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曹軍慶的短篇小說善于以荒誕戲謔的先鋒手法,表現(xiàn)底層精神困頓和小人物在物欲社會的掙扎與反抗。他以手術刀般的鋒利筆觸解剖人性,探尋人心。他傳承了魯迅等現(xiàn)代文學啟蒙者身上高貴的“精神潔癖”,堅守底層精神立場,走進真實生活的背面,深掘新世紀國民劣根性并進行冷靜批判。他將強烈的倫理精神融化在文字中,希冀以文字達到凈化人性、改造社會的目的。
關鍵詞:底層敘述 精神潔癖 文學啟蒙
一般來說,“底層”僅指物質財富匱乏者,而在深遠層面上,“底層”還應該包括精神上的匱乏者,而且在某種程度上,精神上的匱乏比物質上的貧窮更可怕。因此,通過底層敘述揭示當代人的精神困境比重現(xiàn)苦難本身更有意義。大多數(shù)有關底層的敘述并不是自我言說,而是知識精英們匍匐在地傾聽生活的嘆息,代替不能開口吐露的人發(fā)聲。對于作家而言,在選擇底層敘述的同時,又能堅守“精神潔癖”,才是一種平等的敘述姿勢,更是一種悲憫的敘述態(tài)度。底層敘述的“精神潔癖”通常是指知識精英們懷著倫理教化的啟蒙之心,帶著凈化人性的目的,針砭現(xiàn)實、遏惡揚善,代無法自我言說的底層訴說悲喜。
來自湖北鄉(xiāng)村的曹軍慶就是一位扎根底層,挖掘人性,堅守“精神潔癖”的底層敘述者。在他著意營造的“煙燈村”里,鄉(xiāng)鄰們傳遞世代相傳的古老傳統(tǒng),遵守百年不變的道德約束;走進城市,每天面對由于追逐物質財富而引發(fā)的悲劇和人們逐漸枯萎的精神家園。也許是骨子里帶有的“精神潔癖”,使曹軍慶形成了關注底層、敘述底層生活的寫作習慣,不僅如此,他還執(zhí)著地把筆投向了挖掘底層人性的秘密深處。曹軍慶寫底層并不滿足于再現(xiàn)小人物的苦難,也無意于重走贊美蟻民樂生惡死的高尚情操的老路。他是有繼承魯迅揭示國民劣根性的病痛,引起療救的注意的藝術野心的,他開掘物欲擠壓下扭曲的人性,揪出生命華美外袍下藏匿的虱子,將遮掩在潛意識里的丑陋赤裸裸地攤開給人看。
曹軍慶善于借助冷峻的敘述視角和理性的精神分析,走進真實生活的背面,手術刀一樣精準地解剖人性,在一場場的“探險”中探尋人心最隱蔽的秘密。在小說《背面》里,看似極富同情心,實則以他人的不幸為養(yǎng)分,又在施與同情的過程中稀釋內心焦慮,由此完成自我感動的寡婦肖亞麗,與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她的病態(tài)心理的“我”之間形成了“看”與“被看”的關系,作者借此揭示了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所謂“熱心快腸”的人在外表下的虛偽和潛意識中的偽善。與魯迅《祝?!分刑匾鈱砺犗榱稚┑谋瘧K故事,并一齊流下眼淚,嘆息滿足的老太太們相比,肖亞麗的虛偽更具迷惑性和隱蔽性。曹軍慶底層敘述“精神潔癖”還有強烈的倫理精神傾向,頗具現(xiàn)代黑色幽默氣質的小說情節(jié)與小人物精神病態(tài)的悲劇內核構成了巨大的悖謬沖擊,荒誕不經(jīng)的戲謔里充滿了新世紀中國的“國民性批判”。在《有房子的女人》中,謝靜怡為了使房子的取得途徑在他者眼中合理化,不惜編織一個抹黑自己的謊言,將自己說成是落馬貪官陳局的二奶,將買來的孩子窗子說成是自己和陳局的私生子,用自欺欺人的荒誕謊言掩蓋著殘酷的真實圖景。與此同時,謝靜怡的相親對象付海全在生活中的處處碰壁,他想通過婚姻獲得一套房子附帶一個女人,為了獲得物質上一次性的勝利,他寧愿永遠清醒地活在他者編織的謊言里。作為活在同樣謊言中的精神底層,付海全要物質的慰藉,謝靜怡要精神的麻醉。付海全對物質的報復性渴望來源于失敗者的替代性補償心理,在這個以物質論成敗的社會里,精神的高尚與否不再重要??梢娙诵缘漠愖冊从谕晟迫诵栽谖镔|的擠壓下的扭曲。謝靜怡用荒誕丑惡的謊言自我洗白,可見財富也能成為囚禁心靈的牢籠,物質的富足會令人迷失自我。
