我這樣一個丑陋的啞女笑從何來。

當(dāng)晚合宮歌宴，西施飄然踏入舞池獻(xiàn)上一曲《飛雪》，足踏木屐，踝系金玲，一時間錚錚鐺鐺流風(fēng)回雪，席間眾人皆贊這炎炎夏日里的幻像竟真如舞名一般飛雪北來。唯有老臣伍子胥慨嘆：“八月飛雪，暗藏兇兆?！钡@樣不合于夜宴氣氛的良諫如同蜻蜓點水，連一絲漣漪都沒有在大殿上留下。

此后的一月時間內(nèi)，姑蘇臺、館娃宮、響屐廊、玩花池拔地而起。侍女們竊竊私語，模仿夫差的口吻重復(fù)著他的原話：“有鳳來儀，一定要培植最好的梧桐給它棲息?！?/p>

【陸】

入?yún)呛?，夫差第一次同我說話是在一個微雨的天氣里，向晚的走廊上浮著水汽，波光粼粼的樣子。他問西施何在，侍女回稟說正在沐浴。他就在殿外等候。

我為他奉茶時，他突然饒有興致地打量起我來，良久說：“東施，我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時總會想起一些溫柔久遠(yuǎn)的往事。我想，你前世一定是個美人?！?/p>

我聞言微微欠身，示意他謬贊了。西施沐浴向來細(xì)致緩慢，夫差坐了片刻就到廊上看雨。我立即撐了傘上前侍奉。

“你妹妹和你說過我和她之間的事嗎。比如我和她是怎樣認(rèn)識的?！?/p>

我搖搖頭。

“是很多年前在錢塘江上的一個春日。她撐著小船，船篷下是飄搖的布條。那時的她溫柔沉默，像未開的山茶花，連呼吸都有著不似尋常的美。當(dāng)然，現(xiàn)在的她依然很美，只是帶給我的感覺并不像當(dāng)年那樣直指人心，或許是時間改變了我們?！?/p>

在吳地八月旺盛的雨水里，我大膽地看著他。夫差并沒有責(zé)怪我的僭越?；蛘吣菚r浮現(xiàn)在我們腦海中的都是當(dāng)初在草場上迎風(fēng)狩獵的場景，因為這種濕潤悵惘的記憶，他才寬恕了我的無禮。我折下一枝木槿，蘸著雨水在地面上寫下一行字——美人難求，江山更貴。

書畢，內(nèi)殿通傳西施已熏香更衣罷，請大王移駕一同用膳。

雨晴后的清晨，我在鄭旦宮中。西施讓我?guī)Ыo她的是一盒胭脂，她用細(xì)長的指甲剜了一點搽在鬢邊，色如紅云。她在斑駁昏黃的銅鏡看著我說：“西施城府深沉，不僅懂得取悅大王，還知道如何睦鄰友好。你請她放心，我一天不和她爭寵，就一輩子不會和她爭寵?！?/p>

我在妝臺上輕輕畫下一個魚形符號，示意她是否還想等有朝一日回到故國，和那個捕魚的男子在一起。她笑著拉過我的手：“東施，上天體察萬象，公平待人，賜給女人的或者是智慧或者是美貌。你沒有貌相無關(guān)緊要，因為對于宮中女子來說，識人心、解人意遠(yuǎn)比貌相重要得多?！?/p>

回宮后，西施站在大殿上注視著我：“你對夫差說了些什么?！?/p>

她直呼夫差的名字后我才左右顧盼了一會。侍女們俱已屏退，大殿之上唯有我們主仆二人。姊妹二人。

我搖搖頭。

“你說過的，你只會旁觀，無論他是生是死你都不會干涉。”西施的聲音像寒潭里最深處的水流：“因為你曾經(jīng)這樣說，我才會冒著危險帶你這樣一個心向敵國君主的人來到這里。如果你違背誓言，執(zhí)意如此，被消滅的將不止是你的嗓音和容顏。”

我不知道那時的西施究竟知道了些什么?；蛘呤俏以?jīng)在廊檐下用雨水為夫差寫下的那一行字?；蛘呤俏屹澇舌嵉┟髡鼙Ｉ淼脑?，好擱淺大家苦心經(jīng)營的色誘之計。

