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來歐洲之前,就聽說了歐洲人如何看重服裝儀容的整潔規(guī)矩:顏色要求協(xié)調(diào),布料講究品質(zhì)。對美國人的隨便、邋遢,歐洲人是嗤之以鼻的。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以前怎么穿,現(xiàn)在還是怎么穿。運動鞋又輕又軟又舒服,可以使我健步如飛。牛仔褲又粗又耐臟,可以使我坐立自如。帶著一個一歲多的小孩,牛仔褲上有點番茄汁、水彩、墨水、泥土,還有孩子的鼻涕。
孩子蹲在沙堆里玩,我就坐在草地上看書。一旁的瑞士人問我:“您是泰國人嗎?”
我看他一眼,那么天真和善的藍眼睛!可是我知道他為什么猜我是泰國人。翻開報紙的小廣告,到處都是亞洲女郎的小照片:“美麗溫柔泰國女子,與你作伴,永不變心……”每星期都有滿座的747班機,載著歐洲的男人直達曼谷,成千上萬的亞洲女人等著送上自己的肉體,換取金錢。許多女人隨著尋歡的機會來到了德國與瑞士。
“您是泰國人嗎?”不管走到哪兒,碰到的都是這句話,和藹的態(tài)度、禮貌的聲調(diào),所掩藏的是他對我的評價:或許又是一個賣春的亞洲女人,不過身邊跟著一個孩子,大概從良了。
“不是,我是臺灣來的中國人?!?/p>
“哦,”他思索一下,尋找對臺灣女人的印象,“那您是個護士嗎?”
“不,我在大學里教書?!?/p>
“哦!”他懷疑地應了一聲,低頭看看我糊著番茄汁、水彩、墨水、鼻涕,帶一點香蕉味的牛仔褲。
我站起來,走到沙堆去和孩子玩。
不,我沒有必要對這個長著藍眼睛的人解釋:我不是一個從良的妓女,在這個現(xiàn)實的社會里,我是所謂的“博士”、“教授”、“作家”,一般人以為很了不起的頭銜。我也沒辦法開導他:喂,木頭,亞洲也有不賣春的年輕女子。
許多人會說,這是歐洲人的種族歧視,我應該生氣的。
我不認為這是種族歧視。一個對亞洲毫無認識的瑞士人,當他所遇見的100個亞洲人都是泰國人時,他猜測那第101個也是個“泰國人”,只是很簡單的推論。當他所遇見、聽見的100個亞洲婦女中,有60個是妓女,那么他猜測第101個也是妓女,不見得表示他有歧視,只是“以此類推”罷了。
“以此類推”的假設(shè),不只限于自覺優(yōu)越的歐洲人。中國人也一樣。對于臺灣人而言,任何西方人都是“美國人”——歐洲人可不愿意被看作美國人,加拿大人更不情愿。在中國商家的眼中,西方人也是有錢人,價錢要推高一點。兼家教賺取生活費的窮學生就苦不堪言。中國人也常說西人缺乏貞節(jié)觀念,見一個愛一個,始亂終棄。所以中國的父母不愿意子女與外人結(jié)婚,盡管對方也許是個比許多中國人還要保守的猶太人或是天主教徒。中國人也常鄙視西方人沒有家庭倫常,卻不知道家庭對一個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一個口快的中國人很可能問一個陌生的西方人:“你是美國人?很有錢?離過很多次婚?父母在養(yǎng)老院?看來你還得付房租?”而事實上,他可能是瑞士深山里養(yǎng)牛的農(nóng)夫,過著勤儉的生活,與父母妻子同住一張屋頂下,認為離婚、墮胎都是違逆人倫的大罪。
把我當作泰國來的妓女或臺灣來的護士,并不是種族歧視,而是以偏概全。以偏慨全是人的通性?,F(xiàn)在到香港及臺灣幫傭的菲律賓婦女相當多;一位菲律賓女教授走在街上都有中國人問:“你是不是在找工作?我們需要一個傭人……”
(鄧亦銘摘自《時文博覽》)