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玉林
在一片荒丘之上的紅樹林中,那一群白色烏鴉非常安靜地停在枝椏上,我沒有聽到它們的鳴叫,偶爾飛行的時候也是決絕地沉默。我在紅樹林中轉(zhuǎn)著圈,在猛然抬頭張望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天空的顏色也和烏鴉的顏色一樣變得純白,像一匹巨大的白布把所有的一切都遮敝了。并且,我發(fā)現(xiàn),這種純白是不能久仰的,否則,在我難以確定的目光中純白會漸漸兌變?yōu)橐环N尖銳的慘白。
其時,我蟄居在一家名叫合鋪街的派出所內(nèi)。我是一名警察,但我從不干事,所里的頭或者同事都不讓我干事,至于為什么不讓我干事我不太明白,所以,我有大把的時間去到那片紅樹林中,看著那些從不鳴叫的白色烏鴉。我在尋思,在所有鳴叫的鳥類中,它們是不是一種另類,就像我一樣也是警察里面的另類。
有一天,一個穿著純棉夾克的男人來到了那片紅樹林,他沿著進入紅樹林那條迂回曲折的小路,把那些鋪在小路上的卵石踩得吱吱嘎嘎地響個不停,他的腳步不是很快也不是很慢,在我看來,一般的人是走不出那種比較別致的步履來的。開始,我對他并沒有在意,我只把他當作一個過路的人。后來我在追尋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下午,在這個下午,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讓那群白色的烏鴉突然鳴叫起來。
我躲在純白的暗處。
去年的某天,一個名叫雪梅的村婦從一個名叫黑江頭的山村來到了一個名叫楚陽的城市。雪梅走得非常艱難,她先要步行五個鐘頭,然后在一條灰黃的土路上攔截一輛拉著雜木的拖拉機,然后在一個名叫兩水的小鎮(zhèn)坐上一輛歪歪扭扭的班車,然后再顛簸四、五個小時,楚陽便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了。她記得她從班車上下來的時候,夜晚的風已經(jīng)在楚陽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開始了侵襲,她覺得這風跟山里的風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山里的風清新鮮活,而這楚陽的風卻有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沉悶,但她還是輕輕地“呀”了一聲,然后便融入了那些沉悶的夜風之中。
雪梅是到楚陽來尋找她的啞巴男人的。啞巴不但人長得帥,并且有一手絕妙的木工活。當時,雪梅嫁給啞巴圖的就是這兩點,后來,村里那個名叫周大旺的人便帶著啞巴到了楚陽。當時,雪梅是不想讓啞巴到城里去的,啞巴的父母也是不同意啞巴到城里去的,但那個大旺鼓起眼睛對雪梅說,啞巴這么好的手藝丟在黑江頭荒著那不是糟踐好東西嗎?出去讓他掙些錢回來不比在黑江頭窮死好?雪梅便被大旺說得有些活絡了,而最關鍵的是啞巴,他在大旺的胡比亂劃中似乎對城里的一切著了迷,后來便不管不顧地挑著他的木匠擔子跟著大旺去了城里。但是,前些日子大旺搭信回來說,啞巴已經(jīng)在他的面前消失了。這就讓兩個老的著了大急,這個獨一無二的啞巴兒子就是老兩口的命根子,他們甚至跪在雪梅面前求她到城里把兒子找回來。
所以,當雪梅站在合鋪街派出所的門口凝視著我的時候,我很細致地打量了她。首先我覺得這個村婦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雖然穿得土不拉嘰的,但可以說得上是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的女人。她的胸前抱著一個匾子,我不知道她抱著的這個匾子有著如何的用意,但看得出她是很在乎這個匾子的。后來,我把她請到派出所的接待室里坐下的時候,她向我打開了那個匾子,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匾子,而是一個相框,里面有這個村婦與一個帥哥的合影。她指著相框里的那個帥哥說:“幫我找到他?!?/p>
派出所的頭或者同事不在的時候,我從未單獨接待過任何一個來訪者,我覺得這個村婦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對于我或許是一種機會,有了這個機會,從此之后,所里的頭或者同事們就不能再排擠我了,我也可以像一個真正的警察可以干些真正的事了。于是,我很熱情地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在接過水的時候突然表現(xiàn)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溫馨與親昵。她說她叫雪梅,她在給我看她的相框時順便提了一句現(xiàn)在是秋天了,我便想起紅樹林中的那群白色的烏鴉,但我并沒有對此作進一步的聯(lián)想。她喝著那杯水和我說話,胸前的兩只乳房隨著她的聲音晃動著,那兩個隔著秋衣的物體讓我有一種別樣的溫暖。這時,我說:“你把那個相框給我?!彼肓讼胫蟀严嗫蜻f到了我的手里,我看了看這相框里面很般配的兩個人,然后說:“只要這相框里的男人還在楚陽我就一定幫你找到他?!比缓?,我的目光從她的身邊穿過,荒丘上那片紅樹林中的白色烏鴉已經(jīng)安靜地棲在那里,她便問我:“你在看什么?”我說:“那一群不會鳴叫的白色烏鴉?!彼戕D(zhuǎn)過臉朝著我望的方向凝視了片刻,然后說:“我的男人是一個啞巴。”我便呆了一下,她卻在我還沒有愣過神來的時候靜悄悄地離開了。
后來,我把那個相框放進我的包里,我甚至很莊重地穿著我的警察制服在楚陽的大街小巷里轉(zhuǎn)悠,但我后來卻沒有見過雪梅了,她再也沒有來到合鋪街派出所,那個相框和我仿佛被她從此遺落了一般。于是,我在尋找她啞巴男人的時候也在尋找她,我想知道這個在我面前曇花一現(xiàn)的女人在楚陽這座城里被什么東西淹滅了。
但是,有一天,當我來到一個名叫水榭別墅的高檔小區(qū)準備向人打聽這相框里的一對男女時,我卻突然看到雪梅正以一個城里女人的姿態(tài)站在一棵紅樹下,淡淡的陽光照著她有些迷朦的身影,她美麗的臉在陽光下微仰著,她穿薄毛衣的胸乳便顯得更加豐滿挺拔。那純白的毛衣令她給人一種暖烘烘的感覺,她的整個姿態(tài)就是一種高雅而憂郁的語言,這種語言具有使任何男人都著迷的神韻。
她站在那里,長時間沒有動。而我也沒有走近她,因為我已經(jīng)完全呆傻了,這短短幾個月,這個村婦是如何變成眼下這個模樣的?