但這一切的一切，在西施的心里也許只為一個范蠡。她只想盡早幫助他實現(xiàn)復(fù)國大業(yè)，這是如今的她可以愛他的唯一方式。

【柒】

內(nèi)幃的夫差和朝野上的夫差完全判若兩人。

后宮之中的他是活躍而天真的，就像一個孩子，游戲帶給他無窮無盡的快樂。他是君王，有為自己創(chuàng)造物質(zhì)快樂的資本，錦衣美食，醇酒佳人。但我想，即使他生在尋常人家，他也一樣懂得享樂，哪怕是樸素節(jié)儉的快樂，因為他有一顆懂得快樂的心。

前朝的他坐擁天下，雷厲風(fēng)行。江山社稷，黎民蒼生，案牘如流水。西施也常常差人打探前朝的消息，回稟的下人說：“大王在計劃黃池之約，預(yù)備一舉稱霸中原?！?/p>

“夫椒之戰(zhàn)與艾陵之戰(zhàn)，大王已經(jīng)兩度獲勝，不在此時穩(wěn)固國本，反而急功近利，進(jìn)軍中原，欲奪霸主之位，實非良策?！边@是老臣伍子胥進(jìn)諫的良言。夫差聞言只是把頭抬起來輕聲回了一句：“是嗎?！?/p>

宰輔伯嚭在諸臣退朝后獨自留了下來：“伍子胥依仗自己兩朝元老的資歷，無視大王，苛責(zé)同僚，有失臣子體統(tǒng)。更一度由其門生散播謠言，污蔑西施鄭旦二位娘娘是越國奸細(xì)，有朝一日欲誅之而后快，懇請大王明斷?！?/p>

夫差什么都沒聽到，他沒聽到宰輔伯嚭那些荒謬的栽贓，只聽到了西施的名字。他也什么都沒看到，沒看到伯嚭被勾踐的白璧黃金收買，只看到西施逆著光，施施然地跨進(jìn)朝堂，眉梢眼角印著淚痕，俏生生地喊了他一聲：“大王?！?/p>

刺死伍子胥的命令下降之后，百臣聯(lián)名上書，請大王收回旨意。那時的夫差正在響屐廊下觀看西施媚舞。那是她為夫差新制的歌舞，叫做《盛筵》，說的是一個三月的花宴，眾人通著新裁的衣裳在水濱折柳賞花，一片鶯歌燕舞的景象。帷幔后的笛師迂回吹來，廊上的西施環(huán)佩叮當(dāng)，廊下又是清澗引來的流水簌簌流過，夫差在這迷蒙炫幻的曲樂中一時沉沉睡去。上書的奏折抵達(dá)時，西施以不可驚擾大王酣眠為借口越俎代庖翻看了一眼，囑咐侍從：“讓大王收回成命豈不是叫他自己掌自己的嘴？是你有這個膽量，還是我有這個膽量?！?/p>

侍從瞥了一眼花間沉睡的夫差，匆忙奔去，奏折舉過頭頂，一路直奔伍子胥的府邸。

西施回內(nèi)室熏香更衣時，我在鏡中對她搖搖頭。

“什么意思。我的仲裁有失偏頗？是你覺得伍子胥不該死，還是覺得我該死?！?/p>

我謙卑地低著頭，只是迅疾地把熏籠上的櫻花白鳥紋長衣取下來，為她罩上。

她突然捏住我的下巴：“伍子胥身為兩朝元老，心系吳國，直言諫上，他不該死。我施夷明是越國子民，身負(fù)國恥，深入敵營，我也不該死。該死的是你，一個患得患失，不知分寸，在道義和愛情之間搖擺的女人。你真的該死，你對誰來說都是一種災(zāi)難?！?/p>

