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

【摘要】通過對“醉駕”案的評論，媒體為“醉駕入刑”進行了輿論動員；國家有關(guān)部門治理“醉駕”措施出臺之后，媒體成為公民協(xié)商化解“醉駕”社會問題的“意見廣場”；另一方面，媒體側(cè)重于對支持“醉駕入刑”觀點的表達而沒有能夠做到均衡呈現(xiàn)那些反對的意見，無法反映出法治案件和問題本身具有的爭議性、復雜性和矛盾性，簡單地將輿論引向了追求立法化的盲動之中。

【關(guān)鍵詞】醉駕入刑；法規(guī)；法治評論；立法化傾向

近年來，接連發(fā)生的成都孫偉銘案、杭州胡斌案、南京張明寶案等惡性飆車、醉駕事件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引發(fā)媒體和輿論關(guān)注。對“醉駕入刑”問題媒體法治評論的研究目前還較少。筆者對《法制日報》、《新京報》和《人民日報》中“醉駕入刑”相關(guān)評論①收集之后發(fā)現(xiàn)，法治評論對于“醉駕入刑”的關(guān)注經(jīng)歷了對全國各地“醉駕”案的輿論醞釀期、圍繞有關(guān)部門出臺的應對措施熱議的發(fā)展期，以及全國人大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出臺前后的高潮期這三個階段。通過對三家報刊“醉駕入刑”相關(guān)的法治評論的內(nèi)容分析，以此探究媒體與國家、社會的互動關(guān)系，并且發(fā)現(xiàn)在這一過程中媒體存在的不足。

“醉駕”案中“醉駕入刑”觀點的表達②

2009年6月30日南京私營老板張明寶酒后駕駛轎車一路上撞倒9名路人，并撞壞6輛轎車，最終造成5人死亡。張明寶案2009年12月23日由南京市中院一審宣判，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處無期徒刑?！缎戮﹫蟆吩谀暇┳眈{慘案發(fā)生之后第三天，也就是2009年7月2日發(fā)表了楊濤的《南京醉駕何以如此慘烈》的文章，文章首先對其所主張的“醉駕”立法的理由進行了闡述，“據(jù)報道，現(xiàn)狀之慘烈令人觸目驚心。一個根本問題是，南京醉駕何以如此慘烈？從法理上講，醉酒駕車，就涉嫌到危害公共安全，是一種危險犯，對其采取刑事制裁完全可行；而且，只有規(guī)定醉酒駕車應當負刑事責任，而不是等到發(fā)生事故后才追究刑事責任，才有利于從源頭上制止醉酒駕車，才有利于防范醉酒駕車產(chǎn)生的嚴重的交通事故，讓公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得到有效的保障，而像南京的這起慘烈車禍發(fā)生的幾率就更小”。他提出刑法要提前介入對“醉駕”的懲處，“對于酒后駕車和醉酒駕車，我國雖有相應的行政處罰，但是并沒有刑罰措施”，另外，“事實上，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都特別重視對于醉酒駕車的刑事處罰，從源頭上防范重大交通事故的發(fā)生”。最后，他建議“對待酒后駕車，可以適用行政處罰，而對于性質(zhì)比較嚴重的醉酒駕車，不管有無造成嚴重后果，理應在法律規(guī)定應用刑罰制裁，比如判處三年以下的刑罰”。這可以說是一種明確地要求“醉駕入刑”的主張。