陽光在那一瞬突然暗淡了下來。雪梅飄散著長發(fā)站在我的對面,有一些粉層的東西疏離地沾在她的臉上,我聽到雪梅的呼吸聲音變得有些滯重,顯然,她已經(jīng)發(fā)覺我站在了她的對面。她對我的意外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來的卻沒有半點驚訝,相反,她突然花枝招展地笑了起來。
據(jù)《楚陽日報》公示的干部提拔名單中,有一個叫楊燦的男人,這個男人原來是楚陽下轄芝水縣的一個副縣長,這次擬提拔的職位是楚陽市民政局的局長。這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他赫然地出現(xiàn)在《楚陽日報》的任前公示欄中時,我不過是稍稍瞄了一眼,但是,在他的照片中我還是覺得這個男人的額頭有一片暗隱的光斑,特別是他光禿的頭上那已經(jīng)不多的毛發(fā)似乎非??轁c焦涸。那時,我就對坐在我對面的同事小陶說:“這個崽的前景將一片暗淡?!毙√招α艘幌?,然后不屑地看著我說:“你小子懂個屁,一片暗淡他還當局長?你一片光明還是個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小警察?”我便沒有言語,只是沖著那照片嗤之以鼻地噴出幾滴口水。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我一個人守著那群白色烏鴉的時候,那個走進紅樹林的男人就是楊燦。
那天,我和他一同坐在一棵紅樹下,樹下的草已經(jīng)在秋風的吹拂下瑟瑟地抖動著,那一片片的紅色樹葉正從樹梢掉下來,不久就慢慢地覆蓋了我們腳底的那片殘草,接下去,他點燃一支煙,并把煙放在那些落下的紅葉上,這時,那群啞口的白色烏鴉突然之間就高聲鳴叫起來。我驚得從地上彈了起來,但火焰卻快速地竄了起來,我扶起他想逃離這片紅樹林,而他卻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說:“有我坐在這里,所有的火都燃不起來?!惫?,我看見那娓娓的火苗在他的聲音停落之后頓時枯滅如灰。
可是,白色烏鴉的鳴叫卻越來越?jīng)坝颗炫绕饋怼?/p>
那個時候,太陽掉下去了,一片晚霞掛在紅樹林的上空,他十分愉快地走在了那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也仿佛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然后,我看著他轉(zhuǎn)過彎后便進了水榭別墅的3單元502室內(nèi)。
這是我在那年秋天遇到的事。幾個月過去之后,或者是冬天或者是春天,我已無法拿捏得準了,我只是看到雪梅在這個可以穿薄毛衣的日子里從3單元502室走了出來,而且而優(yōu)美地站在了一棵紅樹下面。
我們的再次見面就這樣開始了。
而她與他的初次見面又是如何開始的呢?
有時,我真的懷疑我的敘述是否真實?我是否在一些虛假的語言里埋藏著故事的犀利與尖銳?但同時我又對自己說,不要管它,那群白色的烏鴉還沒有飛走,它們還靜靜地棲息在那片紅樹林的枝椏上,我的敘述盡可以從容一些。
現(xiàn)在,我說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叫葉紅。
葉紅從床上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胸罩與褲衩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她光著身子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床頭床尾找了一遍卻仍然沒有蹤影,于是她便去翻那個男人的身體,沒想到那個男人突然起身又將她壓到了床上。
葉紅叫了兩聲,然后他們很快地進入了最佳狀態(tài)。
那個男人是葉紅的情人,而且是她經(jīng)過千挑萬選出來的情人,經(jīng)過試用期、磨合期、運用期,她覺得對這個男人的選擇是她一生最睿智的選擇。
那年秋天,我就暫且把它稱之為那年秋天吧,那是葉紅過得最愜意的季節(jié)。當時,我正奔波在路上,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到紅樹林中去看那群白色的烏鴉了,我在幫雪梅尋找啞巴男人,并且拿出雪梅與啞巴男人的合影給那些我正在詢問的人看,我的警察身份幫了我的大忙。在楚陽這座城市還沒有哪個人敢對警察不恭,所以我的詢問非常順當。但所有我詢問過的人都告訴我說他們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啞巴,這個啞巴要么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要么就是給人弄死了。我對啞巴之死持懷疑的態(tài)度,如果一個人死了,哪怕他是一條蟲子,在楚陽的警察手里也會得到破解,我想,關鍵的問題是這個啞巴男人已經(jīng)離開了楚陽。因此,我想把我的推斷告訴雪梅,但雪梅在離開派出所后就沒有再找過我。
現(xiàn)在我告訴你,葉紅我是認識的,在這個城市里,不認識葉紅的人可以說是少之又少。葉紅當初曾是楚陽市楚劇團的當家花旦,那種美麗與嬌媚曾讓許多女人嫉妒得要死,特別是她在舞臺上一站,那種千嬌百媚那種嚶嚶細語那種款款吟唱把男人們的心揪得生疼。但男人天生就是一些喜歡被女人揪得生疼的動物,他們在葉紅卸下戲裝之后一齊涌入她的生活中,他們沒有別的目的,他們只想娶她回家,或者與她有一夜狂歡。
我認識她的時候,那群白色烏鴉已經(jīng)飛臨那片紅色的樹林了,而她其時已經(jīng)嫁給了楚陽市的副市長郎杰。據(jù)我所知,在她所有的追隨者里面最開始是沒有郎杰這個名字的,但葉紅有一次對她的閨蜜說,她在一次市里的接待活動中認識了郎杰,在所有的男人對她趨之若鶩時,郎杰卻對她沒有任何表示。郎杰那時還不是副市長,只是楚陽市和平區(qū)的一個區(qū)委書記。他甚至當著葉紅的面說葉紅的表演缺少文化底蘊,是一些浮在表面上的東西。這就令葉紅非常地不高興,那個晚上一直孤單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默默地喝著高腳杯里的紅酒?;顒咏Y(jié)束臨別的時候葉紅突然沖動地走到郎杰的面前說:“郎書記,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我想約個時間好好傾聽一下你對我表演上的見解?!崩山苷f:“這沒有必要吧?!闭f著就要離開,但葉紅卻伸出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郎杰,眼含淚花用戲腔說:“書記若不答應,奴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樣的場面我們已經(jīng)見識過很多次了。在這里我們無法說清郎杰對葉紅是不是欲擒故縱,或者葉紅早已對郎杰眉目傳情,這些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當郎杰的老婆因為車禍去世之后,葉紅早已滾在了郎杰的床上。
在這里,我想起了郎杰最為轟動的一件政績。那時,和平區(qū)正在搞大面積的拆遷,但由于補償問題與拆遷戶沒有達成協(xié)議,便遭到了拆遷戶的頑強抵抗,而在這時,郎杰的才能便被充分展現(xiàn)了出來,以致成為他今后走到副市長那個位子的有力政績。
但我在說郎杰的這件政績的時候必須以另外一個人的身份來訴說。
這另外一個人叫喻明。
