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針對英語結果構式提出來的直接賓語限制是一個普遍語法原則,它不僅適用于英語結果構式,也適用于日語和漢語結果構式。對于漢語結果構式中存在的所謂的直接賓語限制的反例,不應該只從表面上認識這些現象,而應該透過這些語言現象的表面去認識其本質,從而正確判斷這一原則在語言研究中的地位和價值。
關鍵詞:直接賓語限制 結果構式 表述 非賓格假說
一、引言
直接賓語限制(Direct Object Restriction,簡稱DOR)是Simpson(1983)根據下列句子提出來的,具體內容是:結果構式(resultative construction)中結果謂語(resultative predicate)只能表述直接賓語,而不能表述主語或附加成分①。
(1)a.I melted the butter to a liquid.
b.*I melted the steel hot.
(2)a.*Dora shouted hoarse.
b.The river froze solid.
例(1)中結果謂語“to a liquid”表述直接賓語“the butter”的例(1)a合法,而結果謂語“hot”表述主語“I”的例(1)b不合法。例(2)a和例(2)b都是以不及物動詞構成的結果構式,但兩個例句的可接受度明顯不同。由此,Levin&Rappaport Hovav(1995,下文簡稱L&RH,1995)把英語結果構式看作非賓格假說(unaccusative hypotheses)的診斷句式。
在關系語法的框架下,Perlmutter(1978)根據其出現的句法結構及詞匯意義,將不及物動詞分為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并指出這種分類有語言共性,這就是著名的非賓格假說。后來,Burzio(1986)繼承了Perlmutter的思想,并在管轄與約束理論的框架下加以發(fā)展。雖然非作格動詞與非賓格動詞都屬于一元動詞,而且唯一論元通常充當句子表層結構的主語,但是非作格動詞句在句中只帶一個深層邏輯主語,屬于深層無賓語結構,而非賓格動詞句在句中只帶一個深層邏輯賓語,屬于深層無主語結構。例(2)中表動作的“shout”為非作格動詞,表狀態(tài)變化的“freeze”為非賓格動詞。如果我們把DOR中的直接賓語解釋為深層賓語,就可以解釋例(2)a和例(2)b在句法上表現出來的差異,即前者不合法是違背了DOR,后者合法是遵守了DOR。
雖然不帶賓語的非作格動詞不能出現在結果構式中,但是在非作格動詞后添加某些成分時就合法了②,此時賓語位置上的成分不是動詞的必有論元,因此把它叫做虛假賓語(fake object)。在例(3)中,雖然狀態(tài)變化的個體已出現在主語位置上,但結果構式要求再次以反身代詞的形式出現在賓語位置上,這種形式上的操作說明了DOR的正確性。
(3)He ran himself tired.
然而,近年來一些語言研究者依據下面的語言事實,對DOR提出了質疑。支持這些質疑的例句的特點是,與上面所舉的表狀態(tài)變化的結果構式不同,都表示位置變化。也就是說,在例(4)中加線部分的介詞短語描述的是主語的位置變化。
(4)The wise man followed the star out of Bethlehem. (Wechsler,1997)
上面的例句能否構成DOR的反例,語言學家之間意見分歧很大。維護DOR的陣營以Mateu(2005)、加賀(2007)為代表,他們認為表位置變化的句子應該與表狀態(tài)變化的結果構式區(qū)別開,并把例(4)看作移位構式。表移位的句子與結果構式區(qū)別開來的觀點是否正確,本文不作深入探討,但值得肯定的是,在表狀態(tài)變化的結果構式中,DOR是個值得信賴的表述原則。下面將針對英語結果構式提出來的DOR在日語和漢語結果構式中的適用性進行考察。
二、DOR在日語和漢語結果構式中的適用性
例(5)b和例(5)c是與英語結果構式相對應的日語和漢語結果構式。
(5)a.She tinted her hair red.