西施狠狠地撇下我的臉兀自遠(yuǎn)去，木屐足音在廊上悠悠回響：“大王今夜回他自己的寢殿休息，不用給他預(yù)備晚膳了?！?/p>

到了黃昏，突然下起雨來。西施的私探回稟說劊子手同伍子胥有私交，遲遲不肯動手，現(xiàn)在伍子胥的府邸里圍著滿滿的門客，只希望大王刀下留人。

西施從榻上懶懶地坐起來，望了望窗外的大雨說：“我敢打這個賭，再來一百個人上書，他伍子胥亥時也必然喪命?！彼钟挠牡乜戳宋乙谎壅f：“我就拿你——曾經(jīng)的我，在他心里的分量下賭?！彼f完了就下了榻，毫無顧慮地回到偏殿用膳了。

我是冒著大雨一路狂奔到夫差的寢殿的，中途跑丟了一只鞋子，腳掌拍過水洼，發(fā)出清越的聲響。我不能讓他殺了伍子胥。如果他是為了西施——曾經(jīng)的我，去殺一個忠臣，他會背負(fù)千古罵名。他清醒的那一刻會恨我。我不想讓他恨我，我想讓他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錢塘江上的春日，停留在草場上狩獵的歲月。那些簡單的，由我陪伴他的時光。

女為悅己者容。夫差，我已經(jīng)失去了為你而容顏的資格，我能留住的僅僅是那一段春風(fēng)沉醉的過往。

【捌】

侍女說我因為高燒而臥病在床的那幾日，夫差來看過我。

我也恍恍惚惚能想起來，他拂開重重帳幔，擎著微明的燭火坐在我的床頭。氤氳的面孔被描摹出明媚的側(cè)臉曲線，殿外是一個被日光照得白茫茫的世界。他用手指來試探我額頭的溫度。他說：“東施，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我能感受得到。但有些命運是不可違逆的，我們只有擁抱它?！?/p>

他說完了就輕輕地起身，我想去挽留他，去捉他的衣袖。就像曾經(jīng)在一個夢里做的那樣。但這意念并沒有施行，我在昏聵中依然記得自己的身份，躁動的手只是停留在衾被里。

高燒起因于那一夜的大雨，我捧著群臣聯(lián)名的奏折冒雨跑到他的寢殿，跪在地上懇求他寬恕伍子胥。那時已經(jīng)戌時將盡，他的侍臣早已屏退。夫差穿著寬松的睡袍站在空蕩蕩的大殿上，窗外鼓進(jìn)的長風(fēng)吹拂著他的衣袂。他走近，向我伸出一只手：“來，東施，起來?！?/p>

“記得我那天同你說的嗎。那天也是下雨的天氣，我在廊檐下把我同西施相逢的經(jīng)過說給你聽。當(dāng)然，有相逢就有相別，我們分別的那一天，我向她表明了我的身份。自此之后她再沒有來見我。我在錢塘江上徘徊流連數(shù)日都沒有遇見她。在狩獵的草場上等待她，她也沒有出現(xiàn)。其實我很想對她說，如果我擁有她的條件是舍棄自己的身份，我是愿意的。東施，你相信嗎，為了夷光，我愿意放棄一整片吳山。所以，她是我生命之中很重要的人。伍子胥口口聲聲要為國家除去西施，可是我作為一個男人必須要先有當(dāng)家的能力才能治國，連女人都保不住不僅枉為國君，更枉為男人。”

我站在他面前，是一副被雨水淋得濕濕嗒嗒的樣子。雨珠順著發(fā)絲和睫毛流遍臉龐。夫差伸過手來用溫暖的衣袖為我擦拭，擦拭我這張丑陋的臉。他說：“東施，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對你說這些。我只知道，你身上有一種非常莫名的氣息在牽引著我，這是一種屬于回憶的氣息。非常珍貴的氣息?！?/p>

更漏響過亥時，夫差招了人進(jìn)來，賜下一柄寶劍，予伍子胥自盡。我茫然地看著那人捧著劍走進(jìn)雨幕之中。仿佛還能聽到劍刃劃過伍子胥脖頸的刀鋒之聲，清涼悲哀。其實他并非自盡，是我殺了他，帶著一個男人賦予我的深愛，殺了他。

身體略好些的時候，我出來走動?？人詴r心有絞痛，行走之中只好捧著。侍女們見狀無一不嬉笑著說：“看她的樣子，其丑無比還學(xué)西施皺眉捧心。人說邯鄲學(xué)步，我看吶，是東施效顰?！?/p>