喻明在他的老房子里已經(jīng)堅守一個月了,但那天早晨起來他覺得眼皮老跳,他意識到好像有什么問題。因為到現(xiàn)在,外面的高音喇叭還沒有像往常那樣震耳欲聾地響起來,雖然這樣,對門有心臟病的老劉會好受一些,但過不了多久,老劉就慌慌張張地進到了他的房子里。喻明立即問道:“老劉,你該不是要繳械投降了吧?你心臟受不了的話那就離開讓我一個人堅持好了?!痹掚m這么說,但他還真怕老劉會舍下他。雖然,他們在一起發(fā)過誓,但關鍵時撐不住勁也難說。老劉呆在那里囁嚅了好久才流著淚說:“喻明,不是我不想陪你,高音喇叭我也沒什么可怕的,自衛(wèi)還擊那場槍林彈雨我都過來了我還怕那個高音喇叭?可昨天郎書記到我兒子上班的單位去了,他說,只要我搬出去,就讓我的兒子當局長,你知道我兒子做夢也想當個局長,我不能耽誤了他的前程……”
喻明的頭一下就大了,他知道狗日的郎杰這一招太絕了,一個人也許可以拒絕很多的誘惑,但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當官的誘惑,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可不是一個說著好玩的故事,而是可以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誰能不動心?但是,他相信他不會像老劉那樣被郎杰打倒。他是一個小工人,既當不了官也發(fā)不了財,他郎杰豈奈我何?他決定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為自己的這座老房子堅守到最后。
但他只堅守了三天,他就被郎杰徹底打倒了。
第三天是個很好的晴天,喑啞了三天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喻明清楚地聽到那喇叭里的聲音說:“喻明,你聽好了,我們鄭重通知你,假如今天你還不出來的話,你兒子喻言就要被楚陽第十二中學除名了。”喻明大吃一驚,急忙探出頭往外看,只見外面多了好幾個人,老婆與兒子都在不停地哭泣。喻明的心碎了,為了兒子能上這所重點中學,他不知求過多少人,拜過多少佛。喻言很爭氣,學習不錯,他這一輩子就指望兒子能出人頭地呢!現(xiàn)在要讓兒子成為他堅守這座老房子的犧牲品,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于是,燃在心底的怒火便竄上了他的眉頭,他爬到窗臺上大聲罵道:“你們太卑鄙了,竟然拿孩子做人質(zhì)?!倍山軈s在高音喇叭里說:“喻明,你要顧全大局,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們也只能采取這樣的極端的手段來對付你……”但是,郎杰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看到兒子突然奪過郎杰的話筒說:“老爸,你不要怕,也不要管我,我大不了不讀那些破書了?!庇髅髀犃诉@話想都沒想就從那座老房子里走了出來,他不能把兒子的前程搭進去。他走過去緊緊地擁抱著兒子,他聽到郎杰他們的歡呼聲,然后,那座老房子在推土機的重壓下一寸寸地碎裂成泥。
在我以喻明的口吻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郎杰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坐到了副市長的位子上了。我之所以想說這件事是因為我覺得郎杰確實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知道一個人的痛究竟在什么位置,在這個痛的位置上撫摸一把或是痛踩一腳他都拿捏得非常準確,所以,他在官場上應該是個如魚得水呼風喚雨的人。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自己也有疼痛的地方,而且這疼痛的地方也被他的老婆葉紅拿捏得十分準確。
我已經(jīng)說過,這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有一群白色烏鴉停在楚陽市東南一片荒丘之上的紅樹林中,這是我看到的景象。然后,也是在這個秋天的某個下午,一個叫雪梅的村婦從一個名叫黑江頭的山村來到楚陽找他的啞巴男人,她交給我一個相框之后就離開了合鋪街派出所,然后在幾個月之內(nèi)渺無音訊。后來,已經(jīng)是春天了,我在水榭別墅的一棵紅樹下發(fā)現(xiàn)她以一個非常優(yōu)美的城里女人的姿態(tài)站在那里,那么,從秋天到春天這段時間,這個叫雪梅的女人是如何走進這座水榭別墅的?
現(xiàn)在,我和她已經(jīng)坐到那片紅樹林中,春天的荒丘已經(jīng)非常潮潤,但那里有白色烏鴉拉下的許多糞便,我們便坐在那些糞便之上,開始的時候我們是不敢坐下去的,可一旦坐了下去也就那么回事了。
雪梅從合鋪街派出所走出去之后,她住在楚河大橋的一個橋洞里,這是她來到楚陽這座城市的開始。白天的時候,她也和我一樣去工地去那些木器加工廠尋找她的啞巴男人,夜晚回到橋洞的時候,深秋的風已經(jīng)非常凜冽了,好在那個橋洞里有床前一個流浪者丟棄的棉被,她把自己裹在又臟又臭的棉被里熬過了一天又一天。當某一天那些城管隊員把她從那個橋洞里揪出來的時候,凡是楚陽這座城市見過她的人,都記得她的那種表情是一種淡漠與冷寂。她的頭發(fā)是亂的,眼圈發(fā)黑,目中無人沒有知覺地往前走,甚至對站在顯要位置的楊燦都沒有看一眼。但是,楊燦卻睜著眼睛看著她從他眼前走過,先是看她的正面,然后是側(cè)面,最后是越來越遠的背影。
雪梅他們被城管隊關進了一座倉庫里,然后,城管把這些人移交給了民政局,民政局將用一輛輛大車把雪梅他們這些人運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然后在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把他們從車上卸下來,再然后就是那一輛輛的大車回到楚陽,至于那些卸下來的人就任他們在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自生自滅了。
這是每個城市驅(qū)散盲流的最佳辦法,楊燦上任之后應用得更加得心應手。
就在那個早晨那一輛輛的大車開進倉庫準備裝運他們的時候,楊燦突然對站在人群中的雪梅說:“你留下?!毖┟酚谑亲叱隽巳巳?,并且在楊燦的面前很乖巧地笑了一下。
那一輛輛大車走了之后,楊燦把她帶到了水榭別墅3單元502室,他讓雪梅進了衛(wèi)生間,他對她說她要把自己洗干凈。于是,雪梅在那個蓮花一樣噴灑著水霧的器具下面一次又一次清洗著自己的身子,她不知道那些瓶瓶罐罐里裝的是些什么東西,她只把那些瓶瓶罐罐的口子放在自己的鼻翼下一聞,覺得很香,她便將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液體往自己的身上抹,等她從洗浴室出來的時候,她的全身只裹著一條薄薄的毛巾,但女人的天香與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清香已經(jīng)把整個屋子渲染得靚麗與鮮活起來。
楊燦從袋子里拿出一些女人的衣衫開始對她進行了全方位的裝扮。
當她最終與楊燦站在鏡子前觀照的時候,連雪梅自己也不相信,她儼然變成了一個城市少婦。她有些激動地望著楊燦,然后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是雪梅與我坐在那堆鳥糞上說的話。這時,天空開始下雨,但我們沒有離開,因為雪梅已經(jīng)撐起了一把傘把我和她一起遮蓋了。
但我們卻好久沒有說話。我不知道雪梅在想什么,而我的思緒卻一次次圍繞著楊燦這個男人旋轉(zhuǎn)。他是不是也像葉紅一樣在尋找一種最安全最隱秘的方式來完成自己的幸福?那么,這種方式真的能夠安全隱秘萬無一失?