對政府相關(guān)部門治理“醉駕”措施的評論

在酒駕事件引發(fā)社會廣泛關(guān)注之后，各地、各部門紛紛通過推動制度的完善以加大對酒駕的治理力度，這一階段可以稱作是用“法規(guī)”加強對“醉駕”行為處理的時期。此后，評論就由第一階段針對個案的討論發(fā)展到對于制度層面問題的批評和建言。相關(guān)部門治理“醉駕”政策的推出可以視為是“醉駕入刑”的前奏，成為以后“醉駕”啟動國家立法程序的鋪墊。媒體選擇了通過對法規(guī)、政策的討論以參與到“醉駕入刑”的發(fā)展過程當中。這一階段在政府與公眾的互動中媒體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2009年8月8日，浙江省召開嚴管嚴重道路交通違法行為電視電話會議，強調(diào)對嚴重道路交通違法行為一定要始終堅持“零容忍”，醉酒駕駛，一律拘留15天。對此，有評論指出此舉作用有限，“‘嚴管只是浙江警方執(zhí)法力度的加強，浙江警方，乃至浙江政府、人大本身不能立法，創(chuàng)設(shè)對交通肇事的更嚴厲的懲罰”[1]。8月初，公安部交通管理局負責人表示，公安部將實施五項管理措施，遏制酒后駕駛的違法行為，其中公安機關(guān)將同文明辦協(xié)作，把酒后駕駛、闖紅燈等嚴重交通違法，與相關(guān)評優(yōu)掛鉤；協(xié)調(diào)保監(jiān)會、銀監(jiān)會等部門，將違法駕駛與車輛保險費率和銀行個人誠信體系掛鉤，凡酒后駕駛發(fā)生重大事故或醉酒駕駛的，提高車輛保險費率，納入銀行個人不良記錄。8月13日《新京報》發(fā)表黑格二律師《嚴懲醉駕不應止于“重刑”》的文章對這些措施分析指出：“一方面是既有懲處醉駕的措施，沒能讓百姓滿意，另一方面則是民眾希望政府出臺治理違法駕駛的強有力新手段。但是，有必要追問，當嚴懲醉駕成為社會共識，政府應該做些什么，還有哪些制度創(chuàng)新呢？”作者通過分析后認為，對違法駕駛做出負面的評價，包括記入信用檔案、剝奪榮譽權(quán)、提高保險費用，這些同樣也是“嚴懲”。但這樣的制度創(chuàng)新還不夠，因為以違法駕駛為恥的榮辱觀，并沒有在社會上得到普遍確認。他建議，“政府不僅可以將違法駕駛與個人榮譽、個人信用相掛鉤，還可以依法對違法駕駛者在媒體上曝光、公示，將違法記錄與官員的升遷、企業(yè)資質(zhì)相掛鉤……政府責任之后，更是公民的責任——每個公民應該自覺意識到醉駕是可恥的”。

2009年9月公安部交管局下發(fā)《關(guān)于修改酒后駕駛有關(guān)法律規(guī)定的意見（征求意見稿）》（簡稱公安部《意見稿》），《意見稿》建議將醉駕分別按照沒有造成交通事故、造成交通事故和情節(jié)特別嚴重3個檔次進行處罰，造成事故和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法定處罰應當高于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罰。另外，公安部《意見稿》還建議修改《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飲酒后駕駛等情形造成交通事故構(gòu)成交通肇事犯罪的，作為“其他惡劣情形”降低起刑點，但在量刑上由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提高為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這是政府部門首次明確提出對醉駕“立法”的建議。王琳對這一點也給予了積極評價，他說：“近十余年來，行政部門在對待立法與實踐的沖突時，已逐漸回歸到尋求影響立法的路徑上來。這一現(xiàn)象無疑值得稱道。對普通公民而言，‘影響立法是最高級別的維權(quán)。對于權(quán)力部門而言，亦是如此?！敝劣凇兑庖姼濉分袪幾h性的問題，作者主張還是通過公開的立法博弈來解決。最后，他表達了立法機關(guān)出面進行“酒駕”修法的愿望，“從輿論熱議、律師上書、公安部就修法建言征求意見等事實來看，修改與‘醉駕相關(guān)的法律及司法解釋已然凝聚了越來越多的共識。期待立法機關(guān)對這些立法參與行為能有及時的反饋，并為公眾參與立法提供渠道”[2]。

進入國家立法程序后的“醉駕入刑”評論

2010年4月28日，公安部部長孟建柱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建議，在刑法中增設(shè)危險駕駛機動車罪。這也意味著“醉駕入刑”有可能在國家層面進入人大的正式的立法程序?！缎戮﹫蟆?010年4月30日的社論對此表示支持，它是這樣分析的：“酒駕者的違法行為及其造成的嚴重后果，確實要嚴懲，但酒駕者與其他故意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人相比，主觀惡性顯然小得多。因此，僅以危害后果嚴重，就將兩類不同惡性的犯罪人，處以同樣的重罰乃至極刑，一是不符合刑法的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二是不符合平衡和公平原則，三是漠視了行為預測可能性的刑法精神。”不過，社論又認為：“即便如此，又不得不承認，如果還僅以交通肇事罪處罰那些酒駕致重大事故的人，不僅因處罰過輕不利于懲前毖后，也會在刑事司法政策上，誤導少數(shù)人肆無忌憚地酒后駕駛。鑒于此，國家有必要調(diào)整刑法的尺度，將‘交通肇事罪和‘危害公共安全罪中具有共性的規(guī)定提取出來，設(shè)立獨立的‘危險駕駛罪?！边€認為這樣做的好處是：“設(shè)立危險駕駛罪，既符合現(xiàn)實的需要，也是使刑法更加完善和平衡的需要。如果能在具體標準充分征求公眾意見的基礎(chǔ)上，最后確定罪狀與罪責，將不僅是宣傳文明駕駛的好機會，也可以成為民主立法、科學立法的典范?！盵3]這一階段《法制日報》關(guān)于醉酒駕駛?cè)胱锏脑u論中，也有人提出“醉駕”立法化是具有合理性和正當性的。[4]不過，此時《法制日報》也還是發(fā)表了與大多數(shù)人所贊成的“醉駕入刑”的主流輿論觀點相反的意見。[5]

