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陽光是怎樣穿越過那一排灰色屋脊,停落在到處是紅色鐵門的小巷中來的,更不知道它是怎么那般準確,就把光線投落在一張張翕動的嘴巴上。尖的,攀住著暴牙的;扁的,厚厚的展開得看不出半點智慧的;薄薄的,一種象征著寡情的;凸的,像一顆銹鐵釘一樣可以掛上些什么,卻引不起別人興致的。
吱吱喳喳的聲音,遠不如晨起的雞叫來得悅耳,那扁而厚的唇部,卻常會像大炮似的,轟出了蓋過其它的大嗓門。遂而,那所有的嗓音,便消匿得像一條不再漂流的小溪,靜靜的,讓那大嗓門主席般沖鋒陷陣,一味嚷嚷地演說沒有顧忌的主題。
秋,好燥,沒有雨只有風的秋。那些嘴巴呈現(xiàn)著龜裂的山脊一般的唇,不時很有意思地,讓舌頭帶出一些唾液來滋潤它們,而它們都極易使人聯(lián)想到一張缺水、荒涼的稻禾的嘴,卻不停歇地聒噪著陽光下許多的是是非非。
一個從不遠處來到,老愛穿著純白衣服配襯她黑皮膚的小女孩,縱跳在她母親患著痔瘡的疏忽里。
“李阿姨,你看小弟弟打我了,好痛好痛哦?!?/p>
重迭著去強調(diào)一種小襲擊的小嘴巴,是一張薄而顯示著鋒利的匕首。陽光吻著她柔順而毛黃的發(fā)。
小學和幼兒園的擴音器,在飛揚著有紀律的訓詞;而有紀律的訓詞卻被吞沒于一張張不停閃動的嘴,時間就是金錢。大嗓門以轉(zhuǎn)涼的天氣聯(lián)想到必須添購一條長褲,而把時間和金錢一并吞咽下去。我們要安靜,不要制造噪音。那顆凸著的銹鐵釘,迫不及待地以用力從肚皮趕出的聲音,在喉頭重濁地回響著那種震顫的舊馬達的咯笑。
一只細瘦的黃蜂,從老遠一排倒塌的竹籬爬到藤上,嗡嗡的,忙著飛到巷中的一家紅門上。電鈴的四周,被密密黏滿了泥巴,而它就那樣不停地工作著。
掩得很斯文的紅門,陡地豁開來一扇,一個壯健、大洋馬般的女人,以她一米七三籃球健將的體形,把孩子當籃球似的擁在懷里,走了出來。秋,懨懨的以它陽光不易轉(zhuǎn)移地停駐,卷起了一陣涼意。涼意適巧披掛在那張厚而沒有線條的嘴上。
“怎么,不買菜?”
“待會兒嘛,早呢?!?/p>
“不整屋子?”
“慢慢來嘛。”
學校的擴音器著了涼似的,冷冷喊了一句:“大家要珍惜早上的時光,好好用功。”
兩扇緊閉的紅門內(nèi),像撞著警鐘的孩子,忙不迭的一位趕緊抓起昨日沒有看完的報紙,一位則小心翼翼地替剛滿月的女兒調(diào)制奶粉。賣菜的那家卻在緊鑼密鼓地忙著收錢找錢。
黃蜂仍在嗡嗡沖刺地忙碌個不停。五五一、五一三……悅耳得像淹沒了沙灘的音樂,把學校的孩子們都趕入了教室。
一個比穿白衣服更小的小女孩,從圍滿一院子的花盆和石桌間走出來。她綠色的衣服上紅閃閃的幾??圩樱敲次⑷?,猶如在一個害喜沒精神的秋陽中,仍熠熠的散發(fā)著一股特殊異味。
“好美??!”