我相信,不管是楊燦還是葉紅,他們都沒有把握,但他們已經(jīng)做出決定,因為他們早已憋悶得太久了。
“后來呢?”我問。
“他把我送到了一家賓館做了服務員。”雪梅答。
“他沒有對你做些什么嗎?”我又問。
“沒有?!毖┟氛f,“他對賓館的老總說我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并且他還讓老總請來了一個專業(yè)老師對我進行全方位的培訓?!?/p>
“然后你就成了這個樣子?!蔽艺f。
“不好嗎?”雪梅笑了起來。
“你們一直這樣嗎?”我問。
“不?!毖┟返穆曇敉蝗恍×嗽S多。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有一天晚上,我陪他喝了一些酒,然后他說,雪梅,你今天已經(jīng)完全是個城里女人了?!?/p>
“就從那天晚上開始了嗎?”
“對?!?/p>
雨停了下來,我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濕漉漉的,只有我們坐著的地方依然干凈而整潔。
那個晚上的酒他們其實喝得并不多,但楊燦那句你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城里人讓雪梅非常高興,她甚至伸出手去撫摸楊燦頭上那不多的幾根毛發(fā),她覺得楊燦的毛發(fā)很柔軟,很柔軟不錯,還很香,很香不錯,還很規(guī)整。那時,他們之間坐得還很規(guī)矩,不過已靠得很近,讓人分不清彌漫在夜色中的究竟是花香還是體膚之香。沒有多久,首先是她抵抗不住了,因為冬天的夜晚是非常寒冷的。然后,她沒有了聲息,她覺得這個男人是她到楚陽的命,是命中注定,她已經(jīng)記不得啞巴的模樣,她一頭撲進了楊燦的懷里,然后,他們的手指在對方的身體里游走了一輪又一輪。這時,楊燦把她按倒在沙發(fā)上,但她突然有些心悸地擋住了他,她似乎還沒有做好準備,但她越是反抗楊燦的力量越是巨大。她記得楊燦當時大叫了一聲就緊緊伏在了她的身上,她急忙摟住他,然后,他聽到楊燦說,真的舒服死了。
從此之后她沒有再找她的啞巴男人,她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非常幸福非常甜蜜了。
“那個相框你還要嗎?”我突然問。
“如果你覺得放在你那里不合適的話就丟到這楚河里吧?!彼f得很輕描淡寫的。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種顫栗的感覺,但是我卻無法責備她。她從大山里來,她原本呆在大山里她已經(jīng)認命了,可她的啞巴男人不認命要到這繁華的楚陽來,現(xiàn)在她來了,她已經(jīng)不可能回到從前,并且她是以一種優(yōu)雅的姿態(tài)生活在這座燈紅酒綠的城市里,那么,無論她的下一步該如何走都已經(jīng)是新的開始。
我們從糞堆上站了起來,開始步入濕漉漉的荒丘之上,紅樹林里的空氣很清新,但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看見雪梅走在那條有卵石鋪就的小道上,那姿態(tài)那神韻那風采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一種城里的病態(tài)之中了。
葉紅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我躲在純白的黑暗中注視著她。
她已經(jīng)整整三個月沒有見到郎杰的面了,她知道他很忙,但是再忙也應該回來交一交作業(yè),這是她對他的起碼要求。她美麗而孤獨地枯守著那幢空蕩蕩的房子這讓她的心很寂寞,但她一直堅守著她對他的忠誠,她固執(zhí)地認為她與他是難以割舍的,也是命中注定的一種緣分。所以,在很多徹夜難眠的時候,她都在織一件件郎杰可以穿在身上的毛衣,但那些毛衣在成為成品之后就一如她的孤單懸掛在空空的衣架之上,她的手經(jīng)常在那些毛衣上游走,想尋找一絲溫暖的感覺,這時,她便看到那群白色烏鴉從她的窗前飛過,那是一種真正的純白,是她夢想中的顏色,于是她想給他織一件純白的毛衣,也許這件純白的毛衣織好之后他就從繁忙的公務中回到她的身邊了。
這是她一個人的想法。
而我站在黑暗中看到的是那群白色烏鴉根本就沒有從她的窗前飛過,她的窗前是一片絢麗的空白,她站在窗前的樣子非常憂戚,一如她唱戲時那些紅顏薄命的古代女子,她飄在窗外的水袖舞動著,輕輕的風吹拂著她額上的劉海,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劉海下的額上已經(jīng)滲出了溝壑。于是,她從樓上下來了,款款移動的腳步一如她舞臺上的云步輕靈而飄逸,但是,她卻一下子將自己僵在那里,因為她看到從深黑的夜里走出來一對男女,那個男的是郎杰,那個女的卻不是她葉紅,而是另外一個既年輕又靚麗的妹子。
葉紅要打造一只木箱,一只純木的箱子,這是她在楚劇團里養(yǎng)成的習慣,她覺得她的那戲裝放在那些純木的箱子里不會霉變更不會生蟲。所以,她現(xiàn)在必須打造一只箱子,把那些毛衣放進那只純木的箱子里,然后用一把極品之鎖將那些毛衣鎖在木箱里作一個了斷。她覺得是時候了。
于是,她開始在街巷里轉(zhuǎn)悠,要找一個木匠,但她沒想到的是,她找到的那個挑著木匠擔子在街巷里覓活的人既是一個頂好的木匠還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帥啞巴。
她把啞巴帶到樓下的那個雜物間里,除了做箱子的木料她還給他擺了一張床,她比劃著告訴啞巴說,她要做一只木箱,啞巴卻豎起大拇指放在自己的胸前,意思是一個小木箱在他啞巴手里那真是小菜一碟。于是,那些天里,葉紅就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那個雜物間,靜靜地看著啞巴下料、劃線、刨花、上榫等,到了第三天的時候,那個純木的箱子就活生生地擺在了葉紅的面前。葉紅非常興奮地看著那個箱子,有些難以抑制的沖動,但啞巴卻讓她走開,他從木匠擔子里掏出幾張砂紙一遍遍地在那個箱子上打磨,直到那木板上光滑滑細溜溜時,他這才拉著葉紅的手去摸那箱子,葉紅果然感覺那箱子有了別樣的細膩。啞巴又在箱子上涂了一層輕漆,這樣,那箱子既保留了木紋的原樣又有了別致的顏色。
啞巴將那只木箱從雜物間搬到了葉紅的臥室里。
但,啞巴站在那里卻一動不動了。