2010年8月25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分組審議刑法修正案草案，其中“醉酒駕駛”被定為犯罪引起各方關(guān)注。針對草案規(guī)定的“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或者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處拘役，并處罰金”的內(nèi)容，有代表建議應減少“醉駕”限定條件，刪除“情節(jié)惡劣”表述，并強調(diào)“無論該行為是否存在惡劣情節(jié)，都應當承擔刑事責任”。對此，《法制日報》專門圍繞“醉駕規(guī)定‘情節(jié)惡劣是不是畫蛇添足”這一問題展開辯論。[6]同時展現(xiàn)了雙方的觀點。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八次會議審議的刑法修正案草案將“醉酒駕車、飆車”等危險行為入刑定罪?！缎戮﹫蟆?010年12月29日發(fā)表韓涵的《“醉駕入刑”處罰過重嗎》的文章對一些質(zhì)疑的聲音，如“‘醉駕入刑的處罰過重、‘什么是醉駕難以認定”等不同意見進行針對性的回應。

《人民日報》關(guān)于酒駕的評論比較少，宋偉的《酒駕者為何敢上路》[7]，認為公眾教育的缺失、缺少社會公德和違法成本低是“醉駕”產(chǎn)生的根源。《人民日報》評論并未涉及“醉駕入刑”的具體討論。

２０１１年２月２５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其中在《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后增加一條，作為第一百三十三條之一：“在道路上駕駛機動車追逐競駛，情節(jié)惡劣的，或者在道路上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處拘役，并處罰金?！边@也標志著“酒駕”正式入刑，飆車、醉駕行為可以構(gòu)成新的罪名“危險駕駛罪”。另外，對于醉駕造成嚴重后果的還是按照最高法院對于孫偉銘案之后司法解釋中的要求應當依據(jù)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進行追責，對此，《刑法》并未如媒體部分評論所期待的那樣再單獨增加新的罪名。[8]

對“醉駕入刑”中媒體法治評論的思考

媒體在“醉駕入刑”中積極參與，成為“公眾表達”的意見平臺。媒體評論對“醉駕”案的關(guān)注以及針對個案發(fā)表的“醉駕入刑”的觀點為后來“醉駕”入刑奠定了輿論基礎(chǔ)。輿論關(guān)注之后，政府部門試圖通過新的措施減少“醉駕”案件以降低公眾對于公共安全的憂慮，媒體此時發(fā)表大量相關(guān)評論參與“醉駕”案應對措施的討論，促進了社會與國家的互動。

“醉駕入刑”中媒體的浪漫化表達。在“醉駕入刑”的問題上，《新京報》發(fā)表的評論以及社論中都支持和贊同“醉駕入刑”，由于在此問題上的立場傾向，也使得其很少發(fā)表對于“醉駕入刑”的反對意見。《法制日報》在“醉駕入刑”問題上顯得更加中立，通過辯論的方式將雙方的意見都展示出來。對于“醉駕入刑”是否必要，事實上是存在不少對立聲音的，《法制日報》相較于《新京報》，在此問題上，更多地傳達了這樣的質(zhì)疑，平衡了兩種觀點。