b.彼女が髪を赤く染めた。
c.她染紅了頭發(fā)。
日語中“連用修飾成分+V”形式對應于英語結果構式。作為結果謂語的連用修飾成分一般由形容詞、形容動詞或擬態(tài)詞來充當。上面例句中加線部分為由形容詞充當的連用修飾成分,與英語的結果謂語相對應。在漢語中帶結果補語的粘合式述補結構對應于英語結果構式,這種結構在漢語學界被稱作動結式或者結果復合動詞。
(一)及物的結果構式
下面的例句是以及物動詞構成的英語、日語和漢語結果構式。
(6)a.She polished the shoes to a brilliant shine.
b.彼女は皮靴をピカピカに磨いた。
c.她擦亮了皮鞋。
(7)a.*She polished the familys shoes exhausted.
b.*彼女は家族全員の靴をクタクタに磨いた。
c.*她擦累了全家人的鞋。
(8)a.彼女が骨董の壷を粉々に割った。(她摔碎了古董壺。)
b.*彼女が骨董の壷をクタクタに割った。(她摔古董壺,累得筋疲力盡。)
(9)*吃胖了肉*吃病了飯*干累活兒了*寫累了書 *說糊涂了話
例(6)和例(7)都表示“擦鞋”這一事件,但是結果謂語表述直接賓語的例(6)合法,而表述主語的例(7)不合法。同樣,例(8)表明,結果謂語表述直接賓語的例(8)a合法,而表述主語的例(8)b不合法。例(9)說明,在漢語中結果謂語以主語為表述對象的句子不合法。
然而,漢語不同于英語、日語結果構式,允許主語表述。
(10)a.他喝醉(酒)了。
b.*He drank (the wine) drunk.
c.*彼は(酒を)ベロンベロンに飲んだ。
例(10)中結果謂語“醉”的表述對象為主語“他”,而不是賓語“酒”,而且在賓語“酒”被省略的情況下,漢語也允許主語表述。這一事實似乎說明,漢語結果構式不遵守DOR。
(二)不及物的結果構式
下面的例句是以不及物動詞構成的英語、日語和漢語結果構式。
(11)a.*He cried tired.
b.*彼がクタクタに泣いた。
c.他哭累了。
(12)a.The ice cream froze solid.
b.アイスクリームがカチカチに凍った。
c.冰淇淋凍硬了。
(13)a.*メアリーは裕福に働いた。(瑪麗通過工作變富裕了。)
b.骨董の壷が粉々に壊れた。(古董壺摔碎了。)
同樣是不及物動詞,日語與英語結果構式相同,只有以非賓格動詞構成的結果構式才合法。根據非賓格假說,非作格動詞“泣く/cry”“働く”的主語在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中都是主語,而非賓格動詞“凍る/freeze”“壊れる”的主語是派生的,在深層結構中是賓語。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例(11)a~b和例(13)a不合法是違背了DOR,而例(12)a~b和例(13)b合法是遵守了DOR。然而,從上面的例句中可以看到,漢語不管是以非賓格動詞還是以非作格動詞構成的結果構式都合法。
根據以上語言事實,我們暫時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針對英語結果構式提出來的DOR適用于日語結果構式,而不適用于漢語結果構式。由于存在這樣的語言事實,一些語言學家對DOR在漢語中的適用性提出了質疑。然而,要正確把握所謂的DOR的反例,不應該只從表面上去認識這些現象,而應該透過這些語言現象的表面去認識其本質。
三、表層主語為表述對象的漢語結果構式
由于以及物動詞構成的結果構式也可以不帶賓語,所以本文按照有無表層賓語,將把漢語結果構式分為不帶賓語的結果構式和帶賓語的結果構式兩類,分別對其進行探討。
(一)不帶賓語的結果構式
下面的例句是以表層主語為表述對象的不帶賓語的結果構式。
(14)a.張三哭醒了。(哭累/跑累/走累/笑傻/笑醒/咳嗽醒/跳煩)
b.張三喝醉了。(騎累/罵煩/洗累/寫累)
