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最近一段時間,我與學生們閑談的主題,常常是“命相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命與性,于是與教育密切相關。
我讀經濟學博士,偶然地,是在夏威夷。首先由于地理位置,其次由于“冷戰(zhàn)”時代兩大陣營在對抗之外對話的需要,美國國會在檀香山設立“東西方中心”。瓦胡島(夏威夷群島的首府)相鄰的兩城,檀香山與珍珠港,東西方文化交流中心與太平洋艦隊,以典型的美國方式并存。不論如何,上世紀80年代夏威夷的書店,尤其是那些舊書店,是我讀書之余流連忘返的場所。那里的書,來自各種文化,與夏威夷的人口構成十分相似。沒有“多數”族裔,沒有“主流”文化。發(fā)展中國家的留美學生在書店里對待新書的行為方式,典型地,稱為“站讀”。數以百計的周末,我在阿拉莫瓦納商場的檀香山書店站讀。對待舊書,尤其“孤本”,站讀之余,有必要購買。我買了許多舊書。其中,命相之書占很大比例。
命相術,常見的有幾十種,從飲茶之后觀察茶葉在杯內的分布狀態(tài),到塔羅牌和星相學。這些相術,大多未能通過我的“跨文化檢驗”。任一項命相原理,在任一文化之內傳承至今,固然有理可循。我的問題是:這些最流行的命相原理,哪些原理具有跨文化的有效性?
我這一番研究得到的結論是,或許,最具有跨文化普適性的命相學,是“手相學”。不過,這里的“或許”實在很關鍵。因為,上世紀80年代我瀏覽的手相學歷史,是用英文寫的,其中介紹中國手相學歷史的部分,未必可靠。我的跨文化檢驗,假設這部分歷史可靠。
未能通過跨文化檢驗的相術,最流行的是“相面術”。社會心理學實驗,常用“標準臉譜”。如果被試者來自不同文化,他們對同一張標準的微笑面孔的意圖的猜測,可以南轅北轍。絕大多數美國被試者認為是“真誠友善”的微笑面孔,被相當多中國被試者認為“心懷叵測”。當代社會心理學的腦科學研究報告顯示,跨文化普適性最強的基本表情,似乎只有四種:喜、怒、悲傷和恐懼。在大多數文化里,能夠辨識的表情(有名稱的)常有幾十種。
表情尚且如此,何況面相。在某一文化傳統(tǒng)里普遍被認為面善的,在另一文化傳統(tǒng)里或許普遍被認為面惡。斯密在《道德情操論》的最后一部分,轉而敘述世界各地千差萬別的倫理規(guī)范。分食族人尸體,在某些部落是繼承族人精神的重要儀式,但在另一些部落則被視為大逆不道。也有跨文化通例,某人鼻梁中間有一凹陷或凸起,中外許多相面術者指出,在相應的年齡,此人很可能遭遇坎坷甚至災難性事件。特例與通例,孰輕孰重,我們在考察命相術的體系時,需要格外認真地權衡。我的權衡,將星象學也列于不具有跨文化普適性的命相術清單。
命相學,關于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之命途的判斷,我相信,與特定社會的倫理傳統(tǒng)密切相關。人之初,有個性與群性。錢穆指出,兼具個性與群性,這是人類之“類性”。人類之個體具備群性,究其理由,在行為經濟學視角下,是因為要“合作”。斯密《國富論》最重要的貢獻,坎南指出,是講述了一個“勞動的分工與協(xié)調”的故事。根據斯密的考察,哪怕最簡單的商品,借助最簡單的勞動分工和分工的協(xié)調,也可使勞動生產率提升數百倍。經濟學家自然要問,那么,分工及協(xié)調的規(guī)模是否有均衡狀態(tài)?抑或無限制地擴展?有鑒于此,楊格1928年就任英國經濟學會主席時發(fā)表演說,標題是“收益遞增與經濟進步”。接續(xù)這一主題,貝克爾和墨菲在1992年發(fā)表于《經濟學季刊》的著名文章,標題是“勞動分工,協(xié)調成本與知識”。并且,芝加哥學派經濟學的當代領袖盧卡斯在2009年發(fā)表于《經濟學》雜志卷首的文章,標題是“觀念與增長”。
回到我們的主題,在特定社會文化傳統(tǒng)之內,個人的命途,與他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人群的合作密切相關。也是2009年以來,MIT的薩克斯(R. Saxe)領導的腦科學小組連續(xù)發(fā)布的研究報告,引起諸如時代周刊和紐約時報這類大眾媒體的關注。她的研究表明,人類認知與社會情感的最原始進步,是參與合作的個體形成的關于欺騙行為的預測能力。她發(fā)現(xiàn)了這一能力的關鍵腦區(qū),在大腦皮層右側顳葉與頂葉的交匯處,大約只有一枚硬幣的面積。如果這一腦區(qū)在個體發(fā)育的某一“時間窗口”不能被激活,則此一個體將受到“自閉癥”的困擾。
命相學關于“善”的那些命題,可視為卡爾·波普所謂“普遍主義陳述”。凡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的,我推測,多數都是有利于人類合作的。而合作的方式,在不同社會文化傳統(tǒng)里可以有差異。手相學命題,或許,有最顯著的跨文化普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