曹軍慶描寫新世紀的國民性,首先是為了揭露物化社會對美好人性造成的戕害。在物化的當今社會,人們對金錢的追逐熱情超過了以往的任何時代,熱望在內深化的過程中逐漸扭曲人性,使人在快速提高物質生活水平的同時付出了精神矮化的巨大代價,異化的心靈無法重回正軌。握有財富的人在精神底層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終將失去人性最后的清明。曹軍慶悖謬的敘述將人性惡推向極致,諷刺背后是深切的憂慮。在啟蒙國民性的問題上,曹軍慶對魯迅存在著改良的傳承性繼承,他帶著后啟蒙者反思現(xiàn)代啟蒙傳統(tǒng)的理性缺失和打造新啟蒙的決心,深挖國民性中一直存在甚至與時俱進的弱點進行冷靜批判,他不做置身事外的冷酷看客和審判者,而是帶著從與魯迅一輩現(xiàn)代文化人身上繼承的“精神潔癖”,懷著悲憫之心和后啟蒙意識企圖喚回國民的清醒良知,救贖患病的靈魂。
在曹軍慶的小說中,除了表現(xiàn)對新世紀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和救贖,還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對底層生活中“精神潔癖”者的悲憫和熱愛。當他看到美好人性被丑惡的社會潛規(guī)則逼迫得無路可退,非理性邪惡反而生長得枝葉繁茂,曹軍慶以筆為刀,向破壞人類的道德理想的異化世界宣戰(zhàn)。將他強烈的倫理精神傾向融化在文字中,化為對“精神潔癖者”發(fā)自內心的同情和愛護。
在《情深意長》中,班花胡紅梅拒絕說謊,被人們當成“怪胎”敬而遠之,只能與失智的鋼琴家共同生活。在這個充斥著謊言的年代,胡紅梅僅僅因為無法遵守為自我保護和個人利益去說謊的潛規(guī)則,即被視為破壞人際關系平衡系統(tǒng)的“怪物”,淪為善惡對調,妍媸倒置的社會的犧牲品。《紫環(huán)旅館》里,陸玉環(huán)一心想在火車站邊開一家溫暖明亮,不提供特殊服務的正規(guī)旅館,卻陷入沒有一個客人光顧的窘境。曹軍慶筆下的胡紅梅和陸玉環(huán)都是患有“精神潔癖”的不識時務者,品性高潔的她們是作家道德理想的化身,然而在物質至上的當今社會卻也難逃被邊緣化的宿命。當異化成為尋常,當荒誕取代真實,堅守“精神潔癖”者只能體驗充滿悲劇的命運。如果說契訶夫筆下“裝在套子里的人”別里科夫的悲劇源自自身思想的保守僵化,那么胡紅梅、陸玉環(huán)的悲劇則源自整個社會的大環(huán)境,她們的道德追求在他者看來是不合時宜、不通人情的,所以她們作為異類被裝進了“套子”里,這看似合情合理的驅逐理由實則充滿了荒誕性和悖反意味。在物質文明飛速發(fā)展的今天,人類的非理性邪惡和集體無意識的排他性打造了一座真正的“他者地獄”。
曹軍慶筆下的“精神潔癖者”與魯迅筆下的《孤獨者》魏連殳有著驚人相似的悲劇命運:要么不放棄自己的精神理想追求,不屈服于迷狂的社會體制,默默忍受物質的貧困和精神上被打入另冊的痛苦;要么為融入社會,消除孤獨感,躬行先前所憎惡反對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主張的一切,徹底否定自己存在的精神價值,麻木地茍活直到肉身的死亡。魏連殳選擇了媚俗,也就選擇了精神的枯萎和肉體的死亡。胡紅梅和陸玉環(huán)選擇了精神的純潔,也就選擇了物質的懲罰和肉體的磨難?!熬駶嶑闭摺蓖肮陋氄摺币粯踊钤跒槭篱g所不容的自我矛盾的掙扎中,但不同的是,曹軍慶筆下的“精神潔癖者”即使被驅趕到了生活的最底層,仍然沒有放棄對物質社會的絕望反抗,她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無聲諷刺著這個異化的社會,在旁人的白眼中高貴地生存著。可見,曹軍慶塑造的“精神潔癖者”投注著他對人性美的固執(zhí)堅守和對改造社會的溫暖期待。
曹軍慶不動聲色的冷靜敘述不同于類型化的底層喜劇形態(tài)書寫,他的故事陰暗幽深,在后現(xiàn)代的不合邏輯的敘事模式和吊詭的“迷宮式”的心理描寫中,以荒誕戲謔的先鋒手法表現(xiàn)人的“異化”,將底層精神困頓這一具有普遍性的時代“切片”和小人物在物欲社會的掙扎和反抗描繪得入木三分。閱讀曹軍慶的小說仿佛一個照鏡子的過程,他用手術刀一樣的鋒利筆觸劃開人性堂皇的外表,找到潰爛發(fā)炎的精神創(chuàng)口,讀者在那些或是追名逐利或是粉飾太平的人物中看到的是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偽善的自己??梢哉f,曹軍慶正是懷著悲憫的后啟蒙意識,堅守著寫底層寫精神的定位,守護著魯迅等老一輩啟蒙文學家留下的高貴的“精神潔癖”,在以文字凈化人心的路上越走越遠。
王雨,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