葉紅穿了一套真絲睡裙躺在那張寬大的床上,她身上的線條纖毫畢露。她的臉上蕩漾著春風撲面一般的笑容。此時,她斜臥著身子,盡量讓身體的曲線展現(xiàn)在啞巴的面前,撐在頭部的手讓她有一種睡蓮的姿態(tài),然后,她輕輕地仰起身子,讓她的兩只乳房很飽滿地呈現(xiàn)在啞巴的面前。終于,她看到啞巴摟著箱子的手開始了抖動,然后是整個身體開始了抖動,最后,她聽到啞巴嗷叫了一聲便沖出了她的臥室。
這個黃昏終于漸漸來臨了,當她穿好衣服走到雜物間的時候,她看到啞巴正縮在那張小小的床上瑟瑟發(fā)抖,他的目光像千里之外的一絲游光慢慢地的逃過她的凝視,然后,他很緊地踡縮起來,口里啞啞地叫嚷著。她有些疼愛地走過去把他的頭摟到自己的胸前,她覺得她豐滿的胸在那一瞬便真切地溫暖起來,而啞巴的頭一旦貼了上去,便像一條憋屈的狗掙開了韁繩在她的胸前不停地蠕動著,她漸漸迷醉起來,一下便萎在了啞巴的身上。
啞巴雖然嘴里說不出話來,但其它生理和心理的東西都是完美的。他只是有一點沒有弄明白,這個漂亮的女人為什么想讓他和她一起睡覺?但他非常明白的是,現(xiàn)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對他是真的,他從她的眼里已經(jīng)完全肯定了這一點,有了這一點,他的膽子大了起來,何況他在城里也已經(jīng)憋得太久了,于是,他不再抖動,而是猛烈地翻轉(zhuǎn)身將女人壓在了身下。
她嬌笑著從床上跳起來向樓上跑去,她看到啞巴有一些遲疑,但最終也嗷嗷啞叫著跟了上來,突然,她感到她被啞巴一把抱了起來,他粗壯的手把她摟得很緊,然后他們回到了那張大床上,這一次,他們持續(xù)了很久,并且,一次又一次地進入高潮。
后來,葉紅在遠郊一個農(nóng)家小院給啞巴租了一間房子,那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碩大的床。葉紅比劃著告訴啞巴,他不要再做木匠活了,他只要每天在這里等著她的到來就可以了,她會給他錢,那些錢是郎杰久不歸屋對她的補償,她正好用那些錢來買一個可以給她種荒田的農(nóng)夫。啞巴很聽話,每天除了到外面去吃三餐他就安靜地等在那張碩大的床上。而我卻守在楚陽那片荒丘的紅樹林之中,我沒有給那群白色烏鴉提供一些糧食或者別的什么,我已經(jīng)感覺到那群白色烏鴉吃不了我們?nèi)碎g的糧食了,我們的糧食里摻雜著太多不適合其它動物食用的東西。而且,最令我不可思議的是,頭有一天突然給我來了一個電話,頭在電話中說,有一個女人死了,他想讓我去看看現(xiàn)場。我大喜過望,腳像箭一樣射出了那片荒丘,身后的白色烏鴉依然非常安靜,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讓它們開始鳴叫的。
但是,葉紅去遠郊的那間房子里卻漸漸去得少了,由開始的每天都去到兩天去一次三天去一次,后來甚至是一個星期去一次,有時整整兩個星期都不去一次。我不知道葉紅在與啞巴之后又出現(xiàn)了其它什么狀況,關鍵的問題是那個呆在床上一心一意等葉紅的啞巴已經(jīng)越來越像一只困獸。他有時打開窗子嗷叫的時候,田野里驚飛的鳥群一如那群白色烏鴉喑啞失聲。而我雖然躲在白色的黑暗中觀望,但我已經(jīng)被那具女人的尸體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立即向案發(fā)的地點雙溪鎮(zhèn)撲去。
雙溪。
我想象中的雙溪充滿了神秘氣氛,它在靜候一件事情的發(fā)生,誰也沒有想到我的到來,卻又都在久久的等待之中。其實我什么也沒有帶,我空著雙手,因為頭在告訴我那具尸體的名字時,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用帶就可以進入案件的關鍵部位。
尸體是女性。她的名字叫雪梅。
我在這個時候就把雪梅之死說出來顯然有些不合適,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雪梅死的那天,那一群白色烏鴉突然離開了那片紅樹林,所以,我覺得還是先把雪梅之死抖露出來,至于她是如何死的,這將在我對案情的進一步追索中得到解答。
到達雙溪時已是白天。就雪梅來說,她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她不熟悉的地方,她在水榭別墅3單元502室的房子里過得非常舒適與安閑。她習慣在晚飯后走出房間在楚陽的街巷上走一走,或者,她會來到楚河邊的柳樹下注視著緩緩流淌的河水,傾聽那些輕盈的流水之聲,似乎有些聲音就是她要訴說的語言。而在白天,3單元502室里無論是客廳或是臥室都是非常安然而淡定的。這種時候,楊燦大多不在,這種不在不是一般的不在,他會很長時間地不在。因為他有一個家,他的妻子與兒女還遠在那個名叫芝水的縣城里,他有大部分時間必須從楚陽趕回芝水,而小部分的時間安排給雪梅。于是雪梅便總是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的那把老式躺椅上,即使她已經(jīng)長發(fā)飄飄長袂飄飄,她依然是久久地緘默。一般的情形下,她就是這樣開始吟唱她在山里曾經(jīng)吟唱過的山歌。
妹癡心,肋骨打斷十二根。打斷肋骨筋還在,擦干眼淚又來跟。
在雪梅專注的吟唱中,那些過往的故事便堆滿了整個房間。這時,她往往會拿起手中的電話,但也僅僅是拿起而已,因為楊燦對她規(guī)定過,如果他不主動聯(lián)系她,她一定不能主動聯(lián)系他,這是鐵的紀律。她不能違反這些鐵的紀律,如果她還想把這樣的生活方式長期保持下去的話。
其實我知道,這樣的堅守是非常艱難的,就像那群白色的烏鴉堅守著不吭聲一樣。烏鴉的鳴叫雖然很讓人厭惡,但那些原本埋藏在它們身體本原里的聲音是應該鳴叫出來的,是什么讓它們緘默至今?是對人間的不屑一鳴抑或是對自己生存際遇的喑啞失聲?
我說過我是白天進入雙溪的。白天的雙溪讓我看得非常明白,但雙溪卻只有一條溪,這條溪的最終歸宿是楚河,楚河將它吞噬了。我順著那條獨溪往上走,我看見許多的鳥在飛翔,但沒有一只是我在楚陽看到的那種白色烏鴉,那些鳥群落在一棟房子前,當我走近那座房子的時候,它們也沒有飛走,它們甚至有了動聽的啁啾。我揮舞著手想驅(qū)趕它們,它們卻在我雙手舞動的時候竄上了房頂。
對于雪梅我是熟悉的,那個下午她非常純樸地出現(xiàn)在合鋪街的派出所門前,后來,我們甚至在水榭別墅或者紅樹林里有過很親近的交談。但是,她現(xiàn)在躺在冰冷的床上,這是她死了之后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形態(tài),令我感到震驚的是,死了之后的雪梅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下午出現(xiàn)在合鋪街派出所門前的純樸。
返璞歸真么?