自“醉駕入刑”后的新法實施以后，社會上仍然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聲音。一方認為“醉駕入刑”的確起到了效果，這一立法理念需要堅持。[9]不過，反對的觀點也不少。③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張軍2011年5月10日在重慶召開的全國法院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上指出，要正確把握危險駕駛罪構(gòu)成條件，并非醉酒駕駛就一律構(gòu)成刑事犯罪。這進一步證明，當初對于“醉駕入刑”的不夠慎重。④這帶給我們的思考是“醉駕”立法化中媒體評論顯得多了幾分一勞永逸的“浪漫主義”色彩。雖然我們并不能期待一次立法就能解決所有問題，所以也就不能因此而苛求媒體一味去追求“立法”、“入刑”的傾向，但是在“是非”尚無法作出明確判斷，媒體僅為得到立法的認可或者為了有意迎合自己的受眾而導致觀點表達的失衡，甚至對不同的意見采取選擇性的“忽視”，這就違背了媒體客觀、平衡的職業(yè)操守。美國全國社論撰稿人大會《基本準則聲明》所言：“社論撰稿人應該意識到，如果一些別的什么人也被給予言論自由的機會，那其他公眾會更為贊賞《第一修正案》的價值。所以，應當給予不同觀點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忠實地編輯以真實地反映各種見解。批評的對象——不管這種批評是一封信、一篇社論、一幅卡通畫還是一篇署名專欄文章——尤其應當擁有作出回應的機會，編輯應當固守報業(yè)辛迪加必須固守的這些規(guī)則?！盵10]

注 釋：

①本文選取《法制日報》、《新京報》、《人民日報》這三份分別代表了專業(yè)性、都市類以及黨報三種報紙的類型?！白眈{”的相關(guān)評論來自其評論專版（《人民日報》除外，評論選自每周一期的《民主法治周刊》），對評論的選擇主要是考慮文章所占版面的篇幅，所以，一般性的來信或者來論字數(shù)僅僅幾十到上百字，篇幅過于短小，在研究中并未選入。從2008年12月孫偉銘醉駕案發(fā)至2010年底全國人大審議“醉駕入刑”草案期間總共收集到代表性評論32篇，其中《新京報》17篇，《法制日報》14篇，《人民日報》1篇。另外，文章中的“醉駕入刑”也包括了“飆車”這種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

②“醉駕”案中評論的觀點除了“醉駕入刑”，還包括：有人建議選用刑法中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嚴懲被告人；也有人認為應當堅持罪刑法定原則，依照交通肇事罪定罪，而不能迫于輿論和民意壓力選擇對被告人處以重刑。前者如王琳的文章《警方應如何面對飆車案罪名認定之疑》；后者如姚建國的文章《飆車判三年是“頂格”處罰》。另外，在筆者的研究時間段內(nèi)，針對杭州飆車案發(fā)表“醉駕入刑”的評論，如《杜絕飆車不妨用刑罰規(guī)制》（《法制日報》，2009-05-12）、《交通肇事輕刑化讓馬路“劊子手”橫行無度》（《法制日報》，2009-07-03）、《嚴懲交通肇事司法解釋或成最優(yōu)》（《法制日報》，2009-08-11）。

③鄧崇專.“醉駕入刑”之必要性再審視——基于實證分析的初步回應［J］.河北學刊，2011（5）。文章指出“‘醉駕入刑不能有效遏制醉駕，且存在查獲不均、處罰不均、罪責刑不相適應、法律的公平價值受損等諸多弊端，并有造成司法資源浪費、滋生新的司法腐敗、不利于和諧社會構(gòu)建的現(xiàn)實風險。因此，對‘醉駕入刑的合理性有必要進行重新評估”。

④對于“醉駕”入刑后反思的文章，如楊振威，《“醉駕非一律入刑”是務實糾偏》，載《人民政壇》，2011（6）.

參考文獻：

[1]黑格二.讓地方嚴處酒駕難有突破［N］.新京報，2009-08-10.

[2]王琳.遏制醉駕須回到立法上來［N］.新京報，2009-10-03.

[3]社論.“危險駕駛”寫入刑法確有必要［N］.新京報，2010-04-30.

[4]褚宸舸.增設(shè)危險駕駛罪的合理性與正當性［N］.法制日報，2010-05-05.

[5]游偉.慎重對待“醉駕”入罪［N］.法制日報，2010-08-31.

[6]張貴峰，等.醉駕規(guī)定“情節(jié)惡劣”是不是畫蛇添足？［N］.法制日報，2010-08-27.

[7]宋偉.酒駕者為何敢上路［N］.人民日報，2009-08-12.

[8]張明楷.危險駕駛罪及其與相關(guān)犯罪的關(guān)系［N］.人民法院報，2011-05-11.

[9]致遠.“醉駕入刑”的立法理念值得效仿［J］.中國人大，2011（14）.

[10]康拉德·芬克.沖擊力：新聞評論寫作教程［M］.柳珊，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8.

（作者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新聞學專業(yè)博士生）

編校：趙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