c.張三醉倒了。(累死/累病/嚇傻/餓死/干死/氣急)
Cheng&Huang(1994)在討論漢語結果復合動詞的事件結構時,根據V1的事件類型,把V1表動作的例(14)a和(14)b分析為非作格的事件結構,而把V1表狀態(tài)或狀態(tài)變化的(14)c分析為非賓格結構。然而,Sybesma(1999)借鑒Hoekstra(1988)的小句(small clause)分析,把不帶賓語的結果構式一律分析為非賓格結構,即e[VP V[SC NP XP]]。本文也贊同Sybesma的這種處理方式,下面將列舉出具體的語言事實來證明不帶賓語的漢語結果構式應分析為非賓格結構。
楊素英(1999)等語言學家指出非賓格現象在漢語中主要是句法現象,并把不及物動詞的論元能否出現在賓語位置上、能否參加不及物與使役結構交替看作區(qū)分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的依據。從下面的例句中可以看到,非作格動詞“哭”與非賓格動詞“醉”不同,其論元不能出現在表層結構的賓語位置上,但與結果謂語“累”結合時,允許出現在賓語位置上。
(15)a.*哭了不少客人→ 哭累了不少客人
b.醉了好幾個人→ 醉倒了好幾個人
從下面的例句中可以看到,不管V1的性質如何,都有對應的使役結構。
(16)a.孩子笑醒了→一場好夢笑醒了孩子
b.孩子哭醒了→一場噩夢哭醒了孩子
(17)a.張三喝醉了→烈酒喝醉了張三
b.媽媽洗累了→這一大包衣服洗累了媽媽
(18)a.張三醉倒了→這杯伏特加醉倒了張三
b.不少人餓死了→這場饑荒餓死了不少人
黃正德(2007)指出,漢語不僅單元述詞可以分為非作格和非賓格兩類,同樣的分類也適用于雙元述詞和三元述詞,并指出屬于非作格系列的動詞描述動作,屬于非賓格系列的動詞描述狀態(tài)或狀態(tài)變化。根據他的分類,例(16)、例(17)的V1描述動作,屬于非作格系列的動詞,而例(18)的V1描述狀態(tài)或狀態(tài)變化,屬于非賓格系列的動詞。從上面的例句中看到,不管V1是非作格動詞還是非賓格動詞,后面帶有結果謂語時,都有對應的使役結構。由此可以認為,非作格動詞與表結果的詞結合時具有非賓格屬性。
非作格動詞在某些語法環(huán)境下具有非賓格屬性的現象,其實在英語中也能發(fā)現③。L&RH(1995)指出,英語的“run”這類表示移動方式的動詞本義是非作格動詞,但當它們后面有表示運動方向的詞組時,可以參加不及物與使役結構轉換(如“The mouse ran(through the maze) →We ran the mouse through the maze.”),變?yōu)榉琴e格動詞。不僅是英語,漢語也有類似現象。如例(19)所示,“爬”這類表移動方式的動詞與“來”這種表明方向的詞結合時,它們的論元可以出現在賓語位置上。這就說明,有無方向是決定漢語、英語運動動詞的非賓格屬性的重要的語義項。
(19)a.*爬一只烏龜 *游了很多人*飛了很多蜜蜂
b.爬來一只烏龜 游來了很多人 飛來了很多蜜蜂
由此可見,有無結果或有無方向是決定漢語非作格動詞的非賓格屬性的重要語義項。由于漢語的非作格動詞與表結果的詞結合時具有非賓格屬性,因此,不帶賓語的結果構式可以分析為非賓格結構,既然是非賓格結構,例(14)也就不構成DOR的反例。
(二)帶賓語的結果構式
結果謂語表述主語的下列例句已多次引起了語言學家的關注。
(20)a.張三喝醉了酒。
b.張三吃飽了飯。
(21)張三騎累了馬。
a.張三騎馬,馬累了。
b.張三騎馬,張三累了。
Cheng&Huang(1994)在分析結果復合動詞的事件結構時,都將它們看作結果復合動詞的一種類型,與其他各種類型相并列。但是他們也提到這一類型的結果構式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賓語都解釋為無指名詞。例(21)作為歧義句,光桿名詞“馬”被理解為特指的馬時,表達例(21)a義,而“馬”被理解為虛指的馬時,表達例(21)b義。如果Cheng&Huang的處理正確的話,當賓語為無指名詞時,允許主語表述的結果構式應該具有能產性。我們看到,在前面舉過的例(9)中的賓語即使能解釋為無指名詞,也不合法。下面將通過一些事實來說明,上述結果構式應作為語法規(guī)則的例外來處理,而不應看作通例。