她躺在床上的死相非常干凈,這是我站在她尸體前的第一印象。她的那件純白的毛衣仍然在她的身上,但是她的臉已經(jīng)非常瘦削與枯澀,遠沒有她站在紅樹下的優(yōu)美與靈動。圍觀的人全部站在房子的外面,但我卻聽到他們粗重的呼吸與竊竊私語。這時,鳥群突然飛離了房頂,我走到屋外的時候我看到它們是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哀鳴列隊飛走的。
我坐在獨溪旁不知所以。
這時,一個老者也在我的旁邊坐了下來,他抽著的旱煙濃烈而嗆勁十足。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坐在我的身邊,可他的目光沒有望我,直到他把那袋旱煙抽完才說:“那女子是個病人?!?/p>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禁不住問。
“我是這雙溪鎮(zhèn)的老中醫(yī)。我看得出,這女子的腎有病?!崩险哒f。
“你是說,這女子是死于腎???”我急切地問。
“這我不知道?!崩险咄毾镤魈实乃缓笳f,“她死在這里是她的福份。”
“為什么?”我再問。
“雙溪鎮(zhèn)的人說,在這個女子死的那個晚上,很多人看見了另外一條溪水?!崩险哒f。
“你是說,這雙溪真是有兩條溪水的?而我們看到為什么只有一條?”我大惑不解了。
“在雙溪有個傳說。很早以前,這雙溪是有兩條的,一條是男溪一條是女溪,后來,那男溪被另外一條河流所吸引便悄悄地離開了,只剩下這一條女溪獨守在這里。聽老輩子說,每當這雙溪鎮(zhèn)有一個冤屈的女子離世,那條男溪就會出現(xiàn)一次……”老者嘆息了一聲。
“這樣說,那個躺在床上的女子真是冤死的?”
“這就是你這個警察的事了,”老者站了起來,“我只不過把我知道的告訴你。”老者說完帶著那一幫看熱鬧的人離開了。
白天一下就淪落了。我重新回到房間。雪梅躺在床上。我坐在她的身邊。然后我開始相信那個老者的話,雪梅是真的患上了腎病,而且是致命的尿毒癥。
對這種致命的病雪梅開始并沒有覺察。有一天早晨她起床的時候不停地嘔吐,她還高興了一回,以為自己被楊燦弄出兒子來了,便趕快到醫(yī)院檢查了一番,但醫(yī)生告訴她說她沒有懷孕,雪梅便有些沮喪,拿了點藥便回到了水榭別墅3單元502室。這個時候,楊燦仍然沒有過來,那時,她真想給他打一個電話,告訴他她的嘔吐怎么那么沒完沒了,但她還是忍住了,她不想破壞他與她的游戲規(guī)則,她更不想因為自己破壞游戲規(guī)則而把她眼下的幸福生活付諸東流。
可過了幾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齦開始出血,并且伴有身體的嚴重不適,她感到了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一定出現(xiàn)了問題。她到城里這么久了,有些事情她已不像在鄉(xiāng)村那么麻木了。于是她又一個人來到了醫(yī)院向醫(yī)生詳細地訴說了自己的病情,醫(yī)生說,那就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吧。
兩天之后,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雪梅得的是尿毒癥,必須馬上換腎,否則就性命不保。
那個下午,雪梅一直一個人坐在那個陽臺上,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那么坐著。這時,她的牙齦又開始出血,但她沒有去擦一擦,她知道那些血跡是無法擦掉了,于是她任它從自己的嘴角邊滲出來。陽光一直非常明麗,她看到這座城市在明麗的陽光下漸漸趨于黑暗,然后,她終于鼓起勇氣給楊燦打了一個電話,但她沒想到楊燦在聽到她的聲音后卻是對她的一聲巨吼,她的淚與血一下全流了出來。
“哥,我得了重病。你能來一趟嗎?”這是她流著淚的呼喊。
“我沒空?!睏顮N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但是,那個晚上楊燦還是來到了水榭別墅3單元502室,他在看過雪梅遞給他的那張化驗結(jié)果之后甚至沒有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他很艱難地從包里掏出一萬塊錢放到雪梅面前的茶幾上,然后他說:“雪梅,你的病是絕癥,要治好需要好多的錢,而我沒有錢。當然,也許你會覺得我在說假話,可事實上我說的是真話。前些年我在縣里當副縣長,因為我還想往上走一走所以我不敢要錢。到了市里之后我的局面還沒有打開我也不敢要錢。現(xiàn)在,我只能給你這么多了。”楊燦說完便快速地離開了。
這一萬塊錢對于雪梅來說已經(jīng)很多了,她心里甚至非常高興,她覺得這一萬塊錢也許就可以把自己的病治好。在山里,有誰拿過一萬塊錢治?。康诙?,她很高興地來到了醫(yī)院,并很大氣地把那一萬塊錢丟到醫(yī)生面前說:“快幫我治好我的尿毒癥。”醫(yī)生看了那一萬塊錢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他對雪梅說:“傻女子哎,這一萬塊錢可以給你做幾個月的血液透析,要徹底治好你的病最少需要50萬,而且要找到適合你的腎源?!?/p>
雪梅一下就傻在那里。
但她還是被醫(yī)生挽留著住進了醫(yī)院里。
楚陽的醫(yī)院建在楚河的旁邊,她知道,順著楚河逆水而行就是連綿不斷的大山,在大山的深處有一個名叫黑江頭的村子,她是那座山村里一個啞巴的妻子,她與她的男人都一同到了這座名叫楚陽的城市,但她沒有找到她的啞巴男人,而她自己也患了絕癥。這個時候,雪梅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有著鐵柵欄的窗前,默默地想著這些她前些日子已經(jīng)拋棄了的事情,然后她覺得,這城里是不是一個容易讓人患病的地方,她在黑江頭好好的身子,怎么一到這楚陽來就病了呢?