可是議論最多的自然不是我的丑態(tài)，而是伍子胥的死。他們說，伍子胥臨走前交代門生，叫把他的眼睛挖出來置于東門之上，他要親眼看著吳國滅亡。

【玖】

黃池之約終究因為宰輔伯嚭的讒言而成行。縱然夫差以武力脅迫晉國，最終取得主盟之位，但后方卻有斬草未除根、臥薪嘗膽以求雪恥的越國乘虛而入。

勾踐的大軍直破姑蘇臺的那一天，我正在鄭旦宮中聽她絮絮說一些舊事，講那個她曾在鸕鶿灣以心相許的男子。窗外天風(fēng)動蕩，驕陽如血，仿佛預(yù)示著一場偌大的浩劫。其間，侍女前來回稟說越軍已至，鄭旦聞言微笑著拂袖，讓她下去。侍女告退的那一刻，她突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濺在月白的羅衣上猶如繁花盛放。我倉皇地去摟住她，撫摸她的臉。因為失聲，我也無法召喚侍女們回來。鄭旦躺在我的懷里虛弱地說：“東施，有時我真羨慕你。你這么愛夫差，為他舍棄諸多卻從不后悔。我就沒你這樣大的胸懷。勾踐選中我作為美人送到吳國的那一天開始我就一直懷疑他對我的愛，懷疑他在鸕鶿灣隱居捕魚的那些年對我說的每一句情話。它們是不是都是謊言？可是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愛或不愛，從來都是我們自己的事，和他們無關(guān)。但鸕鶿灣的日子終究回不去了，我要帶著這具骯臟的身體離開，也叫他生生世世都記得，他曾經(jīng)虧欠一個叫做鄭旦的女子?！?/p>

鄭旦服毒自盡的時候，西施正在閣樓上畫眉。她癡癡地對著鏡中的自己說：“越軍來了，范蠡來了，他要帶我回家了。”她反反復(fù)復(fù)地念著這幾句話?，幥賹毶急凰S在地發(fā)出蒼涼華麗的弦音。又隨手扯落帳帷珠幔，它們一粒一粒地在地面上蹦著，像是突兀地走向死亡。一時，畫梁春盡，宮花潦倒。

范蠡最終如期抵達(dá)，他進(jìn)門就拉住我的手往外走，外面車馬早已備好：“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是丑還是美，是人還是鬼，我都是愛你的?！蔽铱戳艘谎郾桓吨痪娴姆虿顚嫷睿瑨暝用撍氖?，并把已近瘋癲的西施交到他手上。她是我唯一的妹妹，用女子這一生中最絢爛的十年在幫助和守望他。這是她最終的心愿，他必須達(dá)成，沒有資格拒絕。

而我，把他們推出熊熊烈火之外以后，當(dāng)然還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

夫差站在高高的露臺上，他在烈焰里朝著四面八方大喊：“夷光，夷光?！?/p>

我恭著衣袖緩緩走近的時候，他站在原地，像一個稚童一樣怯懦地問我：“東施，你看到夷光了嗎。我在找她。”

我微笑著搖搖頭。他失望地癱倒在地上，我上前抱著他，輕輕地拍打他的心房，示意他，在這最后一刻還有人陪在他的身邊。

他說：“夷光當(dāng)年也是這樣一走了之的，可是后來她還是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身邊。東施，你說她還會回來嗎。”

我沖著他點點頭，他就心滿意足地閉上眼，像聽著《盛筵》一樣沉沉地睡去?；饎菰絹碓酱螅瑹^闌干，燒過殿宇，燒過沉香的畫棟，一直燒到我們的衣袖、袍帶、皮膚、發(fā)絲和骨骼。

這一場盛筵終于到了散去的時候。

我是一個啞女，心有所想，但無法陳述，在那一刻，我真的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我想他心里一定可以聽到我的話——

夫差，如果你不是吳國的君王，只是一個普通人，那我一定會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在相夫教子的尋常歲月里安然老去。

夫差，沒有模仿不了的表情，只有模仿不了的愛情，這一生一世只有我那么深沉地愛過你，所以最后的最后還是讓我來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