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嘉靖
儒家學說自西漢被尊為中國的文化正統(tǒng),甚至成為東亞地區(qū)文化之表征;孔子也被后世尊為圣人。吳宓頌之為:其前數(shù)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其后數(shù)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創(chuàng)。向來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而其絕妙之處,還在于讀《論語》,就好象聆聽孔子本人的娓娓道來,一種間于避世與合污的和風同塵之法,一席盡己推人的忠恕之道。所謂和風同塵,既是一種人生哲理,也是孔子所求的理想社會,而一以貫之的就是孔子的忠恕之道。
“仁”一直被認為是孔子學說的核心,匡亞明《孔子評傳》、郭沫若《十批判書》都認為“仁”是孔子思想體系之核心。蔡尚思則更重“禮”,楊伯峻干脆從數(shù)字上統(tǒng)計,“仁”出現(xiàn)33處,“禮”為429處。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蔽乙詾橹宜≈?,為孔學之精神內(nèi)核。中心之忠,如心之恕。朱子曰:“盡己之謂忠,推己及人之謂恕?!闭绿捉忉尩剑骸爸芤圆煳镌恢?,心能推度曰恕?!逼鋵嵸|(zhì)都是相同的,照梁啟超的話來說,他們說的是忠恕的實踐方面與智識方面。我覺得忠恕之道有其個人的深度意義與社會的廣度意義:中心之忠,在于個人為學、為政、為人的盡己,是全“己”的過程;如心之恕,是推己及人,是全“人”的過程。
先來探討忠恕的深度意義。我以為“盡己”有兩方面的內(nèi)涵,一是理性上的自我完善與實現(xiàn);二是德性上的自我完善與實現(xiàn)。為學重在第一條原則,為人則重在第二條原則,為政之難在于兩者兼而有之。
《論語》中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薄耙姴毁t而內(nèi)省”??鬃铀瞥绲膶W習是一個追求自我完善與實現(xiàn)的過程,求學為己,至于學而優(yōu)則仕,還是其他,那只不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中國的學者應甘得寂寞,“人不知而不慍”亦君子。
當為人時,其始基是德性的自我完善與實現(xiàn)。周國平在《孔子的灑脫》中說道:孔子不像基督那樣,當你的左臉挨打時要你把右臉也送上去。有人問他該不該“以德報怨”,他反問:那么用什么來報德呢?用公正回報怨仇,用恩德回報恩德。說起來為人是一門學問,為人之根本,還是要盡己,率性而發(fā);為人之原則即“仁”,“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北M己之仁,則能推己及人之仁也。是故“仁從人從二,于義訓親?!卞X學森定義的成人即盡人道。
為政之法在于理性與德性的統(tǒng)一。理性的自我完善用于判斷“邦有道,邦無道”;德性的自我實現(xiàn)是在理性之判斷上的盡己?!鞍钣械?,不廢,則知;邦無道,免于刑戮,則愚。”孔子的和風同塵并不僅僅是黑格爾所稱之“實用主義”,即“孔子只是一個現(xiàn)實的世間智者?!彼x擇最能盡己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其知可及,其愚不可及也?!笨鬃訛檎闹腔墼谟跒椤爸摇闭业揭粋€自己信服的理由,既率性地和風同塵,又非固執(zhí)地愚忠濫恕。
“己”主要停留在個人的層面,為實現(xiàn)理想之社會形態(tài),孔子的忠恕之道包含了社會廣度的意義。恕的意義在于“己”對社會的一種成全。新儒家學者杜維明說得好:“儒家傳統(tǒng)塑造了知識分子的人格形象,社會地位與歷史使命,但同時在中國,不是社會性壓倒個性,而是個性要成全社會性。”如心之恕正要完成這樣一種成全。有人把恕譯為寬容,有人把成全說成是整合,我覺得都不盡然。寬容抹殺了“如心”內(nèi)含的一種平等,一種絕無價值判斷的推己及人,整合更是把自然而然的過程講得霸道而生硬。中國人自有一種大氣,“儒家思想直從人生問題打通到宇宙問題”,盡己,自然而然會生發(fā)到推己及人,人與社會總是連在一起。個人對“己”的認識總是要通過“人”,自我的實現(xiàn)只有放在社會中看才有意義。兼濟天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獨善其身的一種社會性表達。如心不僅僅是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它還表現(xiàn)為積極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p>
“己”與“人”的關系有三個層次:與家、與國和與天下。個人與家的關系核心是“孝”、“悌”;孝道推及國家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悌道達至天下即“入則孝,出則悌”??鬃拥乃囆g在于培養(yǎng)知識分子的社會良知,在“己”中尋求和風同塵的力量,既是一份出世的灑脫,又帶一種入世的責任。
忠恕于個人與社會的效果,需要依靠“仁”與“禮”來實現(xiàn)。“仁”是“忠”外化的一種道德操守。子曰:“依于仁”,“能行恭、寬、信、敏、惠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薄岸Y”是“恕”操作過程中的行為規(guī)矩?!肚f子·天下篇》講及儒家時說:“禮以道行?!薄抖Y記·哀公問》曰:“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jié)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昏姻、疏數(shù)之交也。”所以得仁知禮才能真正實現(xiàn)道德理想之所寓,人格標準之所托。
儒家學說于中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南懷瑾說儒家的孔孟思想是糧食店,是天天要吃的;不吃飯只吃洋面包,中國人是不習慣的,胃會出毛病。這口糧吃了兩千多年,已經(jīng)滲入了炎黃子孫的血液??鬃右恢痹诮涛覀?nèi)绾螢閷W、為政、為人,如何盡己推人。他直指君子這一理想人格,教誨我們應該怎樣做。但是這個“應該”缺乏感情上的救濟,所以他“太投機,太近人情,又太正確”的學說有時也讓我們陷入兩難的困境,讓我們懷疑是否二律背反真的發(fā)生了,讓我們難以端平“和風同塵”與“忠恕”這碗塵世之水。
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認為中國是一種“差序格局”里的“自我主義”,這種“自我主義”不是社會進步的原則,而是家族和諧的原則;不是個體價值的實現(xiàn)原則,而是個體完善的倫理原則。所以“自我主義”很容易導致兩個極端,一是完全的“盡己推人”,按照自己以之為正確的倫理原則得仁知禮;一是完全的同塵,按照社會的價值取向行事來徹底成全社會,以實現(xiàn)“差序格局”中的功利主義追求。這兩個極端的分化容易造成知識分子的無奈與苦痛,甚至是人格分裂。其實,關鍵在于兩個問題:你是否求的是真己,知的是真己,盡的是真己?該如何在推己及人的過程中培養(yǎng)一種天然的社會良知?這些問題的解決之道才是儒家學說中的精髓,是“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旨意所在。
余秋雨先生在《世界視野中的中華文化》講座中談到:中華文化長壽的秘密之一在于推崇不好極端的中庸之道,彈性哲學是中華智慧中的頂級智慧。《論語》中體現(xiàn)的也是這樣一種彈性哲學,“論其出發(fā)點,則人人盡知盡能。求其歸宿處,亦人人易到達。而其中間過程,則可以極廣大,極多端?!睍槐M言,言不盡意,細細體味,方能辯其真諦。中華文化博大綿長,處處閃爍著人生和政治智慧的光芒,關鍵在于我們以怎樣的一種心態(tài)去發(fā)現(xiàn)、去感受、去體悟。理學家張載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蹦苡羞@樣的氣度與胸襟,這樣的魄力與擔當,或許才能領悟到章學誠所說的“賢智學于圣人,圣人學于百姓”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