首先,例(20)中的賓語和結果謂語不能被別的成分所替代。
(22)喝醉了酒:*喝醉了茅臺/二鍋頭;*喝暈了酒
吃飽了飯:*吃飽了米飯/面條;*吃胖了飯
石毓智(2000)、施春宏(2005)指出,由“吃”“喝”構成的上述動結式比較特殊,其受事只限于“飯”和“酒”這種類指名詞,并認為造成這一特殊性的原因是這些動結式已經具備了熟語性。從上面的例句中我們看到不僅是賓語,結果謂語也不能被別的成分所替代。這就進一步說明了“喝醉酒”“吃飽飯”整個短語已被慣用語化的特征。
例(21)有兩種釋義,我們認為也應該按照特例來處理。從邏輯上看,如果例(21)b義能夠存在,那么對賓語、結果謂語、動詞作一些平行性替換時,也應該允許主語表述。但是我們沒有發(fā)現這種現象。
(23)a.張三騎累了自行車。 b.張三騎瘸了馬。
c.訓練員跑累了馬。 d.張三趕跑了馬。
或許有人會認為,例(21)有歧義是因為“累”所含的[+有生性]的語義特征與主語、賓語所含的[+有生性]的語義特征相匹配所致。但是即使主語與結果謂語所含的語義特征相匹配,也不允許主語表述。如例(23)a,把賓語替換成含有[-有生性]語義特征的“自行車”后,歧義消失了,但是根據筆者的語感調查,這個句子可接受度不高。例(23)b~d中,盡管結果謂語與主語的語義特證相匹配,但只允許賓語表述。因此,我們認為,不能從[+有生性]的語義特征來解釋例(20)表述主語的事實。
如果從邏輯上不能說明例(23)不允許主語表述的句法原因,那就同樣不能說明“張三騎累了馬”中表述主語的可接受性是由句法因素造成的。綜上所述,例(20)和例(21)允許主語表述是因為這些句子不受句法因素的影響。因此,這些例句應作為語法規(guī)則DOR的例外來處理,而不能看作通例。
四、結語
本文主要考察了針對英語結果構式提出的DOR在日語、漢語結果構式中的適用性情況,并揭示了DOR作為表述原則具有跨語言效應。
非賓格假說對結果構式的分析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非作格動詞與非賓格動詞一般代表一切事件的兩大類型,即前者描述動作,后者描述狀態(tài)或狀態(tài)變化。但是我們看到非作格動詞與表結果的詞或者與表方向的詞結合時,具有非賓格屬性。凡此種種都顯示,事件的分類不能只靠動詞的詞義來決定,而必須考慮到動詞短語以至整個結構才能看到全貌。與其他語法理論一樣,非賓格假說提供了一個具有啟發(fā)性的研究思路,同時也提出新的研究課題可供今后繼續(xù)探討,使我們對人類的語言本質有更深一層的了解。
本文部分內容在第136屆日本語言學會上宣讀,與會人員對本文提出了一些建議,特此一并致謝。
注 釋:
①至于為何結果謂語只能表述直接賓語,L&RH(1995)根據狀態(tài)變
化的連接原則進行說明。Carrier & Randall(1992)等語言學家則在管轄與約束理論的框架下,用結構條件(相互m-統(tǒng)率)來做了解釋。
②根據Burzio(1986)原則,非賓格動詞不能帶虛假賓語,如“*The
snow melted the road slushy”。
③有無結果不是決定英語非作格動詞的非賓格屬性的語義項,如“He
cried himself tired(張三哭累了)”沒有對應的使役結構“*This thing cried him tired(這件事哭累了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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