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
1
給從未起飛的飛翔
搭一片天外天,
在天地之間,搭一個工作的腳手架。
神的工作與人類相同,
都是在荒涼的地方種一些樹,
炎熱時,走到濃蔭樹下。
樹上的果實喝過奶,但它們
更想喝冰鎮(zhèn)的可樂,
因為易拉罐的甜是一個觀念化。
鳥兒銜螢火蟲飛入果實,
水的燈籠,在夕照中懸掛。
但眾樹消失了:水泥的世界,拔地而起。
人不會飛,卻把房子蓋到天空中,
給鳥的生態(tài)添一堆磚瓦。
然后,從思想的原材料
取出字和肉身,
百煉之后,鋼鐵變得裊娜。
黃金和廢棄物一起飛翔。
鳥兒以工業(yè)的體量感
跨國越界,立人心為司法。
人寫下自己:鳳為撇,凰為捺。
2
人類并非鳥類,但怎能制止
高高飛起的激動?想飛,就用蠟
封住聽覺,用水泥涂抹視覺,
用鋼釬往心的疼痛上扎。
耳朵聾掉,眼睛瞎掉,心跳停止。
勞動被詞的膂力舉起,又放下。
一種叫做鳳凰的現(xiàn)實,
飛,或不飛,兩者都是手工的,
它的真身越是真的,越像一個造假。
鳳凰飛起來,茫然不知,此身何身,
這人鳥同體,這天外客,這平仄的裝甲。
這顆飛翔的寸心啊,
被犧牲獻出,被麥粒灑下,
被紀(jì)念碑的尺度所放大。
然而,生活保持原大。
為詞造一座銀行吧,
并且,批準(zhǔn)事物的夢幻性透支,
直到飛翔本身
成為天空的抵押。
3
人類從鳳凰身上看見的
是人自己的形象。
收藏家買鳥,因為自己成不了鳥兒。
藝術(shù)家造鳥,因為鳥即非鳥。
鳥群從字典緩緩飛起,從甲骨文
飛入印刷體,飛出了生物學(xué)的領(lǐng)域。
藝術(shù)史被基金會和博物館
蓋成幾處景點,星散在版圖上。
幾個書呆子,翻遍古籍
尋找千年前的錯字。
幾個臨時工,因為童年的恐高癥
把管道一直鋪設(shè)到銀河系。
幾個鄉(xiāng)下人,想飛,但沒機票,
他們像登機一樣登上百鳥之王,
給新月鍍烙,給晚霞上釉。
幾個城管,目送他們一步登天,
把造假的暫住證扔出天外。
證件照:一個集體面孔。
簽名:一個無人稱。
法律能鑒別鳳凰的筆跡嗎?
為什么鳳凰如此優(yōu)美地重生,
以回文體,拖曳一部流水韻?
轉(zhuǎn)世之善,像襯衣一樣可以水洗,
它穿在身上就像瀝青做的外套,
而原罪則是隱身的
或變身的:變整體為部分,
變貧窮為暴富。詞,被迫成為物。
詞根被詞根攥緊,又禪宗般松開。
落槌的一瞬,交易獲得了靈魂之輕,
把一個來世的電話打給今生。
4
鐵了心的飛翔,有什么會變輕嗎?
如果這樣的鳥兒都不能夠飛,
還要天空做什么?
除非心碎與玉碎一起飛翔,
除非飛翔不需要肉身,
除非不飛就會死:否則,別碰飛翔。
人啊,你有把天空倒扣過來的氣度嗎?
那種把寸心放在天文的測度里去飛
或不飛的廣闊性,
使地球變小了,使時間變年輕了。
有人將飛翔的胎兒
放在哲學(xué)家的頭腦里,
仿佛哲學(xué)是一個女人。
有人將萬古交給人之初保存。
有人在地書中,打開一本天書。
5
鳳凰把自己吊起來,
去留懸而未決,像一個天問。
人,太極般點幾個穴位,把指力
點到深處,形成地理和劍氣。
大地的心電圖,安頓下來。
天空寧靜得只剩深藍和深呼吸,
像植入晶片的棋局,下得斗換星移,
卻不見對弈者:閑散的著法如飛鳥,
落子于時間和棋盤之外。
不飛的,也和飛一起消失了。
神抓起鳥群和一把星星,扔得生死茫茫。
一堆廢棄物,竟如此活色生香。
破壞與建設(shè),焊接在一起,
工地綻出噴泉般的天象——
水滴,焰火,上百萬顆鉆石,
以及成千噸的自由落體,
以及垃圾的天女散花,
將落未落時,突然被什么給鎮(zhèn)住了,
在天空中
凝結(jié)成一個全體。
(選自《花城》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