血液透析很快,也不是那么令人痛苦的事,而且,經(jīng)過血液透析之后,雪梅的精神好了許多,她感到她又回到了她從前的身子。于是,她從醫(yī)院回到了水榭別墅3單元502室。并且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從屋子里走到花園的草坪上曬起了太陽。
那個老者也是在那個下午走進這座水榭別墅的。他是個世代相傳的老中醫(yī),他是到這座城市來推銷自己研制的藥品的,于是,雪梅與老者就那么不期而遇了。
但是,那個下午雪梅與老者卻一直沒有說藥品的事,他們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老中醫(yī)在地上鋪開了他的那些中藥,花園里便有了一種濃重的藥香味道,那股藥香一進入雪梅的鼻翼,雪梅便覺得她的周身都舒坦極了,于是,她向老者走了過去,并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后來,在很多時候我一直在回想雪梅與老者相遇的那個下午,更令我弄不明白的是雪梅與那個老者為什么沒有說中藥可以治病之類的話題,而是說到了雪梅的身世。
于是,雪梅作出了她這一生中一個最正確或許也是最錯誤的決定。
那個下午雪梅與老者究竟說了些什么?據(jù)老者對我透露的是他對雪梅說,那個人是個官,而且是個民政局長,沒有錢給你治病那是鬼話。問題的關鍵是那個男人在玩過你之后就不想要你這個病女人了。幾十萬,對于一個民政局長來說那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你一定要問那個局長弄到錢把自己的病治好,這花花世界,你又這么年輕死了可惜了。
這就是我知道那個下午雪梅與老者談話的最后結(jié)果,可以肯定的是雪梅聽了老者的話心里的觸動一定是非常巨大的,不然她不可能做出那么大的冒險行動。雪梅這個在后面看來非常冒險的行動就是問楊燦要錢,一定要把自己的病治好。
那個下午老者離去之后,雪梅回到了3單元502室。從整個晚上到白天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給楊燦打電話要錢,以至于后來楊燦不得不關掉了自己的手機。但楊燦關掉自己的手機令雪梅非常憤怒,而且就是在這一刻她明白自己只是楊燦的一個玩物,他曾經(jīng)對她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只是哄她在床上把他侍候好的一種手段,關鍵的時候他就是一只斷線的風箏遠遠地飄離了自己。自己雖然是個山里女子,但到了城里之后她已經(jīng)長了見識,她知道應該如何掙回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基本權益。
又一個白天來臨的時候,雪梅看了看天,她覺得蒼天的顏色又一次變得純白,這是她喜歡的一種顏色,一如她穿在身上的純白毛衣,于是,她很輕松地走在了馬路上,并一直朝著位于楚西路的市民政局大樓走去。
但她很快就被民政局的門衛(wèi)擋住了,雪梅便圓睜著秀目說:“兄弟,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是你們楊局長什么人?你竟然敢攔我?”門衛(wèi)被雪梅一說,一下便有些拿捏不準了,因為現(xiàn)在的女人任何人誰也不敢輕視,說不定她就是局長的什么人呢?要是把她擋在門外得罪了局長,那自己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就在門衛(wèi)一愣神的時候,雪梅已經(jīng)扭著腰子走進了民政局大樓了,而且她很快就找到了局長室。
這個上午。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個陽光很好的上午。有許多的事情一下子就退居到非常遙遠的地方。仿佛楚河的絲草一下就漫繞了上來。在很遠的彼岸,有許多的魚已經(jīng)跳到了那片荒丘的沙地上,它們跳動的脊背泛著草紅色的光芒,而那一河楚水淡淡地消失了,干涸的畫面像一條女人遺棄的內(nèi)褲掛在地平面的凹陷處,然后,雪梅看到楊燦光禿的頭皮上那不多的幾根毛發(fā),于是她伸出了手,她的手影在純白的光線下像五辮透明的蔥白,但她的手沒有落在楊燦的頭上,因為楊燦已經(jīng)伸出手把那五辮蔥白緊緊地抓住了。
這是這個上午在楊燦的辦公室發(fā)生的最初情景,當然這里面有我想象的成分,但我想這一切應該是這樣開始的,并且我敢肯定楊燦已經(jīng)將雪梅的手抓得生疼生疼,不然,雪梅不可能發(fā)出那么一聲劇烈的喊叫,以致于隔壁辦公室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的。
那聲喊叫對于雪梅來說還是非常值得的,但她也再一次聽到了楊燦說他沒有錢的那些話語,但那些話語在雪梅的耳朵里聽來都是鬼話,她坐在那把非常干凈的旋轉(zhuǎn)椅子上,她的目光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凌厲凝視著楊燦,楊燦差點要哭出聲來了。
男人的淚水似乎頃刻就要感動雪梅了,她甚至有一種想退出那把旋轉(zhuǎn)坐椅的想法,但陽光突然陷落了下去,辦公室頓時變得有些黯淡。她看到楊燦大班臺上一百塊錢一包的楚河牌香煙,于是,她從里面抽出一支微笑著給楊燦點燃,然后,再一次穩(wěn)穩(wěn)地坐在旋轉(zhuǎn)椅上凌厲地望著楊燦的眼睛,并且立即覺得楊燦眼睛里的淚水有一些鱷魚之淚的味道了。
楊燦拿出了五萬塊錢,然后說,這是最后的支付了,如果雪梅膽敢再來胡攪蠻纏她一定會死得很難看。但楊燦后面說的那句話雪梅沒有聽到,她在拿到五萬塊錢之后已經(jīng)像風一樣旋出了楊燦的辦公室。
來一次五萬,來十次五十萬,她治病的錢就已經(jīng)夠了。雪梅想得很明白。但她只去了三次之后楊燦已經(jīng)來找她了,楊燦說,他有一筆錢存在雙溪,他要帶她到那里取錢。雪梅問,是一次性全部支付嗎?楊燦說,當然是一次性全部支付,支付完了他不想再惹雪梅這個麻風婆了。雪梅點點頭,而且,她換上那件純白的薄毛衣,出門的時候她甚至緊緊地挽住楊燦的手,她害怕他突然從她的身邊消失了。
我是在夜晚一個人守在這間黑黲黲的房間里,并且我的旁邊是雪梅的尸體。我是一個唯物論者,一具女人的尸體并沒有讓我產(chǎn)生害怕的感覺,我害怕的是雪梅在死之前的那種殘暴與兇狠。
沿途的風景很生動地吸引著雪梅,特別是獨溪的水,她感覺就像黑江頭那條小溪里的水一樣清澈。在心境非常好的時候,她又情不自禁地唱地了家鄉(xiāng)的山歌。
妹在江邊洗白菜,打落一兜跟水來,有園(緣)你就撿回種,若是無園(緣)哥丟開。
山歌的尾音剛剛落地,那座倚水而筑的老房子就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楊燦說這是他家的老房子,他的那筆錢就存在老房子的一個暗角里。于是,雪梅像一只燕子一般向老房子里飛了進去。
但是,楊燦卻讓她坐到了老房子里的那張床上。這是一張老式的木板床,床架上甚至雕著一些粗糙的花紋,但被褥與床單是齊全的,而且非常干凈,雪梅的心便落了下來,很安心地坐到了床沿上。