所有的嘴,都張了開來,且像由衷地感到是被美感征服了似的,重復著幾個迭聲。小女孩扭捏地讓她的厚嘴唇,露出一絲被贊美后悄然的笑意。她的眼睛大大地亮著。而當聲音從那兩扇厚重的唇門飄出,卻可惜是吱叫,沙嗄得像一部久不上油的機器。
粉紅的花,綠色的葉子,存在得很不像是夏天已然過去,寶島的秋,猶似春一般的停落在屋脊的空隙里。宏亮的聲音,從電唱機喇叭,像吐絲的蠶兒,不停吐納著它的聲音,聲音在流行歌曲的溪澗里,報出一些無關(guān)重要的消息。
鐵銹釘忙不迭鼓動起她像被蜜蜂叮腫的雙唇,像一鍋快燒好的稀飯,咕咕嚕嚕地說:“我們家姐妹七個,人家管我們叫七仙女呢。”
沒有人暈倒。秋季的花依然還播散著它清淡的花香。有催眠曲從封閉的門扉內(nèi)傳出來,好柔好柔的。學校里的第一節(jié)下課鐘當當?shù)仨懥恕?/p>
“吵死了?!庇腥苏f。
畢竟受了幾年義務教育,懂得去了解時間的關(guān)系,星星散散的,有的去洗衣服,有的去買菜了。
陽光移植到屋脊的正空。沒有鳥叫,飛機嗚嗚劃過白花花的天空,地面上增熱了一份溫氣。有叫賣小販的噪音,從一張專注于電視機的耳中插入。
厚薄適中呈多種變化的唇閉著,好專心地注意傾聽著影片的對白,除了這樣,又如何好打發(fā)這長長的一日?丈夫永遠忙著他的公務,她便永遠有一身打發(fā)不掉的孤寂。
剛關(guān)上電視機,就從一次次飛掠而過的機聲薄弱的尾音里,聽到一迭不規(guī)則的喧鬧。生了三個男孩的母親,沒來得及摘下眼鏡做片刻的休息,就又拿起當天的報紙,一版、二版……她總是很有秩序地翻閱下去?!匠鲱^來,默默地想搜尋到一條像社會版上那樣轟動的新聞,可是,她抬眼處,卻只看到一群鄰居的婦女,穿著睡衣,半蹲半坐地聚在門階上聊天。有點兒訕訕的,她感到相當失望,把頭縮了回來。
那同時,有人在大聲吆喝,要十二點多才從學校放學的孩子:“看書。”
真像是那些把雙腿蹲得開開的她們,童年時,也都曾經(jīng)滿有那么一回事地驕傲過,才死命催促她們的下一代,去爭取相等榮譽似的?!敖o我看書?!蹦菢樱辽倏梢允顾齻兡芨鼜娜莸厝チ奶欤菦]話說的;另方面,則可以用孩子拼得的好成績,去擠逼出自己得到滿足的一層層顫動的笑呀。
“現(xiàn)在的老師真該死,也不打,也不罵,怎么教得出好學生呢?”
宏宏的大論被接續(xù)下去:“是啊,我也說嚴格點兒的老師好?!?/p>
吵擾令睡眠中的嬰兒轉(zhuǎn)醒過來。變化多端的嘴閉著。朦朧間,仿佛是飄在一股浮滿塵埃的光柱里,腳不著地的騰空浮游著,那賣菜的女人,卻困倦地眠在那組嘈雜的交談里。
為什么沒有人抱怨?沒有人加以干涉?浮游的腳,像羊角被絆住于樹枝,那變化多端的唇,拉得恨恨的成為一條線了。她不得不痛下決心,推出那部半新不舊的單車,騎了出去。
副刊上動人的短篇小說,吸住了鏡片的思想,吵擾是一群被排拒于戶外的塵埃。有時候,她先生就會說她真是真空得可愛。而唱搖籃曲的智慧薄唇,卻小聲地咕嚕著:“為什么她們竟有那么多的空閑!為什么她們不利用這時間去做副業(yè),或充實自己?”她有時就因此想起在美苦讀的弟弟來信,說恨不得一日能有四十八小時的抱怨,可見,時間的價值,并非是絕對的吧?
賣菜的女人,惺忪地睜開眼來看看,暮色已讓附在窗椽上的陽光褪得好淡,賣破爛的嗓門,高高的像一聲聲哨子呼嘯經(jīng)過。天,不再白得像絮絮棉花,或嬰兒的臉蛋了。沉沉剝落的一片片光,顯得更暗、更涼、更有秋意。飛走大半天的黃蜂,又飛回來,朝那電鈴邊糊滿的泥,嗡嗡而不被了解地沖刺著。
大嗓門在夸大著她前些日子的病情——夕輝目送單車上瘦瘦的倒影,忙著下車,忙著開門,又忙著為饑餓的肚皮,張羅足夠的卡洛里。
天呀,她打開電視機的那一刻,竟覺得那些吞飽了晚餐的聲音,大得蓋過了電視機的音量,慢慢的,屋里的聽覺,竟必須受控于屋外的喧嘩了。沒有什么正確的主題,不外是自以為了不起的嘲笑,那家孩子穿得窩囊,那個會哼唱搖籃曲的女人只會生女兒,那個田雞只會生壯丁,那個賣菜的……話里充滿了刻薄、不屑和揶揄,真是沒有比這更無聊的事了。連那露出的月牙兒,都忍俊不住的,不時要躲到片片黑云后面,去嘆息或訕笑一番。
也說不出是什么心思,往常,幾百次這樣的事,她都隱忍過去了?,F(xiàn)在,卻像一盆潑在夏午洋灰地上的水,“滋”的一聲,反冒出來一縷縷的熱氣。
探出頭去,恨得牙癢癢的,朝那變化多端的嘴說:“喂,你們能不能把聲音放低一點?”
“放低一點兒?”銹鐵釘反應迅速,像經(jīng)過氧化除了銹般,驕傲地反擊道:“憑什么,我站在我的地方說話,高興說多大聲,就說多大聲,這是自由,你懂不懂,看你多讀了兩天,連這道理都弄不清,哼,別看我沒讀什么書,我可比這個家伙懂事,而且,也更懂道理。”
懂事?懂道理?
那張氣得鼓鼓的嘴,反而啞然地拉平了。跟這種人是計較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何必呢?
屋外,那張暴露于迭起晚風中,生來就會吵架的尖嘴巴,就像爭取到最佳的天時、地利似的,毫不休止地滔滔地,像一彎流經(jīng)過污水溝的流水,說:“你不吵人?你開那什么鬼吱叫的噪音?你念那什么鬼念咒的卷舌頭?你存心欺侮我不是?告訴你,我不是好惹的,我……我誰都不怕。”
鬼吱叫的噪音?貝多芬交響曲?鬼念咒的卷舌頭?英文會話?開的是音量適中呀!這一刻,那拉平的嘴,竟癟得有著滿溢的,像對牛傾訴著心里的委屈。
在呼呼的風聲里,紅色的一扇扇門,還是刺眼的紅著它們的熱情。陰陰的月光下,花香揉在彎曲的臂彎里,鐵窗子則一徑凝定著。
那個賣菜的女人說:“聊聊天,其實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太吵了,吵得我午睡都睡不好。”
而那個愛唱搖籃曲的女人,卻把她的感慨,嵌在悠美的旋律里,對著躺在推車內(nèi)的小女兒,說:“可憐她們不會用歌聲去發(fā)泄自己的納悶兒?!?/p>
蜂窩靜悄悄,趴在電鈴上,一向看來只熱衷于自己的工作,像是永遠活在自我世界中的那個女人,此時,竟也不能例外的,讓她的思想停落在空茫里,貫穿那一片爭吵,看報的興致被打翻了,不過,她還是保持著她的真空狀態(tài),只低低自語說:“人,總是要活下去的?!笨梢钥磿?,可以陶醉在悠美的旋律里,可以畫畫,可以尋找一切的寄托,然而,她們卻是夠可憐的,什么也沒有。既無法通過文字的媒介,尋得慰藉,又無法借著藝術(shù)的光芒,去找出人生的意義,所以,除了聊天,你叫她們干什么?
在冷風來去自如的小巷中,那七嘴八舌的一群,又在吱吱喳喳揚開的聲籟里,很高興地,在嚷嚷著一種屬于無知的幸福!
作者簡介:王祖遠,二十世紀60年代生人,現(xiàn)居重慶萬州。有散文、小說等文學作品散見于全國報刊,部分作品被《讀者》、《青年文摘》、《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F(xiàn)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