此刻,一把鋒利的刀在楊燦腦海中清晰地顯示出來,它就放在他右側(cè)的口袋里。但楊燦覺得現(xiàn)在沒有必要拿出來,因為更生動的形象就坐在床沿上。這個時候他聽到一個聲音從自己的嘴里蹦出,那是他進屋后聽到的第一次強硬的聲音,那是一種比刀還要鋒利的聲音。此刻,他要雪梅去掉盤踞在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雪梅笑了起來,她覺得在這個時候讓楊燦好好地來一回她還是可以忍受的,盡管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她這么做了。最關鍵的是她覺得楊燦的激情已經(jīng)到了無法壓制即將奔瀉的時候,因此,她十分麻利地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衣物,她感到自己的軀體雖然已經(jīng)病變,但在楊燦的面前依然魅力無窮??墒牵瑮顮N的目光令她一下子感到戰(zhàn)栗,剛才那種鋒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她按照聲音的指向來到了床下,她現(xiàn)在站在楊燦面前了。她感到胸部很沉重,這沉重使她得意洋洋,然而楊燦卻往后退卻,一直退到門旁,楊燦的神態(tài)又一次令她戰(zhàn)栗,但她隨即認為自己正在被一種情欲觀賞,而那種情欲從觀賞到進入將會瞬間到來,可是她突然聽到楊燦那癆病般咳嗽的笑聲,等她回神來,那把刀已經(jīng)進入了她的胸膛。
現(xiàn)在,我只能一個人坐在楚陽城外那片荒丘的紅樹林之中了,這是楚陽這個季節(jié)最美的時候,而我面前的楚河已經(jīng)把那條有卵石鋪就的小路深深地淹沒了,河水嘩嘩啦啦地流淌著,那些在河面覓食的魚鳥取代了棲居在紅樹林之上的白色烏鴉,我不知道它們飛到哪里去了?它們是否還會回來?我只是一個人坐在紅樹林中默默在等待。這時,啞巴的嗷叫仍然從遠郊的那座農(nóng)家小院中傳來,而那些魚鳥的歡叫早已把啞巴的嗷叫遮蓋了。
葉紅仍然是一個人走在楚陽城的某條街上,她在與那個啞巴一次次地狂歡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像一顆錯誤的種子種在了一塊錯誤的土地上,它就注定要長出一朵有毒的花來,或者是一條有毒的長青藤把她緊緊纏繞了起來。她應該早就明白他是個啞巴,她心里的想法是無法對他明說的,他也是無法感知的,說到底她和他只是相互玩玩而已,他們之間沒有明天或者未來。但她想啞巴一定是誤會了,啞巴以為她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他,他今后是可以與她天長地久的。發(fā)現(xiàn)這個差距之后,葉紅覺得一下子就把自己陷入了絕境,她想大聲地對他說,啞巴,不是這樣的,你只是我的一個玩物,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你膩煩了,你快一點滾蛋吧!可是,就算葉紅喊破天,那個帥氣癡情的啞巴他聽得進么?他守在那座農(nóng)家小院里以一種摯愛的姿態(tài)苦苦地等候著,他渴望那個天仙一般的女人在他的身下歡樂地吟唱。
那個晚上,葉紅給了自己狠狠的一巴掌。
當然,她仍然可以哄著啞巴再過一段時日,可問題的關鍵是郎杰馬上要升市長了,他排除了一切對他不利的因素,并在很多以前比較放縱自己的地方收斂了起來。除了工作他像一個真正的丈夫一樣每天都回到了葉紅的身邊,并且給葉紅一個丈夫的體貼與溫柔。這是葉紅最渴望從郎杰身上得到的,現(xiàn)在,這美好的一切美好地呈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那個啞巴就是一塊又臭又長的裹腳布了,在春天的陽光中失去了作用,余下的就是如何把那塊又臭又長的裹腳布丟棄在哪個又陰又暗的角落里。
早晨的陽光從窗格里伸進來的時候,葉紅發(fā)現(xiàn)郎杰已經(jīng)起床了,她趕緊從床上爬起來給郎杰準備早餐,但郎杰卻揮揮手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來,葉紅不知道郎杰要做什么,卻又不敢違抗,只得乖乖地走到了郎杰的身邊。
“葉紅,”郎杰望著她說,“你知道我眼下正在接受省里的考核,所以,我不希望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什么狀況?!?/p>
“現(xiàn)在能發(fā)生什么狀況?不是一切正常嗎?”葉紅的心里有點虛。
“沒發(fā)生就好?!崩山苷玖似饋恚瑓s又突然轉(zhuǎn)身盯著葉紅說,“昨天,我辦公室的一個人員到郊區(qū)調(diào)研,在一個啞巴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你的照片。”
葉紅的心那一下就要跳出嗓子眼。她在心里狠狠地咒罵啞巴,這個挨千刀受萬剮的,怎么能把自己的照片隨便拿給人看呢?她也責怪自己為什么在與啞巴床笫之歡的興頭上要送給他一張自己的玉照呢?
“你怎么不說話?”郎杰提高了聲音。
“那啞巴拿著我的照片我怎么知道?”葉紅醒過神來趕緊辯解道。“我在楚劇團的時候市里哪個照相館沒有我的照片?也許是那個啞巴在哪個照相館里撿來的呢!再說,他一個殘疾人……你老婆也不能這么沒品位吧?”
郎杰點了點頭,然后說:“我不希望我們之間任何一個人出事,因為我想我們應該做長久夫妻。雖然有時我們之間有點誤會,但總體方向還是蠻正確的嘛!”郎杰說完便走出了家。
等郎杰離開之后葉紅一身的冷汗都嚇了出來,她立即收拾好自己便急匆匆地往郊區(qū)的那座農(nóng)家小院趕去。
事情的脈絡就是這樣開始了冷酷的延展,許多年之后,我在回憶楚陽的這些故事時,心里仍然會有許多恐懼——從黑江頭到楚陽市,這段距離的長短有沒有人真正丈量過?但我想的是,一個叫雪梅的女子與一個叫啞巴的男子(他們是一對夫妻),竟然很輕巧地從生走到死。
但這個時候我仿佛已經(jīng)感知到事件馬上就要發(fā)生,可我卻一個人呆在那片紅樹林中,從紅樹林到岸上的那條有卵石鋪就的小路已經(jīng)被楚河之水淹沒了,我無法走出那片被水固定的荒丘以及荒丘之上的紅樹林。那群白色烏鴉又一次降臨我的頭頂,這一次我不敢仰頭,因為如雨一般狂飆的烏鴉之屎已經(jīng)劈空而下了。
于是,我又一次躲在純白的暗處焦急萬分卻又莫可奈何地望著葉紅走進那座農(nóng)家小院。
我知道,那一刻,啞巴有一種過節(jié)一般的狂喜,他甚至緊緊地摟住葉紅放聲嚎哭起來。葉紅花了十二萬分的耐心才止住啞巴的淚水,然后她拿出一摞厚厚的錢放到啞巴的面前比劃著說,我們之間結(jié)束了,你帶著這些錢回你的大山里去吧。啞巴先是驚諤,然后再一次緊緊摟住葉紅不愿松手,直到葉紅決絕地從他的身體里掙脫出來,啞巴終于明白,這個漂亮的女人已經(jīng)離他很遠了。然后,他把那些錢一疊疊地放進他的木匠擔子里面,在葉紅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啞巴已經(jīng)走出了那間只有一張大床的房間。
啞巴雖啞,可他的心里明鏡似的。
葉紅卻突然燦爛地笑了起來,她現(xiàn)在真實地感覺到這段孽緣結(jié)束之后的那種無比的輕松與愜意。
但是,葉紅不知道,啞巴對她付出的卻是他的一片真情,沒有了葉紅,啞巴覺得他這一生都沒有了意義。于是,他來到郵局把那些錢寄給了一個名叫段雪梅的女人,然后他爬上了楚陽市最高的建筑——26層的楚河大廈,在發(fā)出三聲慘烈的嗷叫之后,便像一只白色的烏鴉從純白的天空快樂地起飛。
其時,郎杰正在楚河大廈宴請省委組織部門的考核成員。正當他們舉起酒杯準備大醉一場的時候卻突然就聽了到一聲劇烈的爆響,他們立即停止了碰杯全都走了出來。他們看到一個男人已碎成幾段趴在血泊中。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他的那只斷手還緊緊地抓著一張女人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是葉紅。
郎杰的眉頭一下子就糾緊了。
河水漸漸退去的時候,我站在那片紅色的樹林中。其時正是秋天,天干物燥,我很容易就點燃了紅樹林中的蓑草,那片紅色的樹林已熊熊燃燒起來,上千只上萬只或者幾十萬只的白色烏鴉飛臨了楚陽的上空,仿佛要把一座城都遮敝起來。
然后。只有我。也只有我。能聽到那些白色烏鴉的鳴叫。
隔岸的楚陽人呆呆地觀火。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